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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沈家宇

天才蒙蒙亮,福臻就起了。

灶膛里的火苗舔著鍋底,鍋里的粥翻騰漫了上來。她拿起長勺攪了幾下,然后熟練地?fù)噶送腚绮?,又拿了幾個昨天剛做的饅頭一并放進(jìn)鍋里溫上,而后便隨手搬了張矮凳坐到了檐下。

木桶里泡著幾件昨晚換下的衣服。其中一件是棉袍,吸飽了水的棉袍沉得跟墜了石塊似的,她很費(fèi)了此氣力才撈起放在了搓衣板上。

這陣子老是下雨,空氣俞發(fā)濕冷,只這一會兒功夫雙手便針扎似幾乎沒了知覺。然而或許這正因?yàn)檫@樣的天氣才讓人的嗅覺變得格外靈敏。

衣服是沈佳怡的。最近這小妮子老是回來得晚,說是到同學(xué)家補(bǔ)習(xí)英文去了??刹恢罏槭裁?,福臻再次在她的衣服上嗅到了那種奇怪的味道,極淡,若有若無,若不是她刻意湊近,幾乎難以察覺。

近些日子,福臻已是數(shù)次在佳怡的衣服上聞到這種味道。說不上好壞,有些甜膩,其中似乎又夾雜著某種無法形容的類似腐敗的氣息。

佳怡是頂愛美的,平日里就連用的香粉也要精挑細(xì)選,怎么肯讓這樣的味道沾染到自己身上?

福臻將這件袍子重新摁進(jìn)水里用力搓了幾下,心里隱有不安。但又不確定該疑些什么。平日里的確是看不出佳怡有什么異樣,不論是言行舉止或是生活習(xí)慣,福臻連半點(diǎn)可用來佐證的痕跡也找不出來。

這種感覺很難將它化為實(shí)質(zhì)宣之于口。福臻的性子向來是小心謹(jǐn)慎的,所以她就更不能直喇喇地去找佳怡問個究竟。

外頭漸有來往的腳步聲響起,偶爾還有叫賣早點(diǎn)的聲音。福臻留心聽外面的動靜。每天差不多這個時候,賣餛飩的小販都會從他們門前經(jīng)過。佳怡素來喜好拿這個當(dāng)早餐。

等到小販的叫賣聲漸近了,福臻便開了院門站到外頭等著。

他們住的這個巷子叫貴春巷。巷深道狹,借著路燈昏黃的光,一道熟悉的身影正拎著只手提箱匆匆往這兒來。

“家宇哥,你回來啦!”福臻喊了聲,笑意不自覺地在唇邊漾了起來。

沈家宇——福臻的師父沈國曦的兒子。他是《新津報》社的記者,前陣子到省外辦差事去了,今天剛回來。

興許是趕路趕得急,家宇的頭發(fā)有點(diǎn)亂,臉上顯露著明顯的倦意。

“我就想著這會兒多半會遇上你。又等著買餛飩么?”他笑著問。

“嗯?!泵炕乜匆娧矍斑@對烏亮的眸子和暖暖的笑容,福臻的心情總是很愉快。

“這回怎么去這么久?昨天沈叔和嬸嬸還念叨著這事呢?!?

“那邊的群眾組織了幾場抗議示威運(yùn)動,我也去參加了,所以就多留了幾天?!?

“為什么要抗議示威?”

“因?yàn)檠笕讼虢鑹艛嗖倏v我們國家的工業(yè)和經(jīng)濟(jì),而資本家們又同洋人勾結(jié)起來欺榨自己的老百姓?!奔矣钅托牡亟忉尅km然他很清楚這女孩兒并一定能完全聽懂。她的心思全在自家的鋪?zhàn)永铩5热粏柫?,他也不愿敷衍。不過為避免對方的思緒陷入混亂,他沒有把這個話題繼續(xù)下去。

“這里風(fēng)大,你別忤在這兒了??爝M(jìn)去吧,我在這兒等著。”家宇走到她身前擋住了穿堂風(fēng),一面遞給她一個紙袋。“在巷子口買的芝麻燒餅,還熱乎著呢!快趁熱吃?!?

“真香!”福臻接過咬了一口便捂在了懷里,紙袋里透出的熱氣一點(diǎn)點(diǎn)滲進(jìn)衣服,熨著胸口暖融融的。她低頭悄悄吸了口氣,芝麻的香氣并著那股熱意撲鼻而來,仿佛連清晨的寒意都被驅(qū)散了幾分。

買好了餛飩,福臻掩上門,隨在家宇身后一起往客廳里走。

離家一段時日,他似乎瘦了些。他的身形是欣長的,背總是挺得很直,許是常年在外頭奔波的緣故,整個輪廓顯得格外的精悍流暢。

神采飛揚(yáng),腳步輕快,縱然現(xiàn)在手上還端著碗滾燙的餛飩,仿佛這世間沒有什么可以難倒他。

福臻有些管不住自己的眼睛。只要沒人的時候,她的目光便老想追隨他。

院門將外頭的一切閑雜隔絕開來,四下靜悄悄的,暫時不會有任何人任何事來打擾。在這短暫而隱秘的時光里,她小心翼翼地將面前的身影一點(diǎn)一點(diǎn)刻進(jìn)了心里。

前面的人兀自說著話,“這回又給你帶了幾本服裝設(shè)計的書本和時妝雜志回來。其中有兩本還是新出的呢。”

“真是太好了!”福臻難掩心里的歡喜,“剛接了幾個單子,正好派上用場。謝謝家宇哥!”

家宇嘖了一聲,故作不滿:“怎么總這樣客氣?下回可不許再說了,我不愛聽!”

福臻抿嘴笑了笑,轉(zhuǎn)而問道:“這次回來也是坐火車么?有傳聞?wù)f那邊可能要打仗了,沈叔和嬸嬸一直擔(dān)心來著,怕萬一戒嚴(yán)了,你就回不來了?!?

“暫時還不至于,做我們這一行多少還是有些特權(quán)的。”家宇邊說邊率先進(jìn)了客廳。

福臻順手接過他手里的餛飩準(zhǔn)備放到蒸籠里溫上,這時忽來傳來了一陣急促地咳嗽聲。

是主屋方向。

家宇眉頭微皺。他放下手提箱,正打算過去看看,剛走幾步,咳嗽聲又停了。

“父親不舒服嗎?怎地咳得這樣厲害?”沈家宇回身解下脖子上的圍巾搭在椅背上,一面問道。

“嗯!”福臻憂心忡忡地嘆了口氣:“前陣子著涼起了點(diǎn)燒,藥也吃了幾幅,別的倒是沒什么,就是這咳嗽總不好,肩背時不時還犯疼,也不知怎么回事?!?

沈家宇想了想,“回頭我找個時間帶他去醫(yī)院看看。聽說有些西藥比中藥管用,吃了很快就好了,你也別太擔(dān)心?!?

聽了這話,福臻的心稍安了些?!拔蚁劝彦K飩拿去溫一溫。你肚子餓不餓?要不要先吃些什么?粥這會兒還沒好,給你下碗面吃不吃?”

“不吃了!給我倒杯水就行了!這會兒沒什么胃口?!?

福臻也沒堅(jiān)持,把餛飩拿進(jìn)廚房安置好,然后倒了杯熱水又轉(zhuǎn)回客廳。

“快過來!”家宇已打開了他的那只手提箱,從里面拿出幾本書冊雜志。

福臻眼睛一亮,忙將雙手在圍裙上用力擦了擦,然后小心地接過來翻了翻,里面有很多時下最時尚的樣式,看得她滿心歡喜。

“看把你急的!先放下先放下——待會兒再慢慢看!我這兒還有好東西呢!”沈家宇笑著從箱子里頭取出了一條棗紅色和一條杏色圍巾來?!盎貋頃r正好經(jīng)過永安百貨公司,看見不少太太小姐都買了這個。覺得挺好看的,也給你和佳怡各帶了一條?!?

“真好看,謝——”福臻欣喜不已,張口就想道謝,迎面卻見沈家宇板起了臉,急忙又將尾音吞了回去。只是目光轉(zhuǎn)動間,倏而瞥見那箱子里頭還有一條紅藍(lán)格的,卻不知是要給誰。

“趁著這小丫頭還沒起來,你趕緊先挑個自己喜歡的,免得呆會兒她看見又要和你搶了。”沈家宇故意壓低嗓音,將兩條圍巾都掛在了福臻的手上。

福臻抿嘴笑了起來,“我又不計較這些,我是什么都行的?!?

“為什么不計較?你總讓著她做什么?”家宇有些不滿地道。

問完見她只管笑也不說話,家宇感到有點(diǎn)無奈?!案U榘。@樣的話其實(shí)我也說過幾回。你和佳怡是一樣的,喜歡什么不喜歡什么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都盡著性子來,不要總想著要去遷就誰。你也沒必要去遷就誰。自家人不用這樣生分,你明白么?”

福臻給了對方一個很安心的笑容?!拔艺婷靼啄阏f的這些。是真的。我只是在這些方面的興趣比較少。相較而言,我更喜歡你給我?guī)Щ貋淼倪@些書冊。真的,若是佳怡要和我搶這些,那說不準(zhǔn)我還真是會同她打起來呢。”

她的性子素來沉穩(wěn),極少會有這樣俏皮的神色,這讓家宇不由得寬了心,不知不覺就被她帶偏了話題:“這樣說來倒也幸虧你不像佳怡,不然兩人若都是一點(diǎn)就著的炮仗脾氣,鬧起來怕是連屋頂都要掀了?!?

“你們說什么呢?樂成這樣。”沈太太進(jìn)來了。

“媽!”

“不是說昨天就回來的嗎?怎么遲了一天?”

“臨時有事耽擱了。”家宇沖著主屋方向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問:“父親咳得這么厲害,晚上睡得不大好吧?”

“可不是嘛,吵得我也不得安生?!鄙蛱o自己倒了杯熱水喝了幾口?!耙徽f到這個我就來氣。原本吃了幾天的藥,都已經(jīng)大好了。偏你父親那驢脾氣倔得什么似的,不聽人勸,昨天一大早就跑去鋪?zhàn)永锵拐垓v。結(jié)果在外頭吹了風(fēng),一回到家就又咳上了。這回怕是又得折騰好幾天才能好呢!”

“我想明天帶他去醫(yī)院看看,開些西藥吃,應(yīng)該能好得快一些!”

沈太太取了圍裙往身上系,一面搖頭道:“你父親頂討厭洋人那一套,你同他提這個,八成得挨他的罵?!?

“父親那是以概偏全,其實(shí)洋人有不少東西還是值得我們學(xué)習(xí)的。尤其是他們的醫(yī)學(xué)醫(yī)藥,能治不少我們自己治不了的病呢。這事就這么說定了。等會兒父親起了,你先同他說一聲。我正好有個在醫(yī)院做事的朋友,等會兒我就去找她讓她幫我們安排一下?!?

“那就依你說的吧!”沈太太往外走時,目光掃過桌上的那袋燒餅,眉頭幾不可察的蹙了一下。

“我去給你盛碗粥來先墊墊肚子。”

“不用!這會兒吃不下?!奔矣钊嗔巳辔⒂行┙┯驳牟鳖i?!拔业孟热ヌ蓵?。坐了十幾個小時的車,乏死了!”

沈太太心疼得什么似的,“那你還忤這兒做什么,趕緊上樓歇著去!”

家宇抓起大衣,一邊往外走一邊叮囑母親:“八點(diǎn)記得喊我起來,我還得去報社?!?

沈太太對兒子離家快一個月才回來這件事已然滿腹怨言,這會兒再聽了這話就更是不滿了。“報社沒了你就開不了張嗎?真是,你這才剛到家急什么急!多睡會兒,十點(diǎn)再喊你?!?

家宇嘆了口氣,“我上午真有事,報社那兒還等著要稿子呢!您八點(diǎn)一定得喊我,不然我這覺也睡得不安穩(wěn)?!?

沈太太無奈,只得應(yīng)承。她一路跟著兒子到了樓梯口,忍不住又開始老調(diào)重彈:“真不知道這差事到底有什么好,薪水不高還整天東奔西跑地不著家。我看你還是聽你父親的話把這職務(wù)辭了吧。鋪?zhàn)釉缤矶嫉媒坏侥闶稚希憧偛荒芾线@樣不管不顧的吧?”

沈家宇敷衍地擺了擺手,“這事以后再說吧!”

“哎哎,你別急著走,我話還沒說完呢!”沈太太一把拉住他,“你如今年紀(jì)也不小了,是不是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終身大事?你表哥才大你兩歲呢,人都已經(jīng)有三個孩子了。你呢?”

家宇已經(jīng)推開了房門,聽了這話就笑了起來?!皨專@件事你且放一百二十個心吧,我早晚會給您帶個又漂亮又聰明的兒媳婦回來?!?

“少來誑我?!鄙蛱财沧?,“多早多晚?可別讓我和你父親等到七老八十了還沒見著人影?!彼鋈活D了一下,像是琢磨到了些什么:“哎,沈家宇,你這話什么意思?你給我說清楚。”

家宇的房門“呯”一聲關(guān)上了,任沈太太怎么問也不應(yīng)答。

沈太太急得直跺腳,卻又不舍得擾了兒子休息,滿心疑惑無處可解,只得轉(zhuǎn)向了福臻,“你說你家宇哥剛才說的那是什么意思?”

福臻的指尖早已不自覺掐進(jìn)掌心,微微的刺痛讓她回過神來。她輕輕笑了笑,“我也猜不出來呢!”說著低下頭將圍巾輕輕地疊齊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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