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易見是她,收束了眼神中的銳利,微微搖了搖頭。
沈亦清問道:“你......決定要和蕭念合作?”
燕云易道:“北境諸部并不簡單,論軍力,北涼的確是最合適的選擇?!?p> 沈亦清無聲地張了張嘴,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終究說道:“想清楚了就好。但是和北涼交往無異于與虎謀皮,而且我這些天和蕭念相處下來,覺得這個人深不可測,你接下來打算怎么做?”
她的語氣真切誠懇,瞧不出任何的試探或偽裝。燕云易緊緊地盯著她,一時間甚是復(fù)雜的情緒翻涌上來。她到底是什么人,能夠從容地應(yīng)對這些孤身漂泊在外日子。這么多天以來,她都僅靠自己一個人,究竟有過怎樣莫測的遭遇,如今卻還能反過來憂心自己。
燕云易不禁脫口而出:“你到底是什么人?!?p> 望著他從未流露出的真摯目光,眼底像是有無盡的星河。沈亦清一時間有些晃神,也實在不忍心再對著他說些似是而非的話。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來的勇氣,只知道眼下想要對燕云易說出真相,即便他依然有極大的幾率覺得沈亦清是在憑空捏造,又或者干脆是胡言亂語。
沈亦清深吸一口氣道:“從前說的那些都是騙你的,我不是什么南唐人。”
燕云易毫不意外地說道:“我知道?!?p> 沈亦清微微張了張口,但是很快反應(yīng)過來,以他的能力,要想核驗自己身份的真?zhèn)斡钟惺裁措y處。更何況,她失蹤的這段時間不算短,足夠他派人打探所有需要知道的消息。
不過眼前并不是糾結(jié)的時候,沈亦清繼續(xù)說道:“其實這個問題我不知道該怎么答復(fù)你。我們初相識的那天,其實也是我記憶開始的地方,在此之前的一切,甚至包括我的身份、我的經(jīng)歷、我的性格,我完全沒有任何印象?!?p> 燕云易只是冷冷地看著她,神情表明他在認(rèn)真聽,但是卻沒有任何明確的態(tài)度。
沈亦清道:“我知道這聽起來很不合理,就連我自己說出這樣的話,都覺得奇怪。但是......這就是我所知道的全部。在此之后的事情,你都清楚了,不用我多說了?!?p> 燕云易聲音疲憊地說道:“我憑什么相信你,你已經(jīng)欺騙過我一次,就可以有第二次?!?p> 沈亦清沒有辯駁,反倒是沉默了片刻之后,輕聲說道:“我知道,所以你不相信我也是正常的。但是無論如何,我得對你說聲‘對不起’。我并沒有想要欺瞞你的意思,只不過......”
她遲遲沒有說下去,燕云易替她補充道:“只不過不信任我?!?p> 一邊說著,他一邊揭開之前沈亦清慌忙給他系上的白色紗絹,不過這么一小會兒的功夫,純白色的布條上面已經(jīng)被鮮血浸得透透的,血液的紅色瞧在沈亦清眼里只覺得格外突兀。
他熟練地從自己內(nèi)衫撕下一條寬度正合適的布條,不過三兩下功夫,就用另一只手將手掌上翻開皮肉的傷口包裹好,總算是達(dá)到了止血的目的。
燕云易無聲的舉動像是在暗示沈亦清的多余,無論是她自以為能夠幫到燕云易的機密消息,還是草率包扎的動作,都顯得毫無意義。
誰知他只是冷聲說道:“沒關(guān)系,我也從未信任過你?!?p> 沈亦清極力壓抑著自己的情緒:“我知道,你最討厭別人欺騙你,所以你現(xiàn)在一定很憤怒?!?p> 燕云易冷不丁說道:“你和蕭念到底是怎么回事?”
沈亦清茫然道:“什么?”
這才想起之前蕓娘曾在極樂樓說過,因為自己破壞了她要陷害蕭念的計謀,蕓娘將會借由自己的耳目散播她與蕭念的流言蜚語。原本這種無稽之談沈亦清根本沒有放在心里,沒想到燕云易居然會真的問起。她此時更多的是難以置信的驚異,他們之間,果真半點信任都沒有嗎?
沈亦清耐著性子解釋道:“我和他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要不是......總之我和他沒有任何關(guān)系?!?p> 要不是?要不是急著想要見到你,要不是天真地以為自己發(fā)現(xiàn)什么生死攸關(guān)的秘密,要不是自以為一切都能回到清秋苑里那時,輕松簡單的樣子。
燕云易卻道:“我沒興趣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情,但是你和北涼人走得太近,別忘了自己的身份?!?p> 沈亦清脫口而出:“身份?我能有什么身份?”
燕云易道:“既然一切都基于你我雙方之間的交易,那么你最好能夠遵守自己的本分?!?p> 這一句話,就抹殺了在他們之間似乎存在的那些默契與并肩而站的時刻。
沈亦清的腦海中充斥著這些日子以來,她和燕云易所共同經(jīng)歷過的小插曲,甚至包含那次他代為受過的一頓家法。她想著,興許只是燕云易不喜歡有人欺騙自己,說到底也的確是自己的過錯。
她深吸一口氣,有意岔開話題道:“我覺得當(dāng)務(wù)之急是和北境的戰(zhàn)事,我......”
燕云易道:“此事與你無關(guān),不勞費心。”
冷冰冰的話語沒有溫度,卻瞬間觸達(dá)沈亦清的心底。她有些訝然地望著他甚至懶得抬頭看自己一眼的模樣,那張冷峻的面容上只剩下滿滿的晦暗神情。
不消他宣之于口,這已然是赤裸裸的逐客令。
為什么會忽然變成這樣,分明他們剛剛重逢的時候還是好好的。他也不可能是突然間才知道自己說謊的事情,為什么就轉(zhuǎn)變成這樣冷漠的態(tài)度。
沈亦清只覺得有些說不上來的難過。果然,他還是那個冷面冷心的大梁戰(zhàn)神,自己又怎么會稀里糊涂地誤以為他的突然出現(xiàn)以及時不時伸出的援手就是他們之間作為朋友,又或是別的什么的證據(jù)。她難道以為,在燕云易的眼中,自己有什么特別嗎?
她很討厭自己當(dāng)前這樣自怨自艾的狀態(tài),更不愿沉湎在一些不值得反復(fù)咀嚼的情緒之中。既然事已至此,自己誠心誠意的坦白看來根本無補于事,那么她也不必上趕著找不痛快。沈亦清原本費盡心機,甚至不惜編出個山高水遠(yuǎn)之地的謊言,不就是想要掩人耳目地離開榮遠(yuǎn)侯府。現(xiàn)在該說的不該說的都告訴他之后,自己反倒不需要帶有任何愧疚的情緒,更能毫無負(fù)擔(dān)地離開才是。
沈亦清甚至沒有驚擾他的意圖,只是心情沉悶地看了看這張最近時常夢見的面容,兀自轉(zhuǎn)過身去,“吱呀”一聲推開門。
她說不上來,平時自己果斷的性子怎么變得優(yōu)柔寡斷,即便一片寬廣的大路展開在自己眼前,見識過和還沒見識過的錦繡河山都任憑自己挑選。可此時她偏偏在內(nèi)心深處想著,燕云易會不會開口阻攔自己。他甚至不需要感謝她的好意,也不需要為自己的冷言冷語而抱歉,只需要說一句,沈亦清或許就會心甘情愿地站在燕家這一邊,直面那些明晃晃的挑戰(zhàn)。
可是這間房間自始至終都是出奇的寂靜,燕云易置身事外一般,完全沒有理會她的舉動。
也許世事大抵都有這樣的相似之處,不僅不會盡如人意,甚至?xí)c個人的期望截然相反。
沈亦清頭也不回地走出去,腳步輕緩,并沒有發(fā)出很大的動靜。但是燕云易卻聽得清清楚楚,能夠在心中計量出她與自己之間的距離,又是如何漸行漸遠(yuǎn)。
慶望樓很大,他們?nèi)缃裨诘诹鶎?。也就是說,沈亦清要沿著回旋的臺階,一層層地向下走,才能回到大門的位置??墒沁@里的臺階也是螺旋向上,像極了她在夢中見到的樣子。
此刻她的心中好似承了千斤之重,完全無心外界的事物。腳下虛浮之間,她只感覺到一個臺階踩空了,整個人失控地向下墜落。
正當(dāng)她以為自己就要滾落的瞬間,只感覺被人猛地拉了一把,從危險的邊緣被拽了回來。
“不想要命了也該換個方式,不要弄臟別人的地方?!?p> 沈亦清昂著頭,正望見蕭念那雙隱隱有些深灰色的瞳孔。放在別人身上,興許可以用俊朗和魅惑等形容詞來描述,但是放在這個北涼王這里,沈亦清只能夠聯(lián)想到冷酷與血腥。
她趕忙一把推開蕭念的胸膛,剛想說聲感謝,卻見蕭念將食指比在唇邊,做了個噤聲的手勢。
沈亦清環(huán)顧四周,只見自己的舉動已經(jīng)吸引了許多來往賓客的注意。
他們可不知道個中內(nèi)情,只是憑借著各自地商業(yè)嗅覺,不知從哪里聽說慶望樓來了個北涼富商。隨著聞訊趕來的人越來越多,一個個都正鉚足了勁想要攀上蕭念這個傳聞中的“杜公子”。
要知道,忻州雖然貿(mào)易發(fā)達(dá),其中最為富庶、遍地商機的路線卻正是與北涼之間的。雖然同處于物資相對匱乏的北邊,可不同于北境那些過于原始的部落,伴隨著北涼這些年來軍事力量崛起的,還有高度開化的民風(fēng)、以及絕對不遜于大梁的文明發(fā)展。隨著北涼各行各業(yè)的興盛,百姓的生活水平也足以負(fù)擔(dān)由忻州等異域之地運來的各式商品。
可惜北涼邊境管制極其嚴(yán)苛,能夠與之交易的來來回回就是那么幾個商號,無一例外早就有了長期合作的貨源。要想打通與北涼的貿(mào)易渠道,可謂難于登天。
正因如此,“杜公子”的出現(xiàn)就像是及時雨,也是忻州商賈無不垂涎的一塊肥肉。
沈亦清可沒有功夫想這些沒用的東西,這可都是眼前陳充對著他們一通連珠炮一般的話語中所傳遞出的主要內(nèi)容。陳充自然見不得別人覬覦他的客人,這番說話也是提醒旁人別妄想分一杯羹。所以當(dāng)他看見蕭念與沈亦清二人正站在臺階轉(zhuǎn)角處,就趕緊撲了上去,生怕被人搶先。
即便沈亦清刻意想要屏蔽陳充說的這些無足輕重的話語,奈何陳充的語音語調(diào)的節(jié)奏感實在太過于強烈,沈亦清朦朦朧朧中反倒覺得忽然松懈下來的大腦就像正在被催眠一般,睡意昏沉迎來。她也實在是身心俱疲到了極致,站著就能入睡,并且對外界的任何響動都沒有反應(yīng)。
一旁的蕭念看在眼里,不知道是毫不在意,還是有心讓她休息片刻。明面上,他并未理會沈亦清的舉止,卻在她意識昏迷要下墜之時,搭手將她攬進懷中。好在以二人的身份,這樣看似親密的舉動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陳充見狀,微微愣了愣,隨即識趣地知道是應(yīng)該自覺回避的時候。
他趕忙清了清嗓子道:“那個......杜公子吩咐的事情,我都已經(jīng)準(zhǔn)備妥當(dāng)。稍晚些,忻州各大糧店、錢莊、鐵器鋪子以及馬場的掌柜都會一一來拜見您。您要是沒有別的吩咐,我就?”
蕭念之所以能夠耐著性子聽他說完前面一長串的場面話,就是為了等到這句。
所以在他說完之后,蕭念只是不動聲色地頷了頷首,隨即打橫抱起沈亦清,向與燕云易所在位置正對面的廂房走去。這是個“回”字形的長廊,就在蕭念抱著沈亦清走到自己房門前的瞬間,燕云易剛好推門而出,將一切都清清楚楚地看在眼里。
他的眉頭緊緊蹙起,下意識地緊握雙拳。蕭念不甘示弱地盯著他,卻絲毫沒有退縮的意思。
燕云易終究沒有做出任何舉動,而蕭念也平靜地當(dāng)著他的面將門合上,心照不宣地對他流露出不屑的神情。起碼在沈亦清這件事情上,蕭念只覺得燕云易的所作所為讓他大為失望。倒不是沈亦清其人有什么特別之處,又或是她的所作所為值得蕭念關(guān)注。
反倒恰恰是她簡單而純粹的行為動機,以及為了抵達(dá)燕云易身邊,所付出的足夠多的努力與忍耐力,讓蕭念莫名先到一個人,一個離開他生命太久以至于他不知道應(yīng)該用什么方式想起的人。
隔著重重紗簾望著后面恬靜睡去的少女,蕭念一貫孤傲肅殺的眼神柔和了些許。
這么多天,虧得她能夠從極樂樓里毫發(fā)無傷地幸存下來,又是被禁錮著病了這么多天。但是想來,這些遭遇都沒有方才燕云易的決絕來得沉痛。能高枕安眠,也算是她的本事。
蕭念不會看不出來燕云易這么做,只是不想將沈亦清裹挾進接下來的險境之中。
可他還是自言自語一般小聲評論:“愚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