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凰令

汝京城。

昔日金碧輝煌的宮殿，在烏云壓頂?shù)年幇岛腿绯彼阌咳牖蕦m的叛軍中淪陷。

街道上四處倉皇逃竄的百姓無不驚呼：

“反了，反了！稷王他終究還是反了！”

“新皇懦弱無能，稷王殘暴不仁，我大汝亡矣！”

“嗚嗚嗚，今后這日子可該怎么過啊……”

……

昭仁宮內(nèi)，十三歲的喬綾正陪著母親來看望九皇子的生母——麗妃。

麗妃人如其封號，容貌姿麗。不過她雖生得一張妖艷精致的臉，性子確是溫柔嫻靜，不似旁的娘娘囂張跋扈。

自大將軍喬靖戎?jǐn)y一家遠(yuǎn)征漠北，喬夫人與麗妃這對自小交好的姐妹已是兩年未見，因此兩人情長話密。隱約間，喬綾似乎聽到母親跟麗妃商量著日后要把自己嫁給三皇子的事，聽得她心里又羞又喜。

自兩年前一別，雖時常書信往來互表心意，但他們卻已是兩年未見。

猶記得，十一歲時，麗妃帶她們母女倆在花園內(nèi)閑逛，繁花映襯下，微風(fēng)輕拂發(fā)帶飄逸，少年凝眉執(zhí)筆細(xì)描，將春天百花齊放、鳥雀啼鳴的景象逐一拓印在那描金宣紙中。

幼時常跟隨父親駐守漠北，喬綾難得見到這么秀氣、白凈的男子，以至于看得癡了些，當(dāng)即便被麗妃拉著去與他結(jié)識。

到現(xiàn)在他還記得他把《春韻圖》贈予她時說的話：

“春山斂黛低眉處，早有東風(fēng)暗度香。綾妹妹有青鸞銜月之姿，梨云映雪之貌，與這《春韻圖》很是相配，今日我便把此畫贈予你吧?！?

她自小被父親重武輕文，平日所學(xué)大多是武功、兵法，以至于她根本聽不懂他話里的意思。

但她知道，那些一定是很美妙、很有學(xué)問的詞，他這么好看，這么溫柔，從他嘴里說出來的，一定都是極美的話。

那日一別，她便暗地里開始學(xué)習(xí)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期待下次相見時能與他有話可說。

可好景不長，她父親喬大將軍便被皇帝派去駐守漠北，舉家搬遷，兩人再不復(fù)相見。

離開汝京的那一夜，小小的喬綾第一次感到萬般不舍，在馬車上哭成了淚人。

宮殿內(nèi)，喬綾靜靜地端坐在一旁，臉蛋白凈，五官清秀靈慧，藕色齊胸襦裙搭配淺綠披帛，看上去宛如仙女下凡，妥妥的大家閨秀，惹得麗妃頻頻側(cè)目，為她日后將成為的兒媳而心生歡喜。

少女長睫翕動，頻頻側(cè)目遠(yuǎn)眺，一遍遍地排練著再次與顧云城相見時的畫面，不由得霞飛入頰，緊扣指尖，心間一次次地雀躍。

忽然，一陣陣呼喊聲漸漸明了，慢慢地驚動了屋里的人。

“阿娘，阿娘，救我，我怕……”

喬綾似乎聽見了弟弟的聲音，可她跑出去一看，卻是麗妃的幼子九皇子正向她跑來，而他的身后，卻是烏泱泱一大片嚴(yán)陣以待的弓兵。

不一會兒，從人群里走出幾個高大魁梧的男人，其中一個便是喬綾的父親喬靖戎。

他身旁站著一位黃袍男子，身材高大，眉眼與慶帝相似，但比他多了幾分犀利。他的眼角爬滿了細(xì)細(xì)的褶皺，薄唇緊抿，一張還算好看的臉志在意得地看著前方，未著龍袍卻已溢出篡位者的肅殺與霸睨天下的鋒芒。

這便是百姓口中“反了”的稷王——顧文赦。

他把頭歪向喬靖戎，隨即抬起右手，伸出食指輕輕一指，漫不經(jīng)心道：

“殺了他?！?

只見喬靖戎眼底飛快地閃過一絲痛苦的絕望，隨即便面無表情地朝那邊搭箭開弓，將箭頭指向了九皇子。

見此情景，麗妃驚得從門口飛撲過去，恨不能立馬擋在九皇子身后。

喬夫人也是連滾帶爬地跑出去，朝喬靖戎慌亂驚呼著：

“老爺，這是阿璃的孩子，你不能傷害他……”

喬綾也跟著她們跑出去，看著那熟悉的身形、聽著那熟悉的聲音，她心間總有一種無法言說隱痛。

可她還沒喊出口，只聽得嗖的一聲，小男孩應(yīng)聲倒地，血濺宮墻……

“臻兒！”

“我的兒！”

麗妃的哭喊聲震天攝地，可當(dāng)她爬過去將他抱起時，孩子早已斷了氣，腦袋無力地耷拉在她懷里。

看著對面那個勝券在握、得意洋洋的黃袍中年男人，她白皙的額頭間青筋顯現(xiàn)，豆大的淚珠從她眼角接連不斷地涌出，一雙美麗的丹鳳眼里全是剜人的悲憤和恨意，

“顧文赦，你為了皇權(quán)富貴，不惜殺害自己的親侄子！你可還有一絲人性？當(dāng)初你屢犯死罪，陛下顧念手足之情對你一再寬恕，沒想到你如今竟犯這等謀逆之罪……本宮真后悔當(dāng)初沒讓陛下殺了你！”

喬夫人爬過去想去安慰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劉玉錦，本宮與你金蘭契闊十余載，竟不知你與喬靖戎竟于奸佞沆瀣一氣，竟伙同顧文赦構(gòu)害本宮母子，本宮今日才算看清了你！可憐我的臻兒，他何錯之有，他才九歲啊……”

聽到這里，那個麗妃口中的顧文赦忽然拍了拍手，頂著一張怡然自得的臉悠悠地向她走來，掃視著周圍的人狠厲道：

“擋我者，死！本王要?dú)⒈M手足親緣，殺盡這天下顧姓人，如此一來，這汝國的君主，便只配本王來當(dāng)！”

麗妃聞此不由得瞳孔一震，立馬抬頭，聲音止不住地顫抖：

“顧文赦，你把陛下怎么了？他可是你親弟弟?。　?

顧文赦像是聽了什么笑話一般，毫不在意地大笑道，

“哈哈哈，親弟弟？本王殺的便是他！大汝立嫡立長，祖制昭昭！然父皇偏寵幼子，廢長立幼，將本該屬于本王的至尊之位，拱手予那懦弱無能之輩！如今不過是拿回本就屬于本王之物，何錯之有？凡阻本王登極之路者，皆當(dāng)誅滅！”

話音剛落，四周的兵士丫鬟都跪作一片，直呼：“臣等忠于稷王殿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顧文赦閉上了眼睛，像是在聽一曲優(yōu)美的韻律般愜意，隨即上揚(yáng)著嘴角，像是在召喚一場盛宴一樣把手放在耳邊拍了兩聲，門外立馬接連送來一排排擔(dān)架。

喬綾剛準(zhǔn)備跑過去，便被喬夫人拉過去遮住眼睛護(hù)在懷里。

麗妃看著眼前這血淋淋的一排，這其中有她的夫君、小叔子、小叔子的兩個孩子、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他真的做到了殺盡兄弟親緣，只為這皇權(quán)富貴。

掃到最邊上那張被鮮血覆蓋的熟悉的臉時，麗妃頓時感覺自己的心臟又被深深地插了一刀。

她抱著懷里的孩子，向他跪走過去，泣血般叫喊了一聲：

“城兒，我的城兒……”

聽見這凄慘的聲音，喬綾的心臟猛地漏了一拍。

她猛地掙脫母親的束縛向那邊跑去，只見麗妃懷里躺著的、渾身血淋淋的男子，正是她這兩年來與他鴻雁傳書、讓她日夜思念的少年。

看見他如今這副慘狀，她的心臟恍若被人千斤的鐵塊緊緊擠壓住，急劇的痛苦和窒息感壓得她在一瞬間淚盈滿眶。

麗妃淚如雨下，只見她懷中人正用那張血淋淋的嘴巴緩緩地向她安慰著：

“母……妃，不哭，孩兒，不疼……”

他剛說完，便嘔出一大口暗紅的血塊。

目光游離間，喬綾對上他眷戀、虛弱的眼神，只一眼，她似乎能讀懂他心底無盡的遺憾、深深的不舍……仿佛有千言萬語，卻囿于命運(yùn)無緣再敘。

淚眼迷離間，稚嫩的心臟已經(jīng)被撕碎成了無數(shù)塊.

她想不顧一切地跑過去，卻被追上來的母親一把制止，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閉上眼睛咽下最后一口氣。

劇烈的心絞疼得她喘不過氣來，下一瞬，她便昏死在了母親懷里。

看著麗妃抱著一雙兒女痛哭流涕的畫面，顧文赦似乎很是開心，蹲在她面前變態(tài)般地笑道，

“阿璃，山河既入吾彀中，你亦當(dāng)回到本王身側(cè)。你我自小青梅竹馬，我對你的情意，從未有變，只要你跟著我，你便是這大汝的皇后，可與本王享盡天下尊榮?！?

不待他說完，麗妃便不顧一切地從頭上拔出一根鋒利的金簪向他撲去，沖他的胸口狠狠地插了下去。

但她力氣有限，即使是拼盡全力，也只是將他刺破了一點(diǎn)皮外傷。

金簪下血流如注，引得以喬靖戎為首的人紛紛上前保護(hù)，刀劍瞬時明晃晃地架在了麗妃的脖子上。

“滾——”

顧文赦似乎猜到了麗妃的心思似的，在麗妃準(zhǔn)備伸脖子用刀劍自裁時一把將身邊的人推開，

“想自裁，也要問本王肯不肯！”

說罷他便一個手刀把她打暈，嫌惡地丟開她懷里的兩個人，眼睛都不眨地拔出胸前的簪子將她打橫抱起，歪頭隨意地跟周圍的人吩咐道：

“取柴火來，把我的這些親愛的家人就地火焚，送他們?nèi)サ馗畧F(tuán)圓了，哈哈哈……”

看著顧文赦遠(yuǎn)去的背影，喬夫人雙眼通紅，直勾勾地盯著喬靖戎，仿佛在看一個可怕的陌生人。

而喬靖戎身后正站著一個帶著面具的小男孩，他像是被人點(diǎn)了穴道一般緊握著拳頭站著一動不動，也不發(fā)出聲響。

只是腳下不知何時，已經(jīng)被水滴濺濕了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