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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錯過真相

和傅哲道別后,李之然獨自坐車回傅森公司,中途給傅司衍打了個電話,不過無人接聽。李之然想他大概在忙,把手機重新揣回兜里?;氐焦荆瑒傔~進法務(wù)部的大門,就被叫去經(jīng)理辦公室和幾個資深老律師一塊開會了。

說是開會,李之然覺得這更像是一場針對她的問話,把她之前和王林打交道的經(jīng)歷從頭到尾、方方面面摳得一點兒不剩。最后,他們讓李之然做中間人,聯(lián)系上那幾個被王林拖欠工資的民工后,就讓她出去忙了。

李之然離開經(jīng)理辦公室后,仔細想了想,自己實在沒什么好忙的。作為高級外聘員工的她,工資是按天算的,比部門經(jīng)理的日平均工資還高,她已經(jīng)白拿了一天,良心上很是不安。所以,她決定自告奮勇、毛遂自薦,去問問經(jīng)理有什么事她能幫上忙。

她出來時沒把經(jīng)理辦公室的門關(guān)緊,還沒走近,就聽見里面的爭執(zhí)聲飄了出來。

“你們難道不知道她的來歷?杜金王律所的合伙人過來我都未必看得上,她一個小律師能有什么能力?眼下這事有多重要你們不是不知道,讓她辦,她能辦什么?”這是法務(wù)部張經(jīng)理的聲音。

“可她是傅總……”

張經(jīng)理冷笑譏諷:“就因為她是傅總特地關(guān)照的人,更不敢讓她去做什么了。她要是做好了,就是領(lǐng)頭功,做不好,到時候黑鍋全是我們背,她甩甩袖子就回去了……”

李之然沒再聽下去。她這個從天而降,卻沒什么驚人實力的外聘律師拿著高額工資,自然會引來閑話,這些她是有心理準(zhǔn)備的。可她留在這兒干什么呢?聽這些閑話,浪費時間?

李之然忽然覺得自己答應(yīng)傅司衍做這個外聘律師的行為有點兒傻,純屬被錢迷了眼。還是杜金王律所那個小地方,比較適合她這種小人物待。

她臨走前決定去董事長辦公室碰碰運氣,看傅司衍在不在。出了電梯,就看到了辦公室外面的何巖。

“何助理?!?

何巖看到她先是一愣,而后友好地打招呼:“李小姐,你怎么上來了?”

李之然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傅司衍辦公室緊閉的門。

何巖說:“里面在開小會,你可能要等一下?!?

“噢……他還好嗎?”

何巖如實說:“一點兒皮外傷。”

李之然點點頭:“麻煩你告訴傅總一聲,說我回律所了,有什么事給我個電話,我立刻就過來?!?

“李小姐?!焙螏r叫住她,“你不等一會兒,和傅總見一面嗎?”

老實說,李之然是想見傅司衍的,她想近距離看看他,也想告訴他,今天他父親去工地看他了,甚至還想說兩句沒什么用的安慰話……但最后,她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不用了,他現(xiàn)在太忙,我一個閑人還是不要打擾得好?!?

何巖苦笑,有點兒無可奈何。

“我還是希望你這個閑人能多在他身邊陪陪他,讓他也沾點兒空閑?!焙螏r眼里有心疼,他低聲告訴李之然,“傅總這幾天忙得跟陀螺一樣,加起來睡了不到六個小時?!?

傅司衍本來睡眠情況就很糟糕,現(xiàn)在公司又走到了關(guān)鍵時刻,進一步,就可以拿下方億,擴大商業(yè)版圖;但如果失敗了,傅森會元氣大傷。傅司衍作為公司的掌舵人,在這種時候更要穩(wěn)住,他的壓力可想而知。

對于每天一定要睡夠七個小時的李之然來說,傅司衍簡直就是在經(jīng)歷酷刑。

“他真是不要命了!”

正說話間,辦公室的門打開了,阮亦晴和徐磊平從里面走出來??匆娎钪怀霈F(xiàn)在這,阮亦晴的表情有些微妙。

“李律師你不在法務(wù)部幫忙,跑上來干什么?”

徐磊平不管這些,只看了李之然一眼,先走了。

“我來找傅總?!崩钪徽f。她還是打算進去看看傅司衍。

“你找傅總有什么事?”阮亦晴打算刨根究底。

李之然覺得好笑,朝空中一指。

“看見了嗎?”

阮亦晴莫名其妙:“什么?”

“有只母蚊子飛進辦公室去了,您要不要攔住問一問它干嗎?”

何巖被逗笑了,公司里能讓阮亦晴吃癟的人,除了徐磊平又多了一個。

阮亦晴氣得一張俏臉變了色。

“阮總監(jiān)辛苦了,加油!我先進去了?!?

李之然說完,和她揮了揮手,頭也不回地走向董事長辦公室。門是虛掩著的,她輕輕推開,人進去了才叫了聲:“傅總?!?

傅司衍聽見她的聲音,抬起眼簾。

“怎么過來了?”

“啊……”李之然撓頭,撒了個善意的謊言,“律所那邊有點兒事,我要回去了。工資你給我結(jié)一天的就行,有什么事用得上我的,你叫人給我打電話,我立馬就過來?!?

傅司衍握筆的手漸漸慢下來,抬頭看向她。

“被人背后說閑話了?”

這位先生是兼職算命的吧?

“你怎么知道?”李之然忍不住問了句。

“從我了解的情況來看,你們律所不會有什么事重要到把你從傅森叫回去。那就是你自己想離開,你想走的理由,除了聽見什么話傷了自尊之外,我想不出別的。而且你還提到了錢。我猜猜,他們說你拿高薪又不做事,是個關(guān)系戶對嗎?”

這猜得也太一針見血了吧?

李之然干笑兩聲:“我的自尊雖然不那么脆弱,但這次的確覺得有點兒受傷。不過這不是最重要的,主要原因還是我覺得我留在這兒太浪費時間了,不如等你們有需要了再叫我,我隨叫隨到。這樣雙方效率都能提高,我也能挽回點兒自尊?!?

“對不起?!备邓狙艿吐曊f,“我當(dāng)時沒有考慮周全,只想著請你過來,一可以增加你的收入,二可以幫傅森點兒忙?!?

李之然走到他的辦公桌前,他坐在椅子上,難得可以從高處看著他。傅司衍的頭發(fā)上沾了些灰,應(yīng)該是從工地上帶回來的。他那張臉還是像平時一樣,神情淡漠,一切情緒,一切壓力都隱藏在平靜的外表下,叫人捉摸不透拿捏不準(zhǔn)。

她忽然有點兒心疼。

“你是人,又不是神,哪里能面面俱到,每件事都考慮周全?”李之然伸出手,輕輕拂掉他發(fā)間的灰塵,然后拉過旁邊的椅子坐下。

“能不能麻煩你抽點兒時間,陪我聊聊天?”

她想自己現(xiàn)在的表現(xiàn)一定相當(dāng)無理取鬧。

傅司衍看了眼腕間手表:“十分鐘?!?

“好?!彼鹗种鈸卧谧烂嫔希菩耐兄?,對他說,“今天你爸也去了工地,他還問我,你有沒有事?!?

傅司衍哼了聲:“他應(yīng)該是想知道我有沒有被打死?!?

“你不要把你爸想得那么壞行不行?”李之然認真地告訴他,“他是因為關(guān)心你才到工地上去的。”

傅司衍沉默了幾秒,開口問:“你感受過他的內(nèi)心吧?”

問完也不等李之然回答,就自言自語道:“應(yīng)該沒有我的位置,與我無關(guān)?!?

怕等不來希望的答案,就先否定了自己。

“作為獨生子,你有點兒自信行不行?”她忍俊不禁,“你爸還是很在乎你的。”

傅司衍不知是信了還是沒信,沒再說什么,只伸手去撫摸腕間的表。相對于他身上永遠干凈筆挺看起來嶄新的襯衣,手腕上那塊表就顯得有些陳舊了。

“這是我二十歲生日的時候他送我的禮物,也是我成年以來,從他那里收到的唯一一件生日禮物?!?

他不習(xí)慣傾訴,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和人談起自己的家事,不免覺得別扭。但李之然神情專注,似乎聽得很認真。

傅司衍繼續(xù)說下去:“也就是那一年,我?guī)鸵患壹瘓F公司做了份收購計劃,以低價收購了一家運營發(fā)展困難的連鎖酒店,又把它們拆分轉(zhuǎn)賣,從中賺取了一筆可觀的利潤。那家酒店原來的大批員工被迫下崗,包括一個剛被提拔為副總經(jīng)理的男人。那個男人覺得自己十來年的奮斗和付出就這樣毀于一旦,他沒有勇氣從頭來過,跳樓了。那個男人是我爸最喜歡的學(xué)生之一,也是我們家的親戚,當(dāng)然,這層關(guān)系我是后來才知道的?!?

說起往事,傅司衍顯得很平靜,平靜得甚至有幾分冷血。

“我爸要我把那次賺的錢全部捐給死者家屬,做撫恤金,我沒照辦。我是個商人,不是慈善家。生意場本來就是沒有刀光劍影的戰(zhàn)場,他自己抗壓能力太差,經(jīng)歷點兒挫折就扔下老婆孩子去跳樓,我為什么要為他個人的懦弱買單?”

這番話聽起來就像是一個極致的利己主義者的觀點,但李之然知道,傅司衍不是。

李之然說:“你和你爸就是因為這件事鬧僵的?”

傅司衍沒承認也沒否認,只是扯下袖口蓋住了腕間那塊表,淡漠地說:“我絕對不會為弱者失敗的人生負責(zé)?!?

李之然笑了笑:“作為律師,我好像一直都在補救別人的人生。”

傅司衍說:“如果得到的報酬與付出不對等的話,那我建議你辭職?!?

當(dāng)律師這些年,李之然順口接話已經(jīng)成為習(xí)慣,她玩笑道:“辭職了你養(yǎng)我?。俊?

傅司衍卻認真思考了幾秒,點頭:“可以?!?

李之然哈哈笑起來:“你到時可不能反悔??!”

“不會反悔?!彼嵵氐卣f。

李之然止住笑,他鄭重的樣子讓她心里有點兒暖又有點兒心疼,她沒再繼續(xù)玩笑,只是靜靜地看著他。

傅司衍不合時宜地提醒:“還有三分鐘。”

李之然沒理會時間,“你上次不是和我說你有點兒發(fā)熱,吃藥了嗎?現(xiàn)在好了沒有?”見他眼里布滿血絲,臉上疲態(tài)明顯,不禁有些擔(dān)心。

“嗯?!彼笱艿貞?yīng)了聲。

李之然伸手過去試了試他額頭的溫度,不熱,反而有些偏低,在他額上不輕不重地彈了一下,一本正經(jīng)地對他說:“累了就要休息,生病了就該吃藥。我這個人朋友比較少,你對我來說就像國寶一樣珍貴,知道嗎?”

“國寶?”傅司衍不太明白自己和國寶之間有什么聯(lián)系。

李之然看出他的困惑,無奈一笑,耐心地跟他解釋:“我的意思是,你對我來說,是非常重要的人,你要照顧好自己,對自己好一點兒,不然我會擔(dān)心。”

傅司衍覺得耳根有點發(fā)燙,生硬地轉(zhuǎn)移了話題。

“超時七秒了。”

“知道了,你一定要注意休息,我走啦。”

李之然離開沒多久,何巖就端著杯溫水和感冒藥進來,看了眼傅司衍,有點兒奇怪:“傅總,你耳朵怎么紅了?”

傅司衍也不太明白。

“可能是有點兒熱,把冷氣調(diào)低一點兒?!?

“再調(diào)低你感冒就該加重了?!焙螏r把藥推到他面前,“吃了藥再繼續(xù)忙吧。”

傅司衍抗拒地皺了下眉。

何巖手握成拳抵在唇邊輕輕咳了聲,望著天花板:“李小姐應(yīng)該還沒走遠,現(xiàn)在打個電話……”

話音未落,傅司衍就拿起藥利落地吞了下去,又喝了幾口水,然后擺擺手:“你可以出去了”。

何巖露出滿意的笑容,心里感慨萬分,這可真是一物降一物啊!李之然要是能再早兩年出現(xiàn)該多好。

何巖走出辦公室,正好碰上來找傅司衍的公司“吉祥物”———副總楊康。

“楊副總?!彼c頭致意。

“何助理辛苦啊。”“吉祥物”樂呵呵地道。

“吉祥物”最大的本事,就是無論發(fā)生什么事,不管大小,他都能笑呵呵地樂觀面對,心態(tài)好得出奇,和日理萬機、事必躬親的傅司衍完全是兩個極端。

“傅總。”楊康恭恭敬敬地走到辦公桌前,也不坐,低眉順眼地站著等傅司衍說話。

他知道自己能在副總這個位置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著,全賴頭頂這個傅總。他很清楚自己在公司擔(dān)任的角色。董事長做事一向雷厲風(fēng)行,平時一張面癱臉不茍言笑,把他這個親民的副總襯托得越發(fā)和善可親。雖然公司高層他唬不住,但在基層員工里,他人氣還是很高的。

傅司衍問:“稽查局和稅務(wù)局那邊怎么樣了?”

“您放心,都打點好了,今晚我還要請稽查那邊的相關(guān)負責(zé)人吃個飯?!?

雖然楊副總沒什么大本事,但在人際交往方面卻有點兒能耐,是個長袖善舞、八面玲瓏的主兒。

“行,這兩天匿名舉報信就會送過去,你全程盯著,能打聽到的消息一個也別放過。”

“我知道我知道。”楊康點頭哈腰,“傅總您放心,只要方億真有什么東西可查,他們是跑不了的?!?

接下來幾天,關(guān)于傅森公司明珠苑用材質(zhì)量的事可以用峰回路轉(zhuǎn)來形容。傅森公司公布了用于明珠苑的建材采購清單后,又公布了公司近兩年的會計報表,里面說明了傅森每一筆資產(chǎn)收益和資金走向,比一些上市公司年終發(fā)布的報表還要詳細。全力證明了傅森有足夠的財力選購優(yōu)質(zhì)的建材。最后傅森還點名與此事相關(guān)的方億,希望對方也表個態(tài),公布一下相關(guān)材料讓關(guān)注此事的大眾放心。

一時間,輿論又調(diào)轉(zhuǎn)槍頭,指向了被這突然一擊打蒙了的方億。

方億不回應(yīng)?不要緊,傅森董事長公開向方億老總發(fā)出邀請,請他參加下周三的新聞發(fā)布會。

戰(zhàn)帖都遞到家門口了,所有人都等著看他回應(yīng),方迅當(dāng)了縮頭烏龜,簡直是老臉丟盡。這還沒完,隨后,傅森公司委托律師以誣告陷害罪和侵犯商業(yè)秘密行為起訴了王林。

表面的事情已經(jīng)夠熱鬧了,殊不知私底下,還有更熱鬧的。

稽查局接到舉報,方億地產(chǎn)董事長方迅涉嫌幫人洗黑錢,數(shù)額巨大,舉報人同時提供了相關(guān)材料?;榫趾芸炝覆樘?。

方迅四面楚歌,每日在家懊悔得頭發(fā)都白了,他不是后悔自己洗黑錢的行為,而是嘆不該貿(mào)然去動傅森。

一向甚少關(guān)注網(wǎng)絡(luò)動態(tài)的李之然,這段時間密切關(guān)注各方在網(wǎng)上對傅森及傅司衍的評價,充分見識了網(wǎng)民跟風(fēng)和變臉的速度有多快。短短幾天,傅森從萬人唾罵的垃圾企業(yè)變成了房地產(chǎn)行業(yè)的佼佼者,被罵是無良奸商的傅司衍,轉(zhuǎn)眼被稱贊為良心天才企業(yè)家,甚至還有人在微博上建起了傅司衍的小粉絲團。

十幾歲的少女對傅司衍突如其來的狂熱追捧,李之然理解不了,也沒空理解,因為她很忙。知道傅森轉(zhuǎn)危為安后,她只偶爾給何巖打個電話,向他打聽傅司衍的身體情況。

大部分時間,她都蹲守在明心心理診所附近。

雖然聯(lián)系上了梁榮軒,但她很快發(fā)現(xiàn),想從梁榮軒那里打聽蘇妍的消息實在太難,不過也不是半點收獲沒有,那個叫蘇妍的女人現(xiàn)在還是診所的病人,她的心理醫(yī)生是沈術(shù)。于是,她一有空就來診所附近轉(zhuǎn)悠,希望能碰上蘇妍。

一連幾天,她都沒有收獲。周尋逸那邊反而傳來消息,小野和吳斌DNA比對的結(jié)果出來了。

“小野就是吳斌的兒子!”周尋逸顯得很興奮。

李之然提醒道:“就算是,吳斌也不能帶小野走。你別忘了,三年前孩子的撫養(yǎng)權(quán)被判給了蘇妍,而吳斌是禁止靠近孩子的?!?

“那你打算怎么辦?”

李之然正在書店閑逛,她抬頭透過窗戶看著斜對面的心理診所,陰森森地說了句:“我準(zhǔn)備去拔蘇妍幾根頭發(fā)!”

周尋逸笑道:“聽你這口氣,我還以為你要擰下她的腦袋呢?!?

“哪能啊?!崩钪灰残Φ?,“你先忙吧,我掛電話了?!?

“嗯,有事隨時找我。”

“好。”她敷衍地應(yīng)著,突然想起什么,叫了聲,“周尋逸!”

“嗯?”

“你帶吳斌再去做個精神鑒定吧。”

周尋逸對這個提議表示認同:“好,這也是個辦法,總比什么都不做強。”

“那就這樣,我們分頭行動,保持聯(lián)系。”

周尋逸聞言笑說:“你這話說的,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兼職做特工了?!?

“沒工資啊?!蓖嫘^后,李之然掛了電話。

馬路對面依然沒有什么動靜,她低下頭,慢慢地挪步,目光從眼前一排心理書籍上挨個掃過,最后落在一本叫《亞斯伯格綜合征完全指南》的書上。

她想起了傅司衍,順手將書抽出來,一頁一頁地翻看。忽然,一個陌生女人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

“小姐你是心理醫(yī)生?”

李之然搖搖頭算是回應(yīng)。

那女人卻沒有就此打住話頭。

“你身邊有得這種孤獨癥的人嗎?”

這句話引起了李之然的注意,李之然側(cè)過頭去,女人三十五歲左右,很瘦,那張臉如同一張畫皮貼在面骨上,顴骨高高聳起,仿佛隨時可能戳破黏在上面的那層皮。但讓李之然感覺不安的是女人的那雙眼睛,她透過那雙眼,感受到女人內(nèi)心一片沉郁陰暗,好像她此刻正陷在最深的黑暗里未曾醒來一樣。

在這樣悶熱的夏天,和這樣一個女人對視,李之然脊背隱隱發(fā)涼,好像有一滴冰水,沿著脊柱一路下滑……

“打擾了。”

那女人已經(jīng)和她作別,轉(zhuǎn)身走了。

一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李之然才猛地意識到什么,放下書追了出去。女人已經(jīng)過了馬路,走到心理診所門口。

“蘇妍!”

李之然叫了聲,那女人卻沒有回頭,等她穿過馬路,女人早已經(jīng)走進診所不見了。

李之然站在診所門口,想著自己上次來這里是什么時候,快四年了吧?恍惚間,日子如流水,什么都沉在水底,表面卻依然風(fēng)平浪靜。

大廳的前臺小姐已經(jīng)換了人,但規(guī)矩沒變,她還是和前任一樣,問明來客的身份,只有確定是提前有預(yù)約的才會放行。

李之然知道這里四處都是監(jiān)控,警報器則連著最近的派出所。她要是敢鬧事,用不了十分鐘就會被帶去派出所喝茶。

該怎么辦呢?李之然眼珠一轉(zhuǎn),有了主意。

她直接走進去,笑瞇瞇地對前臺小姐說:“你好,我來找沈術(shù)沈醫(yī)生,他在里面嗎?”

“請問您有預(yù)約嗎?”果然是這一句。

“我找他有點兒私事?!崩钪坏皖^四下看了看,壓低聲音告訴她,“你最好讓他出來見我,不然的話,今天這里可能會有一場慘烈的醫(yī)患糾紛!你知道有些心理疾病患者容易沖動,拿刀進來血濺三尺就不好了,萬一濺到你身上……嘖嘖。”

李之然適時打住,露出一臉惋惜的表情,留下畫面給前臺小姑娘自己想象。

果然,姑娘年紀(jì)小不經(jīng)嚇,臉色都白了?;琶ι焓秩芴柎a,直接打進了沈術(shù)的辦公室。

“沈醫(yī)生,大廳里有位小姐有急事找您……對,很著急,麻煩您盡快下來看看……好的?!惫媚飹炝穗娫挘倏聪蚶钪?,眼里還帶著懼色。

“小姐,麻煩您到前面的休息室等一下,沈醫(yī)生馬上就來。”

李之然朝她露出一個溫和無害的笑容:“別報警,別擔(dān)心,不會有事的。謝謝了?!?

她在休息室沒等多久,沈術(shù)就出現(xiàn)了。

李之然在看到他的瞬間,天靈蓋上如遭雷劈。眼前的沈術(shù)和她那天在工地上遇見的,走在阮亦晴身邊的奇怪男人擁有同一張臉,只不過鼻梁上多了副眼鏡。

李之然又覺得有些不對勁,明明是同一張臉,身上的氣質(zhì)卻判若兩人。如果那個男人是憂郁儒雅的話,面前的沈術(shù)則透著股迂腐的書卷氣,再加上鼻梁上那副古板的眼鏡,讓他整個人看起來更加沉靜無趣。

他們……完全是兩個人。李之然幾乎要推翻自己第一眼的判斷。

“小姐,你找我嗎?”沈術(shù)已經(jīng)走到她跟前。

“啊……”李之然一時有些無措,下意識地抓了抓頭發(fā)。

沈術(shù)似是想起了什么,忽然笑了,“你是李之然李小姐?”

“是我,沈醫(yī)生你還記得我?”

“剛才是有點兒沒認出來,但是……”沈術(shù)模仿她的動作,抓了一下頭發(fā),而后靦腆地朝她笑了笑,“這個動作,你以前經(jīng)常做?!?

四年前他曾和梁榮軒一起為她治療,換句話說,沈術(shù)當(dāng)年也是她的心理醫(yī)生之一。

提及從前,兩個人之間的生疏感被沖淡了不少。李之然一時間不知道怎么開口和他提那天工地上的事,她甚至懷疑自己記錯了當(dāng)時那個男人的樣子,又或者,他們僅僅只是長得有點像而已。

她有點別扭地說道:“呃……沈醫(yī)生,我冒昧問一下,你認不認識一個叫阮亦晴的女人?”

沈術(shù)已經(jīng)走到飲水機前,接了兩杯水回來。

“你說的是那天在工地上的事吧?”

“真的是你?”李之然有些驚訝,“我還以為我認錯人了?!?

“當(dāng)時沒有?!鄙蛐g(shù)輕笑,把一杯水遞給她,“當(dāng)時看你的表情,以為你認出我了,還怕你在她面前說出我的身份呢。真是不好意思,我當(dāng)時的舉動沒把你嚇到吧?”

“還好?!崩钪蝗鐚嵳f,又疑惑地問道,“為什么怕我說出你的身份?”

“因為我想追阮小姐,可她好像對心理醫(yī)生這個職業(yè)比較排斥,而我平時的樣子似乎不太吸引女孩子,所以就想換個風(fēng)格試試看?!鄙蛐g(shù)喝了口水,補充道,“我連名字都換了?!?

“噢?!崩钪焕斫獾攸c點頭。

這樣的話,事情就解釋得通了。

“李小姐,這件事……麻煩你替我保密?!鄙蛐g(shù)看上去有點兒不好意思,“這是我的……一個私人秘密?!?

李之然忙保證:“你放心,我絕對不會對外說的。”

“謝謝你。”

“小事一樁?!彼腿钜嗲绲氖戮痛朔钪徽f起自己今天來的目的,“沈醫(yī)生,我來找你,其實是想找你打聽一個病人的情況?!?

“李小姐你不要為難我,病人的資料是不能外泄的。”

“你聽我說完。”李之然喝了口水,看著他說,“沈醫(yī)生,我知道這樣問有點兒不合適,但是這事關(guān)系到一個孩子的人生和未來。我也是沒辦法了才來打擾你,你的那個病人蘇妍,她……究竟是什么情況?”

“抱歉,關(guān)于患者的任何事情,我都不能泄露。”

李之然早就做好了碰釘子的準(zhǔn)備,畢竟這事關(guān)系到別人的職業(yè)操守,但她沒打算就此放棄。

“梁醫(yī)生把我的情況泄露給了傅司衍,這事你知道嗎?”

沈術(shù)的臉微微漲紅,焦急地解釋:“李小姐,那件事其實怪我。我整理資料時,不小心把你的那份掉了出去,剛好被在場的傅先生看見了?!?

李之然板起臉:“我開始是有點兒生氣,不過后來還是體諒你們了,那現(xiàn)在你能不能也體諒體諒我?”

沈術(shù)仍是一臉掙扎的難色:“實在對不起,李小姐,你的事,我可以盡我所能補償你。但其他的,我無能為力?!?

李之然嘆了口氣,最終心不甘情不愿地起身說:“那我不耽誤你時間了,打擾了,再見。”

“沒事,你慢走?!?

李之然走到門口,身后忽然傳來沈術(shù)的聲音:“三年,躁郁癥。”

“什么?”她回頭。

沈術(shù)微笑看著她,就像剛才的聲音只是李之然的幻聽一樣。

“三年……躁郁癥……”李之然低聲重復(fù)了一遍,猛然明白過來,她感激地看了沈術(shù)一眼,“謝謝你沈醫(yī)生!”

這就是蘇妍的問題,她有躁郁癥,在這治療三年了。

“慢走?!鄙蛐g(shù)目送她走出休息廳,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轉(zhuǎn)角處。

他低下頭,取下眼鏡,從口袋里掏出眼鏡布,一下一下擦拭著鏡片,露出的那雙眼睛里流露出深沉而陰郁的氣息。

“看到了嗎?”他低聲對自己說,“她什么都沒看出來。”

沈術(shù)重新回到辦公室,蘇妍正躲在窗邊,靜靜地望著樓下的女人穿過馬路,走向?qū)γ娴臅辍I蛐g(shù)關(guān)上辦公室的門,上鎖,走到窗邊形銷骨立的女人身后。

“她來打聽你的消息?!彼皖^輕嗅著她的發(fā)香,在她耳畔喃喃地低語,“她好像,已經(jīng)找到你的兒子了?!?

蘇妍身體一僵,表情變得驚恐起來,本能地抗拒著。

“不……不,我不想見他!”

“沒臉見他是嗎?”沈術(shù)兩手捏住她的肩膀,把她的身體扳過來,笑意陰柔,“我當(dāng)年給了他選擇,他選擇離開你。我也給了你選擇,你選擇放棄他,并且待在我的身邊,讓我?guī)湍銛[脫痛苦?!?

他撫摸著她的臉,輕聲說:“蘇妍,我現(xiàn)在依然給你選擇,你可以選擇找回你的兒子,和他重新生活在一起,折磨他也折磨你自己……或者,你繼續(xù)留在我的身邊,為我完成最后一件事?!?

他下巴抵著她的額頭,兩手環(huán)抱著她的腰,輕輕地哼起那首童謠。漸漸地,他感覺到女人的身體開始顫抖。

“我……我要留在你的身邊?!碧K妍抱住他,空洞的眼里流下滾燙的淚水,“阿燁,我要留在你身邊。”

“很好。”沈術(shù)微笑著,貼在她耳邊輕聲安慰,“別怕,這是你最后一次做選擇了?!?

李之然返回書店買下了那本《亞斯伯格綜合征完全指南》,靠在店門口靜靜地翻。兩個小時后,她終于看到蘇妍從診所里出來。為了保險起見,李之然還是用手機偷拍了幾張?zhí)K妍的照片,然后發(fā)給周尋逸,經(jīng)他確認,照片里的人就是蘇妍。

李之然不需要大費周章地去拔她幾根頭發(fā)了,沒人會無聊到整容成那副瘆人的模樣。只是,她奇怪蘇妍內(nèi)心的情況。一個人若是無欲無求,她能通過對方的眼睛,感受到他內(nèi)心的平靜,一如何巖。反觀蘇妍的內(nèi)心,里面空無一物,沒有任何感情,就好像她的七情六欲完全處于沉睡狀態(tài)。這太奇怪了。

不過這些話,她自然不會和周尋逸說,否則周尋逸會帶上她和吳斌一塊去做精神鑒定。

李之然在回家的路上給王校長打了個電話。她最近調(diào)查的這些和小野有關(guān)的事,都沒向王校長透露過。現(xiàn)在小野父母的身份都確定了,李之然想,她還是應(yīng)該把事情告訴王校長。至少在校長和小野不得不分開之前,讓老人有時間做心理準(zhǔn)備。

王校長靜靜地聽李之然說完小野親生父母的事情后,沉默了很久,才說了句:“我知道了?!?

她的聲音在發(fā)抖。李之然不可自制地想起上次在王校長心底感受到的陰暗。

“那就這樣了?!狈畔率謾C時,李之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也在顫抖。

她輕輕閉了閉眼睛,忽然覺得身邊所有的人和事都在滑向失控的深淵……一切都是未知數(shù)。

李之然在離家還有段距離的地方,看見了那輛熟悉的白色寶馬停在家門口,何巖站在門邊,拿著手機似乎正準(zhǔn)備打電話,抬頭看見她,放下手機站在原地等她。

李之然小跑過去。

“何助理。”她眼角余光掃向旁邊的車窗。

車窗是放下的,里面空無一人。李之然臉上那一瞬的失望何巖看得很清楚,他只微笑著并未說破。

“李小姐,我來給你送點兒東西?!?

“送什么呀,還特地跑一趟?在這等很久了嗎?怎么不先給我打個電話?”

“我也是剛到?!焙螏r從口袋里取出一張精美的邀請函,“公司的發(fā)布會定在明天上午十點舉行,我替傅總來給你送邀請函?!?

“請我去?”李之然眨眨眼,“我沒參加過那樣的會……”

“沒關(guān)系?!焙螏r寬慰她道,“我特地給你選了個比較隱蔽的位置,容易出去,也容易被忽略。”

“那就謝謝何助理了。”李之然頓時笑了,大方地接過邀請函,順口問道,“他這兩天怎么樣?”

何巖說:“不算太好,這兩天是公司最忙的時候,他幾乎在辦公室里住下了,沒日沒夜地忙?!?

李之然臉上笑意一僵,手里的邀請函忽然變得分外沉重,里面裝載著傅司衍的心血。

“是不是每個所謂的成功人士都像他那樣辛苦拼命?真是要錢不要命了!”

何巖嘆了口氣,回顧這些年傅司衍一步步走來,旁人都以為他是商業(yè)奇才,只有跟在他身邊的人才知道,他的每一步,都是拿出全部的心血和精力在走,也可以說他是拿命在往上爬,不給自己留一點兒后路。

“司衍他啊……”這是李之然第一次聽何巖用長輩的口吻說起傅司衍,“他的確是愛錢,因為他一直認為除了握在手里的金錢,他沒有任何東西任何人可以依靠。在你出現(xiàn)之前,他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工作上?!?

那個男人就像個極度缺乏安全感的孩子,用工作麻痹自己,在名利場拼命往上爬,以此給自己一點安全感。

“李小姐,我們靠近不了他,但你不一樣,你本來就是住在他心底的人。希望你多幫幫他?!焙螏r語氣曖昧起來,“李小姐心里是不是也有他呢?”

“何助理你胡說什么呢?”李之然臉騰地紅了,手足無措地解釋,“我只是……”

何巖微微一笑,沒讓她繼續(xù)尷尬下去,“李小姐別介意,我胡說八道的。公司里還有事要忙,我先走了?!?

“快去忙吧,辛苦你特地跑一趟?!?

何巖坐上車,忽然想起一件事,探出頭來提醒李之然,“對了李小姐,明天是傅總?cè)畾q生日?!?

留下這句話,何巖便駕車揚長而去,留下李之然一個人握著邀請函,站在夾雜著汽車尾氣的風(fēng)中凌亂了半天。

明天傅司衍過生日,他現(xiàn)在才提醒她……她上哪兒去給他準(zhǔn)備禮物???李之然想起包里的那本書……但下一秒她就打消了這個念頭。

她握著邀請函回到家沒多久,就接到了明日壽星的電話。李之然不知為什么心虛起來,磨蹭了半天才接起來。

“喂……”

“邀請函收到了嗎?”

“嗯……”

傅司衍覺得她的聲音聽起來怪怪的。

“你嗓子不舒服?”

“沒有沒有?!崩钪贿B連搖頭,清了清嗓子,問他,“對了,你以前參加過發(fā)布會嗎?”

“沒有,人太多了?!?

“那你這回怎么辦?”李之然有點兒擔(dān)心。

“把稿子背熟,提前練習(xí)十幾次發(fā)言就可以了?!?

“噢。”

接下來是一段詭異的沉默,然后傅司衍在那邊緩緩開口了?!敖裉臁野謥砉玖??!?

李之然不自覺地挺起背。

“你們見面了?”

“沒有,他沒直接來見我,只是找何巖聊了會兒就走了?!?

李之然揣摩不出他此刻的情緒,試探著說:“過去的事如果可以翻篇的話,就放下吧?!?

“什么意思?”傅司衍困惑地問。

李之然把話里意思掰碎了,進一步說明:“我是說,我不知道你和你爸之間發(fā)生過什么事,但是,我想,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讓那些事情都過去?”

“如果不可以呢?”傅司衍反問。

“不可以那就記著。”李之然誠懇地說,“我只是覺得過去的事都已經(jīng)成定局了,無法改變。我們唯一能做的,是讓未來幸福一點兒?!?

“我不知道?!备邓狙苊H欢鵁o助,“然然,我一直都不懂,怎么做才能幸福一點兒?”

李之然心里有些難過,她努力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輕松些。

“要不然,你明天的發(fā)布會也邀請你爸過去吧?!?

“我再考慮一下?!?

這個話題到此為止。李之然和他說起小野的事,告訴他自己今天調(diào)查得到的消息。傅司衍靜默著聽完。

蘇妍———那個幽靈一樣的女人,那張臉在他的腦海里揮之不去,他皺了皺眉。

“你打算把小野交給他媽媽?”

“蘇妍有躁郁癥,三年前就開始接受治療了,如果現(xiàn)在她精神狀態(tài)還是不穩(wěn)定的話,肯定不能讓小野跟著她。另外周尋逸已經(jīng)帶吳斌去做精神鑒定了,我現(xiàn)在只能等結(jié)果出來再考慮下一步的事情?!?

“如果小野的父母都精神不正常的話,那讓他繼續(xù)留在聾啞學(xué)校才是最理性的選擇?!?

“可那是小野的人生,我們憑什么幫他做選擇?如果他想回到父母身邊呢?”

傅司衍覺得李之然在某些方面固執(zhí)得可怕。

“隨你吧?!彼f。

他對這些事并不在意。李之然也不想和傅司衍在這件事上多糾纏,他最近太忙了。

“明天上午發(fā)布會十點召開,你今晚早點兒休息?!?

“我盡量?!?

“你別不把自己的身體當(dāng)回事?!崩钪挥悬c兒生氣了。

“嗯?!彼膽B(tài)度仍然是老樣子。

“算了,不說了?!崩钪粴獠淮蛞惶巵?,粗暴地掛了電話,然后窩在沙發(fā)里琢磨起近在眼前的問題,明天該送什么生日禮物給傅司衍比較好?

三十歲啊,是大生日呢。

李之然想半天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最后決定出門逛逛。她在街上漫無目的地瞎逛,什么店都進去看一圈,看什么都覺得適合當(dāng)禮物,但仔細一琢磨,又認為都不適合送給傅司衍。

就這么磨蹭了半天,她最后在一家服裝店相中了一條灰色領(lǐng)帶。真絲面料,手感好,光澤度也極佳,配他應(yīng)該很合適。她一咬牙接受了標(biāo)簽上那個讓她看得直吞口水的價格,轉(zhuǎn)頭對旁邊的導(dǎo)購說:“麻煩你,幫我把這個包起來?!?

“好的?!?

“等一下?!崩钪焕?dǎo)購小姐,“這個,多長時間包退???”

傅司衍未必會喜歡……

“三十天之內(nèi),出具購買憑證,退換商品沒有損壞或物理變化,都是可以退換的?!?

“噢噢,那就好?!崩钪环畔滦?,“麻煩你幫我包起來吧?!?

李之然提著禮物走出店門,一抬頭就看見對面中央廣場上的廣告顯示屏,她意外地挑眉笑了起來。

顯示屏里正好出現(xiàn)格魯吉亞的悲劇愛情雕像,兩尊雕像緩慢地靠近,然后親吻、擁抱,融為一體……李之然看到這里,迅速將視線移開了。

她不知道為什么心里忽然很難過,不愿意再看見那兩尊雕像悲傷地分離。于是她低下頭快步往前走,躲過了那對愛人彼此告別的瞬間。

就像一場倉皇的逃離。她在這個夜晚,逃離千里之外那場愛情悲劇,卻在冥冥中,奔赴一場未知的悲劇。

李之然帶著禮物回到家,低頭從包里掏鑰匙打算開門,就在這時,一道猶猶豫豫的聲音在距離她不遠的地方響起。

“之然?!?

李之然嚇了一跳,一回頭,見王校長正站在她身后幾步遠的地方,手捏著衣角,目光飄忽,看上去很不安。

“王校長,你怎么來了?”李之然不免詫異。

雖然她和王校長相識多年,彼此都知道對方的住址,但王校長一心撲在學(xué)校工作上,很少去別的地方,更別提親自上門來找她。

“我有件事想和你說?!蓖跣iL慢吞吞地朝她走過來,她整個人被巨大的忐忑和恐慌籠罩著。

相比之下,李之然顯得異常平靜。

“進來說吧?!彼鲨€匙開門。

一進屋,王校長就急急地開口了,生怕下一秒自己就會失去勇氣,“之然,我要和你說有關(guān)小野的事?!?

李之然給她倒了杯水,在她對面坐下,目光透過她那副無框眼鏡,靜靜地看著她的眼睛。她感受到王校長心底的恐懼,害怕失去的恐懼。李之然微微垂下眼簾,視線落在王校長捧著水杯瑟瑟發(fā)抖的手上。

“您說吧。”

“小野他……”王校長一咬牙,狠下心說出實情,“他不是我在校門口撿到的,而是別人把他送到我這兒來的?!彼旨泵忉?,“不過我真的不知道他的家人是誰,我……”

王校長說不下去了,她的手抖得越來越厲害,杯子里的水濺出來幾滴落在手背上。李之然抽了張紙巾遞過去,王校長沒接,她把杯子擱在茶幾上,摘掉眼鏡用手揩了兩下眼睛。她疏于保養(yǎng),那雙手上的皮膚皺巴巴的,老態(tài)盡顯。不止如此,她整個人也在這兩天迅速蒼老,仿佛身心俱疲。

李之然很難把她和那天在晨光下陪小野玩耍的女人聯(lián)系到一起。

“把小野交給你的人是誰?”

王校長支支吾吾:“這個……這個我不能說?!?

李之然“騰”地站起身:“校長,您知不知道拐賣兒童情節(jié)特別嚴(yán)重,可以判死刑?”

王校長也惶惶不安地跟著站了起來:“我沒有拐賣孩子……那個人把孩子交給我的時候說了,說孩子親生父母不會來找他的?!彼幕挪灰?,試圖去握李之然的手,嘴里還在不住地說話,好像說得越多,小野就越有可能留在她身邊,“你也知道,我把小野照顧得很好不是嗎?你知道的,他在我那兒過得很開心。這些你都是親眼看見的。之然……之然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我求你幫幫我,別讓小野被他家人帶走!”

李之然任由她抓著自己的手,神情冰冷得可怕。

“你想讓我?guī)湍闶裁??做個拐賣孩子的幫兇?”

王校長被這樣的李之然嚇住了,抓著她的雙手不自覺地松開了稍許,但她很快又重新抓緊了,像是攥著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之然啊,你幫幫我……我跪下來求你了,我舍不得那個孩子,我舍不得啊……”

李之然想用手揉揉眼睛,但兩只手都被人死死抓著,她只能出聲打斷那復(fù)讀機一般的“舍不得”。

“你知道小野的父親因為失去孩子,都快瘋了嗎?”

王校長低下頭不敢看她,也不敢吭聲,五十歲出頭的人了,看起來像個犯了錯的孩子,正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等大人處置。

李之然說:“我調(diào)查過了,小野的父母是三年前離的婚,離婚后,小野被判給母親撫養(yǎng)。而你撿……你得到小野的時候,也是在三年前。不過小野的母親蘇妍當(dāng)時沒有報警找他,這里面應(yīng)該另有隱情?!?

王校長從她的話里聽出一線轉(zhuǎn)機。

“之然,之然你會幫我的是不是?我就知道你這孩子最重感情,你一定能體諒我,不,你要體諒我,之然,你一定要體諒我……”

王校長再也沒有平日里的和藹從容,她低聲下氣地想從李之然那里得到憐憫。她只有一個目的:讓李之然幫她留下小野。

為了這個,她可以不要尊嚴(yán),可以當(dāng)壞人……做什么都無所謂。

“我真的,真的不能沒有小野那孩子。我孤獨得太久了,太久了……”她抓著李之然的手緩緩地蹲在地上痛哭起來,那哭聲揭開了她的傷疤,從未真正愈合的傷口再次被撕開,流出殷紅的血,她痛不欲生。

李之然聽說過王校長的故事:兒子和懷孕的兒媳死在一場意外車禍中,她悲痛欲絕,后來在聾啞學(xué)校找到了寄托,把一切都奉獻給了學(xué)校。

“然然,你要體諒媽媽?!苯阏涞穆曇舨缓蠒r宜地冒出來,這句話像一顆毒瘤長在她心底,常在她以為已經(jīng)不痛的時候,忽然發(fā)作。

李之然終于抑制不住積存多年地憤怒和難過。

“為什么……要我體諒?”她低聲問道。她質(zhì)問的對象不是王校長,而是十四年前那個扔下她,轉(zhuǎn)身決絕離開的女人。

一滴溫?zé)岬臏I水從眼眶滑落,一路滑進嘴角,又苦又澀。李之然掙脫王校長,伸手抹去臉上的淚痕,也抹去了自己所有的情緒。

“您先起來?!彼B拖帶拽地把王校長從地板轉(zhuǎn)移到沙發(fā)上,“我必須要知道把小野帶給您的那個人是誰?!?

王校長就勢重新拉住她的手。

“你同意幫我了?”

“您聽我說?!崩钪粚⑹虑槔潇o地分析給她聽,“王校長,現(xiàn)在的情況是這樣,有人私下把小野送給您撫養(yǎng),那么蘇妍當(dāng)時沒找孩子就有兩種解釋:一是她知道孩子被送走了,但她默認了這種行為;二是她對這事壓根不知情,出于別的什么原因所以沒大張旗鼓地找孩子。如果是第一條,那還好辦,至親送走自己沒能力撫養(yǎng)的孩子,你接手了,這不觸犯法律。但如果是第二條,收買被拐賣的兒童,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李之然單手握緊她的肩膀,一字一字沉聲說:“所以您必須告訴我,是誰把小野送給您的!”

王校長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囁嚅道:“這……這我不能說?!?

搭在她肩上的手倏然一松,“對不起王校長,您什么都不說,那我也什么都不能為您做了。到時候您只能讓小野跟他媽媽走了?!崩钪坏穆曇魶]了溫度。

如此公事公辦的口氣徹底嚇壞了王校長,她慌慌張張地站起來,再度手足無措,一臉不安。

“之然,之然我知道你心腸最好,你不能這樣……我們都希望小野能過得幸福啊!他回到他媽媽身邊不會開心的,他喜歡我,他依賴我!”

李之然依舊面無表情地看著她。王校長太熟悉李之然那雙眼睛了,那雙眼睛常常是帶笑的,看起來明媚又溫暖,但她一直覺得這姑娘的眼睛深處是涼的。并不是說她認為李之然的笑是假的,相反,她知道李之然是溫暖的。但她也清楚,這個姑娘的溫暖只能用來暖別人,暖不了她自己,裹在她如同小太陽般燦爛的外表下,是顆結(jié)冰的心。

王校長的人生已經(jīng)走了大半輩子,在這漫長的時光里,她苦過、痛過、失去過至親至愛。她很清楚,那些不能消融的痛楚終會結(jié)成繭,困住自己。

她聽見李之然說:“王校長,我和您不一樣,您只不過是想讓您自己幸福而已。我沒有那么自私。小野他有家人,他有選擇的權(quán)利,而您卻想讓他只留在您身邊?!?

這幾句話把王校長最后一塊遮羞布撕得粉碎。

“最開始我覺得人生無望,想著要是有個理由能活下去就好了。可活著活著有一縷光透進來,我就想,能活得再好一點兒就好了。然后日子一天天過去,我又想著,能不能有更多的光?能不能活得更幸福一點兒?”王校長緩緩把臉埋進掌心,肩膀微微聳動著,“人就是這樣,經(jīng)歷再多苦難也能活下來,再多痛苦也會抱著活下去的心,一步一個腳印地被時間推著往前走。可是,一旦他們得到了一點兒溫暖,嘗到了點兒幸福的甜頭,就會變得貪婪?!?

李之然一低頭就能看見她頭頂花白的頭發(fā),她壓抑的哭聲斷斷續(xù)續(xù)地從指縫間溢出來。李之然聽著不是不難受,她想出聲安慰兩句,但忍住了,她轉(zhuǎn)身去陽臺把那盆清香宜人的茉莉花轉(zhuǎn)移到室內(nèi)。

一朵朵潔白淡雅的小花從綠葉中冒出頭,那么小一點,卻芬芳怡人。她低頭狀似專心地用剪刀打理起花的枝葉,其實耳朵卻豎起來時刻留意著王校長那邊的動靜。

她在等,等時間和逐漸積累的情緒壓斷王校長心里緊繃的那根弦,讓她說出究竟是誰把小野送到她身邊。

“那個人……”王校長終于開口了。

李之然停下手里的動作,等著她把話說完。

“那個人,是我侄女。不過我們有好多年沒來往了,她也是個律師,三年前,是她把孩子送到我身邊的?!?

李之然眼皮一跳,心里隱隱有了預(yù)感。

“她叫什么名字?”

“謝芳菲?!?

“哐當(dāng)”一聲,李之然手里的剪刀掉在地板上,她立在原地許久不動,整個人陷在一種難以言喻的情緒中。

過了好一會兒,王校長才聽見她的聲音緩緩響起,“你知道在三年前那起離婚官司里,謝芳菲就是蘇妍的代理律師嗎?”

“?。俊蓖跣iL驚駭不已。

李之然彎腰去撿地上的剪刀,腦海中卻浮現(xiàn)出謝芳菲那張臉……那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女人?

品牌:天下書盟
上架時間:2020-11-23 16:17:57
出版社:臺海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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