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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寧折刀(1)
殘陽如潮水退去，余暉依次掠過龜裂的門板、青石條門檻、灰土砌成的老墻、望桿上殘破的幌子。
天空漸行漸暗，不片刻，蒼穹已黑，竹林空地處的茅屋在此時也亮起了燈火。
石城坐在桌前，凝望著手中的刀，秋風(fēng)從門縫里鉆入，油燈的火舌晃動著，將不大的打鐵鋪照得黑一片紅一片。他清楚地記得，距今五年零一個月前，自己成了鐵匠，重新磨礪了這柄刀。
刀刃處有三點淡紋斜貫，正是缺刃處。石城伸手撫觸，似乎仍可感覺當(dāng)年的雪冷與火熱。
門環(huán)輕輕叩動，打斷了他的遐思，門外傳來說話聲：“老石叔，沒睡吧？”
一年輕漢子擠進鋪內(nèi)，返身掩門后迫不及待地說：“早間的事，老石叔您莽撞了?！辈辶碎V，轉(zhuǎn)回身來，在燈下露出一張俊臉，墨眉輕皺，大眼中透著關(guān)切與不安，“老話說，窮不與富斗，民不與官爭。那梁家有日本人撐腰，是你惹得的？我們金局長見了梁文維都得賠笑臉?！?
“就因為這個，梁家強占李家田地，毆打李家孤兒寡母時，你們做警察的就袖手旁觀、避而遠之？”石城的話聲輕力猛，“流蘇，知道百姓叫你們什么嗎？黑皮狗！”
仿佛所有火光都潑上了年輕漢子的臉，他梗起脖子叫道：“我葉流蘇可沒向百姓胡要過半分錢！”
石城嘆了口氣，拍拍長條凳的另一端，示意他坐：“老石叔明白的，不收就沒錢，就不能巴結(jié)上司，你都已經(jīng)當(dāng)了三年警兵了，這世道……”
見石城明白自己，葉流蘇落座，心情平復(fù)后，又驚奇地問道：“與老石叔做了五年隔墻鄰居，都不知您會武功！”他也是聽早間在場的同僚說起，梁家十幾個魁梧彪悍的護院先動的手，轉(zhuǎn)眼間全被石城打倒在地，梁家那花花公子據(jù)說當(dāng)場就嚇尿了。
“我寧可不會……”火光飄過石城的臉，平靜而又滄桑，可他眼中早已波瀾翻騰。
葉流蘇并不理解他的感慨，探身瞧了桌上刀一眼，皺眉道：“這舊刀，怎么不上個鞘？”
“師門留的刀，原本有鞘?！笔请p眼定在燈芯處，失神道，“這刀雖然舊還崩了刃，可我那聰明絕頂?shù)膸煹?，想了它很多年都沒落得?！?
葉流蘇收回落在刀上的目光，從懷里掏了幾張法幣，順桌推過去：“梁家放出風(fēng)來，說三日內(nèi)找高手來會您，要不出門躲躲？”
“泥鰍不怕泥巴，鐵匠不怕爐火?！笔堑脑捴杏泄设F的味道，自個兒走容易，可剩下李家孤兒寡母當(dāng)梁家撒氣桶的事，他做不出來，“錢你收起來?！本男金A本就不多，葉流蘇又從不敲詐勒索百姓，年前他相依為命的母親患病故去了，里里外外花錢，至今還欠了不少外債。
葉流蘇知他脾性，只得悻悻收了錢。
“您既已息武這多年，今番怎就不忍了呢？”他邊抱怨邊起身告辭。
石城目送他消失在暗夜冷風(fēng)中，呆立片刻，才掩了鋪門。
“我怎么就不忍了？”石城喃喃自問。打鐵鋪內(nèi)火暈漸暗，往事紛涌，一張俏臉在眼前活靈活現(xiàn)，越來越清晰，隨即淹沒在一片血泊中……
次日一早，石城才推開鋪門，就見門外站著個人。
深秋的早間已有幾分寒意，那人卻只身著灰布長衫，一頂白色禮帽低壓眉間，濃眉下戴著一副純銀墨鏡，頗像留過洋的新派教書先生。在長衫左臂處，卻繡了朵黑色的龍爪花，看著古怪至極。
“打鐵的，我打個柴刀頭。”那人說話緩慢，聲量卻大。
從沒見過有人這么早上門打柴刀的，石城扶著半卸的門板，答道：“鋪里有打好的，不嫌粗略，尊客自己挑把去用?！?
那人面無表情地點點頭，也不摘墨鏡，緩步踱進鋪內(nèi)，拾了架上的柴刃，凝神打量，再掂量輕重，細致得像挑選價值連城的珠寶，逐一過手后，又都放下。
“不合意？”
“厚背薄刃，彎頭似直而圓，手功不錯。”
“那你？”石城不明白他的意思。
“刀好，卻不合我用?！蹦侨藦男渲忻鲆欢伟氤邅黹L的短木，在掌心滴溜溜地轉(zhuǎn)著，輕松隨意得如頑童耍寶。
可在石城眼中，短木旋動竟陡生波瀾，半明半暗處互為本末，一對陰陽魚生動如活，越轉(zhuǎn)越快，漸成黑白渦流，讓他心搖神馳。
“尊客來自武當(dāng)？”石城忙轉(zhuǎn)開目光，眼前這人文質(zhì)彬彬，可轉(zhuǎn)木之際給他的感覺卻如猛虎旁窺，這一手分明是內(nèi)家拳法，“梁家請你來的？”
“我姓余，眼下我只是來打刀頭的?！蹦侨瞬⒉环裾J，五指輕收，陰陽魚倏然無影，變回酒盅粗細的褐色短木。
過門是客，江湖規(guī)矩，即便今后要做生死斗，此刻他也只是個上門的客人。望了短木一眼，石城道：“馬上為尊客揀料?！焙线m的鐵料能節(jié)省煤炭和鍛打時間，更能體現(xiàn)鐵匠的眼力和經(jīng)驗。
“這塊不錯?！眮砜投棠疽恢?，正是石城注目的鐵料。
鐵料才進爐灶，那人已搶過風(fēng)箱手柄：“我來助一臂之力?！?
拉推間，爐焰飛躥，火星彌漫。
石城握著長柄鐵鉗，翻夾鐵料。
二人都不說話，鋪內(nèi)只聞風(fēng)箱呼嘯，爐火由暗黑到紫紅，再到黃。不多時，鼓動的風(fēng)箱與開合的鐵鉗，竟生出奇異韻律，焰火兇猛，時低時高，鐵料逡巡，或緩或急，輔車相依，如浪涌舟移。
余姓客呼吸漸重，石城眉間汗珠如豆，兩人借冶煉斗意，騎虎難下，無論誰先收手，都會大挫銳氣，到真正動手時，已落下風(fēng)。
鐵料通紅，唯余中間一點炭黑?；鹈簠s相反，大半已黑，入眼紅星點點。正不知是鐵料先化水還是黑煤先成灰。石城突然抬眼，那余姓客也仰起頭來。
門外腳步響起，聲音越來越近：“老石叔，好猛的煙，大清早就有生計上門了？”
鋪內(nèi)二人四目相對，似有火花閃爍，臉上竟不約而同露出欽佩的笑意。這才一停手，灶內(nèi)鐵料艷紅欲滴，爐火已成灰燼。
葉流蘇踏進打鐵鋪，一眼望見灶內(nèi)紅料，不解道：“老大的煙，就燒這巴掌貨？”
“客人等用?！笔菍⒓t料置上鐵墩，揮錘鍛打。
火星四濺中，葉流蘇瞥見風(fēng)箱旁戴墨鏡那人。他只看了一眼，就覺心慌意亂，寒毛倒豎，仿佛有汗水順頸淌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