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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幕一

劍客抱劍而眠,他的臉上血跡斑斑恰似凜冬梅點(diǎn),胸口還綻放開一朵妖冶的血花那是秋日牡丹,杯盤狼藉,遍地尸體,可他就這么睡著了。睡得很死,長劍被他摟在胸懷隨呼吸一起一伏,還能聽到他輕微的鼾聲。

劍客不年輕,兩鬢已經(jīng)有霜花染,面容清矍,一綹胡子修剪得很整齊,眉眼深邃,五官立體,他低頭酣睡時(shí)在臉頰上留下淺淺的陰影,年輕時(shí)應(yīng)該是個清俊風(fēng)雅的男人。他看起來并不富貴,最普通的武夫打扮,身上也不曾佩戴任何富貴的配飾,唯獨(dú)那把劍讓人不可忽視。那劍,裹著鯊魚皮鞣制的劍鞘應(yīng)該用了很久,并不出彩,但劍出鞘時(shí)寒芒凌冽,疾如迅雷,削鐵如泥,在場所有倒在這劍下的人都可以作證那是一把絕世好劍。

他睡成這個樣子,掌柜的不敢驚擾,可也不敢報(bào)官。因?yàn)閯腿胨霸屗炝梁笤賵?bào)官府,“我已經(jīng)被追了五天五夜了,今夜且讓我合眼睡個安穩(wěn)覺吧?!彼f這話時(shí)語氣極其誠懇,絲毫聽不出一點(diǎn)點(diǎn)的威脅,可掌柜的腳肚子直哆嗦,覺得如果不照他說得做只怕屆時(shí)客棧里會留下更多的尸體,可能還會有自己的,畢竟當(dāng)?shù)氐墓俨疃际鞘凰夭偷木颇绎埓?,死了不相干的江湖人是小,死了官差是大?

本以為今夜可如此度過,只消清晨時(shí)這位爺能自行離去,他去報(bào)官,兩廂無事。接下來就是官府的事兒,沒成想近五更時(shí),又來了一位小姑奶奶。小姑奶奶一腳蹬開了他的破門,掌柜的立即躲到桌子底下,心驚膽戰(zhàn)地看來者。

小姑奶奶一身張揚(yáng)的寶藍(lán)衣裙,應(yīng)該是來自西域的馬袍裙,身披一件大氅,背后銀線繡的飛鷹在燭火映照下利眼生輝。掌柜的見過,據(jù)說西域穿這種裙子女人也可以騎馬飛馳。她摘下風(fēng)帽,露出滿頭的小辮子,這就是西域人無疑。雖說是西域人,小姑奶奶長得卻很清秀,大眼膚白,高鼻窅目,玲瓏俏麗,下巴總是微抬,那是倨傲不遜的表現(xiàn),看起來很不好惹。聽說西域女人潑辣嬌蠻,果然不假。

她看起來很喜歡踢東西啊,剛踹壞門,又照準(zhǔn)熟睡的劍客心窩口狠狠地踹過一腳。嘶——掌柜的看著都疼,忍不住直揉自己心窩,仿佛踹的是他。劍客身子一歪,整個人摔倒落地,懷里的劍滑出劍鞘,露出劍刃上沒有擦拭過的血。小姑奶奶看起來十分不悅,抬腳要朝那臉再來一腳。

“夠了……唉,再踹就沒有你師父了?!蹦_下的人還沒有睜眼,含含糊糊地出聲。

她十分嫌棄地“嘖”了一聲,回頭開始數(shù)數(shù):“一、二、三……”掌柜的以為她在數(shù)倒下的死人,可沒想到——她惱怒地又要提腳,不過這次踹到了劍客的小腿,用勁兒不大,“居然喝了十壇!你是酒缸嗎?”她說話的尾音翹翹的,帶有西域人的口音。

“錯了錯了,明明是九壇,不要把死人喝的也算到為師頭上,晦氣?!眲筒[起眼睛,慢慢適應(yīng)客棧的光線。

“衣服還弄臟了……”她嘀咕。

“不是為師的血,也不是為師的衣裳,所以跟為師沒有干系?!眲徒K于坐起了身子,拿起那把掉落的劍,扯上自己的衣袖粗粗地擦拭幾次,又草草送回劍鞘。

“劍不擦干凈會銹的。”她居高臨下面對箕坐的劍客,提起來又準(zhǔn)備一腳。

劍客眼睛都不抬,“不值錢的?!?

這一腳終是下來了,踹到劍客肚子,疼得他悶哼一聲,“值錢的那把呢?你該不會給丟了吧?!?

掌柜的想這倆神仙究竟是何山下凡的,方才數(shù)十死的人都不曾觸碰到劍客的一個衣袖皆已斃命,現(xiàn)在卻能由這小姑奶奶照死了踹,招招要害。

“你問那劍作甚?中看不中用的。”劍客拿起來抖抖,可能劍鞘也是后配的,顯得寬松根本不能固定,劍在鞘中發(fā)出碰撞的悶聲。

“那是我母族的遺物?!毙」媚棠桃а狼旋X,“你只是代管,別搞丟了?!?

“搞丟我用這把賠你便是,你看,長出一截兒呢,多劃算?!眲头鱿ヒ酒饋?,被她一腳踩到肩膀硬生生又將人按回地上坐著。

“為老不尊,為師不敬。”她笑得很危險(xiǎn),“我終于可以替我?guī)熥媲謇黹T戶了嗎?”她將手伸到后背。

掌柜的這才看到她大氅里背著一件武器,抽出來看樣子是把刀,刀身細(xì)長,被麻布包裹著刀身,形似彎月。雖未出鞘,掌柜的卻直覺告訴自己這武器很危險(xiǎn),甚至比劍客身上的劍還要危險(xiǎn)。

“所以你千里迢迢回來找為師,就是要問為師這劍?”劍客從懷里掏啊掏,掏啊掏,掌柜的都覺得他不是在找東西而是在搓泥,好不容易,他在小姑奶奶臉徹底黑化之前把另一把短劍舉到二人中間,“舌雀,十大名兵八柄劍,而它是唯一一把短劍?!彼π?,“龍雀之舌是為舌雀,雖短極利,揮劍有音似雀鳴,哀鳴,泣血?!?

“它只是一把劍,沒有那么多名堂,不過那是我的劍?!毙」媚棠趟闪四_,劍客終于能慢悠悠地站起身子,他很高,手長腳長,高出他徒弟一個頭不止。

“為師不肯給你自然有為師的道理?!眲桶褎e回腰側(cè),“你有掩月都已經(jīng)不可一世,要再拿上舌雀豈不是要把皇帝拉下馬?”

小姑奶奶輕蔑一笑,“如此這般,心想事成?!?

什么什么?掌柜的在旁邊聽得冷汗直流,方才殺人時(shí)都不曾這么慌張過,如今是東朝皇佑年間,太平日子才沒過多久,怎么又要有人想殺皇帝?這怎么代代皇帝都有人想殺,多大的孽呀。還有,他們究竟是誰?掌柜的現(xiàn)在就想沖出去報(bào)官,等不到天亮了。

“不要輕舉妄動,不要自作聰明?!闭乒竦囊患れ`,立馬明白這話是說給他聽的。

劍客拍拍小姑奶奶的肩,“由他去,不要嚇唬人家?!彼聪蛘乒?,遙遙作了個揖,“在貴寶地不小心殺了這么多人,弄臟了桌椅板凳,實(shí)在抱歉,叨擾叨擾?!闭f罷,東摸摸,西摳摳,居然被他從褲襠里摳出一枚金幣,居然還是西域樓述古國的金幣?!掌柜的知道,東朝不流通金幣,倒是遠(yuǎn)在西域的樓述盛產(chǎn)金子,所以也鑄造金幣,樓述金幣成色好、分量足,是各國交易的硬通貨。

“請不要為難,該報(bào)官報(bào)官,不必給自己惹來麻煩,哦,對了,需不需要替您綁一綁,也可開脫報(bào)官不及時(shí)的罪名?!眲拖氲弥艿届偬?,掌柜的被說動了。

師徒二人將掌柜得綁了個緊,“難受點(diǎn)請忍耐,留下些繩痕是最好的,我綁的是活扣,您自己碎個碗磨開就好。”說罷,劍客拍拍手,露出滿意的微笑,覺得自己十分周到貼心,帶著徒弟推開客棧的門。

“等一下!”掌柜的喊。

師徒二人紛紛回頭,此刻天際朝陽初升,金光照進(jìn)客棧,二人逆陽而站,此幕宛如神祗降世。

“還未請教俠士尊姓大名……啊,若是不愿說便……”

劍客拱手:“在下,朝天曲?!?

小姑奶奶揚(yáng)起高傲的下巴,露出自豪的神色:“我的名字很長,你要問就要記??!我叫巴德隆梅斯達(dá)里……”她故意拖長了最后一個詞語,“依格?!?

最后兩個字輕飄飄落下,掌柜的卻如雷貫耳,腦中轟然炸雷跌落倒地,悵然出神,很久不能恢復(fù)清醒。“依格”?樓述古國的蒼鷹氏族,就是這一個家族,這一個姓氏的一個人,將東朝的軍隊(duì)抵擋在秦山關(guān)之外數(shù)十年不能西進(jìn),東朝的無數(shù)大好男兒盡數(shù)成了青草的肥料,青草又養(yǎng)肥草原的駿馬,草原的駿馬繼續(xù)踐踏東朝將士的血肉之軀。掌柜的惶恐不已,渾身哆嗦得連那活扣都很難解開。樓述的真理王已死六年,依格家的女兒來東朝要做什么?還是說,她回來做什么?掌柜的眼神露出絕望和恐懼。不知昭示著未來東朝何等腥風(fēng)血雨。

版權(quán):紅袖添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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