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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傲嬌之城

上海??!上海

上海拉開了我人生的序幕,都說人生如戲,因而,我選了一個大舞臺演出,以防我的這出戲過于平常。

我?guī)缀跏翘映霰狈降?,并非無路可走,而是擔(dān)心被套上卸不掉的枷鎖:家庭、孩子、無休無止的關(guān)系和瑣事,再想出來就不能了。

對于全省招生的師范學(xué)生來講,我有著最好的就業(yè)去向——到省城的課堂拿起粉筆,授業(yè)解惑。但是我整整在課堂里生長了十六年,從一個一尺來高的孩子到一個亭亭玉立的少女,我不想再出課堂就走進(jìn)課堂,與外面的世界再次隔離。況且,所學(xué)的那點東西不足以為自己解惑,如何為學(xué)生解惑?

我自然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樣的人生,但我有著原始的第六感:這不是我要的人生,而且不能把別人要我要的當(dāng)成我想要的。

我選擇到未知的世界,探索別樣的生活。

于是,大學(xué)一畢業(yè),家也不回,就拎著行囊獨自來到上海。

上海是一座神奇的城市,能夠滋生各種可能,容納各種人生。

作為男人,你可以穿著睡衣去買菜,也可以把女人寵得沒有底線,可以執(zhí)著訓(xùn)練跨欄,也可以去NBA打籃球,還可以去參加汽車?yán)?、拍電影。作為女人,可以過著名門閨秀的生活,也可以過著天涯歌女的日子,可以在老弄堂里流言蜚語一生,也可以與叱咤風(fēng)云的男人戀愛,還可以成為中國最早的女飛行員。

所以,舊上海既有文豪,又有青幫;既有作家,又有名伶;既有循規(guī)蹈矩的百姓,又有特立獨行的叛逆。

上海能包容任何一種身份的你。尤其是女人。

我到上海時只有一種身份:打工者。有生以來,第一次獨自生活,目標(biāo)極其明確:工作。工作的目的是賺錢,在上海立足,養(yǎng)活自己,開創(chuàng)不一樣的生活。

我很認(rèn)真地過每一天,因為每一天都不一樣,不再有鈴聲,不再有班級,不再有成群結(jié)隊的同學(xué),不再有人給講課。

上海就是學(xué)校,公司就是班級,同事就是同學(xué),領(lǐng)導(dǎo)就是老師。這所學(xué)校里的人想的、說的、做的,與那所學(xué)校完全不同,沒人教,但有人考試,那所學(xué)校是每半個學(xué)期,二三個月一考;這所學(xué)校是每天要考,考你是否按時出勤,是否工作積極,是否在會議上提出積極創(chuàng)意,是否有工作成績。在那所學(xué)校,只要不極其出格,你可以安穩(wěn)地待在那里;這所學(xué)校,彼此試用三個月,不喜歡就可以離開。

我去的時候,上海前所未有的熱鬧,突然從四面八方來了許多人,聚集了天南海北的畢業(yè)生,外來人像潮水一樣涌入上海,從各個角度去尋找自己的生活。畢業(yè)生們每周末去到各大人才市場,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只為找一個合適的公司,這是大海撈針,不只是難,而是必須撈到,否則,就得離開上海。

上海的龐大與冷漠使我生活在看不見的魔沼中,被迫加速成熟與世故,而我既簡單又直率,又真正來自鄉(xiāng)下。

初到上海時,我還沒見過地鐵,沒坐過空調(diào)公交車,沒吃過肯德基,沒出過門,最遠(yuǎn)到達(dá)哈爾濱,最大的世界是呼蘭河,能夠發(fā)生什么?

就像一個孩子獨自去迪士尼樂園,跑到成人的世界里去玩,而上海不是迪士尼,所有的游戲都是真的。更可怕的是,我根本不懂游戲規(guī)則,時常把過山車當(dāng)作旋轉(zhuǎn)木馬,驚得自己尖聲吶喊,卻動彈不得。

學(xué)校生活就像旋轉(zhuǎn)木馬,上海的生活則是過山車。好幾次頭懸向下時,保險帶差點脫落,我雙手死死地拽著鎖扣才能自保,還有那不講道理的速度,使我完全沒有能力思考,只被迫旋轉(zhuǎn)奔跑。

我在人生最無知、最幼稚的時刻生活在上海,兩年后便匆匆逃離。逃出上海后,從未想過回來。無論它怎樣精彩,都不屬于我。

但之后每次去上海,感受極其異樣,不同的年紀(jì),不同的心境?;氐缴虾?,都有一種回溯當(dāng)年初入社會時的疼痛感,也有一種探望性情相左的老友的重逢感,總之,每一次,都會五味雜陳。

尤其剛離開那兩年,每次回去,都會感慨:

這里,我住過!

啊,這幢大廈,我工作過。

這里,那個中秋節(jié),我獨自站在窗邊流淚。

這里,我一個人看著APEC會議的煙花綻放在黃浦江上。

又開一條地鐵?三條?哇。

我甚至還會特意開車去之前住過的那些房子,去尋找那個心酸的打工者的辛酸歷程,然后,便找一處饕餮,慰藉當(dāng)年連的士都打不起的自己。

無論是在上海新天地喝咖啡,還是黃浦江畔喝德國啤酒,或是到穹六人間吃西餐,然后去淮海路購物,衡山路泡吧,都有一種雪恥的感覺,似乎是猿人學(xué)會了直立行走之后,再到爬行的地方奔跑,讓它知道:我長大了。

這種感覺幾年之后,才漸漸消失。一是因為時間,二是上海的變化。

上海不是我生活時的上海,我也不是當(dāng)初的我。我和她之間,都沒有堅守那份原始的質(zhì)樸,盡管越來越美,卻非人生初見。我知她之變,她卻不知我之變。

上海賦予人這樣一種狂妄及能力:能夠在上海生活一年以上的人,足以在中國任何城市生存。我用人生證明:生活在任何一座城市都比上海簡單。而我卻在人生最簡單的歲月里,生活在最不簡單的城市。

傲嬌女人

1

女人,是上海的靈魂。人活著,必須帶著靈魂,但卻時常遺忘,或者過度張揚。

我記得剛到上海的那一天,我轉(zhuǎn)乘了三次公交車才回到小區(qū),近40℃的氣溫,那還是一輛普通車,像是烤箱,司機一個急剎車,我被一條纖細(xì)的長腿穿著的尖細(xì)的高跟踩了一腳,本能地尖叫一聲,“哎喲,你踩了我的腳了!”

一聽這樣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那位美麗的上海女人來了勁兒,用超級標(biāo)準(zhǔn)的上海話教訓(xùn)我:“是車子剎車不靈呶,關(guān)阿拉啥事體!有本事你站得穩(wěn)些,站對了地方呶,就不會有人傷害儂了?!?

這是我意譯過來的,當(dāng)時她說的全是上海話,我只聽懂“儂”和“阿拉”兩個詞,看她的表情絕不是在向我道歉,而是向我挑戰(zhàn)。

我毫無還手之力,我連她的話都不會說,她斷然不肯屈尊說普通話,只能自認(rèn)倒霉,吃虧是福。腳面上被踩了一個紫黑色的印痕,卻白白地黑了。

“對不起”就三個字,反而說上一堆。你問路時他們很冷漠,吵架和八卦時立即彰顯他們的熱情和口才:滔滔不絕、喋喋不休、如黃河之水泛濫一發(fā)不可收拾。你若敢回,他會和你吵到他下車,而上海那么大,總是一坐兩三小時。

2

一個上海外地朋友林浩,在上海讀大學(xué),本不敢找上海女人,無力侍候,但因為大學(xué)同學(xué)英兒失戀時找他哭訴,也不知那個夜晚發(fā)生了什么,二人就開始戀愛了。不久,同居了,住在英兒家的老房子,那房子老得……比蘇州河兩岸的舊居能強一些,踩在樓梯上咯吱咯吱作響,房子倒是很大,但很陰暗。我到她家做過一回客,在那個黑暗的屋子里看了《千與千尋》,出去吃晚飯時,英兒從敞開的皮箱里抽出一條裙子去里屋換上。

很快,我發(fā)現(xiàn),她不會疊衣服、換被套,上大學(xué)時,每周末都是媽媽去她宿舍里把換洗衣服和被套拿回家洗。

上海女孩大都不大報考上海之外的大學(xué),本土的著名大學(xué)已經(jīng)夠用,而且上海人考復(fù)旦、交大要比外地戶口低一百多分,這很方便英兒母親照顧她,但是卻不方便她照顧未來的先生和寶寶。

好在,上海都是由先生照顧夫人的,要么就是保姆。

起先,我在上海工作時,異常自卑,同事們?nèi)敲拼髮W(xué)畢業(yè),知道錄取分?jǐn)?shù)的巨大差異之后,只剩下不能選擇出身的悲憫。

英兒家在上海有三套房子,后來,林浩和英兒搬到了江蘇路地鐵口旁邊的一處老房子,房子不大,一室一廳,大概有四十平方米,準(zhǔn)備結(jié)婚。林浩花了十幾萬裝修成新房,又拍了婚紗照,萬事俱備,只欠東風(fēng)。

林浩把母親接來看未來的家與未來的兒媳婦,這一看不要緊,戰(zhàn)爭爆發(fā)了。極其傳統(tǒng)的林母無法接受花那么多錢,裝修了這樣一間小屋子,這在老家能買一處大房子了,而且嫌英兒啥都不會干,要被她侍候大的兒子全面侍候。這還不算,連帶侍候她爸媽,他們家有任何事情,他必須第一時間到位,隨傳隨到,比老家的媳婦侍候公婆都兢兢業(yè)業(yè)、任勞任怨,她哪接受得了!

隨林浩跟媽媽如何解釋,她都無法理解并接受上海風(fēng)格。中原農(nóng)村傳統(tǒng)與上海西式傳統(tǒng)之戰(zhàn)最終崩潰于杭州。

2004年的春節(jié),林浩開車帶英兒一家三口去杭州叔叔家走親戚,因為他弟弟家在杭州,林母便也在杭州過年。

初三的早上,林母本打算與小兒子一起坐大兒子的車回上海,再陪大兒子住兩天,一碗水端平。

大兒子林浩還沒發(fā)言,英兒先說話了,“車子里坐不下呀。”

林浩很為難,“那我先把伯父伯母送到車站,讓他們坐火車回去,好不啦?也才兩個多小時。”

“那我爸媽會不高興的呀,坐火車很擠的耶。”

林母先不高興了,“什么!我養(yǎng)大的兒子,開車回上海,我還不能坐?這是哪里的規(guī)矩?”她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是相當(dāng)自尊、倔強,竟然抹起了眼淚。英兒哪里會懂得哄婆婆,堅持要林浩先哄自己父母。

林母哭得更傷心了,林浩只能決定先開車送走英兒一家,再回來接母親。還是把母親排在了岳父岳母之后,想她年輕時是怎么卑躬屈膝地侍候自己的公婆,好不容易媳婦熬成婆,天變了:媳婦兒成天了。你讓她接受?哭得一塌糊涂,英兒不知該咋整,只得先走。林浩真是束手無策,母親與女友只要在一起,沒有一句話不犯沖的,他需要全面哄。

他們在我租的房子里起沖突,我這個主人還沒說話呢,當(dāng)真只有上海女人最珍貴?我心大,倒沒因此而有任何不快,只是代林浩捏一把汗,他該如何抉擇。他侍候上海女人,倒是無怨無悔、盡心盡力,母親怎么辦?

終于又鬧了一場大的,林母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林浩終于跟上海女友分手了。

林母說:“那十幾萬就白裝修了?”

林浩簡直是焦頭爛額:“娘,你知道上海的房子有多貴……人家也很講道理,把裝修費抵房租了,按一月3000,住滿為止?!?

林母嘟囔著:“反正是他們劃算,落個裝修。你這二年沒少往他們家搭錢?!?

林浩能說什么?人家不要求你買房子,肯嫁給你外地人,裝個修算什么?可這跟母親講不通。但該分的都分了,結(jié)婚照卻無法撕開。

3

在旅途的路上,我還遇到過這樣的一個上海女人。馬年轉(zhuǎn)山前,我在拉薩一家藏式風(fēng)格濃重的四星級賓館住了一個多星期,一是適應(yīng)拉薩的高原,二是等待重感冒好了之后再動身,三是等待騎行滇藏線的朋友到達(dá)拉薩一起轉(zhuǎn)山。

9月份的拉薩已經(jīng)很涼了,適逢下了一場雨,睡覺時竟然需要開暖空調(diào)。所以,每天早晨,我都會到酒店的餐廳吃早餐,不出三天,廚師、服務(wù)員們都認(rèn)識我了,只要我一出現(xiàn),四川廚師便笑呵呵地一邊說,一邊動手:“單面煎,兩個?!蔽椅⑿χc頭:“謝謝?!比缓笕ミx酥油茶和藏式點心,吃一份漫長的早餐,又病又冷,只得在賓館里消磨時間。

我又看到那個美麗媽媽,她看起來年輕而瘦弱,女兒不過五歲,卻讓女兒獨自用餐,女兒時不時地跟媽媽說句話。

看了三天,終于忍不住跟她搭話:“你好。一個人帶女兒出來玩?”

她報以甜美的微笑:“是的。我打算帶她去轉(zhuǎn)山?!?

“?。∧阕约?!抱著她?!?

“嗯。還有我一個閨密?!?

“……她爸爸呢?”

“我就是帶她去見爸爸。我?guī)D(zhuǎn)山后,從樟木去尼泊爾,她爸爸在尼泊爾?!?

“噢!我也是這樣的路線……她爸爸是尼泊爾人?”

“不是。不過,他在尼泊爾很有名,你隨便一問,阿偉,都知道。我們離婚了。”

“為什么?”

她淡然一笑:“他后悔了,沒打算當(dāng)爸爸?!?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你從哪里來?”

“我上海人呀?!?

該死,是了,我早聽出她的上海口音了,只是,她是我見過的最強大的上海女人,強大的似乎不像上海女人。

上海是女人的城市,盡管女人的命運受男人的影響或掌控,但并不影響上海女人成為上海的靈魂,上??梢耘囵B(yǎng)出各式各樣的女人,讓這些形態(tài)各異的女人上演不同的傳奇。

上海女人不僅極富口才,而且天賦心機,張愛玲的作品中可以看出。比如《傾城之戀》,白公館里人的鉤心斗角、冷言冷語,每一個人,每一句話,都代表著他的立場和想法,那之于他的身份是那樣契合,又總是出乎意料。流蘇20歲就離異了八年,何以如此深諳男人本性?上海女人與生俱來的本事,很像冰城冬天最冷的夜,冷到令人發(fā)指。

年少初讀張愛玲時,總覺得她筆下的人物都很陰暗、自私,由里到外的陰冷,冷到?jīng)]有希望,沒有溫暖,沒有感恩,沒有愛,只是看著脊背發(fā)涼,想蓋被子,放下書時覺得全世界的人都在算計我。

反映上海的文學(xué)作品主角一定是女人,作家傾心描寫《上海女人》,卻不見上海男人的身影,他們一直很模糊,在上海女人背后,操縱著、陪伴著上海女人的人生,由著她們在前臺去涂抹城市風(fēng)采。而女人們感性、情緒化、沒有目標(biāo)或者目標(biāo)只是男人和家庭,就把上海弄成了一座變幻多端、風(fēng)花雪月、媚惑叢生的城市。

你可以在上海過任何一種生活,上海都包容你。

女人豐富的城市,男人們自然會蜂擁而至。要娶一個上海女人,價值不菲。范柳原會從香港飛到上海,選女人,他選擇女人的條件不是冰清玉潔的女孩兒,而是富有挑逗性的離婚女人白流蘇。他會帶她到香港貴族下榻的淺水灣飯店住一個月,僅僅是造成他們已經(jīng)同居、她無處可逃的假象。連玩手段都需要花費不菲,這個上海女人到底成就了他的《傾城之戀》。

文學(xué)作品中的上海女人精明,流于算計,她們把精明用于挑選金龜婿,精打細(xì)算、精挑細(xì)選,選的是她一生的幸福和依靠。她們看不透男人偽裝之下的真實面孔,而男人是那樣會偽裝,時常上當(dāng)也不奇怪。她們算計的也是日常生活和開銷,一分一厘都不差,她們不占別人便宜,也絕不能讓別人占她們一分錢的便宜。但她們從未算計過人生,把時間花在什么上面才會真正給她們幸福與希望。

因為她們太忙了,忙著喝咖啡和算計。

上海把上海女人打造成它的招牌和形象,使她們活出女人的優(yōu)雅多情、千嬌百媚。沒有哪座城市的女人能夠像上海女人一樣穿旗袍穿得如此優(yōu)雅,喝咖啡喝得如此嫵媚,吵架吵得細(xì)水長流,每個年齡段都能展現(xiàn)出女人的味道。

上海讓女人過早地世故,會與男人和關(guān)系周旋,白流蘇20歲離婚,在娘家窩藏了八年,到底還是能對付情場老手范柳原。上海讓女人認(rèn)為僅憑美麗和嫵媚就能“作”得了男人一生一世,只要不出上海,女人的主要人生任務(wù)就是美與作。

上海是一座滋養(yǎng)女人魅力的城市,但是從不負(fù)責(zé)打造女性獨立的靈魂、強大的內(nèi)心,從不告訴她們只有依靠自己才能有持久豐盈的人生?!堕L恨歌》中的城市代表王琦瑤會告訴你,僅憑姿色生存,即使是風(fēng)情萬種的上海女人也被男人玩弄和遺棄,女人一旦選擇一個男人,就要受控于男人的現(xiàn)狀與責(zé)任心,而男人的責(zé)任心是要有制度和證書束縛的,即使如此,也未必束縛得住。男人不過是手上的鉆戒,她們卻把它當(dāng)成人生全部,而男人真的只把她們當(dāng)成鉆戒。

男人是女人悲劇的根源,從來都是,上海也不例外。

如若說這只是一個故事,那么還有真實的人生,不會比這個更柔軟、更情意綿綿。一個已經(jīng)經(jīng)濟(jì)獨立、聲名顯赫的上海女人卻非要把自己交給一個花花公子、漢奸文人,造成了自己一生的蒼涼和悲情,張愛玲如此選擇,并不奇怪,是上海造就的她讓她做出超低情商的選擇。上海侍候女人,終其根本是讓女人侍候男人。

我到上海去尋求獨立的人生,于是我離開了上海,在我成為上海女人之前,在上海成就或毀滅我之前。

速度與孤獨

我到上海時,徹頭徹尾是個孩子。

不只那時,即使現(xiàn)在,我依然不懂成人世界的活法和想法,我沒復(fù)辟過他們的人生,我關(guān)注的不是他們渴望的,我依然保有孩子的心性和傻里傻氣,依然看不透人性和這個世界。

出上海火車站后,直接去乘地鐵,看著別人把地鐵票插入一個小鐵盒子,我也如法炮制,卻沒塞進(jìn)去,假裝失誤,再插——這是平生第一次插地鐵票的表現(xiàn),卻在拼命表演,沒人在乎這個鄉(xiāng)下孩子的傻里傻氣,但她就在像模像樣地表演。到底被身后的人催促,說了一句:“港督(傻瓜)。”心想上海人真寬容,這還夸我像香港來的督察呢。

這是始發(fā)站,外面排了里三層外三層,正是上班高峰期,“高峰期”的概念我很快就知道了,并加入了這個洪流之中。地鐵來了,有質(zhì)感地停下,門剛一打開,我還沒反應(yīng)過來,“刷”地一下,全世界只剩下我一個人。好孤獨啊。

我四面看看,確實只有我。需要進(jìn)去嗎?好像是。那時,我是慢的,因為從沒快過?,F(xiàn)在,我依然是慢的,因為快過了??欤帜茉鯓??快了,會失心。生活,還是慢慢來,急,只能急自己,時間是同樣的,規(guī)律自始至終都是一樣的。

在上海擠公交、地鐵,我永遠(yuǎn)是弱者。

21世紀(jì)初,不少上海人歧視外地人十分強烈,主管開會時都講上海話,客戶講的也是上海話,我只會講一種被他們歧視的話——普通話。還有態(tài)度,他們看我們的眼神就像主人看仆人,城里人看鄉(xiāng)下人,雖然我的確是個鄉(xiāng)下人,但你似乎不應(yīng)該看以前,而要看以后,我是否很快能夠成為比你們更高貴的城里人,但他們哪有時間和心情?

此外,還有城市帶來的苦惱:消費極高,比起呼蘭河,一個月的工資僅夠交房費、公交費和飯費,城市太大,為了省房錢,住在遙遠(yuǎn)的楊浦區(qū),工作卻在最繁華、最堵車的南京西路,每天6:30起床,7點等車,兩個小時后才有可能到公司,有時候是一路站著,車上人山人海,連只蒼蠅都飛不進(jìn)來。

還沒有開始工作,這座城市及生活在城市里的人就已經(jīng)讓你身心疲憊。連滾帶爬地跑到電梯口,排隊。電梯門一打開,風(fēng)一樣地刮到前臺報到,晚到一分鐘,就需要跟前臺小姐擠眉弄眼、出賣色相,外帶請吃生煎才能不被記遲到,記一次罰款50。一份生煎,10塊;搔首弄姿,自帶,不花錢。這種日子過了近兩年。

上海的氣候很奇怪,夏季的熱像野獸一樣,抓著你、撓著你,即使抹著防曬霜、打著太陽傘,脖頸也會被野獸弄得紅腫、脫皮;冬季的濕冷則像幽靈一樣,無時無刻不滲透進(jìn)你的每一個毛孔,讓你睡在潮濕中,穿著雨衣般的大衣出門。沒錢買第二雙鞋和上好的大衣,鞋子每天都是濕的,每天都在寒風(fēng)中瑟瑟發(fā)抖,根本沒有一個干燥的地方。那時候特別想念外婆的灶坑,東北的暖氣,家中的火爐,哪怕是熱一熱鞋,都是無上的幸福。

我在孤獨中孤獨地活著,是為了有一天,能夠不孤獨。萬萬沒想到,仍然選擇了孤獨的人生。

沒有“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決絕的孤獨,何來“眾里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成功。

你今天是一個孤獨的怪人,離群索居,總有一天你會成為一個民族!

——尼采

洗澡記

給你們十次機會,猜我在上海的第一課是什么,你們準(zhǔn)猜不著。除了東北人。

三十多個小時的硬座,好容易挨到上海,地鐵又換乘公交車,兩個多小時,才到達(dá)梅隴八村,其狼狽疲憊及清潔情況可想而知。

進(jìn)屋后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洗澡。

我拿著搓澡巾鉆進(jìn)浴室,從頭到腳,從里到外洗了個透徹,我出來時梅子已經(jīng)快崩潰了:

“天吶!你洗澡需要半個小時!”

“是啊,咱在哈爾濱不都是這樣?”

“可這里是上海!”

“上海人不洗澡嗎?”我一邊擦著頭發(fā)一邊問。

梅子笑瘋了,“怎么可能?這大熱的天兒,我們?nèi)羰窃诩遥薏坏靡惶煜慈?。上海人管洗澡叫沖涼,每天都要沖的,沖一次時間很短,十分鐘甚至幾分鐘?!?

“啊,那能洗干凈嗎?”

“天吶,天天沖涼,哪里有那么多灰?我們是五個人合租,如果一個人洗半個小時,時間哪里夠用?人家要急瘋了!”

“噢!”

萬萬沒想到,我到上海的第一節(jié)課是洗澡。

上海洗澡課要點:一、天天洗澡;二、改叫“沖涼”;三、時間要短;四、不搓澡。

很快發(fā)覺不用學(xué),38℃的天氣,自動往浴室里鉆,如果是周末,一天鉆三回,還是想鉆,一看浴室也像桑拿房,就懶得鉆了,躲在空調(diào)房里,披著毯子。至于搓澡,那是開國際玩笑,灰都變成汗了。

起初,進(jìn)浴室沖涼,還定鬧鐘,很快就不用了,蒸汽幾分鐘就把我熏出來了,后脖頸被曬得紫黑,多沖一會兒就疼痛難忍。

不出一個星期,就把在東北十幾年養(yǎng)成的洗澡習(xí)慣改了。

再回東北時,東北人仍習(xí)慣在公共浴場洗澡,自家浴室反而堆滿雜物。

問他們?yōu)槭裁床辉诩依锵丛瑁骸袄?。?

“??!這個,這個……”我的手敲著桌子,從哪兒說起呢,這么詭異的論斷。

冷的是外面,屋子里溫暖如春,穿著短袖。出去一次,需要里三層外三層,他們會認(rèn)為在家里洗澡冷?你去瞧瞧江南人家的浴室,誰家沒有浴霸,屋子里—3℃時,照樣站在自家浴室洗澡。

天寒地凍的,真沒有天天洗澡的欲望,只想大口吃肉、大口喝酒,那么厚重的衣物,不洗澡也看不出來。全城人都幾天或十幾天洗一次,誰會笑話誰?

反倒是我天天沖澡,很是異樣。

租房記

我在上海時,不僅遠(yuǎn)遠(yuǎn)不懂生活,而且是真正的漂泊。一年零八個月中,幾乎住遍了整個上海:梅隴、虹橋、中山北路、張江鎮(zhèn)、陸家嘴、張揚路、江蘇路、五角場,搬了八個家!似乎侮辱了“漂泊”這個詞兒,叫啥呢?每一次搬家都有不得已的理由,都必須搬,累就累在“必須”二字。因而,搬家對于我來說絕不是樂趣,不是新鮮,而是無奈,是流離失所,同時經(jīng)驗極其豐富。

一部現(xiàn)實中的游俠傳在上海無聲無息地上演,又憑空蒸發(fā)。

1

第一個“家”,是與五個東北老鄉(xiāng)一起合租,因租期到,各自分離。

第二個“家”,與網(wǎng)絡(luò)公司同事John和他的朋友Mike,三人合租。三室一廳,竟然需要600塊一個房間,簡直無法忍受,更無法忍受的還在后頭。

不過一個月的時間,John和Mike失戀、熱戀、再失戀。男人的一半果然是女人。

John的前女友是他平生摯愛,他給我看他們一起去西藏旅行的照片,她的確很漂亮,只是不知道為什么沒頭腦,愛上其貌不揚的John。

“你知道嗎?我倆差點死在西藏,在海拔六千多米的珠峰上,她患了感冒,我三天三夜沒睡覺,照顧她,不停地給她喝開水,換熱毛巾和暖水袋,甚至用我的身體為她提供熱量……”

“你并不吃虧,這種事兒男人永遠(yuǎn)占優(yōu)勢?!?

“哪有心思?救命要緊。她感動地說要愛我一生一世,在山上,下了山就忘了。倒也不是她的問題,她媽媽實在太勢利。她是廣播播音員,外形靚麗,再做兩年,很容易轉(zhuǎn)為電視主持人,那樣,她就能成為她媽媽的搖錢樹了?!畠z以為儂是誰?一個沒錢、沒貌、沒勢力的窮小子,想娶我女兒呀,也不撒泡尿照照!我女兒是國色天香,才貌雙全,還是上海擰(人),即使不嫁王公貴族也得是巨富商賈才匹配。你趁早別做這個美夢!’我問她的意見,她躺在我的懷里,哭得梨花一枝春帶雨,‘我答應(yīng)過愛你一生一世……但是,我不能違背媽媽的意思,你知道,我是單親家庭長大的,媽媽為了我吃了很多苦頭的……不論她的想法是否正確,總是希望我好。我不違背誓言,我會愛你……只是不能嫁給你,對不起!’”

John的眼睛濕潤了,我們坐在陽臺上聊天,他望著小區(qū)里寂靜的綠色小路,“與她分手后,我的心就死了,對愛情、對女人什么想法都沒有了。”

Mike的故事更加凄慘,他正在準(zhǔn)備與女友的婚事,喜洋洋地。萬事俱備只欠儀式時,女朋友跟一個美國人跑到美國去了。他大受打擊,從此一蹶不振,對愛情心灰意冷。

我為他們的辛酸愛情往事抹了幾下眼淚,并深深地安慰了他們一番:癡心漢總會遇到癡情女子的,更何況,癡心女子古來多,癡心男人誰見了?

之后,我打掃房間時還會破天荒地為他們拖拖地,如果他們的床頭上太亂,我就為他們清理一下。我向來對用情專一、為愛真心付出的男人有份好感,因而,對他們的房間衛(wèi)生格外恩寵。聽完故事的下一個周日,拖地時發(fā)現(xiàn)他們的床上放著兩件女人衣服,地上多了幾根長頭發(fā)。當(dāng)天晚上,John邀請我去上海影城旁邊的貴州餐館吃酸湯火鍋。

我到時,已經(jīng)坐了四個人:John,John的新女朋友,Mike和Mike的新女朋友。John的新女朋友很漂亮,皮膚細(xì)嫩,身材很惹火,人又嫻靜,坐在那兒,像個女演員一樣。上天真不公平,這個外表普通的臭小子,總走桃花運。對他們剛剛建立的信任和好感頃刻之間灰飛煙滅。

臨走時,我們一人打包了一瓶店家贈送的自制辣椒醬。不用說,當(dāng)晚,他們都泡在各自的溫柔富貴鄉(xiāng)里,我泡在辣椒醬里。

絕不要再妄想我為你們打掃衛(wèi)生了,哼!

又一周后,John與他的新女朋友分手了。

這種閃電俠般的戀愛與失戀令我驚訝不已。他是這樣自圓其說的:

“她經(jīng)歷很坎坷,愛上了一個有婦之夫,與他暗地里同居了七年……”

當(dāng)代的尤二姐。

“男人一直說要離婚,可離了七年,都沒離成,孩子卻長大了,尋死覓活地阻撓他們。她終于放棄了,不能再等待下去,女人是等不起的。她要求我盡快給她一個家,和她結(jié)婚,給她名分,我可不想那么早就被婚姻拴住手腳。”

“你不想要個好女孩子嗎?我看她就不錯,也不問你的經(jīng)濟(jì)狀況及未來打算,只要個名分而已嘛。一時的失足不算什么?!?

“失足?與人同居算什么失足?問題不在這兒,我不想結(jié)婚這么早?!?

“耽誤你朝三暮四、拈花惹草?”

“得啦!不打擊我你就活不下去?每一份愛情都有一份不得已之處,我有什么辦法?她才跟我交往兩個星期,就想結(jié)婚。婚姻是那么簡單的嗎?那可是兩個家庭的事情。哎,真是可惜,她很賢惠,為我蓋被子、洗衣服、打掃房間,還拖地……”

“天哪!地是我拖的!”

“被子可是她蓋的。她能為我做太多太多你做不了的事情。”

“廢話!她是誰?你是誰?我是誰?”

再下一周的周日,半夜三更突然被嬌滴滴的女人聲音吵醒:“姐姐?!蔽液懿磺樵傅嘏榔饋恚崎_門,一個異樣的女人站在另一道門前,她正舉手輕輕叩門,看到我也吃了一驚,舉起的那只手下意識地放在嘴邊,一雙年輕而污濁的眼睛流露出了奇特而恐懼的目光,仿佛我要強暴她一樣。

她穿得很少,幾乎赤身裸體。她看著我,我盯著她。我瞄了一眼掛鐘,凌晨兩點半。我皺皺眉頭,毫不掩飾厭惡的神情,她距離我只有半步之遙,見我一直盯著她,下意識地雙手抱在胸前,遮擋半裸的胸。我既厭惡又覺好笑,她不介意在男人面前放蕩,卻介意在女人面前衣衫不整,她對我有什么好保留的?我直勾勾地盯著她,完全因為意外、好奇與厭惡。

我“砰”地一聲關(guān)上門,心里奇怪:“原來上海也有妓女呀,他們是從哪里找來的?真有本事!”我躺回到床上去,上海的妓女與電視中演的妓女不一樣呢,若不是在這種場合碰面,她的妝再化得淡一些,看起來和良家女子沒什么兩樣,外表上。我一躺下,蓋上被子,迸出兩個字:“搬家!”就睡著了。

男人實在太麻煩了。

2

這一次,什么都可以遷就,唯獨一點雷打不動的是:一定要找一個女孩子合租。在網(wǎng)上遇到了一個青浦的女孩,我們一見傾心,下午就定了一套房子,晚上就睡在了一起。跟女人睡覺真踏實。

她也就讓我睡了一個踏實覺,為了省錢,我們租了一室一廳,同睡一張大床,這沒什么問題,問題是生活習(xí)慣完全不同。我睡覺時,她要開燈看報,早晨還沒起床,她就打開窗戶,說放新鮮空氣,可這是12月份。

為了遷就她,我去上班之前,就打開窗戶,放新鮮空氣,晚上回來立即被她數(shù)落:

“下雨天不能開窗子的呀,屋子里會很潮濕的?!?

還有AA制,衣柜的抽屜要A,A之后多出一個抽屜,我可憐巴巴地看著她,尚無任何A的經(jīng)驗。她把一張紙疊成長條,往抽屜中間一放:“一人一半?!?

“不用了,你自己用吧?!?

“不要的呀,我們各自一半好了呀?!?

我們一起去超市,無論買什么,她都要A,面包如果一袋是雙數(shù),還好分,若是五個,她會把那一個掰兩半。

我弱弱地問:“那牛奶呢?也要一人一半?”

她奇怪地看著我:“一人一袋呀。”我已經(jīng)被A的弱智了。

3

這種AA制的日子過了三個月。我遇到了一個域名博士,他邀請我一起創(chuàng)業(yè),說給我5000塊工資,還沒等我激動的瑟瑟發(fā)抖,又說:

“你不是普通的員工,你是股東,工資入股?!?

最終每個月只發(fā)給我2000。他把公司安放在張江高科技園區(qū),距離現(xiàn)在租的房子有四個多小時路程,只得跟青浦女孩告別。

當(dāng)時,2號地鐵延伸線剛剛開通張江高科站,坐在地鐵上很荒涼,放眼望去,整列地鐵,幾乎只有我一個人。

應(yīng)該還有司機。

下了地鐵,更荒涼,完全是一個鄉(xiāng)鎮(zhèn),鄉(xiāng)下人回鄉(xiāng)下了。

博士對未來充滿信心:“你知道嗎?張江高科技園區(qū)號稱中國的硅谷。我們的事業(yè)高端前衛(wèi),將從此影響世界。美國的硅谷,你曉得吧?!?

我連手機還沒摸過呢,硅谷對我沒用,不能付房租,但是博士未來能夠影響世界的公司能。

盡管博士把張江高科技園區(qū)襯托得那么氣勢恢宏,但不能影響到張江鎮(zhèn)那段路上的荒涼,那荒涼似乎還不比呼蘭河,人家還有幾百年歷史呢,還有大泥坑、跳大神的,張江鎮(zhèn)除了不起眼的民宅、菜場,可什么都沒有。

博士在張江租了很大的房子,價格很便宜,他雄心勃勃地把它當(dāng)作員工宿舍,直到公司快做不下去了,也沒招來員工。

唯一支撐我的是虛榮:才大學(xué)畢業(yè)不到半年,就創(chuàng)業(yè)了,成為股東了,雖然公司只有二人。但未來會有二千人,博士說,到那時,我就一人之下,千人之上了。權(quán)力對于一個農(nóng)N代來講,沒有任何誘惑力,我只想早點拿到5000塊現(xiàn)金,在上海獨租一間房,那是多么美妙的事情!

這是我最大的理想。這半年我沒干別的了,盡搬家玩兒了,已經(jīng)三個了,很快就要搬第四個。

原因是這么一個雄才大略的人,竟然還有心思兒女情長,2月14號,博士非要拉我過節(jié)。

我說:“春節(jié)過去了,元宵節(jié)剛過,您不是說上海人不大過節(jié)的嗎?春節(jié)您就回家一天?!?

“是的呀,我們不過傳統(tǒng)節(jié)日,過洋節(jié)?!?

“洋節(jié)是什么節(jié)?”

“哎呀,今天是西方的情人節(jié)。猜我給你準(zhǔn)備了什么禮物?”我第一次聽說這個節(jié)。

見我半天沒反應(yīng),他給我掃了下盲,講了情人節(jié)的歷史,但我還是不懂,這跟中國有什么關(guān)系,跟我有什么關(guān)系。

“馬上就跟你有關(guān)系了?!彼贸鲆粋€小方盒子?!安?,這是什么?”好像是一個電子設(shè)備,拿在手里像塊磚大小,但比它薄了大半。

“這很昂貴的,這是掌上電腦?!?

博士怎么想的,一個掙扎在生存線上,為吃飯、穿衣活著的人,要掌上電腦有什么用?我現(xiàn)在能讓自己吃飽,但穿不暖呀,上海的冬天濕冷,買不起好大衣,他還不如送件大衣。

2月15號我就知道了,大衣要花錢,掌上電腦是別人送給他的,在他的欲望沒達(dá)成之后,他悄悄拿回去了。

晚上博士請我吃牛排,竟然想追求我。我都傻眼了,“我們是合作伙伴,不是嗎?”

“是,這不影響?!?

“您不是有太太、孩子嗎?”

“這也不影響,我是要離婚的,我們可以先做情人。”

這簡直是跟宇宙開玩笑,我雖然是鄉(xiāng)下人,但也是少女身份,沒資格要求上海男人任何條件,總可以敲鑼打鼓、擲地有聲地要求:必須單身吧。至于情人,我的媽呀,第一次聽活人親口說,之前是在《查泰萊夫人的情人》里認(rèn)識的。

他還不理解我為什么不選擇他,覺得我們可以事業(yè)、愛情齊頭并進(jìn)。

已婚男人,還有資格談愛情?我頭發(fā)長,見識短,但不弱智。他想穿越最起碼的底線,還振振有詞。我驚奇的不是前者,有John的傻女友打底,也知道有愚蠢至極的女孩會就范,而是后者:憑什么還覺得理所當(dāng)然,納妾制度早就沉塘了。

立即搬家!

4

時間太短,趕忙上網(wǎng)找合租,顧不上二房東的性別了,有獨立的一間房、一張床就行。15號開始收拾東西,16號就搬家,搬到了陸家嘴的一處老宅。

這真的是老宅,老到不用裝修就可以拍鬼片,柜子是那種應(yīng)該放在故居里的陳列品,床很大,是麻繩纏繞的,睡在上面還很舒服。

只是,某天爬出來一只活物,我嚇得尖叫一聲,隔壁合租者敲門問怎么回事兒?我還想知道呢,這個到底是什么東西?蟑螂還是蜈蚣,從哪爬來的?

這樣的老宅,帶來的震驚不只這一個,還有更豪邁的震驚。

出了小區(qū),斜對面就是陸家嘴地鐵口,往左拐就是上海名聞世界的金茂大廈。

“哇噢!哎呀!”

晚飯后散個步,就從貧民窟跨入豪門。老宅的凄慘與摩天大廈的輝煌,同樣無法接受,我雖生于鄉(xiāng)下,自小也是嬌生慣養(yǎng),沒吃過苦,老上海人的這種耐力實在了得:這樣的房子能住人?。窟€有這輝煌,也不是為我們準(zhǔn)備的,繁華腳下的貧瘠愈發(fā)顯得刺眼揪心,有種西施嫁給了村頭要飯的癩子,東施卻嫁入豪門生個兒子的糾結(jié)感。

守著金茂大廈,不進(jìn)去溜達(dá)溜達(dá),還真不是我的性格。住在貧民窟,兜里揣著100塊錢,敢去金茂大廈看人喝咖啡,也只有我這種性格才敢。再怎么著,也比這種水平的鄉(xiāng)下妞敢只身闖上海容易。

我找出當(dāng)時最能顯得“高貴”的裙子,能高貴就奇了怪了。我沒有一件衣服超過80塊,只能靠表演。期待自己天生有演技,高昂著頭顱,進(jìn)了這道高貴的轉(zhuǎn)門,還竟然輕描淡寫地詢問門邊挺立的帥哥:“到頂樓怎么走?”

“小姐,您好!從這里可以到56層中庭咖啡座,再換乘一部電梯,可以直接到達(dá)88層,您是要去九重天酒廊嗎?”

我微笑著點頭,還酒廊!我連酒都沒喝過。上海的酒肯定死貴,我得攢錢買大衣,我快凍死了,誰能說清楚在東北出生的人會在上海凍得有個地縫兒都想鉆進(jìn)去暖暖,卻立即爬出來:連地縫兒都是冰冷的。

金茂大廈里如春天般溫暖,進(jìn)了電梯,心突突直跳,頭暈了一下,手扶住金碧輝煌的墻壁,一瞬間,門打開了,比張江鎮(zhèn)到六樓的電梯還快。

緩和了一下,裝得若無其事走出去,挺直被震驚的身軀:一個星光燦爛的世界,轉(zhuǎn)到中庭,仰望上面,像看到了一個銀河系。

“小姐,您好!需要喝咖啡嗎?”

如果不要錢,我需要一切。

為了面子,我得撒謊:“謝謝,不用。我去九重天。”

“您這邊請,電梯可以直達(dá)。”

如白駒過隙般,倏忽間,到達(dá)87層,頭又暈了一下,門就開了。

轉(zhuǎn)到客房橢圓的欄桿處,透過金碧輝煌的通道,便可仰望星辰,底端便是中庭咖啡廳,有人享受著既高又貴的咖啡,一仰望便是璀璨堂皇的云端。我不羨慕他們可以坐在金茂喝咖啡,只羨慕能夠隨時來金茂坐在那兒。

我要這個自由。但我擁有了這個自由后,不會向往金茂的咖啡。12年后,我坐在深圳京基一百96層的閑逸廊吃英式下午茶,這里不僅可以看到整個深圳,還有香港,透過觸手可及的云層,已經(jīng)淡漠了那個鄉(xiāng)下丫頭仰望金茂56層咖啡廳的膽戰(zhàn)心驚,但我卻做了那時想要做的事,包括那時想都不敢想的事。

5

我在上海住過的最后一個家是五角場。

住在貧民窟,卻在市中心上班,來回四個小時車程,最大的幸福是上車能有座,靠上一會兒,很想知道常年這樣生活的人,會不會極端分裂。屋子小的只能放下床和柜子,在陽臺上晾一件手洗的衣服,樓下大爺就上來叫囂,還聽不懂,辦公室卻在豪華大廈的56層。疲于奔命地穿梭于貧窮與豪華之間,一年四季的時間都用來上班、坐車,周末睡覺、洗衣服、打掃房間、再睡覺,沒有任何時間和精力思考、學(xué)習(xí)和上升。

我差不多這樣生活近一年,就覺得不能這樣生活。這樣,沒有生活,會剝奪生活。如果我不能擺脫這種生活,就得擺脫帶來這種生活的城市。

于是,我離開了上海。去尋找真正的生活。

上海再豐盛,也只是我人生之旅中的一處風(fēng)景,一次停留,未來無限深遠(yuǎn),擁有未知的奇跡。

討生活記

我是因為大學(xué)畢業(yè)前的寒假去上海簽約了一家公司,畢業(yè)時才興高采烈地離開黃金時代,頭也不回地去了上海。到上海之后,到徐家匯去找那家公司,已經(jīng)人去樓空,正在裝修成一家別的什么公司。

于是,找工作成了初到上海的重頭戲,到各大人才市場把自己“賣”出去是重中之重。這并不容易,不只是上海太大,人才太多,而是我這棵菜實在微薄,在東北凍得快爛了,要啥啥沒有,除了勇往直前的傻勁兒。

因為總跑人才市場,那幾天,就擁有了人生眾多的第一次:第一次乘坐雙層公交車,第一次坐地鐵,第一次去外灘,第一次去南京東路,第一次吃麥當(dāng)勞,第一次去人才市場,第一次到達(dá)一個地方需要轉(zhuǎn)乘兩次車外加一趟地鐵——已經(jīng)能從俺村兒到俄羅斯了。

偷瞄人家的簡歷,外帶耳濡目染:上海復(fù)旦、上海交大、同濟(jì)大學(xué)、華東師大……還有許多研究生、留學(xué)歸國人士,這些翡翠白菜,也屈尊來人才市場展覽,我這棵普通白菜只能擺地攤兒。

我投了六份簡歷,全都是銷售工作,并非是我選擇了營銷這種職業(yè),而是這種職業(yè)選擇了我,在所有的職位要求中,只有這個要求最少、最低又最適合我的性格。中文系配套的最佳職位是文秘和經(jīng)理助理——坐辦公室不讓出門、不讓說話會憋壞我的,其實人家要求的條件我沒一條符合。許多職位要求英語六級以上,而我只過了一半——三級;還有的要求熟練操作電腦:我還不會開機關(guān)機;文秘則要求熟悉辦公自動化、o?ce軟件,打字在每分鐘六十個字以上:我不知前者為何物,打字沒統(tǒng)計過,估計每分鐘不超過二十字,還得是在沒有難拆分的生僻漢字的情況下;有的要求上海戶口:我不僅沒有上海戶口,連戶口也沒了,畢業(yè)時我的戶籍被打回高中所在地,我根本沒空回去報到,也就懸著了,這期間如果要進(jìn)行全國人口普查,就漏掉我了;有的要求得稀奇古怪,看也看不懂,比如報關(guān)員,僅是要求就列了八項,看得我是“相顧無言,唯有淚千行”。技能用時方恨少,此時方知大學(xué)是白上了。

愁也得找工作啊,不然怎么活下去!在上海,連呼吸都要花錢——呼吸的房子得付房租,按天計算也不少。

當(dāng)時對工作是沒有要求的,只要肯有人要我,能發(fā)工資就行。有家小公司通知我去面試,欣欣然而去,對方給我一張試卷,讓我先答題。這是一家軟件集成公司,我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不會做是小事,問題是看也看不懂。

我賭氣地把試卷合上,“李先生,一定要答對了,才能通過面試嗎?”

“基本上是這樣?!?

“我不服,不是說做銷售只要口才好、能吃苦、肯學(xué)習(xí)、勤奮就可以嗎?”

“理論上是的?!?

對方是一個文質(zhì)彬彬的上海男人。

“那干嗎還要做這惱人的試卷呢?我已經(jīng)考了十六年試,剛出校門,以為松一口氣了,沒想到找工作還是要考試。我不要考試,只要面試!”我噘著嘴說。

李先生笑了,笑得很文雅,男人還可以這么溫柔?“你的性格我很欣賞,我觀察了你一下,對你成為一名優(yōu)秀的營銷人員充滿信心,只是……你若不懂業(yè)務(wù)知識,怎么與客戶交流呢?”

“這個……我沒想過這個問題……”

“讓我看看你的筆試情況?!?

他伸手來拿試卷。

我的臉紅了,雙手捂?。骸安槐乜戳?,我一個都不會。不過……我向您保證,我會在最短的時間內(nèi)以最快的速度學(xué)會?!?

“我相信你的毅力和決心,也希望你能盡快弄通這些程序設(shè)計知識,我們的產(chǎn)品是高端軟件,目標(biāo)客戶是大公司的工程師、技術(shù)主管,僅憑能說會道,一點兒也不懂產(chǎn)品知識可有點……”

他重重頓了一下,我搶著說:“我明白了。我這就去學(xué)習(xí)!我先告辭了,再見?!?

“好的,期待你的好消息?!?

我一頭扎進(jìn)書店,抱了一堆相關(guān)的書,坐地上開始讀,能讀懂漢字,不明白公式。如果一個星期就能學(xué)會這些編程軟件,我比翡翠白菜還金貴呢。

那就避免選擇這種高技術(shù)含量的公司,去了一家臺灣公司,他們生產(chǎn)不銹鋼廚飾,雖然我是沒見過,但用在廚房的硬件比用在電腦里的軟件清晰可見。

銷售經(jīng)理帶我參觀完精致的樣品,然后告訴我銷售政策:“底薪900塊,是在完成任務(wù)的情況下,否則只有600。若一個單沒有,則只有300塊,提成是總銷售額的0.5%,如果超額完成,多出來的部分提成是1%,若超額五萬之上還有,則是1.5%,以此遞增,總之是做得越多提成越多,收入越高,反之,做得少或做不出就會扣除底薪,以示懲罰?!?

我眨了眨眼,動了動嘴,根本聽不明白,無從問起:連銷售政策都搞不明白,怎么做銷售呢?

“……請問任務(wù)容易完成嗎?從一無所知到簽單需要多長時間?”

“這就要看個人的悟性了,不過,以你的聰明才智想必不出三個月?!?

仨月!總共九百塊錢薪水,即使凍不死,也會餓死。

僅工作兩天,我就消失了,又現(xiàn)身另一家電纜公司。之后是保險公司,再之后是網(wǎng)絡(luò)編輯,然后是跟一個自稱域名博士的人創(chuàng)業(yè),連域名是啥都不知道,就敢去創(chuàng)業(yè),唉……

我找的工作所跨行業(yè)之大是令人咋舌的,可怎么辦呢?一無所長、一無是處,不知道做什么,所以什么都做。學(xué)了滿腦子詩詞文學(xué)、文藝概論、應(yīng)用寫作……沒有一門學(xué)問指引我如何找工作。是了,有一樣算是對口的:編輯,不是沒找過,只是沒處找,沒碰上正規(guī)報社、雜志社到人才市場招聘,只看到過一家《企業(yè)上網(wǎng)指南》,去面試了一下,需要上海戶口。

還面試過一家廣告公司,方案企劃大概與編輯靠點邊兒,結(jié)果對方看中了我性格開朗的一面,要我做廣告業(yè)務(wù)員:底薪500,提成20%。高額提成雖然令我垂涎三尺,過低的底薪實在望而生畏,只得將其刪除了。

總之,到上海之后的第一個月是找工作,第二個月是換工作,第三個月是試工作,足跡踏遍上海每個區(qū)的每個角落。

我創(chuàng)造的紀(jì)錄是:一天面試六家公司。

很快,我變成了古銅色的小金人兒,通身深咖啡色,脖頸后面被紫外線灼傷,起了一層紫黑色的皮。我卻連一丁點兒心痛自己的時間和金錢都沒有,只用得起小護(hù)士防曬霜,超過三十塊就買不起,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自己越變越黑。反正本來就黑,再黑一點也無所謂,活著,靠奮斗,不靠臉。

這一時期,目標(biāo)明晰,動力十足,雖總是累到極致,心情卻很愉快,除了偶爾彷徨、失落之外,生活狀態(tài)還算不錯。找一份工作——只要底薪可以滿足在上海的最低生存標(biāo)準(zhǔn),就是我當(dāng)時全部的人生目標(biāo)。

是的,那時,我是一個再世俗不過的人,敲定的目標(biāo)與其他人是一樣的:賺錢,多多賺錢,有了錢之后就給親人們買一堆禮品,回去探望他們。

哪里曉得錢那么難賺,好公司那么難找。

公司也像圍城,工作是進(jìn)城,互炒魷魚是出城。那三個月我不停地進(jìn)城、出城,強烈地渴望能在一座城里圍上個三年五載,受夠了被圍的滋味兒再出城。

一定會出城,沒有人會一生待在一座城里,即使你想,也會有人將你踢出城去,哪座城全部收留單純、善良、能干、積極的人?我只想一門心思地殺入城中,主動繳械投降,不必逼供,什么都招,只要能給我一口飯吃、一條活路。

每一座圍城就是一個收容所,“關(guān)押”著無數(shù)為生計所迫、追逐名利的人。收容所是一個出賣自由、換取食物與享樂的地方,不負(fù)責(zé)實現(xiàn)人生價值,人只有在追求理想和信仰的過程中,才能明白什么是人生價值以及如何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只有在探索精神目標(biāo)的過程中才能明白人為什么活著以及應(yīng)該怎樣活著。

我還遠(yuǎn)遠(yuǎn)不懂生活是什么,因為正在討生活中。

上海特別難生活,對于外地人來說。在上海生活過,就可以在任何城市生活。

灰姑娘

在大學(xué)以前,我活脫脫是一個十足的瑪麗安·達(dá)希伍德小姐,性情熱烈,開朗外向,凡是說話不像我那樣快的人,凡是不跟我一樣喜怒哀樂都表現(xiàn)在臉上的人,都被我認(rèn)為是可憐人,活著真是可憐。這個以為別人可憐的可憐人,在上海的生活真是可憐,就是因為性格。

成也蕭何,敗也蕭何,也因為性格,在疲于奔命中仍不失傻傻的天真和快樂,這快樂來自對陌生城市的探秘及對未來的強烈渴望,那渴望中最動人的就是今生一定要有而且只能有一次并且已有了的愛情,我擁有了這份愛情,就沒有資格擁有別的了。

但誘惑,不因為你的心意而消失,他們只看臉,年輕而好看的臉,是灰姑娘之所以有機會成為王后的首要條件。

2018年的元宵節(jié),一壺斯里蘭卡紅茶,新西蘭松餅,突然想起自己平生第一次用刀叉、吃西餐的傻樣兒,曬著太陽冥想那個激情澎湃的歲月,發(fā)覺一個怪事:一個既不溫柔又無財產(chǎn),既不嫵媚又無才華的鄉(xiāng)下丫頭,想讓她成為灰姑娘的人還真不少,是不是王子無從判斷,以我的條件,上海遍地是王子。要命的不是王子的標(biāo)準(zhǔn),而是我根本沒聽過灰姑娘的故事,村里人講的都是楊家將、孫悟空三打白骨精、黑龍打白龍的故事,這些在上海根本用不上。

如果想讓人生有點色彩,就成為穆桂英和佘太君,但一個是已婚婦女,一個是老年婦女。年輕女孩的奮斗楷模,在中國歷史或文學(xué)中,還真找不到。平庸的我能在上海受到這么多的青睞還真是有點奇怪,沒穿過旗袍,不會點蚊香、喝咖啡,也不是沒落家族的大家閨秀,與張愛玲筆下的上海女人從外在到內(nèi)在完全相反,反得不像是一個女人。

1

第一個誘惑,在我剛抵達(dá)上海就開始了。

“你沒覺得錢力對你有意思?”燕子悄悄問我。

“意思?什么意思?”

“他喜歡你?!?

“為什么?”

燕子哈哈大笑:“喜歡就是喜歡,沒有什么為什么。難道你不值得別人喜歡?”

“問題是我有男朋友?!?

“就你那個還沒畢業(yè)的大學(xué)同學(xué)?我勸你理智一點,你們根本不可能?!?

“為什么?我會一直等著他?!?

“我相信你會。但是現(xiàn)實不會。在上海沒錢寸步難行?!?

“我們可以一起賺?!?

“錢是那么好賺的?”

本想據(jù)理力爭,但歷經(jīng)找工作的艱難之后,不吱聲了。

“我現(xiàn)在就可以告訴你結(jié)果:等他畢業(yè)來上海,兩個人月薪二三千塊,租房子就得耗去大半……”

我捂上耳朵,她把我的手拿下來,“你難道不想好好生活?”

“我的奮斗,就是為了生活?!?

“你還不了解生活,現(xiàn)在大家在一起合租,每人只需要二百多塊,要是由你們兩個全部負(fù)擔(dān),就是1500塊,而且房租、房價都會越來越高。錢力人老實,獨生子,父母都是公務(wù)員,在沈陽有房子,你們都是東北人,沒有風(fēng)俗習(xí)慣的隔閡……”

“我有男朋友?!边@是我唯一的想法。我沒把這當(dāng)回事兒,保持著合租者的友誼,但他偷偷把我的簡歷放在網(wǎng)上,使我獲得了一份意外的高薪工作。我知道時,租期已到,大家四分五裂。

2

第二個誘惑,是很多女孩苦苦尋覓的。那天,我走進(jìn)電梯,撳了“56”,電梯門剛要關(guān)閉,走進(jìn)一個外國男人,像埃菲爾鐵塔一樣站在我身邊。電梯中只有兩個人。

“Hello!”他沖我打招呼。

“Hi!”

“Are you working in this bulding?”

“Yes.”

“My name is Mike.May I have your name?”

我搜腸刮肚地想英文單詞:“Sure!My name is MingXia.”

“MingXia,oh,It's very beautiful!A wonderful name!You have a nice name.”

我簡直要崩潰,這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在中國遍地都是,換作字母就好聽了?

他又說了一句什么,我臉紅了:“I'm sorry,my english is poor,very poor.”

“Ok,this is my card,can you give me your card?你—的—名—片?!?

他用波濤洶涌的中文補充了一句,這立即消解了我的自卑:他的中文比我的英文還差,至少我說得比他流利。

“Of cause.Here you are.”

此后,他不停地給我打電話,可惜我除了“hello、sorry、Excuse me、thank you、goodby”之外一句也聽不懂。當(dāng)面看著他的嘴,還能勉強對話,靠聽力外帶想象,我會感覺他說的是非洲土話。

他給我寫了不少E-mail,我得依靠翻譯軟件才能勉強回復(fù)。第三封mail,他就直抒胸臆:他love我,希望我也love他。love來得太快,我怕去得也同樣快,雖然德國人名聲不錯,究竟不是同胞,沒有人種與國籍所帶來的最起碼的親切感和安全感,萬一他犯了錯,連吵架都不能。

我告訴他我有男朋友,他說:沒關(guān)系,他不介意。

很多女孩瘋狂地釣著洋金龜婿,我卻不費吹灰之力就得到了一個,但還是沒有動搖。這個德國男人,橫看成嶺側(cè)成峰,遠(yuǎn)近高低各不同,不論用中西審美觀點反復(fù)揣摩,都非常高大帥氣,并且真誠熱情,還擁有高收入的職業(yè),不戀愛一把,真是枉費遇見。跟外國人相遇,也是前世五百次的回眸吧——空中。但一聞到他身上的外國味兒,連前世的辛苦也忘記了。

一個有力量的男人可以讓單薄的女孩立得更穩(wěn),但沒人教過我。等我終于明白這個道理時,已經(jīng)過了成為灰姑娘的年紀(jì)。

3

第三個誘惑,湖南男人,在赫赫有名的新疆德隆投資公司工作。公司十分神奇,既不研究、發(fā)明,也不制造有形產(chǎn)品,也非依賴服務(wù)謀取利益,然而,他們一獲利就是以千萬、億元計算。

“產(chǎn)業(yè)整合?!瘪T曉清試圖給我解釋清楚:“購買瀕臨倒閉的著名品牌企業(yè),然后投資、包裝、重新上市或調(diào)整、組合以另一品牌出現(xiàn),或者再次轉(zhuǎn)讓、出售,無論是哪一種途徑,都會獲利頗豐,其豐厚程度非一般人可以想象?!?

因而,德隆公司與證券、銀行有著深厚的淵源與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以至于后來萬隆幾乎可以左右股市的漲停及無數(shù)小股民的命運,成為“中國第一莊”。

馮曉清是研究生,又是雙學(xué)士,考取了注冊會計師及高級認(rèn)證師,僅僅房貼就是我全部薪水的兩倍。他的公司奢華靡費,超乎想象,僅僅是他的辦公室就很闊綽。

他說:“我可以從公司獲得45萬之內(nèi)的無息貸款,用于買房買車。前提是找到一個可以結(jié)婚的人?!?

我都聽傻眼了,這么多錢,能把我們學(xué)校的前世今生買下來。

在世俗的眼光中,這樣一個優(yōu)秀男人追求一個沒有財產(chǎn)和家世背景的師專小傻妮子,本應(yīng)該手到擒來。事實是,我不僅不懂現(xiàn)實,也不懂婚姻,還被傳統(tǒng)思想自我催眠,縱使對方是阿拉伯王子,我也未必動心,當(dāng)時。

當(dāng)然,這個王子也太矮了些,都怪我長得太高了。

4

找房子時偶遇的西安人,是最具有王子資格的人。

我按約定走進(jìn)陸家嘴的船舶大廈,直到進(jìn)入他的公司,才知是西門子公司。

他遞給我名片,我沒帶。在我打量名片的時候,他也在打量著我,西門子電氣部門的總經(jīng)理。

章春的辦公室很寬敞,比馮曉清的還闊綽,但房間是全玻璃的,對外面一目了然,當(dāng)然,辦公室里沒有秘密,也不允許有秘密。

“沒吃飯吧,一起吃個便餐吧?!?

“啊,不,不必,我……”

“正是飯時,到我常去的餐廳吃份商務(wù)套餐吧??偸且燥埖?。等你回到公司,會錯過用餐時間?!?

“公司不提供午餐?!?

“那不正好?”

說實話就是這樣,總能被人抓到把柄,本是托詞,卻成了不得不接受的理由。

他為我點了份海南雞飯,自己要了份香辣牛肉飯。

“房子……”

“房子是兩室,已經(jīng)住了兩年多,覺得一個人挺孤單,希望能有個聊天兒的伴兒。”

“我除了愛說廢話之外沒別的優(yōu)點了?!?

“其實……”他一直盯著我看,“你有個好模子,好好裝扮一下,比上海小姐漂亮得多:頭發(fā)可以拉直,皮膚再白些,如果再瘦一些,不必多,再瘦一點兒就恰到好處。買些名牌……”

“我不認(rèn)識名牌,也沒錢買?!?

“找個有錢的老公就行了?!?

“不!我不需要別人來買,我會為自己賺的。”

他的筷子停在半空中:“好幾年沒遇到你這樣的傻姑娘了,像西安女孩兒一樣……不好意思?!彼氖謾C響了:“嗯,有事說……好的呀,阿拉馬上過來?!?

他放下電話:“對不起,我必須馬上去給員工開會。為了表示歉意,晚上你來公司找我,我請你吃晚飯,我們聊聊房子。你不是愛聊嗎?”

“啊,我……”

“不許拒絕,我沒有被拒絕的習(xí)慣。我的決定就是行動準(zhǔn)則。Waiter,埋單,刷卡?!?

他根本也沒給我拒絕的機會。

下班后,因公事耽誤,到陸家嘴時已經(jīng)6點多,大廈里靜悄悄的,白天的熱鬧全然不見,就像大觀園里剛散的全鹿宴。

“你想去哪兒?”我剛到他公司,一見他,他就問。

“去哪兒?我剛來!”我驚叫道。

他笑了,笑容十分坦誠而沉穩(wěn)?!叭ツ膬撼燥垺!?

“噢,你還沒吃飯?”

“嗯?”他奇怪地說:“我就是在等你一起吃,難道你吃過了?”

“沒有,不過可以不必吃,先看看你的房子?!?

“吃飯的時候我會和你說房子的。”

“眼見為實,耳聽為虛?!?

“人小鬼大?!彼氖謾C響了,他低頭看了一下:“請稍等,我這還有一個文件要處理?!闭f完,他自顧自地低頭工作,仿佛獨自一人。

大約二十分鐘,他才抬起頭,“啊,對不起……好了,我們可以走了?!?

他一邊收拾辦公桌,一邊問:“去哪兒吃飯?”

“天哪!你問過了?!?

“是嗎?你回答了嗎?”他笑著反問我。

“還沒有……”

“那么,現(xiàn)在回答吧?!?

“我答不出……我剛來上海才半年,哪兒也不知道,經(jīng)常去的是大排檔和快餐廳,吃盒飯不會委屈你吧?!?

“我是從你這個時候過來的,我吃盒飯的歷史比你長得多。鑒于今天是周末,我?guī)闳コ源蟛?。?

“什么是大餐?”我一邊跟在他身后,一邊問。

“衡山路知道嗎?”

“聽說過,很有名,也很貴。”

“就去那兒!找家西餐廳?!?

“啊!西餐!我可A不起。”

章春笑了,“沒人要和你A,我請你?!?

“可是,沒有理由啊?!蔽揖o走兩步,與他并排,趕忙辯解,“假如我們合租,是一個屋檐下面的人,可現(xiàn)在……”

“你會租的?!?

“你那么肯定?”

他只是笑笑。

我自顧自地渾說:“AA制我還是來上海才學(xué)會的,在北方時絕沒人A,朋友和同學(xué)之間都是今兒你請,明兒他請,誰也不會在乎誰請的貴一些。我發(fā)現(xiàn)在上海,到哪兒都A,跟誰都得A。我和同事一起乘公交車,我準(zhǔn)備了四個幣在手心兒里,他在我之前上車,卻只投了兩個幣,說實話,我相當(dāng)震驚,震驚了好長時間,直到現(xiàn)在還震驚呢?!?

章春哈哈大笑,“你這么簡單的女孩兒選擇來上海同樣讓我震驚?!?

“來之前誰知道呢?我啥都沒問、沒查,就來了。來了,才知上當(dāng)了,但回不去了。”

“為什么?”

“沒錢回去?!?

他又是一陣笑。

“回去,學(xué)校的工作沒了,還要重新找工作,還不如在上海找?!?

“為什么來上海?”

“我從小就喜歡南方,很向往南方??炊嗔搜萆虾┑碾娨晞?,覺得這里遍地都是機會,可以自我奮斗?!?

“小孩子!你用北方人的思維和性格對待上海,如果不盡快躲進(jìn)一個男人的羽翼之下,會受傷的。而且會傷得很深?!?

“你所說的傷是不是男人給的?那干嗎要自投羅網(wǎng)?”

章春無奈地笑笑:“一個男人可以保護(hù)你不受其他男人傷害。你在職場里打拼,躲得開男人嗎?你的上司、老板不都是男性居多?成功者也多是男人,瞧,你連租房子都得接觸男性?!?

我不作聲了,臉上有種不服氣的表情,小聲嘀咕:“我只是傻,并不笨。”

章春推開旋轉(zhuǎn)門:“這與聰明與否無關(guān),耍心機是南方人的習(xí)慣,而你,簡直是一張任意涂抹的白紙。”

車子停在衡山路上一家法國餐廳,侍者為我們打開門,章春說了句:“Lady first.”請我先進(jìn),我都不知道該邁哪只腳,因為哪只鞋子都很廉價,唯恐只有三十塊的鞋子會弄皺了這昂貴的地毯。

走近餐廳,我才明白晚禮服是有用武之地的,言情小說里描寫的某些場所也是存在的,只是普通人去不起。

侍者帶我們到一個窗邊的位子上,桌子上鋪著濃艷的紅色桌幔,餐具十分精致,想必一個碟子就能買不少三十塊錢的鞋子。

侍者倒了兩杯檸檬水,遞給我們同樣精致的菜單,我從頭看到尾,又從尾看到頭,沒有找到一款價格在一百元之下的主食,一杯蘇打水還要40元,不知道是不是很稠,能否擋飽,我窘迫地合上菜單。

“想吃什么?”章春熱情地問我,帶著西北人的粗獷和豪放。

“能吃什么?”

他笑笑,轉(zhuǎn)向侍者:“牛排,五分熟,給這位小姐也來份牛排,你要幾分熟?”

章春轉(zhuǎn)向我,我驚恐地望著他的眼睛:“牛肉還能吃生的……”

“另一份全熟。愷撒生菜沙拉,法式煎鴨胸,奶油蘑菇湯一份,意大利蔬菜湯一份,來瓶紅酒,嗯……Mouton Cadet(武當(dāng)紅)?!?

章春將菜單給侍者,侍者一直躬著身子,微笑地記下,他雙手接過菜單,并朝章春鞠了一躬,離開。

“我不會喝酒?!?

章春笑笑,“紅酒是女士酒,少喝一點,會越變越漂亮?!?

“會不會點得太多了?”

“別把它想象成東北菜的量,你只想成調(diào)料碟兒?!?

“啊!那能吃飽嗎?”我脫口而出。

章春笑得前仰后合,“沒人到這里用餐是吃飽肚子,這里享受的是品位、是優(yōu)雅、是感覺。”

“噢,”我自言自語,“沒關(guān)系,吃不飽,出去再吃碗餛飩?!?

卻被章春聽到了,他笑得快直不起身了,但盡量壓低聲音,不讓鄰座聽到,我看到他受壓抑的模樣兒,真恨不得去吃大排檔,想怎樣就怎樣,穿著大短褲,擼起袖子,盤著腿兒。

我從沒進(jìn)過西餐廳,但聽說有許多復(fù)雜的禮儀,現(xiàn)在看來確實不假,但愿我失禮得不要過分。可是,我該怎么對付擺成一排的刀、叉、勺子,每一樣好幾個,長短不一。

牛排一上來,我就感慨:老天,一整塊牛肉!要把它弄熟,又不煳可挺費事兒。

香味兒已經(jīng)使我垂涎欲滴,但從何處下手?

我偷瞄章春,和他一樣:左手拿刀,右手拿叉,他沖我使了個眼色,立即將刀、叉換了個個兒。

“如果是左撇子呢?也非要用右手拿刀嗎?”

章春放下刀叉,又是笑,“不許再發(fā)問。”

“噢,”我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切著,切得不很順手,要來回磨七八下才能切下一塊肉來,切下來之后又發(fā)現(xiàn)切得太大,于是又把切下來的大塊切成小塊。

我又瞄了章春一眼:“哎呀,你的牛排還流著血,還是弄熟了再吃吧,能咬動嗎?”

章春不用擔(dān)心以后會寂寞了,“我想法國人沒問題,我應(yīng)該不會有什么大問題?!?

“可是外國人的腸胃與我們不一樣啊,他們清早一起來就喝咖啡,而我們喝的是粥?!?

“你的見解總是與眾不同、活潑有趣?!?

“其實,你是想說我傻,只是不好意思?!?

“不是傻,是閱歷不夠,都市生活經(jīng)驗太少,這些很容易學(xué)會,要不了一年半載,你就會像上海女孩一樣懂如何著裝、美容、吃西餐和買名牌;但你有的,上海女孩沒有了,而且永遠(yuǎn)也不會有?!?

“怎么可能?我還有上海女孩沒有的?”

“你現(xiàn)在還不懂,過幾年你就明白了。你簡單、天真、直率、大方,還有,不了解金錢的魔力、生活的奧秘。上海女孩一出生就生活在現(xiàn)實之中,從小就學(xué)會了怎么利用金錢和別人,選擇伴侶時首先要看能提供給她什么樣的舒適生活,我想,你肯定不這樣認(rèn)為!”

“當(dāng)然不!愛情,必須是愛情,我很難想象不愛一個人而僅僅只為了錢跟他在一起。”

“我就知道你是這樣想的,跟我十年前一樣。要不了幾年,你也和我一樣向現(xiàn)實投降?!?

我第一次喝紅酒,第一次吃西餐,第一次和一個陌生男人聊到月上柳梢頭。他聊他的奮斗與愛情,我聊我的大學(xué)與愛情,我還沒有奮斗故事。

他說了好多:“十年,時間太無情。我竟然已經(jīng)來上海十年了。”為此,他又喝了一杯,盡管這一瓶紅酒都快被他喝完了。

“那個時候的浦東還是一個偏僻、荒涼的地方,從浦西到浦東需要一整天時間。我同你一樣,大學(xué)畢業(yè)后獨自來到上海,那時的條件比現(xiàn)在更為艱苦,外地人大多選擇去海南和深圳打工,來上海的很少。你能相信嗎?我連房子都租不到,上海人不肯輕易租房子給外地人,租房子需要憑身份證、公司介紹信和擔(dān)保人,我只得先住旅館。被一家公司錄用之后,才租到一間鴿子籠,那可真是鴿子籠,我在里面都站不直。我的專業(yè)就是電氣自動化控制,工作很對口,我也很賣力,辛苦了三年,老總對我的表現(xiàn)很滿意,不僅將我擢升,還把我的戶口遷到上海,續(xù)簽了四年合同,為了穩(wěn)定軍心,把我的女朋友也招聘到公司工作?!?

“真好!”

“本以為很好。但我們?nèi)瓴辉谝黄?,隔閡越來越深,以至于到了無法溝通和相處的地步。我們又努力了三年,還是分手了。分手后,我就辭職了,被獵頭公司推薦到了西門子公司?!?

“真遺憾!”

“這是必然?!?

必然指什么,不知從何問起,十年的差距,不只是金星到火星的距離。

一直聊到凌晨1點,才想起來:“啊!房子!天哪,正經(jīng)事兒都忘了。”

“沒什么可聊的,你不需要交房租,也不需要交任何費用。我只是需要……想找一個能談得來的朋友。不至于讓我每天下班回家都冷寂、孤獨?!?

“……”

“你如果有些上海女孩的世故和常識,就會選擇我,無論怎樣,我會成就你,或多或少,要看緣分?!?

這么深刻的話我是深入骨髓的聽不懂。

“我買了一套大房子,兩百平方米,在萬體館附近,離公司遠(yuǎn)一些,就租了套近的。房子不大,只有一室一廳,家具、電器一應(yīng)俱全?!?

“不是說兩室?”

“廳可以改成臥室,放張床就可以。我住客廳,你住臥室,今晚可以住這兒,試試。你睡床上,我睡地上?!?

我做了一個“啊”的口型,但沒“啊”出來。

“有別的選項嗎?”

他盯著我看了幾十秒鐘,“附近有個桑拿房?!?

“好……不過……你可以借給我點錢嗎?我……只有50塊?!?

他沒說什么,打的送我到桑拿房,遞給我100塊錢。這頓法國大餐害得我在充滿了煙味兒、汗味兒、腳氣味兒的休息大廳里睡了一個晚上,躺椅使我腰酸背痛。

第二天周六,我回浦東的第一件事兒就是取錢還給章春。他在公司加班,正在給員工開會。我在會客廳等他,他走進(jìn)來,卻儼然變成另外一個人。他也備著面具,那令我深深忌憚的面具。

我遞給他鈔票:“我來還錢?!?

“你不需要還?!?

“哪有借錢不還的道理?”

“房子……”

“啊……噢,我有個女同事……”

他的眼神中流露出一絲復(fù)雜的光,倏忽間就消失了。

“不考慮下?”

我沒作聲。我還是昨晚那個我,他已不是昨晚的那個他。

“以后,不管有什么困難,來找我?!?

他轉(zhuǎn)身離去,那種成功男人的驕傲、強勢和自尊,讓我感到距離非常遙遠(yuǎn),遠(yuǎn)得我無法把握,甚至看不明白。

他已經(jīng)推開門,一只腳踏到了門外,又轉(zhuǎn)過身來,“你一定會成功!只是需要時間和磨礪,還有……你的造化?!?

我下意識地說:“謝謝?!?

門“吱呀”一聲關(guān)上變身灰姑娘的機會,一個連水晶鞋都不肯穿的灰姑娘,王子也無可奈何。

現(xiàn)在判斷,這個人即使不成為我的生活伴侶,只是男朋友,也會給我一飛沖天的幫助,使我留在上海,免去之后多年的漂泊。可嘆當(dāng)時的我,為了堅守一份不合時宜的愛情,及自我奮斗的信念,不肯用青春和愛情去換取舒適、安穩(wěn)的生活,因而歷盡千難萬險。

這些年的流浪生活中,最不愿意回首的,就是上海的生活,那是疲于奔命的生活,我耗盡所有心力,也僅能糊口,我沒有想過依靠過任何人,尤其是男人。

我堅信,愛與未來,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堅信,只要真心、真誠、真實,我能夠創(chuàng)造自己想要的一切。我堅信,前所未有地堅信,我能夠帶領(lǐng)自己走向自由、親吻幸福,任何境況下。

無論我進(jìn)行任何選擇,會一直牽著生活的手,用心地生活。無論在哪里,只要我在,心在,能把心聲譜成文字,就是在生活。這是我的生活方式。

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

當(dāng)我走遍萬水千山,經(jīng)歷逆境重生,才明白人生最真切的就是當(dāng)下的生活。我緊緊地咬合著生活的齒輪,與它融為一體。生活成了我的貼身睡衣,即使暫時不穿它,它也屬于我,我從未感覺生活如此緊密而立體地在我周圍,只要我在,它就在。

生活,不是外在的身份和財富的擁有。

逆境來臨之時,天塌地陷之日,你一樣要生活,想方設(shè)法生活。這個時代,我們不僅同樣忍受《活著》中別樣的人生無常和苦難,而且要有理性的抉擇,以及鳳凰浴火的能力,我們必須更加動腦和用心,不然,對不起這個時代,對不起生命。

這個時代的生活,須是讓心動和心安的生活。

愛也好,恨也好,多年以后,都淡漠如水,只有生活環(huán)繞你我。

我們必須好好生活。

品牌:中國文史
上架時間:2020-12-11 15:43:49
出版社:中國文史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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