馮太師被收押在大理寺,上官連城在深夜里去了牢房,脫下官袍穿上囚服的馮太師已然失了趾高氣昂的氣勢,那長長的鐵鏈固在墻上鎖著他,限制著他的活動范圍,但披襟散發(fā)的模樣毫無落魄之意。
看見上官連城時,馮太師也不意外,甚至好似他就在等他一般。
上官連城進(jìn)了牢房,先是朝他行了一禮,尊聲喚了聲:“老師?!?p> 馮太師望著他,沒有應(yīng)聲,上官連城自顧起了禮,與他對望,神色頗漠,剛才一瞬間的尊敬如幻覺。
馮太師悠然的坐在那處:“我倒是許久不曾聽見你喚我老師了?!?p> 上官連城應(yīng):“自會是最后一次?!?p> 馮太師輕笑了一聲,望著他,似陷入回憶里:“我記得你年少意氣風(fēng)發(fā)的模樣與我曾經(jīng)也是極像的,到后來我便同你如今這般,到以后你便會如我一樣,被這可怕世道所吞沒?!?p> 連城沒有應(yīng)話,只是微垂了眸。
“我記得你與當(dāng)時還是皇子的當(dāng)今圣上…還有顧之恒,你們?nèi)齻€是我最喜歡的學(xué)生,三人中,你是最為聰慧的一個,年少的圣上聰慧有失鋒芒,顧之恒鋒芒畢露是以早死,唯獨(dú)你有利人鋒芒卻掩于人下?!瘪T太師說著又搖了搖頭:“慧極必傷?!?p> 上官連城的面色不變,聲音淡淡:“馮太師,本王不會成為你,你也沒資格將本王與你放在一起比較,你貪婪,追崇欲望,迷戀權(quán)利地位,那些東西本王隨時都能舍棄,縱世道泯人心,若你能真初心不棄,何以泯滅人性良心?”
馮太師無聲在笑,笑得眼里滿滿是些嘲諷,又重重的在咳嗽,咳得滿臉漲紅,他一動那鐵鏈也跟著響動,牢房里頓時渾聲四起。
待那咳聲漸漸停下,他方露出了許些疲憊,但又很快被掩了下去。
隨后他不以為然的接下了上官連城的話:“所謂抿滅的人性良心我生來便沒有過。”他望了一眼上官連城:“談何初心不遺?”
“你早已忘記你曾經(jīng)發(fā)景興而立的誓言?!鄙瞎龠B城壓著聲音接話道。
馮太師在笑,發(fā)自內(nèi)心的可笑,止了笑他一問:“王爺……你覺得顧家落得那般的可笑下場是為何?”
上官連城只是漠色。
二問:“蕭關(guān)外那一片被千千萬萬戰(zhàn)士血浸紅的沙場,埋葬了近三百年來幾乎全部的顧氏族人,景興建國三百年,顧家護(hù)了三百年,為了上官這個皇家姓氏,他們一代又一代的葬送在那個地方,縱曾有榮譽(yù)冠身,何以浴血重生?顧伯庸初心何在?就在這一片土地上,那些無知的愚民可以說他叛國,唯獨(dú)那皇家不行!可他就被按了那叛國罪,全家落斬的下場,你說為何?”
那一刻,上官連城似看到了眼前馮太師眼里的悲憤,只是很快的一閃而過,便是那冷漠到底的渾濁。
“這幾年我壞事做盡,可你看,我卻比顧伯庸多活了幾年,你說為何?”這是他第三問。
他在問上官連城,又是問上天。
可笑的是,在這個世道上,沒有那么多為何,只有那懷著悲憫之心的世人在遇不公遇不平時才會在走投無路時發(fā)出最懦弱的質(zhì)問。
瞧瞧他這幾年就不曾再那樣問為何,當(dāng)一個人的權(quán)力,地位,金錢足以,連面臨那樣的問題都沒有。
“顧家通敵叛國,落得誅殺九族,世人皆知,這便是因?!鄙瞎龠B城冷漠著聲音道:“而依著馮太師三問,本王也想問,太師國士無雙,一向為翰林子墨之首,曾言助新帝展景興繁華昌盛,創(chuàng)太平盛世,不過幾年那一番鴻浩之志何去了?那日在城外是你應(yīng)答的顧伯庸將軍,你說你會輔助新帝,說你會守好長安。今日你問我為何,你貴為他的知己好友,你問我為何?這世人無人比你更知!”
上官連城的話讓馮太師的臉色微變,卻也是恍惚了一會。
上官連城又問:“馮家遭滿門抄斬,太師可曾為你那無辜的兒子和女兒想過?”
提到兒子與女兒,馮太師臉色難得出現(xiàn)了柔情,卻未曾感到悲痛。
從始至終,他都未有過悔過或者頹敗的神情,甚至是不卑不亢,好似依然是他幼年初見他時那受人敬重的先生。
那馮太師卻只是垂了眼,淡聲:“我馮家乃是罪有應(yīng)得?!?p> 他坦蕩得很,絲毫不為自己遮掩,他凝視著死亡似乎早早的便在等這天,迫不及待的將自己那點(diǎn)壞心思袒露出來。
上官連城眉眼寒冷如冰:“你是罪有應(yīng)得,也是可恥,拉著曾經(jīng)的顧家下水來為你自己那可笑的欲望開脫,你從一便是自己貪婪作祟,你該死!”
聽著上官連城的話馮太師也只是臉色一頓,有些失神,卻沒有反駁。
他自是明白的。
出了牢房,天際邊上已是開始點(diǎn)點(diǎn)翻白,上官連城站在那百層階梯上,整個人身上十分落寞。
白辭站在其身后望著他,心中有些擔(dān)憂,他家王爺也曾有摯友,有心尖人,有敬重的師長的。
只是摯友死于戰(zhàn)場上,心尖人于他大婚之夜自盡,敬重的師長終墮落被他親手送入監(jiān)獄,他想他家王爺是有些難過的。
連著下階梯時腳下都有些踉蹌,他失了神,恍然想起少年時,他與顧之恒,和當(dāng)時還是皇子的當(dāng)今圣上也頑劣,時常被抓住了便是就罰著在寒天雪地里舞劍背書,那時顧伯庸就會提著酒與太師在雪地亭子里的吃酒淡樂,太師擅琴,偶也彈琴助樂,絲毫不管他們是否會被影響,若被影響了便得重新開始背書,不給松懈半分。
他猶記得那日雪下得極大,顧伯庸雪中舞劍,馮太師亭下彈琴。
雪中森森劍影伴著那山海之間低昂的琴聲流動。
疏狂瀟灑的劍意帶著一意孤絕,那直擊人心令人震撼的韻律,那雪中決絕的孤影舞出的是一段對盛世華城的堅決。
也大概是那個瞬間,他突然有了對于這個家國的共鳴。
這些年,他堅守的不過是當(dāng)初突落于心頭上的那點(diǎn)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