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jié)
- 第11章 后記
- 第10章 鐵皮棚子融入老人心
- 第9章 加強領(lǐng)導(dǎo)創(chuàng)建美麗鄉(xiāng)村
- 第8章 新任領(lǐng)導(dǎo)帶來新思維
- 第7章 博導(dǎo)吳燕如回鄉(xiāng)認(rèn)父
- 第6章 老農(nóng)田海民喜結(jié)良緣
第1章 鐵皮棚中的老人們
一
古鎮(zhèn)。
清晨。
一條東西向的老街上,一個老者背朝東邊的晨曦,彎著腰,拖著一輛破舊的板車,一步一停地向前走去。車上裝著藍色的、綠色的、黑色的、紅色的、絳紅色的各種各樣的塑料用品,最上邊還扣了一個泛著紅光的大洗澡盆。
他艱難地向前拖著,高低不平的街石,使板車不斷地顛簸,車上的貨物一刻也不停地發(fā)出乒乒乓乓的碰撞聲,板車也隨之搖晃著。
在那高一塊低一塊的青石板街上,車子吱吱呀呀地響著,似乎在向天空訴說它這一輩子的憂傷悲哀,是啊,它是這個小鎮(zhèn)上最老的一輛板車,它被人拋在路旁一年后,才被這個比它年紀(jì)大得多的主人拾來讓它再擔(dān)重?fù)?dān)。此刻,它以它那沉重的呻吟聲向它的主人提出了抗訴,它那“吱嘎”“吱嘎”的響聲,聽上去就像是“放下”“放下”,它要趕快退休了。
主人似乎是聽懂了它的訴求,他停了下來,直了直腰,拿下搭在肩上的一塊已看不出本色的毛巾,擦了一下額頭上的汗,回過頭,摸著車頂?shù)募t澡盆,對他的老伙伴說道:“走不動了吧!再苦上兩年,我買了新車就讓你退休?!?
老人就這樣撫摸著車上的商品,站了一刻,看了一下街東頭那已越來越紅的天空后,轉(zhuǎn)過身,彎下腰,把背帶繩搭在肩上,扶起車把,挺了挺身子后,又彎下了腰,還“哼啊”了一聲,又開始拉車,但車輪沒有轉(zhuǎn)起來。
他回過頭嘟囔了一聲,還趁機喘了一口氣,再轉(zhuǎn)過身,俯下腰,“哼啊”一聲,用了一個猛力,車子一震,老人的身子也跟著一震,車輪轉(zhuǎn)了,車子動了,車上的商品震動了,“哐啷”一聲,車頂上那亂七八糟的塑料制品一件件地掉到了街上。
老人把車子停了下來,從肩上卸下了掮繩,轉(zhuǎn)過身,無奈地說了一句:“這老搭檔反抗了?!?
街南的一扇門打開了,是偶然,還是被響聲所吸引,誰也說不清,總之門開了。一個高高的、穿著整齊的老人走了出來。
“金生,車子倒了,我來幫你裝?!?
陳金生臉色立即變了,他沒有接他的話,而說了另外的一番話。
“這個小鎮(zhèn)上,只有你劉老師,老秀才,不叫我陳黑皮,而叫我的大名。我一聽你這爽朗的聲音,心中就暖暖的,一切煩惱都沒有了。”說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你劉老師是鎮(zhèn)上出名的好人??!”
“沒什么,金生。叫你‘陳黑皮’的人,心中也都是尊重你的,他們是開開玩笑的,別想得太多。”
“是的,是的。我不動氣的,大家伙尋尋開心的,是件大好事,不計較,我從不計較的?!?
劉老師立即轉(zhuǎn)了話題:“車倒了,我來幫你裝?!眲⒗蠋熯呎f邊走到車旁,彎下腰去拿起了那個最大的洗澡盆。
陳金生更感動了,從車轅子中利索地跨了出來,勸阻道:“劉老師,你老了,別閃了腰,我來,我來?!?
“你來——你不和我差不多嗎!”
“你——我怎能和你比,你是老師?。⌒悴虐?!我是個苦命——”陳金生雖是說笑,但語言中已有辛酸了。
“不要這樣說,街坊鄰居的,誰不幫誰?來來來,哎唷,我這個腰的確彎不過來了。”他站直捶了兩下腰,又說,“這樣吧!你把東西一件一件地拾來給我,讓我來幫你裝車。這樣好方便一點?!?
“也好?!标惤鹕戳艘幌陆謻|頭那已升起的太陽,接著說道,“不早了,真的要你來幫忙了?!?
“這是天幫你,你說,我來得多巧,早不開門,晚不開門,你倒了車我就開門?!?
兩人哈哈哈哈地笑了一陣后開始裝車了。
陳金生忽然停下了動作,若有所思,一本正經(jīng)地說了一句:“秀才,你說這‘天’,現(xiàn)在這‘天’到底還有沒有啊!”
“天?”劉老師抬起頭,驚奇地看了這位老朋友一眼,很快弄懂了對方的意思,他先嘆了一聲氣,表示對陳金生的話的認(rèn)可,但看到老友很失望的樣子后,又安慰了他一句,“我們這些半截入土的人了,還想這些干什么?快裝車,不早了?!?
陳金生苦笑了一下:“對,要死的人了,還想這些干什么,不早了,快裝車吧!”
兩人開始裝車,一件件地往上裝,裝得很認(rèn)真。
陳金生手上在裝車,心中還在想什么,突然又冒出了一句話:“我最佩服陳市長了?!?
劉老師莫名其妙地問:“哪個陳市長啊?”
“哦!看來你是忘了,就是你還在城里教書時,我趕到城里,請你寫文章登在報上表揚的那個陳市長??!先不說,先不說,這話長呢!先裝車?!?
“你這個人夠朋友,直到今天還把你最佩服的那個陳市長一直記在心中呢!好,好??!人就得有恩必報??!”
“人嘛!什么叫人,人就應(yīng)該這樣??!”
正在聽陳金生說話的劉老師,一不小心手一抖,已裝得很整齊的小商品又“嘩”的一聲滑了下來。
“看你——”陳金生怪劉老師了,“你怎么好松手?”
“對不起,對不起,別急,別急,再裝一下就好了?!?
“這次大家不要說話了,老了,容易分心了?!?
兩人又開始裝車了。
“怎么了啦?”遠遠地飄來了一個大嗓子。
“上海人?!眱扇送瑫r停下手上的活,同時說道。陳金生還接著上邊的話,說了一句,“老上海,你怎么這么早就上街了?。俊?
“你那百十頭豬喂好啦?”劉老師問道。
“你??!說你‘秀才’就是個秀才,秀才是個什么?秀才是個‘書牘頭’??!除了識兩個字,什么都不懂?!?
“你諷刺我們的秀才,看我不打你。”
“不敢,不敢,秀才也是我的先生??!”
“這話才對?!?
老上海走到他們面前來了,帶來了豬圈中那特有的味道。
他一到板車旁,立即俯下身子去拾商品,幫著裝車。
老秀才被他那句話說得目瞪口呆,竟忘了去扶住車上的商品。
陳金生看到秀才動了氣,他責(zé)怪上海人了:“你這只豬玀,專撿軟的欺,看你把人家秀才說得兩只眼睛‘落了壁’——缺德?!?
“真的!”老上海抬頭見到劉老師那落魄相,立即停下手中的活,來不及放下手中抓著的一個臉盆,轉(zhuǎn)到板車的另一邊,鄭重地向劉老師一鞠躬說:“對不起,真對不起,我這個人就是這張‘刀子嘴’,你可要大人不計小人過?。 ?
“豬玀還會做戲,一會兒是鬼,一會兒是人?!?
“你這個‘陳市長’,又不是讀書人,怎么還吃不透這個社會吶!社會就是一座大舞臺,一個個的人就是這個舞臺上的演員,我想想真有意思?!边@個玩世不恭的上海人,竟說起笑話來了,突然他的語氣一轉(zhuǎn),“不過,我剛才對劉老師說的倒是真心話。這真話劉老師受不住了,還有我用的那口氣也得罪了劉老師,我不應(yīng)該說這些話,我應(yīng)該檢查,應(yīng)該深刻檢討?!?
“你這個上海人真真假假,假假真真,誰弄得清、摸得透你的心?。 ?
“喏,喏,喏,你這個老黑皮又拎不清了,這叫真人面前不說假,假人面前莫說真。劉老師,是個真人,我怎能對他說假話呢?這次我倒真的是說真話,豬仔一般每天只喂兩頓,上午要到九十點鐘才喂呢!”
“這樣說來,你倒是劉老師的老師了?!?
“黑皮這句話說對了,在養(yǎng)豬這一點上,我的的確確、標(biāo)標(biāo)準(zhǔn)準(zhǔn)是劉老師的老師,也是你的老師,我沒說錯吧?”
站在一旁的劉老師被這兩人說得目瞪口呆,只能癡癡迷迷地怔在那里,一會兒看看這個,一會兒看看那個,猶豫著不知說什么好,做什么好,真有點秀才遇到兵有理說不清的感覺,只能用兩只手扶住那些商品,讓他們裝車。
商品全部裝上去了,老上海毫不猶豫地套上掮繩,扶住車轅子,腰不彎,頭不點,把車?yán)弥蓖芭堋?
在兩邊扶住商品的劉老師問陳金生:“這上海人年齡不大吧!”
“你猜猜?”
“最多五十出頭吧!”
“你看錯了,他只比我小三歲?!?
“他還能養(yǎng)豬?養(yǎng)多少頭?”
“百余頭吧!”
“真不簡單?!?
“苦命?。 鄙虾H撕魬?yīng)了他倆的對話,說明拉車的上海人一直在聽他們說話,不僅把一句句都聽進去了,還引起了他的思考,得出了一個結(jié)論,“想想當(dāng)初,我真有點懊惱?!?
“他懊惱什么?”劉老師低低地問陳金生。
“老黑皮說不清?!边@話又給上海人聽到了,上海人自己來回答了,“我的事只有何書記知道,何書記是個好人?。〔贿^,就是他這個好人,使得我到今天還是個養(yǎng)豬佬?!彼謬@了一口氣,“不過,我一點也不怪何書記?!?
對老上海的這些話,劉老師更感到莫名其妙,他只能看著陳金生,似乎想聽陳金生解釋一下。
陳金生讀懂了劉老師的眼神,但他也說不清??!他只能大著嗓子,對拉車的上海人說道:“你這個老上海,總不見得要把你那許多糗事一直放在肚子里帶到閻王那里去吧!哪一天抽個空,對我們這班老家伙吐一吐,不要把那許多事悶在心中,人有話不說,會憋死的??!”
“唉!”老上海深深地嘆了口氣,“說,說,說,我現(xiàn)在孤零零的一個人除了對那百十口豬仔說話外,就只有對你們這幾個老朋友說說話了,我會說的,我死前總會說的,你放心好了,哪一天我?guī)c人家送我的滇紅,再帶上那一套茶具,大家抽個空,吃茶談心,讓我把心中的話對大家伙吐一下,死了見閻王時也就輕松了?!?
“這就對了。不過,不要你帶茶具來,我那里也保存著陳市長送給我的高級茶壺,你只需帶一點好茶葉來就好了?!?
“哪個陳市長,你個老黑皮啥個時候和市長交了朋友了?”
“你又不知道了嗎?你難道不知道大家伙都叫我‘陳市長’嗎!你就不動腦筋想想,我不和陳市長交朋友,人家就會稱我‘陳市長’?你真是一只豬玀?!?
“我是豬玀,我是豬玀,你有個市長朋友也得對我攤牌,讓我也好沾點光?!?
“你也得把你一天到晚放在嘴上說的那何書記的事攤攤牌,你說好不好?”
“好!”
“你們說什么啊,這么起勁?!避嚤澈笥猪懫鹆艘粋€聲音。
三人雖沒一個回頭,但他們知道誰來了。
“吳會計,你怎么也這么早就上街了?。 ?
“你忘了,我得去幫我媳婦開的那面館端面洗碗啊!”
上海人來勁了,陰陽怪氣地說道:“公公幫媳婦,應(yīng)該,應(yīng)該!”
“說你是個老沒正經(jīng)的就是沒正經(jīng),瞎說什么呢!”
“不動氣,不動氣,不動豬玀的氣?!鄙虾H俗约和肆?。
“人還會動豬的氣嗎!笑話。”吳會計“咯咯咯”地笑了。
這四人說說笑笑,板車向目的地拉去了。
二
街西頭,最末的兩間坐北向南的老式平房的門檐上掛著“娟娟腳浴”的白底黑字招牌,房屋的西邊是一塊空地,一個銹跡斑斑、搖搖欲墜的鐵皮棚子搭在最西邊的這座平房的西山墻旁。
破落的街道上一副副挑菜的擔(dān)子,一輛輛運菜的板車急急地向西邊走去,他們是趕菜場早市的。
洗腳店街對面的一戶人家的門打開了,一個七十多歲的單單條條的老人彎著個腰,端了兩張長凳走了出來。
他看了一下街道那邊的洗腳店和鐵皮棚子,嘀咕了一聲:“都睡死了,一個人也沒有?!?
他看了看街道兩邊,穿過石板老街,把兩張條凳送了過去。又回家繼續(xù)端凳子,他每天得盡義務(wù)為這鐵皮棚子中的十幾個老人提供坐處和茶水。
他就這樣來來去去跑了五六次,端出了長凳,方椅后,他直起身子,看了看街東頭,又嘀咕了一句:“這個老黑皮,今天比東邊的太陽還晚,真是個沒出息的東西?!?
他又回到鐵皮棚子,他走到洗腳店的西山墻下,踮起腳,從那個小窗子里看洗腳店,看了好一刻,什么也沒有看到,站定后,又嘀咕了一句:“兩個死丫頭,昨夜又苦了一夜了,也怪可憐的。”
他開始排凳子了,這樣放放,那樣擺擺,似乎總是不中意。也許有點疲勞了,站直了身子,還挺了挺,又捶了兩下,接著伸了個懶腰,自語道:“燒了一輩子的窯,除了留下了個‘燒窯佬’的稱號,就剩下了這個直不起來的腰?!闭f到這里,他突然自個兒下意識地笑了,“也怪,一晃七十多了,一輩子就這樣過去了?!彼f到這里停了一下,抬起頭看了看四周,笑著繼續(xù)說道:“也光榮過,一九六一年做的那把紫砂茶壺還送到北京去展覽,得到金獎的呢!”忽然,笑意從他臉上隱去了,兩條壽星眉皺了起來,“一切都過去了,什么都沒有了,只留下了一男一女,若家中沒有那個逆子就好了——”
“老搭檔,又在想兒子的事了。”
老窯匠一驚,抬頭看到了一輛板車和四個人。
“死黑皮,你今天怎么到現(xiàn)在才來?!?
“黑皮今天交了霉運,一路上車子翻了兩次。你那兒子又怎么樣了?”黑皮沒接話,老上海替他回了。
老窯匠回過頭答復(fù)了上海人:“我那討債的兒子又和我吵了一夜,向我要錢,說再不給錢,就把我那把得獎的茶壺和祖?zhèn)鞯木琵埐鑹啬萌ベu掉。不說了,不說了。你這個老黑皮到現(xiàn)在才來,我還以為出了什么事呢!再不來,我就要打110了,你一人死在家里,都沒有人知道呢!”
“你這個老窯匠,怎么咒我死,我還想娶個老婆呢!”
陳金生一邊擺攤,一邊說笑。
劉老師說道:“不早了,快幫陳金生鋪攤吧!”
東邊的太陽已經(jīng)升起來了,這個東西向的街上滿是紅光,來往菜場的人也多起來了。
這幾個人七手八腳地在陳金生的指揮下,把商品依序擺好了,正在大家想歇一下的時候,南街頭賣糟團的小李子托了個篩子,用他那尖尖的喉嚨叫喊著:“秈米糟團,剛出籠的,熱騰騰的,香噴噴的,一塊錢兩個,要吃的快來??!”
陳金生看了看大家,大聲喊道:“小李子,來十個糟團?!?
小李子走了過來問:“黑師傅,今天氣量怎么這么大?一下子買十個,要五塊錢啦!你要賣掉五件用具才賺到五塊錢的??!”
“怎么?看不起我,看我抽你。少啰唆,快拿十個來。”
“你老別動氣,別動氣,怎么說這話,整條街上誰不知道,黑大師是個大德大才的人。把一分錢看得比磨盤還大呢!”
“你再說,我要掌你的嘴了?!?
“別掌,別掌,我這張嘴可是個甜嘴吶!”
“甜、甜、甜。”
“我這嘴不甜,我的糟團怎賣得掉?”
小李子放下篩子,從篩子中拿出一張荷葉,用套著塑料袋的手抓上十個糟團放在荷葉上,托著送到了陳金生的面前:“黑老,請用。”他把糟團放在一個塑料臉盆中后,站在陳金生面前不走了。
陳金生從他掛在身上的那個破黑塑料包中掏了五個鉛镚給他,把他打發(fā)走后,就請大家吃早點了。
老上海一口一個,兩分鐘就吃完了。
老窯匠見到他那吃相,笑罵了一句:“看,是不是也像一只豬玀。我們也餓了,快來吃,快來吃,不要讓這只豬玀搶得去?!?
“對、對、對,不要讓豬玀搶得去?!?
大家說說笑笑,不一刻,這十個糟團都吃完了。
一個個抹嘴的抹嘴,剔牙的剔牙,一時誰也不說話了。
三
鐵皮棚子中的人多了,有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圍坐在一起的是那幾個老友,他們你一句我一句的在說著閑話,這時陳金生忽然提出了一個問題:“今天是個什么日子?”
“你這個老黑皮,怎么又想起問什么日子了,是問陽歷還是陰歷?”上海人硬聲硬氣地說道,“你問日子干啥?”
“你先別管我問它干什么?沒事我會問日子嗎?我問的是陰歷。”
老窯匠接過了話:“今天是陽歷四月八號,陰歷的三月十三。怎么?”
陳金生沉思了一會兒后,扳了扳手指頭,沉痛地說道:“這樣說來,他過世了四十年差二十天了。四月初二是他的忌日啊!”
“你說誰啊,四月初二是誰的忌日啊?你爸,你媽,還是你老婆?”
“你們一個也不知道,他說的是誰,只有我知道?!蓖醺G匠充老了。
“你是西街上的‘百曉’,什么都知道。”吳會計說,“你就別吹牛了,你當(dāng)我不知道嗎?”
“你倆不要爭了,我知道你們都知道,一個是住在西街的老鄰居,一個是和陳市長一樣的干部。誰不知道,陳市長是個大好人??!”
“哪個陳市長???我今朝聽到老黑皮說這個陳市長三次了,你們倒說說看,是他吹牛,還是真的喔!我總有點不相信,憑你黑皮這副‘吞頭勢’,哪個市長會是你的朋友,你就不要再吹了,你個老窯匠更不要幫他吹?!?
“你個小上海,不懂就靠邊站,不要充老頭?!蓖醺G匠反駁上海人了。
一直在旁邊沒有多開口的劉老師出來解釋了:“鎮(zhèn)上的許多事我是從來不管的,但陳金生和陳市長的那點事我可是知道的?!?
“哪里的市長啊?”上海人問。
“哪是市長?。∈擎?zhèn)供銷社的主任,因這人曾在新四軍當(dāng)過干部,責(zé)任心強,又愛管閑事,鎮(zhèn)上的大事小事他都要插一腳,所以大家稱他為‘陳市長’?!?
“劉老師的話我相信,我沒說錯吧!老黑皮搭來搭去永遠搭不上個市長,搭上一個供銷社主任就差不多了?!?
王窯匠搶著說道:“小上海,你不知道的事情多著呢,你知道小黑皮是陳市長的啥人啊——”
“能是啥人,最多是個私生子。”
“你這個上海人,聰明,這次給你猜對了。”王窯匠接過了話,“所以,我們都叫小黑皮為小陳市長呢!”
“你又瞎說了?!标惤鹕糜沂值拇竽粗负褪持缸隽藗€圈,向老窯匠走去,“我可要來彈你了?!?
“你也只有這一點本事,你不是陳市長的私生子,他怎會待你這么好?你說??!”老窯匠邊說邊向后退,直退到劉老師的身旁,躲到老劉老師的身后去了。
“別吵了,別吵了,聽我說這里的關(guān)系?!标惤鹕屠细G匠繞著劉老師轉(zhuǎn),劉老師用手把他們倆一人攔在一邊。
“你怎么知道社會上的這些亂七八糟的事的?”上海人感到懷疑了。
“這不是什么亂七八糟的事,你以為金生真的是陳市長的私生子嗎?這是沒影的事。陳主任是個堂堂正正的干部,我曾應(yīng)陳金生的請求還專門為他寫了一篇文章在省報上發(fā)表了呢!”
“還有這事?”
“我怎么一點也不知道?”
“這黑皮的花樣經(jīng)還不小呢!”
一個個的都在怪陳金生,陳金生臉上卻是一片神圣神色。他認(rèn)真地說道:“那么好的一個干部,那樣的體貼我這個最底層的人,我怎么不表揚他!”
“金生是真心感激他的,我為他寫了這篇文章在報上發(fā)表后,他還抓了一只老母雞來謝我,被我退了。”劉老師沉到認(rèn)真的回憶中去了,“這樣好的干部是難找啊?!?
“陳主任真的是個好干部,那時,我在供銷社做會計,我知道這件事的全過程。黑皮這鐵皮棚子是陳主任拼著命為他蓋的,這黑皮能活到今天也是陳主任的功勞,陳主任也是為這事被氣出病來的。那些對陳主任有意見的人,也一口咬定陳金生是他的私生子,其實這完全是謠言,養(yǎng)陳金生時,陳主任還在山里打游擊呢!陳主任這樣關(guān)心黑皮,是因為黑皮無爹無娘,孤身一人,又有先天性心臟病,所以為他爭得了這塊地皮,為他蓋了這個棚子,為他籌了本錢,讓他做這個小本生意,使他生活有了著落。后來陳主任為了一件工作上的事和單位里的一個人吵了起來,那人公開污蔑陳主任有私生子,陳主任氣得吐了血,又無法解釋,只能忍著,此后,他的身體就一天比一天差,這時正值汛期,他帶病參加抗洪,因勞累過度,被狂風(fēng)吹倒,跌入江中,光榮犧牲了。黑皮聽到了陳主任犧牲的消息后,半夜三更找到我家中,讓我連夜帶他到陳主任家里去,他要最后見他一面,我說這深更半夜,他家又在西邊的山里,沒車子怎么走,再加那時我腿又開了刀,不能走路,他跪著求我,最終是他把我扶到一輛板車上——”吳會計說到這里,走到黑皮拉貨的板車旁,“就是這輛板車,他拉著我走了半夜,到天亮?xí)r,到了山里的陳家巷,黑皮看到擺在中堂的陳主任尸體,立即就撲了上去號啕大哭,直哭得昏了過去。這段歷史我終生難忘,黑皮自然也忘不了的??!”
吳會計的這段話,使鐵皮棚子里的氣氛變沉重了。
靜了很久很久后,陳金生低低地說了一句:“陳市長已走了四十年了?!?
“你們說的這個什么陳主任、陳市長的確是個好人,但我碰到的那個何書記也是個好人??!”上海人也一本正經(jīng)地說他的事情了。
“你不是說是他害了你的嗎?”吳會計想到了他清晨在路上說的話,感到疑慮。
“這是兩碼事,從表面看是他害了我,但在本質(zhì)上并不是他害了我的,而是——”上海人忽然把話剎住了,看了看周圍,“這話只好說到這里不好再說下去了,不說了,不說了,豬仔要吃飯了,阿拉要回場了?!闭f罷,抬起腳往他的那輛臭烘烘的三輪車上一騎,腰一彎,飛也似的向他的豬場踏去了。
“這個上海人??!你摸不到他的心。”老窯匠下了如此的評論。
“這人心中也有說不出的苦,他的瀟灑風(fēng)流是裝出來的?!眲⒗蠋熓莻€看人看得深的人。
“他心中的這個苦,其實比我們這里任何人的苦都苦,哪天我們一定要把它挖出來。你們想一下,在那個荒山野嶺中,一個人陪著百十頭豬,生活過得夠凄涼的了,他又沒有其他的親朋好友,只有我們這幾個朋友。我們要多給他一點關(guān)心?。》駝t他真的要憋死的?。 眳菚嬕彩莻€知人知心的人。
“下次,我們要用一個計,把他心中的苦挖出來?!崩细G匠說到這里,眼中突然涌出了淚,聲音也變得凄涼了,“一家不知一家的苦,我們這幾個棚子里的老友,誰家沒有一本難念的經(jīng)?。 ?
“所以,我們這幫快入土的人,要相互攙著點,扶著點,走完這人生的最后一程?!眲⒗蠋煹摹靶悴拧痹捯舱f出來了。
“是啊!”
“劉老師說得對??!”
就因這些使今天鐵皮棚子的氣氛變了,過去的那說笑打鬧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種說不出的沉悶和帶著一絲苦味的凄涼,就在這時,從南邊飄來了哭“親姊妹”的聲音。
“不知又是哪個走掉了?!?
“是的,又走掉了一個。”
“是老女人的哭聲,肯定是一個老男人走了?!?
“這人也許比我們大,也許比我們小,也許和我們的年齡差不多?!?
“我們離死日也不遠了?!?
“走了好,走了也就安靜了,也就享福了?!?
“是的,是的。”
“這人,這人的一輩子,該怎樣來說呢?”
再也沒有一點聲音了,遠處的哭聲更近了。
“你們聽,這聲音是由遠到近,由南向北,由此可肯定這死了的人是北鄉(xiāng)人,死在外地送回來的?!眳菚嫹治觥?
“一定是的?!?
“這樣說來,我們比他幸運。”
“是的,我們比他幸運,我們?nèi)蘸笫撬涝谧约杭抑械?,不是野鬼?!?
“我們比他運氣好?!?
“既然這樣,我們就應(yīng)高高興興的?。『伪剡@樣愁眉苦臉,悲情滿懷的?!?
“應(yīng)該高興,活一天高興一天。”
“應(yīng)該高興,應(yīng)該高興,我們來唱一支我們那個時代唱的歌,把那哭泣泣的聲音蓋了,好不好?”
“好!好!好!”
“唱什么?唱那時最熟悉的?!?
“那就唱《我們走在大路上》吧!”
“好!”
吳會計先哼了一句:“我們走在大路上?!?
接著一個個地跟著唱了起來。
我們走在大路上,
意氣風(fēng)發(fā)斗志昂揚,
毛主席領(lǐng)導(dǎo)革命隊伍,
披荊斬棘奔向前方。
向前進!
向前進!
革命氣勢不可阻擋,
向前進!
向前進!
朝著勝利的方向。
……
四
他們唱完這支歌后,鐵皮棚子周邊已聚滿了人。
“這幫老頭開紅歌會了?!?
“這幫老人發(fā)神經(jīng)了?!?
陳黑皮聽到了,觸景生情,立馬沖了出去,對著那個說這話的人就是一拳:“你說誰發(fā)神經(jīng)了,你說誰發(fā)神經(jīng)了!”
那人剎那間被老黑皮的一拳打蒙了,但很快反應(yīng)過來了,正想反擊的時候,劉老師一個箭步?jīng)_了上去,攔在了中間,使那人下不了手了。
劉老師雖老了,但反應(yīng)還是蠻快的,立即去把陳金生和那人隔開了,就在這時,吳會計也沖了上去,把陳金生拉回了鐵皮棚子,棚子里的人立刻都擁了上來,把黑皮圍在了中間,那人沖了幾次,被同行的人拉住了。一場沖突結(jié)束了。
陳金生一肚子的氣,雖被吳會計拉住一只手,但還在邊跳邊罵,罵了一刻跳了一刻后,竟號啕大哭了:“三十年前有人說我‘發(fā)神經(jīng)’,今天又有人罵我‘神經(jīng)’!”
陳黑皮說到這里嗚嗚哇哇地哭了起來嘴里不停地說道:“我這一輩子好苦?。 ?
圍觀的人更多了,議論的人也不少,說什么的都有。
劉老師和老窯匠兩人從吳會計手中把陳金生硬拉了過來,押著他坐在一條長凳上。
老窯匠沒好氣地對他說道:“我看你真的是發(fā)神經(jīng)了,哪個罵你的?人家說說玩玩的,你當(dāng)什么真,現(xiàn)在你罵我神經(jīng),我罵你白癡,還罵頭腦灌水,罵什么的都有,這已成習(xí)慣了?!彼f到這里停了片刻,心中的苦也泛了出來,聲音也哽咽了,再也說不下去了。
知人識事的劉老師,知道陳金生這一哭,把老窯匠心中的苦也扯出來了,趕緊拉了拉老窯匠的手,安慰道:“老兄弟,金生兄心中痛,你就讓他發(fā)一次瘋吧!你也不要觸景生情,自找痛苦,快別說這些?!?
這時,喂完了豬,剛回到棚子的老上海,看到了這個情況后,一步從圍著老黑皮的那批人中擠了進來,走到老黑皮身旁,一只手搭在老黑皮肩上,一只手拉住老窯匠說:“兩位老哥,聽小弟一句話,人要靠自己活出一個樣子來,你要啥個樣子,就是啥個樣子,你管人家對你啥個看法,這就叫‘英雄’,我感到我們這鐵皮棚子的十幾號人都是‘英雄’,都是頂天立地的‘英雄’,我們這個‘英雄’,不是別人家夸的,而是自己做出來的。想想我們這十幾個人的這一輩子,經(jīng)過了多少甜酸苦辣,但我們這些人一個個的都熬過來了,沒有茍且偷生的,沒有營鉆投靠的,沒有偷吃扒拿的,就憑這一點,我們就是‘蓋世的英雄’!”
正在鐵皮棚子外邊勸那些“看戲”“吃瓜”的圍觀者離開的吳會計,聽到老上海的那幾句話后,走了進來,拍著“養(yǎng)豬佬”的肩說道:“你這許多豪言壯語只好在你那山窩窩里對你的那百余頭豬子豬孫去演講,那許多豬仔一定會向你點頭拱鼻子的,在這里沒市場。”
“怎沒市場?我就相信他的這些話,上海人自己也相信這些話,他就是這樣活過來的?!崩细G匠反駁吳會計。
“老窯匠說得對!吳會計,你這話錯了,今天上海人的這段話的確是非常有道理的。我們這班人雖一輩子都走得磕磕絆絆的,但我們中沒有一個人真正地低過頭,也沒有被歪風(fēng)邪氣吹偏過,就憑這一點,我認(rèn)為我們就是個英雄?!眲⒗蠋熞浴靶悴拧钡目跉庹f出了他的心里話,最后還補了一句,“就說金生老兄的這一生吧!粗看是悲苦的,但若你放開眼看看周圍,看看我們這個地區(qū)的千年歷史,不正是由像金生,像我們這些表面看平平庸庸、碌碌無為的人在支撐著的嗎!所以,我們不應(yīng)自慚?!?
“不愧是秀才?!标惤鹕紫茸叱隽吮?,“我說不出大家伙所說的這許多大道理。但我知道一點,這社會的絕大多數(shù)的人都是和我們這幫人差不多的,那些作威作福的人,都是踩在我們肩上去作為的。沒有了我們,他們是個‘球’!”
“老黑皮說得對!”老窯匠舉起雙手表示贊成。
“黑皮牛!”惲老牛的“牛”勁又上來了。
“養(yǎng)豬佬又在這里發(fā)飆了?!?
“這只豬玀一肚子壞水,什么時候,我們得為他放一下?!?
“應(yīng)該,應(yīng)該。”
“這老上海表面看落落大方,實際上他把真實的自己,把自己的靈魂嚴(yán)嚴(yán)實實地掩蓋著。”
劉老師說得很認(rèn)真,大家知道,這話他們不好響應(yīng)了,要大家一響應(yīng),老上海一定要動氣了。他們只能仍然以笑話來對答了。
“看,我們總有一天要來扒這個上海人的皮,把他的那一肚子壞水放一放?!?
“一定,一定,不怕你這個上海人耍刁,我們總有辦法把你心中的那個鬼挖出來,你信不信?”
“他是個泥鰍,渾身黏答答的,你怎么搞他?”
“有的是辦法。我們先成立一個什么組,把他關(guān)起來,日夜審查——”
“還要把都司衙門里的那套行頭——”
“說到都司衙門,都司的后代來了?!眳菚嫷倪@句話一說大家立即把眼光投到了鐵皮棚子外邊,一個斯斯文文的老人正在向鐵皮棚子走來。他見棚子里的人在一瞬間眼光都轉(zhuǎn)向了他,他驚奇地停下了腳步,先看了看自己的著裝,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你們在說我什么?”
“是??!我們剛才在說到都司衙門,都司的后代就來了,你說怪不怪?”
“這里是塊寶地??!這里不是有句民諺叫‘說啥人,啥人到’?!崩仙虾樽约旱慕饷撜业搅嗽掝}。
“郭天生,你是個文化人,你說說,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現(xiàn)象?!?
“最新科學(xué)證明,這種現(xiàn)象的發(fā)生是‘量子疊加’所引起的?!崩仙虾屩隽私忉尅?
“你還懂量子,想用什么騙人的量子滑脫,沒這么便當(dāng)!”吳會計抓住上海人的肩膀,把他推到郭天生的面前,“郭都司,這個小上海不老實,根據(jù)群眾專案組的意見,送官府法辦,現(xiàn)在我們把他押來了,由你來升堂問罪吧!”
郭天生一本正經(jīng)地從地上拾起來一塊磚頭,“啪”的一聲往小桌上一拍,朗聲喊道:“把罪犯帶上來?!?
“喳!”說時遲,那時快。不一刻,一邊一個,兩個人站到了郭天生的左右兩邊,充當(dāng)了公差,另兩個人把老上海拖到了郭天生的面前,“都司”大聲吆喝:“老實招來,免得皮肉受苦!”
“喳!”四個差人齊聲高呼。
郭天生把這陣勢擺完后,哈哈哈地笑了,無奈地問道:“你們到底搞的什么鬼啊?”接著又說出了一段詼諧的話,“老上海是何書記的心腹,我哪有資格來審問他,快別鬧了,你們再這樣鬧下去,我只好走了。”說完還裝出一副害怕相。
劉老師看到了郭天生扮的窘相,竟相信了,還想起了另外的一件事,使他心中竟產(chǎn)生了一種愧意,不由地說:“別吵了,別吵了,天生的身份特殊,我看到他這個樣子,想起了過去的那些事,你們別再讓他想到什么‘都司’不‘都司’的了!”
“劉老師,他們是開開玩笑的,大家樂一樂,不要緊的。”郭天生把吳會計抓住老上海的手扳開后,落落大方地說道。
“那么你坦白交代?!?
“你叫我交代什么?。∧憧偟贸鰝€題目??!”
“這個題目,你知道,你明知故問,抗拒。黑皮,對他‘用刑’!”吳會計在一旁起哄。
“對,敵人不打是不倒的!”陳金生的“用刑”架勢已經(jīng)擺好了。
老上海直往后退,碰倒了一輛自行車,“哐啷”“哐啷”一陣連鎖反應(yīng),柵子外的自行車連排地倒了下去。
隨著一個個去扶自行車,而使這場“審問”鬧劇結(jié)束了。
五
鐵皮棚子中的老人們忙了一陣后,把車子一輛一輛扶了起來,大家都感到有點疲勞,一個個找了個凳子坐了下來,陳黑皮還端起杯子,“咕嚕”“咕?!眱纱罂诎驯永锏乃韧炅耍叩綁橇嗥馃崴康顾?,搖了搖,沒水了。
“老窯匠,沒水了,去灌上兩瓶?!?
王窯匠接過熱水瓶,但又放下了,摸起了袋子,從這個袋子摸到那個袋子,沒找到錢,兩手一攤問:“誰拿兩塊錢來?”
郭天生立即接過了腔:“我這里有?!?
王窯匠接過兩個硬幣,走了。
“書牘頭倒是個爽氣人?!鄙虾H苏f。
“哪像你這樣小氣?。∪思沂谴髴羧思页錾??!眳菚嬔a了上海人一句,“上海人總是小氣鬼?!?
“你怎么這樣看不起我們上海人!”
“我說上海人小氣是有根據(jù)的,我有個姑媽家在上海,我小時候到上海去,吃中飯時見到她放了一桌子菜,有魚、有肉、有雞,我當(dāng)時心中開心得不得了,想著今天好開個葷,弄個肚飽嘴流油了。哪知,什么都沒有吃到,只吃了一點老白菜。”
“為啥?”黑皮有點不相信了,“是你客氣?還是你姑媽不客氣?”
“姑媽倒挺客氣的,從開頭到結(jié)束,一直用筷子不是點著魚,就是點著肉,這個菜點到那個菜,嘴里一直喊著‘吃’‘吃’‘吃’,就是不下筷,她自己不吃,又不夾給我吃,我怎好動手?”
“那還是你客氣??!”
“我哪客氣??!當(dāng)我跟著她的筷子伸到肉碗或魚碗里去的時候,她的筷子立即移到白菜碗里,還說‘先吃白菜’,又說‘白菜營養(yǎng)最高’,還說‘小孩吃了白菜能考狀元’,你說我有什么辦法,只好讓口水直流。”
眾人“哈哈哈哈”地大笑了一陣。
陳黑皮扯著個嗓子,用手指著上海人說:“你說,你這個上海人是不是也這樣小氣?!?
“你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桌上的那點魚、肉、雞、蛋是一個月的票買來的?。∩虾H说泥l(xiāng)下親戚多,鄉(xiāng)下沒得吃,兩塊錢的火車票一買,就往上海跑,每個月都得來上幾批,十幾個人,上海人愛面子,總喜歡擺闊氣,就只好這樣擺個龍門陣,來個空城計,讓這班鄉(xiāng)下人聞聞魚肉味,又有什么辦法想呢!”
上海人聲音很低,帶著無奈,眾人沒話說了。
“你們這班老爺子聚在這里說什么啊!”這時棚子外又有一個人走了進來。
“周博士!”劉老師走上一步,“老同學(xué),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博士?哪里的博士?”郭天生知道博士是大知識分子,他驚訝地問。
“我的老同學(xué),也是古鎮(zhèn)人,是我小學(xué)低年級時的同學(xué),后來他就跟著父親到城里去上學(xué),再后來碰巧,在大學(xué)里我倆又成了同學(xué)。他畢業(yè)后一直在外邊,所以你們不認(rèn)識,他老家是在周巷里,后來住到了老街上,現(xiàn)在他家在老街上還有房子呢!”劉老師轉(zhuǎn)向周如海,問道,“夫人回來了沒有?在家鄉(xiāng)待多久?”
“這次是夫人陪我一起回來的,估計這次在家鄉(xiāng)要待一段時間呢?!?
眾人都在觀察這位城里來的周博士。周博士落落大方地說:“都是老鄉(xiāng)親,我只是多吃了幾年墨水,在城里多混了幾年,但葉落總得歸根,這不又回來了,又和大家在一起了。”
“你能入我們這個伙?”黑皮很直爽地提出了這個問題。
“怎不能!我已在外邊聽你們說了一陣話了,你們都是說真話的人,和你們在一起,我感到很實在,今后請多照應(yīng)了。”
“好說,好說,我叫陳金生,人稱‘陳市長’,又叫‘陳黑皮’,是這個棚子里的棚主。怎么稱呼你?”
“就稱周博士好了,他是個真博士??!還在外國喝了幾年洋墨水的呢!”劉老師代他回答。
“周博士,我們歡迎你入棚?!蓖醺G匠說,“今天大家湊點錢去八斤菜館吃飯,歡迎這位外地回鄉(xiāng)的大博士入伙?!?
“今天應(yīng)該我請客,周博士是我的老同學(xué),你們是我的老友,周博士回鄉(xiāng)自然應(yīng)該是我為他接風(fēng)?!眲⒗蠋熀魬?yīng)了老窯匠的話。
“有道理?!鄙虾H苏f。
“你說有什么道理?”吳會計問,“說你小氣就是小氣。他這個小氣鬼就是想吃‘白搭’,壞蛋一個?!?
“這小氣鬼還專門會轉(zhuǎn)瞎腦筋,他知道我們湊錢請客,只能吃蹩腳菜,讓劉老師請客,就有好的吃了,你說這人壞不壞……”老黑皮走到老上海的面前,指著他的鼻子說道,“你這個壞心眼,尾巴一翹,我就知道你出的什么‘恭’了,你說,對不對?”
“老黑聰明。”
“周博士,賞個光吧!去千禧樓!”劉老師繼續(xù)邀請。
“我的學(xué)弟出錢請大家為我接風(fēng),我自然應(yīng)該去了?!?
“大家快走哦!有好酒好菜吃了?!崩仙虾?刹还鼙娙苏f他什么,見到坐館子,他往三輪車上一坐,打先鋒,向千禧樓大酒店騎去了。
這群六七十歲的老人像小孩子似的一窩蜂地向酒樓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