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都督：川軍鼻祖尹昌衡

1911年（辛亥）的成都深夜。

這夜星河燦爛。那輪巡行在鋼藍色夜幕上的皎皎明月，隨著夜色深沉，隱進了白蓮花的夜幕里，隨即被卷上來的黑絨似的夜幕裹緊。于是，新任四川省軍政府軍政部長尹昌衡家月光如水的庭院，一下子隱進了朦朧的黑暗。而階沿下、庭院中、假山下、魚池邊，原先如鼓的蛙鳴、蟋蟀的鳴唱也漸次減弱，最后趨于沉寂，萬籟無聲。

“當——當——當！”這時，高墻外，更夫突然敲響了三更：“家家戶戶，當心火燭！”更夫蒼老的聲音和著水波紋一樣的銅更聲漸行漸遠，竹梢風動，有種說不盡的悠長、凄迷意味。這時，尹家后院，有一縷橘黃色的燈光從一扇窗欞里流瀉出來，灑在窗外的魚池假山上——只有尹昌衡還在夤夜批閱公文。

電燈早已停熄。成都唯一一家私營電燈公司——啟明電燈公司因為戰(zhàn)亂，至今尚未恢復正常運行。雖說公司對省市幾個要害部門特別優(yōu)待，但過了午夜也拉了閘。

軍政部長那張寬大锃亮的辦公桌上，現(xiàn)在點的是兩支大紅蠟燭，大紅蠟燭拄在左右兩只對稱的梔子形銅燭臺上，隨著蠟燭的燃燒，不斷往下流著濁淚。燭光幽微跳躍，使時年二十七歲的軍政部長，于朦朧中顯得格外英武沉穩(wěn)。他個子很高，一米八幾，因此有“尹長子”之稱。一身戎裝的他，這會兒越發(fā)顯得四肢修長，體格結(jié)實勻稱，肩寬腰細，五官端正，隆準劍眉黑發(fā)，雙目炯炯有神，不管從哪方面看，他都是一個無可挑剔的美男子。

忽然，他從厚厚的卷宗中抬起頭來，看著閃爍跳躍的燭光，不禁皺了皺劍眉，長條臉上流滿了憂思。新生的軍政府如今形勢異常嚴峻。11月27日，有“四川屠戶”之稱的川督趙爾豐，雖然在形式上將政權(quán)交給了立憲派領(lǐng)導人蒲殿俊——雙方請省城紳士出面，擬定了《四川獨立條約三十條》，實際上趙爾豐是退為進，蒲殿俊等人對趙爾豐作了最大的妥協(xié)。條約規(guī)定，蒲殿俊為大漢四川軍政府都督，但軍權(quán)仍由趙爾豐的舊部朱慶瀾掌握，而且朱慶瀾還是副都督。條約保留趙爾豐由清政府授予的川滇邊務(wù)大臣銜，準他暫留成都。而且，川局以后仍然每年向趙爾豐提供三十萬兩銀養(yǎng)他的邊兵。旗人方面，居住在洞天福地般少城內(nèi)的旗人終生享受的俸祿，亦由軍政府照樣供應。條件如此優(yōu)厚，趙爾豐仍不滿意，提出：他除節(jié)制現(xiàn)駐扎在川康一線，由傅華封率領(lǐng)的邊軍十一營外，有可能還要招募兵丁，擴大邊軍，以后增加的開支也需四川新局供應……軟弱至極的蒲殿俊等人一一滿足了趙爾豐的要求后，趙爾豐這才交出大印。同日，“大漢四川軍政府”在成都宣告成立。

蒲殿俊上任伊始，很快公布了軍政府組成人員名單，唯最重要的一角——軍政部部長空缺。這是有緣由的，長期以來，尹昌衡在川軍中深孚眾望，而且新軍高級將領(lǐng)，如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都信服尹昌衡，跟在他身邊團團轉(zhuǎn)，卻根本就沒有把書生一個的蒲殿俊等放在眼里。蒲殿俊不選尹昌衡做他的軍政部長，當然也不敢選他人，軍政部隊這一角就擱置了。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人非常氣憤，怒沖沖找上門去質(zhì)問蒲殿俊，說：“尹昌衡明明是軍政府軍政部長的不二人選，你為啥子專門不要他出任？以前趙爾巽、趙爾豐兄弟當川都督時壓制他，未必今天你蒲伯英（蒲殿俊，字伯英）也容不下他？你不說清楚，今天我們就不答應！”

看著這滿滿當當一屋子身穿黃呢軍服、腰上別著手槍，挎著指揮刀、或坐或站的兵爺們怒氣沖沖的樣子，副都督朱慶瀾的心早就虛了。蒲殿俊也是暗暗心驚，綿扯扯地說：“各位有這個要求，很好。我們會慎重考慮，是不是請各位先回兵營去，讓我們商量商量？”

蒲殿俊，時年三十六歲，他是個飽學之士，廣安人，清光緒年間的進士。1904年赴日本法政大學留學，專修法律，1906年，在日本發(fā)起并成立川漢鐵路改進會，旨在抵制清政府向西洋列強借款修路。1908年學成回國在京任法部主事，后回川。1909年任四川咨議局局長，鼓吹保路，為川省保路運動主要領(lǐng)導人。

彭光烈見蒲殿俊如此搪塞，毛了！他用一雙虎彪彪的眼晴，慍怒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蒲都督。蒲都督皮膚白皙，方正的臉上有雙細瞇細瞇的眼睛，缺少殺氣；頭上剪的寸頭，頭發(fā)又黑又粗，個個鋼針般直立；中等身材，西裝革履，一看就是個中西合璧的知識分子。

這樣的人往往吃硬不吃軟！看蒲殿俊如此不像話，彭光烈發(fā)作了。他走上前，碗大的拳頭“砰！”的一聲往桌上一砸，穿著馬靴的腳一只抬起，踩在凳上，兩條眉一聳，滿帶殺氣地沙聲沙氣地說：“既然軍中弟兄們都推舉尹碩權(quán)（尹昌衡，字碩權(quán)）當軍政部長，這還有啥子商議的？找哪個商議！四川人辦自己的事，肯信還要別人點頭才行！俗話一句，‘四川猴子——服河南人牽’，根本就沒有那樣的事！”在場的軍官們?nèi)几胶?，軍刀槍械弄得乒乓響，簡直就是要兵變的樣子?

蒲殿俊嚇住了。

“好吧！”他開始下軟話：“既然你們這些新軍的蓋面菜（四川話：代表人物）都一致推選尹昌衡作軍政部長，我看也行。不過，事關(guān)重大，總得容我與有關(guān)方面商量一下！”看宋學臬又要毛，他趕緊改口：“所謂商議，不過是個程序，請諸位寬限兩日行不行？”至此，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這才帶著一幫高級軍官走了。走時，他們故意把腳上的馬靴在地板踩得咚咚響，無異于示威。

蒲殿俊之所以不喜歡尹昌衡，一是不喜歡他的桀驁不馴的個性；二是因蒲殿俊本身是立憲派人，與激進的同盟會還有相當?shù)木嚯x。而尹昌衡、彭光烈等人都是同盟會的。事后，他就此事征求了副都督朱慶瀾的意見，朱堅決反對，又找羅綸等人談，他們的態(tài)度卻是不置可否。他想把軍政部長這個要職給周駿。周駿，四川金堂縣人，與尹昌衡一樣，是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留學生，時任新軍團長，軍銜比尹低一級。就在蒲殿俊找到周駿，兩下討價還價之時，從彭光烈處得知消息的尹昌衡穩(wěn)不起了。那天早晨，他身著一身藍色仿綢長袍，裝作很悠閑的樣子，來在岳府街，在門口掛有軍政府（籌）白底黑字的牌子前躊躇再三，他想進去，卻又找不到進去的理由；想離去，又不愿意放棄。反復再三，就在他決定走時，適逢已經(jīng)被提名為民政部長的邵從恩送客出來，看到他馬上招呼：“碩權(quán)，你來得正好，蒲伯英正要找你！”

尹昌衡心中一喜，跟著邵從恩進去了。

“四川省軍政府馬上就要宣布成立，實乃我川人破天荒之大事！”蒲殿俊如此說。尹昌衡正等著他說下文，蒲殿俊卻轉(zhuǎn)了口氣，說：“碩權(quán)，你是軍事上的行家，以后這方面的事要請你多幫忙！”

“幫忙？”尹昌衡很不以為然地說，“這個忙怎么個幫法？”

“葉荃是你留日時的同學吧？”

“葉荃！”尹昌衡明白蒲殿俊找他的用意了。葉荃，字香石，云南省人，人長得黑瘦黑瘦的，眼睛有些凹，目光賊亮賊亮的。這人不僅是他留學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同學，過后還做過一段時間的同事。他從廣西桂林回川后，在川督趙爾巽那里當了個官職，說起來不小，軍銜是少將，卻是沒有實權(quán)的編譯科科長。當時，葉荃在教練處做幫辦，他們的辦公室門對門。這個人思想很守舊，忠于清廷，現(xiàn)在他手中有五營精兵，駐扎在嘉定（現(xiàn)樂山），對新生的軍政府采取敵視態(tài)度，隨時都可能揮軍向成都進攻。對新生的軍政府有相當大威脅。

尹昌衡要蒲殿俊說明。蒲殿俊說他現(xiàn)在是光桿司令，省內(nèi)的好些軍隊他都調(diào)不動，他請尹昌衡出面去樂山說服葉荃歸順軍政府。

“我就這樣單人匹馬去嘉定（樂山），要葉荃歸順？”

“你們是同學嘛，過后又是同事，你在川軍中又有威信……”蒲殿俊一個勁給尹昌衡戴高帽子。

“葉荃這個人我了解，他不吃這一套！”

“那你說咋辦？帶兵去打？”

“你手中有這樣的力量嗎？！”尹昌衡給他算了筆賬，如數(shù)家珍：趙爾豐留在打箭爐（現(xiàn)康定）一線的十一營百戰(zhàn)邊兵，最近不知是不是趙爾豐在暗中授意，由他的心腹大將、川邊代理大臣傅華封將川藏間的藩籬盡撤，帶著邊兵不管不顧地朝成都方向靠，也不管西藏十三世達賴叛變加?。《娬F(xiàn)在唯一可用之兵都由彭光烈?guī)У窖虐踩チ?，準備阻擊傅華封。

“是呀！”蒲殿俊說時牙痛似的咧了咧嘴，兩手一拍，一副捉襟見肘、愁腸百結(jié)的樣子。

“好，我答應你！”尹昌衡深明大義，說，“我可以去嘉定解決葉荃的問題！”

“太好了！”蒲殿俊高興得兩手一拍，“不知碩權(quán)你有些什么要求？”

“簡單，就是要點錢。”

“好多？”

“大洋兩千！”

尹昌衡剛剛回到家中，蒲殿俊就派人把錢如數(shù)送來了。尹昌衡從新軍中找來二十個相知的軍官，為首的叫黃澤溥，代表軍政府發(fā)給每人一百塊大洋，交代了任務(wù)。這二十個軍官很聽尹昌衡的，即刻買舟離蓉，去了嘉定（樂山）。在樂山，他們按計而行，盡可能地在葉荃軍中進行分劃瓦解，聯(lián)絡(luò)同學、好友、故舊，挖葉荃的“墻腳”。看這些工作進行得差不多了，黃澤溥去接近葉荃，帶去了尹昌衡的問候。

對于這個“問候”，葉荃心中清楚，卻不以為然。為了表明他反對軍政府的態(tài)度，他大擺宴席，先是請以黃澤溥為首的二十名軍官赴宴，宴席上他大放厥詞。然后，又請黃澤溥等在“嘉定大戲院”看戲，當然，他手下軍官也都在邀請之列。這晚，葉荃故意點了一出《取成都》，其用意，一目了然。戲開始前，葉荃跳上戲臺，明晃晃的燈光下，只見他將手在武裝帶上一叉，大聲武氣地說：“今晚我請各位看一出《取成都》，明天我就帶領(lǐng)大家真的去取成都……”話未說完，場上“砰！”的一聲槍響，打熄了葉荃頭上的一盞燈。與此同時，場上反正的軍官們紛紛開槍，場面極度混亂。葉荃情知大勢已去，趕緊趁夜溜了，帶一部分親信溜回了云南。

而就在尹昌衡立下大功之時，蒲殿俊卻不管不顧地將軍政部長這個最重要的職務(wù)給了周駿。他趁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這些尹昌衡的“貼心”都帶兵在外鎮(zhèn)壓趙爾豐余孽之時，宣布了這項人們久久期盼的任命。

可是，蒲殿俊的算盤打錯了，他低估了尹昌衡、彭光烈等一批人在川軍中的作用。當周駿宣布就任，并在家中大擺宴席，遍請川軍中營以上軍官時，竟無一人登門，這就表明，在川軍中，無論是舊軍還是新軍，他都指揮不動。周駿又羞又惱，當即向蒲殿俊遞交了辭呈。

至此，自以為大權(quán)在握的蒲殿俊和趙爾豐的舊部朱慶瀾才知道“鍋兒是鐵打的”，知道了尹昌衡在川軍中雷打不動的地位。蒲殿俊后悔、著急，不得不放下架子去請尹昌衡“消除誤會”，“為大局計，一定出山，榮任軍政部長”！

尹昌衡素來心胸寬廣，也不同他計較，只是幽了這個最后只當了12天都督的蒲殿俊一默?！斑?，蒲伯英！”他說，“你硬是磨子上睡覺——響（想）轉(zhuǎn)了嗦！”而他上任伊始，立刻將彭光烈、宋學臬、孫兆鸞等人放到了最重要的領(lǐng)軍人物位置上。

這會兒，讓尹昌衡深感不安的是，上任不幾天的軍政府都督蒲殿俊，先是給軍中放假，而明天卻又要在北較場舉行閱兵式。軍政府剛剛成立，不穩(wěn)定因素很多，況且，軍隊已經(jīng)很長時間沒有關(guān)餉。弄不好，在閱兵時，如果有人暗中挑動，發(fā)動兵變也不是不可能的，他在當天下午已經(jīng)再三勸阻蒲殿俊放棄明天的閱兵式，可蒲殿俊就是不聽！

突然，他感到餓了，很餓很餓。他從荷包中掏出一個金殼瑞士懷表看了看，不由皺了皺眉：到這個時候了，翠香咋還不送宵夜來？往天這個時候，酒菜早已擺了上來。他精力過人，在這非常時期，他常常通宵達旦地工作。他可以不睡覺，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卻不能少一樣——酒！他善飲，且酒量過人。他最愛綿州大曲，興致來時，一口氣可獨飲四瓶，他是個“愛書愛酒愛劍愛美人”的年輕人。

翠香到哪里打晃晃去了？啄瞌睡去了……不可能！翠香是姨太太楊倩的貼身丫頭，楊倩是個對自己多么體貼而對下人又是多么嚴厲的主子，翠香是個多聽話多把細的丫鬟，咋會有這等粗疏之事，這樣的事從未出現(xiàn)過！尹昌衡越想越狐疑，他抬起頭看著門，臉色有些慍怒。忽然，他聽到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他凝神靜聽，越聽越不對勁。

尹昌衡是離成都僅幾十里的彭縣人，祖籍湖南，是“湖廣填四川”的后裔，他出生于彭縣鄉(xiāng)下的一個耕讀世家，少時家貧。1902年以優(yōu)異成績考入四川武備學堂第一期，因為在軍校中出類拔萃，一年后就被清政府保送去日本東京陸軍士官學校步科學習了六年。他是個訓練有素的專業(yè)軍事干才，他一下就聽出來了，來人不是翠香。翠香穿雙底子很薄的布鞋，走路時腳步愛擦著地皮，走得嚓、嚓的很輕。猛地，他露出驚訝的神色，他聽出來了，是姨太太楊倩來了，她怎么來了？

“哪個——”這時，只聽門外守衛(wèi)的衛(wèi)兵莽聲莽氣地喝問。

“我的聲音都聽不出來了嗦！”楊倩的一口成都話說得脆生生的，尾音拖得很長，聽得出來，她很不高興。

“咦，死女子！”楊倩人還未到，聲音早到了，“你硬是趙巧兒送燈臺——一去不回來喃！”

“啊，是太太嗦！”門口衛(wèi)兵壓低聲音說，“三更都過了，部長還不肯休息，我們咋勸他都不聽。太太，你去勸勸吧！”

隨即，門“咿呀”一聲輕輕推開了。楊倩轉(zhuǎn)身關(guān)門時，頭都不抬就開罵：“翠香，啥時候了，還不轉(zhuǎn)去？鬼迷心竅了嗦！”她認為頗有些姿色的丫鬟在同丈夫調(diào)情。及至她轉(zhuǎn)過身來時，抬起頭，燈光下看得分明，姨太太好個二八佳人。她容貌姣好，剛從暖室里來，身上穿了件銀狐色夾旗袍，緊裹著玉體，把她窈窕、頎長而又豐滿合度的美妙身軀展露得淋漓盡致。一雙顧盼流動的杏眼，伏在彎月似的黛眉下。她剪著齊耳短發(fā)，香腮紅噴噴的，在這寒冷的冬夜，越發(fā)顯得她青春勃勃、光彩照人。

其實，時年二十七歲的尹昌衡尚未完婚。她的未婚太太名叫顏機，出身名門，目前尚在廣西。之所以他先娶姨太太，有段緣由。

1909年，尹昌衡以優(yōu)異成績結(jié)束了在日本東京士官學校的六年留學生涯回國，按規(guī)定去北京武英殿會試分配工作。場面隆重。只有三歲的小皇帝愛新覺羅·溥儀，就是日后清末的最后一個皇帝宣統(tǒng)，被他的生父攝政王照看。宣統(tǒng)像個玩具娃娃一樣坐在鑲金嵌玉的御椅上，煞有介事地注視著這批學成歸來的大清國的軍事干才。

兵部尚書應昌擔任主考。號稱北洋三杰之一的段祺瑞是考官，他叫著候在殿下的學生的名上來接受應試。輪到了尹昌衡。當時，他的名字叫尹昌儀，字鳳來。這又有個講究。尹昌衡出生時，是難產(chǎn)的，母親在床上輾轉(zhuǎn)呻吟，難受之至，接生婆也請了，就是不落地。不知從何飛來一只大鳥棲息于窗外樹上，婉轉(zhuǎn)啁啾，五彩斑斕，極為俊逸。其父尹仕忠疑這是傳說中的鳳凰，很為怪異，他指著在樹上婉轉(zhuǎn)啁啾、五彩斑斕、極為俊逸的大鳥說：“鳳凰，我妻肚中娃若是你投的胎，只管放心而去，我們會好好待他的！”在床上痛苦至極的母親聞言也頻頻點頭，“鳳凰”這才放心，沖天而去。與此同時，“哇！”的一聲娃娃落地，好大個胖小子，稱稱足有十斤，于是其父為他取名昌儀，字鳳來。

尹昌衡從小讀書有天賦，又用功，強學博記，融會貫通。漸長后，他對自己的名字很不滿意，他認為“儀”字缺少力度，對“鳳來”更不喜歡?！睹魇贰酚休d，宦官大奸魏忠賢把持朝政期間，宰相施鳳來就迎合魏忠賢，名列“閹黨”，惡貫滿盈，他怎能與這個施鳳來同一個名呢！然而，古圣人曰：“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名字豈能是他想改就可以改的？現(xiàn)在，機會來了。

“尹昌、尹昌！”段祺瑞一連叫了兩遍，見無人應，毛了！圓睜一雙鷹眼，虎威威地環(huán)視了一遍站在殿下應試的學子們，高舉朱筆威脅：“尹昌未到嗎？我再點一道，三點不到就除名?！痹拕偮湟簦獯蟛缴锨?，捋捋馬蹄袖，跪在紅地毯上，聲音朗朗地說：“想來大人剛才點的是小人名，因為名字中還少了最后一個字，所以不敢答應。”

“糊涂，你那最后一個字能叫嗎！”聽了段祺瑞此說，尹昌衡猛然醒悟，自己名字中最后那個“儀”中犯了當今皇上的諱，便說，“請大人賜最后一個字?！?

“就叫尹昌不好嗎？”

“‘昌’是我們尹家的排號?！?

“這個，這個！”段祺瑞語塞，有些不耐煩了，說：“那你名字中最后一個字，自己取吧！”

“衡！”尹昌衡說，“最后一個字是衡，‘百金之子不騎衡’的衡?！?

“好！”段祺瑞應允，尹昌衡終于給自己爭取到了一個滿意的名字。

因為在日本留學時，他與志同道合的唐繼堯、李烈鈞等人結(jié)為兄弟，加入了孫中山同盟會的秘密軍事組織“鐵血丈夫團”。他們在日本的言行，為清政府聞訊，卻又沒有拿到實據(jù)，將他們暗中列為“不可靠分子”。因此，雖然他們會試的成績都不錯，卻被拈過拿錯，判為“成績不好，不予錄用”。唐繼堯被列為榜尾，唐大哭，說是“無臉見人”了。

尹昌衡還算幸運，后來被分配到天津北洋第三鎮(zhèn)做見習哨官（排長），同事鈕永建、李書城是他留日時的同學，很為他不平，認為屈了才，恰好李書城與廣西巡撫張鳴岐是表親，廣西又正需要人才，這就相約前去投奔。張鳴岐一眼就認定了尹昌衡，認為他有“元龍之氣，伏波之才”，任命他為剛剛創(chuàng)建、即將招生的廣西陸軍學堂教務(wù)長（教導主任），而同時留日東京士官學校的同學，不過比他早三期的蔡鍔是?？傓k（校長）。他們二人志趣相投，傾向革命，把陸軍學堂辦得極有生氣。

那時的廣西桂林真是四川的人才薈萃地。新軍協(xié)統(tǒng)胡景伊是川人（當時，清廷規(guī)定每個省只有一協(xié)軍隊，協(xié)相當于一個師），清末四川最后一個狀元駱成驤和顏緝祜、顏楷父子也在那里。顏氏父子是有名的學者、書法家。當時，駱和二顏在廣西法政學堂分別做監(jiān)督、總辦……時間不長，顏緝祜老先生慧眼識英才，看中了尹昌衡，托駱成驤出面，給自己的女兒、顏楷的妹妹顏機提婚。顏機年輕貌美有才，大家出身，尹昌衡很樂意，一說就成，雙方訂了婚約。

尹昌衡到哪里都不改脾性，在桂林他鋒芒畢露，同當?shù)赝藭P(guān)系密切，與覃鎏鑫、呂公望、趙正辛等人主辦了《指南月刊》，因主張革命，言辭激烈，引起了張鳴岐的不滿，被勒令停刊。再經(jīng)秘密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尹昌衡思想激進，張鳴岐覺得他“傲慢不羈”“好飲酒賦詩談革命”，時常發(fā)些“有志須填海，無權(quán)欲陷天”的感嘆，被嚇住了，就委婉地給尹昌衡傳達出解聘之意。

尹昌衡本是個紅臉漢子，哪能受得了這個，主動辭職了?；卮ㄇ跋Γ瑥堷Q岐設(shè)宴送行，宴席上告誡他“不傲不狂不嗜飲，則為長城”。尹昌衡根本不接受，對以“亦文亦武亦仁明，終必大用”。宴會后，顏楷代表父親找他懇談，并將一封顏緝祜寫給川督趙爾巽的信遞給他，說：“我父親同川督趙爾巽交情不錯，你回川后將信交與趙督，你本身也有才，估計趙督會善待于你，量才錄用的?！闭f到這里，一身長袍馬褂的顏楷看了看戎裝筆挺、長身玉立、英姿勃勃的尹昌衡，緩聲問：“如果我沒有記錯，你今年已經(jīng)二十有五了吧？”

“是。”

“按說，你是該完婚了，然而，一則不是時候，二則令妹年齡比你小了將近一半，也還未到出閣期。現(xiàn)在你們完婚不合適，家父的意思是，你回到成都后，如果生活上需要人照顧，要娶房側(cè)室也可以?！闭f到這里，經(jīng)學大師顏楷白皙的臉上有些潮紅，心里很不平靜，注意打量未來妹夫的表情。

“要得！”尹昌衡快人快語，回答得很干脆。回到成都后，他就先討了房姨太太楊倩，楊倩是成都人，年輕美麗，性格有些躁辣。生活上，她把尹昌衡經(jīng)佑得巴巴適適的，會唱竹枝詞，又是新婚，真是一時不見，如隔三秋。這不，楊倩找來了。

“咋的？”尹昌衡看著滿是怒氣和醋意的姨太太：“翠香根本就沒有來過嘛，到這時了，連鬼花花影子都沒有看到嘛！”

“咦，死女子，簡直是在臊皮，一會兒見到她，我喊她拿話來說！”說時，出水芙蓉般的楊倩看著夫君嫣然一笑，嬌嗔地噘起櫻桃小嘴，桃腮緋紅，偎在丈夫身上，用一雙美目含情脈脈地看著他，“三更都過了，還不睡？”

“我事多，你先安息吧！”

“你不睡，我也不睡！人家一個人等你，等得毛焦火辣的！”說時動動豐滿合度的身子，隨手從頭發(fā)上取下一支銀簪子，調(diào)皮地一笑，撥滅了一支紅蠟燭，屋內(nèi)的光線驟然黯淡了許多。年輕的軍政部長一下子心跳如鼓，血液加速，挽緊了楊倩的細腰。

“你是要學關(guān)二爺（關(guān)公）秉燭待旦，還是要學柳下惠坐懷不亂？”楊倩揚眸粲然一笑，越發(fā)水靈嬌媚。尹昌衡把她抱得更緊，感到她年輕豐腴的肌體在微微顫動。他開始有些不能自持。

楊倩輕輕打了一下他的手，吁吁輕喘道：“回家嘛！”

“好，回家！”年輕的軍政部長這才站起身來，挽著姨太太朝廳外走去。

剛出門，一股不祥的冷風迎面撲來。尹昌衡喊聲不好，將楊倩順手往屋內(nèi)一推，敏捷地往階檐上的大紅柱后一躲。說時遲那時快，一只飛鏢“嗖！”的一聲插到他面前的抱柱上。

“刺客，你哪里走！”熹微的天幕背景上，尹昌衡只見自己的鏢師燕子武七從檐下忽地躍起，箭一般飛射到院子中那株虬枝盤雜的百年古柏上，一聲怒喝，劈手去拿刺客。兩個人開始激烈交手。武七個子比刺客小得多，但手段明顯高強，出手千鈞，招招式式都是殺著。兩人在樹上閃轉(zhuǎn)騰挪，拳來腳往，連合抱的大樹也在發(fā)抖。

衛(wèi)兵慌了手腳，舉槍要打。

“憨包兒！”尹都督一聲斷喝：“這都打得嗎？你不看兩個人在樹上纏在一起！”看衛(wèi)兵放下槍，他轉(zhuǎn)身招呼楊倩：“快來看啊，燕子武七平素正愁找不到對手，今晚算是對了?！闭f時，衛(wèi)隊長馬寶帶著一隊衛(wèi)兵趕到，內(nèi)中不乏神槍手，幾次舉槍欲打都被尹昌衡制止，他要大家放下心來欣賞這場精彩的擒拿格斗。刺客虛了，想溜，燕子武七哪能放過，他像貓抓到了耗子，不忙弄死，先是放在嘴邊慢慢把玩。見刺客已經(jīng)招架不住，武七也不愿再玩下去，猛地躍起空中，“嗨！”的一聲，掄起關(guān)大刀似的一只胳膊，倏忽一閃，砍在刺客頸上。

刺客慘叫一聲，像只沉重的麻袋，跌落地上。

“綁起來！”衛(wèi)隊長馬寶大聲命令，衛(wèi)兵正要上前，“慢！”尹昌衡走上前去，一把提起刺客，家伙頸項已不能轉(zhuǎn)動，連聲哀告：“部長饒命！”聽聲音耳熟，借著熹微的天光看去，尹昌衡大驚：“啊，這不是趙爾豐的鏢師——草上飛何麻子嘛！？”

何麻子跪在地上連叫饒命，磕頭如搗蒜。

“饒命不難?！币庹f，“不過，你話要講清楚，你為何要來殺我？是誰派你來的？趙爾豐？”

“是。”

“他不是已經(jīng)向軍政府交權(quán)了嗎？我們與他已經(jīng)達成了協(xié)定，他為何又派你來殺我？”

“總督大人趙爾豐后悔了?！焙温樽诱f，“他現(xiàn)在才知道宣統(tǒng)皇帝并沒有倒，也沒有宣布退位，還住在紫禁城里的金鑾殿上。趙爾豐日前已派人到打箭爐（康定），通知傅華封火速帶兵殺到成都奪權(quán)，卻不意部隊在雅安、邛崍一線遭到彭光烈率領(lǐng)的第一師和沿線同志軍阻擊，過不來。趙爾豐急了眼，派我趁夜來殺你，還說你是——”何麻子說到這里，賊眉賊眼地瞟了尹都督一眼，話沒有說下去。

“趙爾豐說啥子？”尹昌衡厲聲喝問。

何麻子身子抖了一下：“說你是四川的‘禍根’，只要除掉你，四川又是大清的，也是他的。”

“?。　币馔耆靼琢?，他略為沉吟，“你藏身樹上多久了？”

“因為部長的大院防守很嚴，一直進不來。天黑以后，我好不容易抓到一個機會，運起輕功，逾墻上樹，卻又無從下手，心中著急。適才見部長偕夫人出來，見機會正好，‘趙屠戶’又催得緊，實在沒法，冒犯了部長大人，實在是罪該萬死。不過，請部長看在小人家有八十歲老母需要撫養(yǎng)，我也是身不由己，乞望寬恕，小人下次再也不敢了！”尹昌衡看何麻子說得可憐，想想也是情有可原，就吩咐衛(wèi)兵將他松綁，又要鏢師武七將他動彈不得的頸子扳轉(zhuǎn)來。

“不忙！”尹昌衡就要放何麻子走時，姨太太楊倩心細，問刺客，“何麻子，你老實說，我派去給部長送夜宵的丫鬟翠香，是不是被你殺了？”

何麻子一聽如遭雷擊，渾身簌簌發(fā)抖，尹昌衡這才想起這事，要衛(wèi)兵們四處尋找，很快，在假山后發(fā)現(xiàn)了翠香尸體。

“何麻子，你禽獸不如！”尹昌衡勃然大怒，指著何麻子大罵：“你要殺我，是趙爾豐威逼，尚有一說，可是你濫殺無辜，這就沒有話說，殺人抵命！”話剛落音，草上飛忽地躥起，運起輕功，就要越墻逃跑，看武七和衛(wèi)兵們要動手，尹昌衡揮手制止，冷笑一聲：“看刀！”說時眼疾手快，從腰上拔下匕首，手一揮，白光一閃，撲地一聲，何麻子應聲倒地。衛(wèi)兵上前一看，伸手一摸，匕首正中何麻子要害——死了。

軍政部長當即指示衛(wèi)隊長馬寶，將草上飛悄悄埋了，并要屬下們嚴格保密，務(wù)必不要走漏風聲讓趙爾豐知道。馬寶等人連連點頭遵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