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覺醒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天氣是難得地好,陶姮女士的心情卻爛透了——丈夫因“流氓行為”被鎮(zhèn)派出所拘押了兩個多小時,最終在她的“強力交涉”下,交了一千元罰款才解除拘押。
“你怎么可以給錢?!”
丈夫沃克·奧尼爾一獲得自由便對她大光其火;而她一言沒發(fā),甩了丈夫一記耳光。
丈夫一只手揉著另一只手的手腕,呆呆地瞪著她,像是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幾乎要哭了。盡管他外國人特征鮮明,一只手卻還是被銬在了派出所的護窗鐵條上——南方的派出所通常是將待審的人銬那兒的。幸而陶姮交涉得及時,否則“待”多久是難說的。
兩千多戶人家的小鎮(zhèn),傳達暗號似的,迅速就將她丈夫那一件丟人現(xiàn)眼的事傳播了開來。自然,使她也成了一個狼狽的女人。從派出所往旅店走的路上,他倆身后始終跟著些看熱鬧的人,像走在荒野的兩口子后邊緊跟一群狼,一直跟到旅店門口。等他倆出來,他們?nèi)允睾蛭慈?。又跟著,直跟到他倆上了一輛小面包車為止……
只能坐六個人的小面包車已然超載,他倆在門口是猶豫了一下的。
“上啊上啊,下輛車也會這么擠的!今天是集日,哪有不擠的車?”
招攬乘客并且賣票的人,一邊說一邊將他倆推上了車。之后,自己便上了車,理所當(dāng)然地坐在司機旁的空座上。陶姮的老外丈夫,立刻聚焦了全車人的目光,包括一個抱在母親懷中的兩三歲孩子的目光。她先被推上車的,吸入一口污濁的空氣,本能地朝車門轉(zhuǎn)過身,雙手撐于門上方。尚在車下的沃克,見狀更加猶豫。他張張嘴,分明想要說句什么,大概想說“那你下來吧”;不待他那話說出口,也被賣票的推上了車。車門一關(guān),車內(nèi)的空氣更加污濁。沒在集上賣掉雞的一個農(nóng)婦,將兩只雙爪捆在一起的公雞帶上了車;而一個四十多歲的精瘦黢黑的小個漢子,膝上則橫著扎口的麻袋,聽里邊發(fā)出的聲音,顯然是一頭小豬。沃克不得不彎曲他那一米八的身體,即使那樣,后腦脖子以及雙肩,還是與車頂緊貼著了。他用屁股頂著車門,雙腳蹬著車門口那一級臺階,為了保持平衡,摟住陶姮的腰。陶姮不太情愿,卻無可奈何,因為再沒有一點兒空間能將丈夫推開一些。丈夫的長下巴抵在她的肩部,而她倒寧愿和他臉對臉。不論對于她還是丈夫,臉對臉的別扭也強過那么樣。
車一開,空氣總算不那么窒人了。
沃克的唇觸著了她的耳郭,他小聲說:“我沒做那種事。”
“別說了!”——陶姮心里的火氣騰地又躥上腦門兒,語調(diào)聽來就挺嚴(yán)厲。
沃克執(zhí)拗地說:“我明明是上了一個圈套,你怎么就不肯相信我,而非相信他們不可呢?”
聽來,沃克也有點兒火了。
“我非相信他們了嗎?你暫時閉上嘴行不行???!”
陶姮嚷嚷了起來。
一時間,車上所有人的目光又都望向他倆了,連賣票的人也回過頭來,司機也說“不許再吵啊,看嚇著孩子”,就連麻袋里那只豬崽也停止了哼哼。
沃克叨咕了一句:“真討厭!”
之后,小面包車劣質(zhì)的收音機里傳出嘶嘶啦啦的歌聲:
越來越好,越來越好,越來……越好!
再之后,不知是開車的還是賣票的換了頻道,收音機里又傳出了相聲。于是,車廂里有人笑了。相聲延續(xù)了幾分鐘,車廂里也就笑聲不斷。至于那段相聲究竟說了些什么,陶姮的耳朵是一句也沒聽進去的。她只聽到了笑聲,別人的笑聲,對于她不啻火上澆油……
陶姮當(dāng)然是一位中國女性,不,應(yīng)該說曾是一位中國女性;自從二十幾年前嫁給沃克,便是一位美國公民了。目前,她是美國某州立大學(xué)的教授,教中國古典詩詞。同時,還是那一州由中國政府開辦的孔子學(xué)院的客座教授,每周兩節(jié)課。第一節(jié)課用英語講,第二節(jié)課用漢語講。沃克是同一所大學(xué)的教授,教比較文學(xué),熱愛攝影,攝影作品曾在《國家地理》雜志上發(fā)表過,算得上是一位業(yè)余攝影家了。
以前,只要陶姮想回中國,沃克總是表示樂于伴她同行。他不但愛他的中國妻子,漸漸地也開始愛中國了。每一次準(zhǔn)備陪妻子回中國,都顯得有些興奮。六年前,陶姮的父親去世了。四年前,她母親去世了。陶姮的父親曾是一位大學(xué)校長,而母親曾是省城的中學(xué)校長。父母只有她這么一個女兒,他們先后去世,她在國內(nèi)便沒親人了,故而回國的動念起得不怎么熱切了。
一種現(xiàn)象相當(dāng)普遍,不論哪一個國家的人,即使早已成了外國人,對于回到或打算回到原屬國這一件事,習(xí)慣上往往還是要說成“回國”的。仿佛對于他或她,原屬國才更是自己的“國”。這與是否喜歡或熱愛后來加入國籍的那一國其實沒什么必然關(guān)系,與是否融入了那一國家的主流社會也沒什么必然關(guān)系。必然的原因只有一個,便是——人性更傾向于維系住對自己來說最具有母體意味的原屬對象。這乃是人性的自然表現(xiàn),也差不多是普遍之動物性的自然表現(xiàn)。所以,舉凡一切擁有第二國籍的人,回到或打算回到原屬國,說法上總是那么的相同?!盎貒薄f漢語的這么說,說英語、法語、德語等等語言的也這么說;全世界差不多都這么說,發(fā)音不同而已。
陶姮是很喜歡美國的,甚至也可以說,她已經(jīng)戀上了美國這個國家。在她所居住的那一個州那一座城市里,她和丈夫擁有一幢別墅式住宅,是他們婚后貸款買的。今年,也就是2010年,還清了貸款。在中國,宣傳給許多中國人這么一種印象,仿佛金融海嘯使美國變成了一只爛蘋果,大多數(shù)美國人都已處在水深火熱之中了。而事實上,大多數(shù)美國人并沒覺得金融海嘯一下子使自己的生活過不下去了,正如許多中國人也并沒這么覺得。單論房價的話,雖然她才回國一個星期左右,耳濡目染的,使她感到中國的問題比美國嚴(yán)重多了。這使她很替中國憂慮。然而以上一切,都不影響她一如既往地?zé)釔壑袊?。在已?jīng)過去的一個星期左右的日子里,她每每被人問道:“你覺得美國好還是中國好?”——這么問她的,主要是她當(dāng)年的同學(xué)或老師。
而她每次總是這么回答:“都好?!?
一種有所準(zhǔn)備的變聰明了的回答。
以前她可不夠聰明。有次她回國后,幾名大學(xué)同學(xué)聚在一起,交談甚歡的情況下,也有人問了如上這么一句話,而她當(dāng)時的回答卻是:“我覺得還是美國好一些。否則我也不會加入美國國籍,嫁給一個美國男人,在美國長久定居下去啊!”
她那些同學(xué),皆非庸常之輩。有的做了教授、院長;有的仕途得意,當(dāng)上了副局長、局長;差點兒的一個,也當(dāng)上了“建委”的處長。還有的經(jīng)商了,開上了寶馬、奔馳、奧迪什么的好車??偠灾?dāng)年大學(xué)中文系那幾位關(guān)系良好的同學(xué),都已是事業(yè)有成的中年人了,而且一個個躊躇滿志,仿佛前途光明遠大。當(dāng)時她認為,既然都是關(guān)系良好的大學(xué)同學(xué),沒有必要不實話實說。然而她想錯了,在她回美國之前,打電話逐個聯(lián)系大家,提出想再聚一次時,他們一個個皆找借口回絕,有人回絕的態(tài)度還特冷淡。這使她好生納悶,心想自己肯定是將大家都得罪了??删烤乖谑裁辞闆r之下怎么著就得罪的,她卻反省不出個所以然來。直至回到美國一個多月以后,才從一位已經(jīng)退休的老師的信中嗅出了點兒味。那老師在信中提醒她——某些不該那么說的話如果那么說了,有可能給自己造成負面影響。
陶姮立刻明白,原來是自己說了不該“那么”說的話,自然也就聯(lián)想到了和同學(xué)們的那一次聚會。可當(dāng)時自己究竟說了什么不該“那么”說的話,卻還是怎么回憶也回憶不起來。不久,參加了那次聚會的喬雅娟給她打了一次越洋電話,指名道姓地告訴她,在那次聚會后,是李辰剛出賣了她。他是一名“信息聯(lián)絡(luò)員”,他把她在聚會場合說的“美國當(dāng)然比中國好”那一番話,當(dāng)成具有呈報價值的“信息”向有關(guān)方面呈報了;同時還加上了表示氣憤的評論語——“冷嘲熱諷抑中揚美的言論,竟無一人予以反駁,有人還居然表示了贊同……”這么一來,引起了有關(guān)方面的重視,批示曰:“查一查,有人是哪些人?!庇谑?,等于所有參加那一次聚會的人都受牽連了,結(jié)果人人撇清,人人自保。畢竟,皆是有強烈上進心的人,做不到滿不在乎。
“可我并沒冷嘲熱諷地說,如果沒人問我根本不會說那些話是不是?當(dāng)時我的話說得很誠懇!起碼你是可以做證的吧雅娟?他為什么要把‘冷嘲熱諷’四個字加在我頭上呢?”
那一天是周六,陶姮做完家務(wù),正和丈夫在花園里閑悅地飲著上午茶。一個國際長途聽下來,使她的情緒大為激動。
大學(xué)時期曾經(jīng)要好得如同死黨的喬雅娟在萬里之外的中國勸她:“陶姮啊,你也不要太生氣,而且你還要理解他一點兒。我想,他那么做,恐怕也是迫不得已……”
“我實難理解!迫不得已?總不會是因為有人持刀逼著他那么做的吧?”
陶姮起身離開小桌,繞到了房舍后邊,她不愿丈夫聽到她的話。
“當(dāng)然絕不會有什么人逼他那么做。我猜他是這么想的,自己如果不那么做,萬一有當(dāng)時在場的另一個人那么做了,倘若自己被追問到頭上,不是會很被動嘛!他也不過就是出于防一手的心理,變被動為主動。他那人你也是了解的,一向謹小慎微。怎么說他呢,特像契訶夫筆下的‘套中人’。何況,你上次回國,不是正趕上中美關(guān)系鬧得挺緊張的嘛!非常時期,他的做法確實過分了,但怎么說也是你應(yīng)該予以原諒的。啊對了,我還得提醒你一下,以后要在中美關(guān)系好了的時候回國來,別偏偏趕上中美關(guān)系挺緊張的時候……”
她沒耐性聽下去,找個借口,說聲“拜拜”,啪地合上了手機?;氐角霸?,立刻沖丈夫發(fā)起火來:“你們美國政府為什么總和中國政府過不去?!……”
坐在椅子上的丈夫放下報紙,定睛看了她片刻,慢條斯理地說:“姮,別忘了你早已經(jīng)加入美國國籍了!你和我一樣,都是美國公民?!?
平平淡淡的兩句話,噎得陶姮一愣一愣的。
丈夫又表情嚴(yán)肅地說:“我再強調(diào)一次,我不懂政治。而且也不喜歡和自己的妻子討論政治。尤其不喜歡和妻子討論中美關(guān)系的是是非非……”
他一說完,起身進到屋里去了。
陶姮被晾在那兒,久久發(fā)呆。
其實她對政治也不感興趣。她一向認為政治完全是政治家們的事。而即使對于老牌政治家們,政治有時也難免會是一種非凡的痛苦。因為如果缺乏謀略,幾乎就沒有什么所謂政治的能力可言。但卻進一步認為,深諳謀略肯定會使人變得不怎么可愛。盡管如此,她仍特別關(guān)注中美關(guān)系今天怎樣了明天怎樣了,還一向要求自己充當(dāng)促進中美關(guān)系健康有益地發(fā)展的民間使者。凡是這類民間活動,她都積極參與。至于丈夫?qū)χ袊牧己脩B(tài)度,那更是不容懷疑。當(dāng)初他們準(zhǔn)備結(jié)婚時,她就有言在先:“你如果真愛我,那也必須做一個始終對中國態(tài)度友善的人?!薄挚水?dāng)時說:“在認識你以前,我就是一個對中國態(tài)度友善的美國人。我從不與對中國態(tài)度不友善的美國人深交?!?
……
當(dāng)天晚上,夫妻二人躺在床上以后,她將自己心中的煩惱告訴了丈夫。
丈夫反而這么勸她:“想開點兒,不要太在意。我們結(jié)婚以前,我還受到過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調(diào)查呢,他們曾懷疑你是‘中國克格勃’派到美國來的。有些人的職業(yè)本能使別人不愉快,理解萬歲吧!”
偏偏那時候,電話響了。她抓起電話一聽,恰是李辰剛打來的。他寒暄了幾句之后,開始向她咨詢他兒子如果到美國留學(xué),怎么樣才能順利些。
她呢,則有問必答,告知周詳。
最后他語調(diào)溫柔地問:“陶姮啊,你任教那一所大學(xué)也是一所不錯的大學(xué)對吧?”
她說:“是的?!绷⒖叹筒碌剿乱痪湟f什么話了。
果然,他緊接著說:“那,如果我兒子想進那所大學(xué),你能幫上些忙嗎?”
“我……我一定盡力而為……”
她回答得有些遲疑。
對方卻步步緊逼:“有你這句話太好了!那我就決定了,干脆讓我兒子進你們那所大學(xué)!他到了那兒,你還會像關(guān)心自己兒子一樣關(guān)心他,對不對陶姮?”
連她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就順口說出了一個“對”字。
“陶姮,你回答得這么痛快,真讓我感動!那,咱們一言為定啰?喂,喂,能聽清楚嗎?”
“能?!?
“一言為定?”
“可是我只承諾盡力而為,至于結(jié)果如何……”
“你盡力而為還不就等于板上釘釘了嘛!你在你們那所大學(xué)當(dāng)了十幾年教授,你先生當(dāng)教授的時間比你還長,有你們兩位教授鼎力相助,我兒子的事再難那還能難到哪兒去呀?我放心了,一百個放心啦!人情后補,等你什么時候再回國時補……”
放下電話后,陶姮罵了一句:“渾蛋!”
丈夫問:“你為什么罵人家?”
她說:“我才不愿幫他!”
“那你還說盡力而為?”
“我不得不那么說!大學(xué)時期他追求過我,我倆談了一年多的戀愛,不那么說你讓我怎么說?”
“就是那個出賣了你的人?”
“不錯。是他!”
“你本來完全可以拒絕的?!?
“我不愿讓他猜到他的所作所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
“那你不是……使自己陷入了虛偽的境地?”
“那又怎么樣?說了盡力而為我也可以不為!”
“可虛偽,總是不好的吧?”
“人有時候那就不能不虛偽一下!”
“你們中國人不是主張‘君子坦蕩蕩’嗎?”
“可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美國人了!”
“聽你這話的意思,是美國使你變得虛偽啰?”
“美國就是專使人變成君子的君子國了嗎?你們美國人就沒有虛偽的時候了嗎?”
“咱們美國!”——沃克有點兒生氣了。
“那你也應(yīng)該說咱們中國!”——陶姮提高了嗓門兒。
因為丈夫比自己大八歲,因為他看去比實際年齡老;也因為自己雖然也已經(jīng)四十八歲了,但形象好,皮膚好,臉上幾乎仍沒皺紋,所以在他們夫妻之間,在她心里不痛快的時候,她往往會顯得有那么點兒霸氣。當(dāng)然,說到底,是他將她慣的。自從結(jié)為夫妻以后,大她八歲的美國佬是那么地樂于處處讓著她。自從他開始禿頂了,則不但處處讓著她,而且更加慣著她那種特權(quán)性質(zhì)的霸氣了。
丈夫那一天晚上似乎要認認真真地和她抬一次杠,他故意板著臉說:“我不能那么說。我那么說不符合事實,因為我從來不曾是過中國人?!?
“但你是中國的女婿!”
丈夫也被噎得直眨巴眼睛說不出話來。
“你說你說!你已經(jīng)是中國的女婿了,中國還不是咱們的中國嗎?”——陶姮得理不讓人,不躺著了,在床上盤腿一坐,一副不爭出個誰是誰非絕不罷休的樣子。
丈夫只得聳聳肩,苦笑著嘟囔:“我從來也沒敢把自己當(dāng)成中國的姑爺,我認為我只不過是你爸媽的姑爺。人貴有自知之明,不可以得寸進尺?!?
“姑爺”二字,使陶姮撲哧笑了。
她一笑,丈夫便將她拖倒,拽入被窩,摟在了懷里。
他又說:“我們好久沒抬杠了?!?
她說:“是啊?!?
他接著說:“其實兩口子之間抬杠玩兒,挺來勁兒的,也挺過癮的是不是?”
她就什么也不再說,吻了他一下,背過身去。沃克喜歡從她身后摟著她睡。她也早已習(xí)慣了被丈夫那么摟著睡,覺得很舒服。他們是一對恩愛的夫妻,雖然結(jié)婚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可謂老夫老妻也,但那份相互間的恩愛卻一如當(dāng)年。性生活也一如當(dāng)年那么有質(zhì)量,仍能令彼此獲得心滿意足的享受。如果不是因為他們的女兒在三歲時患病夭折,都不覺得生活有什么遺憾。經(jīng)那一次打擊之后,他們決定不再要孩子了。可是近來,丈夫卻時而談起有一個孩子的好處……
陶姮嘆了口氣。
丈夫便開始愛撫她,他以為她又想起他們的女兒了。
她心里想的竟不是女兒,低聲問:“親愛的,你覺得會不會是另一種情況?”
他困惑地反問:“什么事?”
她尋思著說:“就是我被出賣了那一件事。”
他不得不又問:“哪一種情況?”
“如果出賣我的不是李辰剛呢?恰恰相反,是當(dāng)年在大學(xué)時期和我最要好的喬雅娟呢?比如她自己出于往上爬的目的,于是抓住一個機會想要在政治上有所表現(xiàn),結(jié)果就做了那種可惡的事。明明是她干的,卻又怕別人猜到了是她,先告訴我,就主動給我打電話,把她自己干的卑鄙勾當(dāng)說成是別人干的?……”
丈夫沉默片刻,在她肩頭輕輕吻了一下,之后溫柔地說:“睡吧,別想那件破事了?!?
一個外國男人娶了一位中國妻子,并且與之恩恩愛愛地生活了二十余年的話,附帶的好處是,他說起中國話來和一個中國人那就毫無區(qū)別了,甚至連語調(diào)也會變得有地地道道的中國味兒了——起碼有地地道道的中國老婆味兒。
她卻又向丈夫轉(zhuǎn)過身去,固執(zhí)地說:“不,我要聽聽你的看法。否則我心里會總尋思那件事,想睡也睡不著?!?
“非要聽聽我的看法不可?”
“對。非要聽?!?
“可你剛才還說,在大學(xué)時期喬雅娟和你最要好。我記得你對我提起過她多次,曾經(jīng)形容她是你大學(xué)時期的死黨?!?
“事實正是那樣?!?
“后來她做過什么對不起你的事嗎?”
“沒有?!?
“別人對她的人品有什么負面評價嗎?”
“也沒有?!?
“那么,你根據(jù)什么把她想得很復(fù)雜呢?”
“因為人有時候就是那么的復(fù)雜?!?
“是啊,親愛的,人有時候的確是復(fù)雜的。但我認為,關(guān)鍵是不要使自己也變得復(fù)雜起來。你看你,你明明并不打算幫李辰剛什么忙,卻要在電話里對他承諾盡力而為,結(jié)果使自己顯得挺虛偽。這會兒,你又無端地把喬雅娟猜測得很卑鄙,結(jié)果不是又使自己顯得不夠厚道了嗎?對于她告知你的事,你有兩個選擇,信,或者不信。信不信都沒什么,但你把她想得很卑鄙,那就連我,你的丈夫,也要替她鳴不平了。這就是我的看法……”
電話忽然又響了。
陶姮猶豫一下,第二次抓起電話,這一次卻是喬雅娟打來的,使她大出所料。
“嗨,陶姮,沒睡吧?”
喬雅娟的話聽來急急切切的。
“已經(jīng)躺下了。”
陶姮的話回答得淡淡的。
“你怎么了?”
“沒怎么啊?!?
“聲音蔫蔫的?!?
“感冒了,還發(fā)著燒呢?!?
“那我不跟你多聊了,簡單地說,李辰剛那家伙給你打電話了?”
“你怎么知道?”
“他剛剛也給我打了一次電話,對我說了一大堆感謝你的話。我猜,是希望通過我的嘴把他那一大堆話轉(zhuǎn)告給你。憑咱倆的關(guān)系,傻瓜也會估計到這一點的!可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呢?我明明告訴你了,他對你,對我們幾個當(dāng)年的同學(xué)做了什么勾當(dāng),你干嗎還大包大攬地答應(yīng)幫助他兒子的事?”
陶姮一時嘴對著話筒啞口無言,不知說什么好。
“不信我的話是吧?”
分明,喬雅娟的情緒甚為不快。
陶姮愣了愣,慢悠悠地說:“雅娟呀,我不是感冒著嘛,困死了,美國的一種感冒藥有安眠的作用……”
喬雅娟沉默了。
陶姮補充道:“真的?!?
喬雅娟終于又開口了:“你認為我騙你?”
陶姮便也沉默了,更不知該如何回答了。
“那,你睡吧,算我自討沒趣!”
喬雅娟將電話掛了,陶姮握著話筒發(fā)愣。
不知何時,丈夫已下了床。他站在床邊,一手持杯,一手伸向她,掌心托著小小的一片安眠藥。他經(jīng)常失眠,安眠藥是家中的必備藥。
她疑問地看著丈夫。
他不無同情地說:“要不你更睡不著了?!?
她默默放下電話,接過水杯和藥片,乖孩子似的服了下去。丈夫替她將杯放在床頭柜上,她立刻仰躺下去,閉上了眼睛。
丈夫隨之也上了床,關(guān)了燈。她一翻身,又背對著丈夫,并且主動向丈夫偎靠過去。丈夫也就又從她身后摟著她,愛撫著她。
黑暗中,陶姮說:“喬雅娟不信我感冒了?!?
丈夫說:“你本來就是在撒謊?!?
也許是為了抵消掉一部分自己的話的批評意味,他又吻了她的肩頭一下。
她溫柔地問:“你還想嗎?”
丈夫不明白地反問:“想什么?”
她撲哧笑出了聲,莫測高深地說:“真不明白就當(dāng)我沒問好了,睡吧?!?
不料丈夫?qū)⑺纳碜右话猓顾槼?,追問:“不行,你得把話說明白,要不我也肯定失眠了!”
她就捧住他的臉,給了他一個深情的吻,語調(diào)中滿是歉意地說:“都是電話給攪的,算我欠你一次,???下次加倍償還?!?
一向,在星期六的晚上,他們總是要好好做一次愛的。他們將做愛說成是“充電”。對于他們,做愛也確乎類似充電。星期日睡一上午懶覺,星期一夫妻倆都會精神煥發(fā)地去工作。但那一個夜晚,陶姮實在是沒有良好的情緒和丈夫全心全意地做愛了。
丈夫這才明白她的話。他也又吻了她一次,照例吻在肩頭,理解地說:“算我欠你一次,下次應(yīng)該加倍償還的是我?!?
陶姮就又背貼著丈夫?qū)掗煹男靥帕?。雖然服了安眠藥,她還是毫無睡意,小聲說:“我們好久沒去教堂了,明天咱們?nèi)ソ烫冒??!?
丈夫說:“好啊,我也早想去了。可你,為什么忽然想去教堂呢?”
陶姮認真地說:“我什么時候變成了一個復(fù)雜的女人啊,又虛偽,又多疑,又想不開事,這真慚愧。明天我要去告解……”
藥效終于發(fā)揮,她的話聲越來越小了……
沃克是一位虔誠的基督徒。他家族的每一位成員都是虔誠的基督徒。不過,目前他的家族成員健在的已經(jīng)不多了,如果以至親關(guān)系而論的話,那么僅有一人了,便是他的弟弟。他弟弟是加州大學(xué)的哲學(xué)教授。他的家族成員中學(xué)者教授出了不少,是一個典型的知識分子家族,也是一個典型的中產(chǎn)階級家族。對于他和陶姮的婚事,他父母當(dāng)年是持反對意見的。理由只有一條——陶姮不是基督教徒。
沃克當(dāng)年為了愛情據(jù)理力爭。
他說:“在美國,甚至在整個歐洲,年輕的女孩子中,又能有多少虔誠的基督徒呢?”
父親說:“正因為少了,我們希望你能與一位篤信基督的女孩子結(jié)為夫婦?!?
母親說:“那樣,就等于我們這個家族為延續(xù)基督教的神圣影響做出了一份貢獻。只有你的妻子也是基督教信徒,將來你們的孩子才能也是。”
他父親還鄭重聲明:如果陶姮不打算皈依基督教的話,做父母的也就絕不能參加兒子的婚禮。而且在他們婚后,父母不便和他們來往。
于是雙方陷入了僵持。
為了愛情,陶姮表示,她完全可以對基督教采取一種信奉的態(tài)度,但請求允許她暫不施洗,姑且先做一名教外信徒。實際上,她當(dāng)年所言的“一種信奉的態(tài)度”,指的是對基督教文化的興趣而已。她不僅對基督教文化有興趣,對佛教文化也有興趣。
當(dāng)年她曾對沃克說:“你干脆這么對你父親講,我來到美國之前,在中國已經(jīng)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了?;浇毯头鸾痰慕塘x,有許多方面是相一致的。既然如此,我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和是一名基督徒不也沒什么兩樣嘛!”
“你……真是佛教徒?你可從沒對我說起過……”
沃克當(dāng)時呆呆地瞪著她,仿佛忽然不認識她了。
她調(diào)皮地一笑,說別當(dāng)真,我不是佛教徒,不就是為了咱倆能順利地結(jié)成婚嘛,你就那么騙騙你父母不行嗎?
沃克這才長出了一口氣,說當(dāng)然不行。說他寧愿父母不參加他們的婚禮,也不愿用她的話騙自己的父母。
后來,多虧沃克的弟弟從中調(diào)和,沃克的父母才勉強同意了陶姮那種“姑且”的請求。沃克那位是哲學(xué)教授的弟弟很善于做思想工作,尤其善于做“活的思想工作”。他說:“耶穌不但愛他的信徒,肯定也愛一切愛他的信徒的女人。如果因為她們暫且還不是他的信徒就拆散一對戀人,肯定是有?;剿枷氲??!?
就這么兩句話,矛盾迎刃而解。他們婚后,沃克的父母不但與他們來往頻頻,而且很快就開始喜歡起陶姮這位中國兒媳婦來。在他們結(jié)婚一周年的紀(jì)念日,沃克的父親還用毛筆在宣紙上寫下了“智趣善賢”四個大大的漢字,鑲在美觀的框子里送給他們。美國老公公用磕磕絆絆的中國話說,那四個漢字代表他們老兩口對陶姮這位中國兒媳婦的評價。他們還感謝她使他們學(xué)會說許多中國話了。而陶姮,對待他們也像對自己的父母一樣,一向發(fā)乎真心地孝敬著。沃克的父母是在同一天去世的,一個逝于上午,一個逝于下午,都是以八十多歲的高齡,逝于醫(yī)院的同一間病房的。在他們的葬禮上,陶姮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有次陶姮以一種討教的口吻問丈夫:“親愛的,你既然是一名虔誠的基督徒,那么真能做到別人打了你的右臉,而你會心甘情愿地將左臉也伸過去嗎?”
丈夫不假思索地說:“只有傻瓜才會那樣,你的丈夫肯定不是傻瓜。絕大多數(shù)神職人員也許會那樣,因為他們是教眾的榜樣。而我既不是傻瓜,也不愿做任何榜樣,我只不過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基督徒。如果打我右臉的是老人、孩子或婦女,我想我會微笑著把左臉也伸過去的。而我認為,通常情況之下,即使他們還想打你,往往也就不忍再打了。但如果是年齡比我小的男人,那就另當(dāng)別論了。如果他明擺著是在欺負我,我會反過來把他的牙打掉的。你丈夫有時候可不是好惹的,我是個自衛(wèi)意識和自衛(wèi)能力都挺強的人?!?
陶姮咯咯笑了,她說親愛的,你的話證明你對基督教的信仰并不虔誠嘛。
丈夫卻莊重地說:“按中國的哲學(xué),法乎其上,才能取乎其中啊。這是符合一般邏輯的。我對我的宗教信仰的態(tài)度就是這樣?!?
而陶姮,她對于基督教當(dāng)然并無抵觸。她只不過難以信服天堂和地獄之說罷了。但是卻有些相信因果報應(yīng)。因為前者是無法證實的,而在現(xiàn)實社會中,后一種現(xiàn)象卻是不少的,知道得多了,往往令人不由得一信……
第二天,在教堂里,陶姮真的向神父懺悔了一通。懺悔自己不應(yīng)以虛偽的態(tài)度對待別人相求的事,也懺悔自己不應(yīng)以復(fù)雜的心理猜度一位好朋友的品格……
出了教堂以后,丈夫問:“心情好些了?”
她由衷地說:“好多了?!?
同時卻暗想,既然國內(nèi)已經(jīng)沒有親人了,那么以后少回國幾次吧。少回國,少惹是非。
懺悔之后,她即著手辦理李辰剛委托于她的那一件事。正如丈夫說的,因為李辰剛兒子的英語水平與留學(xué)所要求達到的水平相差甚遠,而且語文、數(shù)學(xué)兩科都有不及格的記錄,操作起來頗費周折。美國雖然也講關(guān)系、講情面、講通融,但絕不像在中國那樣只要關(guān)系硬便一路綠燈。何況陶姮只不過是那所大學(xué)里五六百位教授中平平常常的一位。她懇求丈夫出面協(xié)助一下,丈夫拒絕了。他說學(xué)習(xí)那么差的一個孩子,還非出國留學(xué)干嗎呢?陶姮說,正因為學(xué)習(xí)那么差,在中國也許連所普通的大學(xué)都考不上,所以只有曲線獲得大學(xué)文憑啊。丈夫說,如果他真來了,學(xué)習(xí)跟不上,畢不了業(yè),甚至被取消學(xué)籍,別人一打聽原來我也是推薦人,那就連我的臉也丟盡了。咱們兩個人,應(yīng)該確保一人不因這件事而丟臉。究竟確保你還是確保我,這倒可以由你來決定。陶姮苦笑了,說那就還是確保你吧。如果確保我的話,對你不是太不公平了嗎?于是她一邊繼續(xù)盡力而為地進行,一邊不時向李辰剛“匯報”情況,提醒他不到最后辦成,都要做好她辦不成的思想準(zhǔn)備。而李辰剛每次與她通話之后都會這么說:“陶姮,你辦事,我放心。我對你的辦事能力充滿信心,你也要對自己充滿信心嘛!”——口吻聽來亦莊亦諧,卻令陶姮分不太清究竟是莊的成分為主,還是諧的成分為主。又像是一位大大的首長,在和藹可親地勉勵小小的下屬,為的是使下屬能夠心懷感激,誠惶誠恐地明白——這件事交給你辦,那可是對你的倚重,否則這份“工作”早分配給別人了……
丈夫雖然拒絕參與那件事,但暗中還是給予了不少協(xié)助的。幾度山窮水盡,幾回柳暗花明,當(dāng)終于對最后一位關(guān)鍵人物也游說成功之后,陶姮一回到家里就讓丈夫看她嘴唇。丈夫奇怪得直眨巴眼睛,她說的話卻是:“我覺得我嘴唇磨薄了?!北M管辦成的是別人委托的一件事而已,夫妻二人還是覺得有必要慶賀一番,于是他們到一家消費價格最高的飯店去美美地撮了一頓。在餐桌旁,她打李辰剛的手機,想將好消息及時告訴他。李辰剛的手機響了近一分鐘他也沒接。無奈,她只得給他發(fā)了一條短信。第二天中午,也就是中國夜里十二點鐘左右,李辰剛回了一條短信是——我們又決定讓兒子到英國去留學(xué)了,一切謝謝!
陶姮的索然無法形容,卻沒對丈夫說。有次丈夫問起,她編了一番謊話,說那孩子想通了,認為自己還是有必要在中國提高。提高英語,明年再議。丈夫反倒釋然了,說這才是好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