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細碎如針腳,很快便停了。
晏洵在錄事巷周圍一再尋找,總也找不見李小衙內的身影。
柳葉如裁,風霧四起,梔子燈搖晃。突然,偏僻巷末傳來一聲慘叫,晏洵稍作遲疑,隨即拔足疾奔而去。
謝皎倒完一壇麻油,抽方巾擦凈雙手,翹腳踩上檐角,心臟鼓動得愈急愈快。
居高處者不勝寒,她卻覺得耳后生風,鼻頭出火,酣暢淋漓不可耐,從這種人為魚肉我為刀俎的處境中嘗到一絲甘甜的快感。
——額頭青筋畢露,霎時鉆透整張臉。
她喘著粗氣,戴上夜叉面具綁牢。
李小衙內腔中塞滿麻油,渾身亦浸油,生死不如地趴在地上嘔,豬狗一般,半個字都說不出。
晏洵沖過來時所見如此,并沒有立刻上前,他環(huán)顧四周,馬上發(fā)現(xiàn)制高處尚有惡鬼夜巡。
“我死了,哎呀呀晏判官我死了!”
那夜叉道。
晏洵心驚,不知她是何方妖魔。
“如何?幫李小衙內開口而已。他說不了的,我替他說?!敝x皎巧笑,“你不是號稱師出李倫?他兒子要死了,你怎么不去救呢?”
一言點醒夢中人,晏洵了悟,“是你放的火!”
“也是,逐鹿者不顧兔崽子?!敝x皎避而不答,“你不救他,到底情有可原。”
錄事巷遍地紅燈,銷金窟里多的是高門衙內,一向難巡查,所以安設的軍巡鋪并不多。
晏洵默默盤算,附近的守備鋪兵趕過來也要兩炷香。惡敵身份不明,即使有援軍,動手后誰占上風猶未可知,于是緩聲道:“為何要殺他父子二人?”
“聽你這口氣,只當那爬蟲是死的了?”謝皎哈哈大笑,夜叉臉在霧氣中若隱若現(xiàn),“人啊人,飯三斗,糞三升。醒時同交歡,醉后各分散,當真毫無半點可愛之處!”
兩人正談話間,李小衙內吐干凈五臟六腑,突然清醒了。他意志極堅,借雙肘使力一寸一寸往巷外爬,貪生者總怕死。
麻油不知添了什么料,脊骨以下幾乎毫無知覺。
遼馬氣絕多時,尸身已硬,橫亙路中央,巍如昆侖之險。他無力翻越生門,昔日跋扈的衙內如今哀求地仰望晏洵,喉中嗬嗬作響,張嘴只有起泡的油沫子。
“送他去死,還是陪他去死?”謝皎短刀出鞘,冷冷逼問道。
晏洵見她久不挪動,便大膽猜測此地只有女夜叉一人,并無幫手掠陣,遂道:“再問一次,為何下毒手?”
“這句話,是要他死啊?!?p> 話甫落,謝皎自檐頭縱身而下,猶若夜梟俯沖,揮刀直向晏洵斬來。
“可我要你死在他前頭?!?p> ……
……
“走水了,走水了!”
“望火樓一群飯桶,現(xiàn)在沒見人影!”
“軍巡鋪,快叫軍巡鋪??!”
雨后地皮濕潤,火勢偏偏越燒越旺,劈剝聲不斷,能把人骨頭都燒酥脆。
濃煙漸襲,錄事巷中尋歡作樂的人們也被驚動,夜半披衣外逃。
閑漢眼尖,認出滔滔大火中的死馬,正是錄事巷??屠钚⊙脙鹊鸟R鞍轡頭。火海中有人翻滾,燒得只剩一具黑影,空有手腳而無法自救,正似地獄小鬼,張口躥火,受焦湯之刑。
十丈之外是汴河,他左右扭曲,怎樣也無法越過馬尸。
閑漢登時駭破膽子,瘋瘋癲癲地跑走了。
汴河道中,小船之上,謝皎持刀架在晏洵脖頸旁,拉出一條細細的血線。
熱浪席卷死巷,火光洶洶,船頭燈影搖晃,比之不過是螢火光輝。
二人輪廓一齊投在沉渾的河面上,忽大忽小,變幻莫測,怪詭如剪影戲,叫人難以捉摸。
謝皎有心殺之,纏斗間卻下不了殺招,只將他劃得衣開袖綻。
晏洵有心將她擒拿歸案,無奈強敵刀劍加身,一介書生,慌亂中一辟數(shù)丈,再回神已跌入河道,萬幸有小船夜泊于此。
“我明白了?!?p> 謝皎氣息未穩(wěn),刀刃聞言又是一壓。
他半跪坐在船頭,頸側冷鋒逼人,卻沒住口:“兩場火,數(shù)條人命,滔天陣仗,鬧得人盡皆知。你不僅想行兇,更想敗壞李家名聲?!?p> 她湊到晏洵耳邊:“子不教,父之過,他名聲壞了,怎么能賴到我頭上?”
判官不為所動:“李小衙內罪不至死?!?p> “士大夫欺世盜名,我不過替天行道。”
“罔顧王法,草菅人命,綠林之輩都以為自己替天行道?!?p> “你們悼念李倫,可他憑什么?”
“先師縱橫儒教,堪當天下師表,能在東華門外唱功名的才是好男兒,世人悼亡本就理所當然?!?p> 謝皎一頓,在面具后戾笑如嘴裂,止不住地笑。
“你如今有幾個先師,他們如何死的,可得一般哀榮?”
冷言冷語似長針入腦,晏洵剎時如被冰雪,心頭莫名古怪。
他試探著想要回身,卻被女夜叉一把按住后腦,不許輕舉妄動,彼此陷入僵持之中。
大小桶啪地砸在舢板上,鋪兵亟欲汲水,半個身子探出欄桿外,猛從岸上伸頭。只見一對野鴛鴦伏在船首,身影看不真切,不禁破口大罵道:“救火??!”
謝皎對于李倫身后的盛名十分憋拗,胸中痛恨如燒。她收了刀,縱斬水桶繩,橫斷停泊索,小船順流遁走,沉浮間水桶漂遠。
鋪兵咒罵聲還在耳畔,晏洵看準時機陡然出手,將她反壓,船舷驟然擺蕩,兩人忽地殺作一團。
謝皎不明原委,回刀欲砍,卻也來不及。四手相困,晏洵毫不留情,橫肘在她脖頸施力,嗆得夜叉猛咳。
判官腿腳死死抵住惡鬼,兩眼緊盯黃金四目,就等這場角力中到底誰先泄氣。后者變?yōu)檎璋弭~肉,不甘嘶吼,急出兩行淚。
桃木葫蘆鉆入晏洵掌心,硌得他十分難受,但仍不敢輕易放手。
半空飄起小雨,風卷成浪,謝皎腦沸如湯??嗫鄴暝?,夜叉面具終于松動開來,當啷砸落舢板,跟她懷里的什么物件,一起滾入角落中。
船過橋垛,恰逢河燈慘照。
晏洵倒抽一口冷氣。
謝皎仰臥船頭,直向漫天牛毛背后的虛空中望去。
“陪我去死,還是送我去死?”她合眼道,“……沒差別了?!?p> 她翻身入浪,杳然化魚而遁。雨水漸注,晏洵一人在船,河面大珠小珠,心底平地起風雷。
天聲如震,撕開朦朧夜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