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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秘械1924(1)
1924年7月,正值炎陽盛暑。廣州昌盛米行老板陸鶴齡的宅邸一片安靜。圓月型的院門外,走進一個五十來歲的老者。這人體型偏瘦,鼻梁上架著圓框眼鏡,一副飽學宿儒的模樣。他走到一間門前,湊眼望向房內(nèi)。
屋內(nèi)一個二十來歲、穿著絲綢褂子的青年正伏在書桌上睡覺。桌上的筆墨紙硯都推在手肘之外,地上丟著幾張宣紙,上面的字顯然是那青年所寫,字跡歪歪扭扭,哪里看得出筆力和架構?那老者眉頭一皺,當即喝道:“陸少爺,要你寫字,怎么睡覺了?”
這一聲喝立刻把那青年驚醒。他揉眼一望,見是先生,笑道:“曾先生,您這么大聲,真是嚇我一跳!您沒午睡?”
被喚作“曾先生”的老者眉頭緊蹙,道:“我就是來看你練字練得怎樣了。陸少爺,自打我教你起,就沒見你好好讀過書,真要我把陸老爺叫來嗎?”說完,曾先生袖子一拂,雙手背在后面,不滿地走了出去。
那青年看著曾先生的背影,“嘿”的一笑,把門關上,走到書桌旁,拿起字帖翻了翻,自言自語道:“真不知練這字有什么用?”說著便把字帖隨手一扔。
這姓陸的青年名叫陸少庭,是昌盛米行老板陸鶴齡的獨生子。陸鶴齡原是繼承父業(yè),在香港開米行。數(shù)年前聽聞廣州實業(yè)發(fā)展迅猛,他便把香港米行留給妹妹陸芳慈打理,舉家遷到廣州。但時局動蕩,孫中山將陳炯明逐往東江之后,廣州一帶軍隊云集。陸鶴齡怕家業(yè)被毀,遂加入省商團總會。所謂商團,便是商人以武裝組織形式,參與維持社會治安。得政府允許之后,商團軍晝夜上街,持槍巡邏,并佩戴“粵商團軍”標志。
眼見世亂,陸鶴齡有心將兒子送回香港,卻又十分不舍。陸少庭少年心性,只知游街過巷,還迷上了去茶樓聽評書。
春節(jié)時,陸鶴齡上門給總商會會長程懷寬拜年,不意間說及此事,程懷寬便將遠親曾祖軒推薦上門,做陸少庭的老師。陸鶴齡大喜,一來指望兒子能多讀書,二來曾祖軒是程懷寬的親戚,多了這層關系,也能和程懷寬把距離拉近些。曾祖軒既有來頭,又得父親尊重,陸少庭不敢造次,但也只表面應付,私下里仍散漫得很。
曾祖軒沒再過來,陸少庭的小廝全印卻過來了,告訴他,可以去茶樓聽評書了。
陸少庭頓時兩眼放光,立刻和全印出門,往“粵秀茶樓”奔去。
茶樓每日有個叫通古先生的人說評書,說的正是陸少庭極愛聽的《三國演義》。
今日一上樓,陸少庭便是一愣。數(shù)日沒來,那通古先生的說書位置居然搭了個臺子,瞧模樣倒像是個戲臺。詢問之下,伙計告知,通古先生病了好幾日,介紹了一對姓寧的父女到這里唱戲。陸少庭對聽戲本無興趣,但回家讀書寫字是萬萬不愿的,能有戲聽,也算是打發(fā)時間。
兩杯茶后,樓梯處的茶客忽然有些動靜,只聽一人道:“寧師傅和寧姑娘來啦!”
陸少庭張眼望去,只見一個四十歲上下的漢子正穩(wěn)步登樓,闊臉虬髯,穿著一件青布汗衫,腰間扎著條板帶,身材結實,瞧模樣倒像北方人。見人一問,他微微一笑,拱手作答。在他身后,跟著一個十六七歲的姑娘,綰了條長辮子,額前一排齊劉海,瓜子臉,唇小眼大,皮膚很是白凈,穿著件桃色衣衫,下邊是杭綢裙子。她似是害羞,低頭跟在父親身后,往臺子上走去。
陸少庭只覺眼前一亮,目不轉睛地看著那少女。
那寧師傅站在臺前,雙手抱拳,對著茶客道:“各位大爺,在下寧鐵山,今天我們父女服侍諸位一段《醉打金枝》,我先告包涵了?!彼D身對身后少女道,“玉兒,我們開始。”
陸少庭聽那寧師傅自報家門叫“寧鐵山”,又叫女兒作“玉兒”,心里便想,“寧玉”這名字,倒好聽得很。
那寧鐵山父女已經(jīng)唱了起來。寧玉朱唇一啟,便沒了剛才的害羞之狀,聲如鶯啼,聽得人大暢心懷。陸少庭不覺看癡了。
全印看看臺上,又看看少爺,不由暗笑,心想,少爺聽通古先生說評書就沒這么來勁,別不是看上這姑娘了。
唱完這段戲,寧鐵山和寧玉都雙雙向臺下道謝。寧鐵山拿出一個托盤,走了下來,眾茶客便摸出一些散錢,放進盤中。
寧鐵山走到身前時,陸少庭忙把曲在椅子上的腿放下,向全印道:“拿一塊?!?
全印打開荷包,拿出一塊大洋,放到寧鐵山的盤子里。
寧鐵山見他給得甚多,忙道:“謝謝這位先生!”也不由看了陸少庭一眼,見這青年面目清秀,一副公子哥相,當下不再多言,拿著盤子往下一桌。
全印輕聲道:“少爺,你給這么多錢,要是老爺知道了……”
陸少庭把扇子往桌沿一敲,惱聲道:“你要是敢跟我爹說,我剝了你的皮!”
兩人正說話,忽聽旁邊傳出了爭吵聲。
陸少庭抬眼見寧鐵山站在一桌邊,將一張鈔票放回桌面,道:“這不行!”
圍桌而坐的是三個青年,都穿著絲綢褂子,為首之人光頭大耳,滿臉橫肉,瞧模樣是個有錢的主兒。
光頭見寧鐵山將錢退還,臉上肌肉一橫,道:“我的錢一出手,就從不收回,你把你女兒叫過來,陪我喝杯茶。這五塊錢,你拿過去?!?
寧鐵山眉頭一皺,道:“蒙馬爺抬愛,只是小女怯懦,不敢陪馬爺喝茶。”
那光頭將桌子一拍,騰地站起來,喝道:“居然不給我面子,是不是活膩了?”他搶上一步,伸手便將寧鐵山的胳膊拉住。
寧鐵山臉上怒色一閃即逝,轉身溫言道:“馬爺,請你放手!”
寧玉見父親和人扭在一起,不禁花容失色,趕緊跑來拉住父親的另一只胳膊,道:“爹,別這樣……”
那姓馬的見寧玉過來,“嘿嘿”一笑,道:“姑娘,我只不過要你陪我喝杯茶,是不是嫌錢少?那大爺再給你五塊!”說著,他一揚脖,后面的一人又拿出一張五塊的鈔票。姓馬的把錢接了,徑直將錢往寧玉臉上伸過去,“寧姑娘,接著?。 ?
陸少庭見那人如此輕慢寧玉,當即站起來,道:“別人不要你的錢,怎么還強迫人家?”
那人一聽有旁人說話,轉頭看去,上下看了陸少庭幾眼,冷冷一笑,道:“你是誰,敢管閑事?”
陸少庭含怒道:“我叫陸少庭,我爹是昌盛米行的老板陸鶴齡?!?
“你是陸鶴齡的兒子?”那人冷笑道,“一個開米鋪的,居然也敢來管馬大爺?shù)氖??給我打!”
話音一落,姓馬的身后兩人一左一右地走過來,其中一人揮拳便向陸少庭打去。
陸少庭猝不及防,下頜重重挨了一拳。
全印一見少爺被打,立刻擋過來,喊道:“別打人!”他話未說完,臉上一個耳光打了上來。
寧鐵山見陸少庭挨打,腳步一移,便要上去。寧玉拉住父親,臉色哀傷,眼眶里淚水似要流下。
寧鐵山見女兒臉色,極力按捺,渾身哆嗦,眼睛里像要噴出火來。
茶樓眾人一見雙方動起手來,頓時大亂,紛紛往樓梯口搶去。
“少爺,快跑!”全印見少爺體弱,再打下去非吃大虧不可,自己挨耳光倒也罷了,要是少爺出了問題,老爺非扒了自己的皮不可。趁著人亂,全印又推倒旁邊的兩張桌子,將對方阻得一阻,拉著少爺便往樓下沖去。
二人剛剛跑到街上,見對面有六個身著黑色襯衫、佩戴“粵商團軍”標志的人正扛槍走來。全印一見大喜,原來那六人正是陸鶴齡家的武裝,隊長叫陳永忠,是陸鶴齡的親信。
陳永忠一見陸少庭和全印的模樣,趕緊問:“少爺,出什么事了?”
“陳隊長!”全印搶著回答,“樓上有三個王八蛋,動手打了少爺,你看,少爺?shù)南骂M挨了一拳,我也挨了個耳光,還疼著?!?
陳永忠一行聞言,無不大怒。居然有人敢動手打少爺,那還了得?陳永忠立刻拔出手槍,叫道:“弟兄們,我們上去!”
陳永忠等人還未走進茶樓,那光頭已帶著那兩人跨出門來。
“就是他們!”全印趕緊指認。
沒料陳永忠一見那三人,立刻愣住了。
“馬少爺?”陳永忠喃喃地喊了一句。
那馬少爺陰陽怪氣地道:“哈!陳隊長,你想怎樣?”
陳永忠不似陸少庭和全印,他日日在外,什么人惹得和什么人惹不得,心中很是有數(shù)。眼前這個馬少爺是廣州匯豐銀行老板的公子馬慶榮,商會會長程懷寬和匯豐銀行的關系也十分親密。眼前之人,自己實在開罪不起。
陳永忠道:“馬少爺,廣州是講法律的地方,您打人是不對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馬慶榮冷笑一聲,道:“陳隊長,叫你們少爺回去,以后閑事就不要管了。”
“馬少爺!”陳永忠眼睛也轉向馬慶榮身后之人,“請這位動手的兄弟向我們家少爺?shù)狼?,我就送我家少爺回去!?
這時圍觀之人已是不少,大半是剛才茶樓上的聽客,紛紛議論著剛才發(fā)生之事,對馬慶榮很是鄙夷。馬慶榮見犯了眾怒,事情若是被父親知曉,只怕難得收場,當下便說:“那行吧,陳隊長,這可是我給你一個面子,長福,給陸少爺?shù)纻€歉,我們走?!?
那長福無奈,冷冷說了句:“陸少爺,今天可真是對不起了!”
“我們走!”馬慶榮分開眾人,帶著長福等兩人揚長而去。
陳永忠趕緊把陸少庭拉到一邊,低聲道:“少爺,這個人我們?nèi)遣黄鸬?,你還是趕緊回去?!?
回到家后,全印趕緊給陸少庭拿跌打藥揉下頜。
“少爺好些沒有?”全印藥水抹完,忍不住問。
“痛?!标懮偻恿藙酉骂M,說了一個字。
正在這時候,房門被人推開,陸少庭和全印都嚇了一跳,卻見陸少庭的母親沈佩珠走了進來。
沈佩珠一見兒子,就緊走幾步,道:“少庭,你怎么出去和人打架了?”
陸少庭一聽母親開口就是說他打架,倒是嚇了一跳,仍強辯道:“媽,我是摔了一跤,無大礙,全印,是不是?”
全印還沒說話,沈佩珠臉色一沉,說:“少庭,對媽怎么能撒謊?陳隊長在里面,把剛才的事都告訴你爹了??烊ヒ娔愕?!”
聽沈佩珠這樣一說,陸少庭知是瞞不住了。沈佩珠帶著陸少庭和全印,腳步不停,走進了大廳。
陸鶴齡正坐在正面靠墻的一張?zhí)珟熞紊?。他年齡五十上下,頜下留著胡須,半灰半白,與頭發(fā)無異。身材不高,有些偏瘦,臉上神色倒是顯出一股威儀。
陸少庭向來怕父親,此刻見父親這等神色,更是著慌。
陸鶴齡看著兒子,半晌不說話。陸少庭看著父親眼色,忍不住開口道:“爹……”
陸鶴齡緩緩點頭,道:“少庭,陳隊長把事情都告訴我了,這件事,不是你的錯,爹不怪你?!?
陸少庭一聽父親不怪罪,一顆心總算落下地來。
陸鶴齡揮手道:“全印,帶少爺下去,擦那么多藥干什么?過一兩天就沒事了?!?
陸少庭見父親居然沒有動怒,心下大喜,當下向父母說聲“兒子下去了”,便和全印走了出去。
陸鶴齡一直坐在椅子上,眉頭卻漸漸地皺起來,對沈佩珠一個字一個字地道:“這一次,少庭可是闖了大禍了!”
沈佩珠大吃一驚,道:“老爺,動手打人的可不是少庭??!”
陸鶴齡搖手道:“可對方是馬家的人!”他眉頭微蹙,雙手背在身后,來回走了幾步。
正在這時,曾祖軒從外面走進來,叫了聲:“陸老爺、陸太太?!?
陸鶴齡忙問:“曾先生,有什么事?”
曾祖軒說:“程會長派人過來,說請老爺和少爺去程公館吃晚飯?!?
“哦?”陸鶴齡倒是意外,“程會長叫我們過去吃飯?”
曾祖軒回答道:“程公館的人還說了,除了陸老爺,還請了匯豐銀行的馬兆森先生和他的公子馬慶榮?!?
陸鶴齡不由一怔,不知是福是禍。
晚上,陸鶴齡攜兒子去程府赴約。一路上,他想著兒子和馬慶榮之間的紛爭,越想越不放心。事情萬一鬧大,能出面解決的也只有程懷寬了。
到程懷寬公館所在的西關之時,已近六點,暑氣漸散。陸鶴齡父子下得車來,見程懷寬居然站在門口等候,其身側站著一戴墨鏡的老者。陸鶴齡到程公館多次,認得那老者是程懷寬的師爺,姓龍。
陸鶴齡緊走幾步,雙手一拱,道:“有勞程會長親迎,陸某愧不敢當?!庇謱垘煚敼肮笆?,“龍師爺安好?!蹦驱垘煚敾貍€拱手,微微一笑,卻不說話。
程懷寬一身長衫,頭上發(fā)蠟油亮,唇上胡須堅硬,年紀半百上下,顯得精明老辣。見了陸鶴齡雙手抱拳,看了陸少庭一眼,道:“鶴齡兄親自光臨,程某如何敢不相迎?這便是令公子吧?”
陸鶴齡道:“正是犬子。少庭,來見過程會長和龍師爺?!?
陸少庭趕緊上前見禮。程懷寬親自引路,將陸鶴齡一家?guī)蛷d。
一進餐廳,陸少庭見里面已經(jīng)有了兩個人,一個穿著西裝,梳著背頭,另一人卻是光頭,穿著絲綢褂子,不是打自己的馬少爺又是誰?
一見程懷寬和龍師爺帶陸鶴齡一家進來,馬兆森微笑著站起來,馬慶榮還是懶洋洋地坐在椅上,把身子挪了挪,讓自己靠得更舒服一些。
“爹,他就是……”
陸少庭還未說完,陸鶴齡手一抬,打斷道:“少庭,這位是馬世伯,快點兒叫人?!彼挚粗R兆森,微笑道,“兆森兄,這是犬子少庭?!?
馬兆森哈哈一笑,道:“鶴齡兄,多日不見啊,來來,這是犬子慶榮。慶榮啊,快叫陸世伯?!?
馬慶榮卻沒站起,懶洋洋地叫了句:“陸世伯?!?
程懷寬走到餐桌上首,哈哈笑道:“鶴齡兄、兆森兄,今日程某略備薄酒,難得兩位賞光,來來,我們先喝一杯。兩位世侄不打不相識。這杯酒,我就敬兩位世侄了?!?
“小孩子之間一點兒誤會,倒要程會長操心了!”陸鶴齡見事情是程懷寬主動出面化解,趕緊說,“少庭,你和馬世侄喝一杯?!?
陸少庭見父親發(fā)話,只得把酒杯舉起。馬慶榮也端著酒杯站起來。
見兩人干杯,程懷寬哈哈一笑,說:“誤會嘛,說清楚就行了。來,我們吃菜?!?
陸鶴齡見事情解決,心中暢快,吃著吃著卻冒出一個念頭:自己與程懷寬交情不深,他居然親自出面解決,不是無端欠他一個人情?馬兆森也這么積極和解,這里面究竟有什么文章?
陸鶴齡想到此處,暗中決定,不管怎樣,不能再讓兒子隨意出門了。
回家之后,一連幾天,陸鶴齡果然嚴令陸少庭在家讀書,全印也被陸鶴齡叫去訓斥一頓,嚴命他只許陪少爺讀書,決不能再讓少爺出門。
陸鶴齡下這樣的命令,除了擔心兒子生事,也是因為外面的形勢一天不如一天。自孫中山重歸廣州之后,面對的不僅是退避東江的陳炯明卷土重來,還要提防滇軍和桂軍等軍閥勢力,局勢十分緊張。
陸少庭一直在父親的庇護下,對外界之事,既不懂,也不問。在家悶了幾天,實在是受不了。這天吃過中飯,他把全印叫到房中,要他去打聽打聽寧鐵山父女是不是還在茶樓唱戲。
陸少庭以前只愛玩鳥賭錢,沒把心思放別的地方。自那天在茶樓看見寧玉之后,心里居然有些想念。
過了一個多時辰,全印還是沒有回來。陸少庭有些擔心起來,走出門外,卻見陸鶴齡和陳永忠從外而入,徑往大廳而去。
陸少庭感覺父親臉上神色焦急,不由心中一動,也往大廳走去,他悄悄站在窗外,伸指挖破窗紙,湊眼往里面看。
大廳里很安靜,只見陸鶴齡坐在太師椅上看信,陳永忠站在一旁。
陸鶴齡把信看完后,折起放在一旁,微微嘆口氣,道:“芳慈那邊缺人,要我派人過去押米?!?
陳永忠道:“老爺,我們現(xiàn)在也是要招人啊,事情都撞一起了。”
陸鶴齡“唔”了一聲,道:“現(xiàn)在我們要增加航運商團,槍械一事,你先別管,我待會兒去找程會長商量。米行那邊你負責。若出紕漏,那可是大事?!?
陳永忠說:“我明白,我這就去辦。只是老爺,現(xiàn)在槍械越來越貴,再組織一個航運商團,養(yǎng)人養(yǎng)槍,花費不少。不如我就多帶幾個弟兄,把航運保護起來?!?
陸鶴齡沒回答,深思了一下,才慢慢道:“米行這邊少不了你,至于航運商團,我準備交給少庭……”
陸少庭在窗外,聽說父親有意讓自己去負責什么航運,不禁嚇了一跳。他不敢出聲,屏息聽下去。只聽陳永忠問:“依老爺?shù)囊馑?,航運隊要多少人手?”
陸鶴齡背著手,緩緩說:“至少得五十個人。還有,他們的槍械得用最好的?!?
陳永忠一聽要組織五十個人,不禁嚇了一跳。目前市場動蕩,物價飛升,陸家要組織這么一支龐大的商團,還得購買槍支彈藥,委實是不小的負擔。
陳永忠還是問道:“老爺,咱們家商團軍已經(jīng)足夠,為什么還要組建?”
陸鶴齡微微擺手,道:“永忠,這個你就不要問了?!?
“是,老爺!”陳永忠垂手道,還是忍不住說下去,“老爺,這一時半會兒的,很難組織起這么多人啊,時間這么緊,少爺也沒有這方面的經(jīng)驗,這……”
陸鶴齡沒有回答,只揮揮手讓陳永忠先走。陸少庭見狀,趕緊回自己房間了。
進房沒多久,全印回來了,多方打聽,終于得知寧家父女住在菜園巷。
當日晚飯之后,陸少庭正不知以什么借口出去,陸鶴齡忽然把他叫過去說話。
陸少庭生怕父親問及自己念書寫字之事,不覺有些緊張。
陸鶴齡看著兒子,慢慢說出原委。眼下廣州形勢逼人,自己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如今除了兒子,無他人可信,所以要陸少庭晚上和全印到米行去,與陳永忠他們一起巡邏,學點兒東西,畢竟,陸家的擔子,早晚還得要他挑起來。
陸少庭見父親如此一說,倒是躍躍欲試,當下道:“好,爹您放心,兒子會做得很好的?!?
陸鶴齡點點頭,揮手道:“你們?nèi)グ伞!?
陸少庭和全印出門時天色已晚,街上已沒什么人了。陸少庭在家悶了數(shù)日,此刻到得外面,只覺空氣清新,胸間的煩悶之感一掃而空。他依父親吩咐,去米行找陳永忠,卻撲了個空,原來陳永忠今晚巡邏到四海絲莊那邊去了。
陸少庭對全印輕聲道:“四海絲莊旁邊是不是就是菜園巷了?”
全印一聽,眼睛也是一亮,道:“對?。∷暮=z莊旁邊就是菜園巷!少爺,你想去找寧……”
“多嘴!”陸少庭打斷他,“趕緊走!”
陸少庭和全印走到菜園巷口,巷子里每戶人家都關著門,月光鋪在地上,安靜得很。陸少庭鼻孔中只覺一股花香沁入,說不出的舒爽。廣州本就被稱為“花城”,氣候溫和,此刻雖當盛夏,圍墻上四處擱著花盆,里面鮮花正盛。
到寧鐵山屋前時,全印用手指了指,站住了。陸少庭在門外站了半天,終于鼓起勇氣上前敲門了。
開門的是寧鐵山,他微微一愣,隨即認出道:“啊,是陸少爺。怎么此刻到寒舍來了?”
陸少庭趕緊拱手道:“寧大叔,我聽全印說你們住在這里,正好散步至此,唐突了?!?
寧鐵山哈哈一笑,說:“陸少爺是貴客,請進請進?!?
陸少庭邁步而入。小院中,寧玉正坐在一個小板凳上,在她身邊,幾盆扶桑正開,寧玉坐在花旁,更增秀色,陸少庭不覺心頭大大一跳。
寧玉見他們進來,趕緊站起來,臉上微熱,她只看了陸少庭一眼,便趕緊低下頭去。
寧鐵山將陸少庭和全印讓進來,對寧玉說:“玉兒,到里面倒兩杯茶出來?!?
寧玉“嗯”了一聲,轉身往里走去。寧鐵山拉過兩把椅子,讓陸少庭和全印坐下,道:“賣唱人家,沒什么好招待的,陸少爺隨便坐?!?
這小院不大,四處都是扶?;?,花開正盛,平添一股清香。陸少庭一邊和寧鐵山說話,一邊瞧見西墻處有一兵刃架,上面插著一把刀,刀鞘古意斑斕,很是惹眼。陸少庭不禁好奇,問:“寧大叔,你會武術?”
寧鐵山看向兵刃架,微笑道:“我們這種跑江湖的,沒事舞弄幾下?!?
陸少庭體質(zhì)文弱,平時從未動過刀槍,大是好奇,不禁起身,走到架旁站住,轉頭對寧鐵山道:“寧大叔,這刀要怎么使?”說著,他彎腰把刀提在手中,只覺手臂一沉,顯是分量不輕。他做少爺慣了,不知客氣,順手抽出刀來,新月下刀光閃爍,感覺冷颼颼的一股涼意,近柄處的刃上刻著一個“王”字。陸少庭不知何意,卻也沒問。
寧鐵山走過來,接過陸少庭手中之刀,手腕擺動,做了個招式,似乎想舞,卻很快又收刀在懷,還刀入鞘。
這時寧玉從屋內(nèi)端出茶來,道:“陸少爺,請喝茶?!?
陸少庭伸手接過茶杯,看著寧玉,心頭不禁一顫,低頭喝了一口,將茶杯遞給全印,再抬頭看著寧玉道:“寧姑娘、寧大叔,你們別叫我少爺,叫我少庭得了?!?
寧玉還沒回答,寧鐵山把話接了過去,道:“那如何敢當?這些日子,我總是想當面向陸少爺說聲謝謝,卻又不知何處見得到。這么巧你到了寒舍,寧某就以茶代酒,敬陸少爺一杯。那天若不是陸少爺仗義執(zhí)言,只怕還會出事。來,我先喝了?!?
陸少庭說:“小事而已,不足掛齒?!?
寧鐵山把茶喝了,寧玉起身給父親添水,又給陸少庭添上。她不說話,眼睛卻是瞧著陸少庭,嘴角微微帶笑。
“陸少爺!”寧鐵山眉頭微蹙,繼續(xù)道,“那件事沒惹出什么麻煩吧?”
陸少庭說:“麻煩倒是沒有,后來程懷寬會長出面,把事情平息下去了?!?
“程懷寬?”寧鐵山不禁微愣,“他出面了?”
“是??!”陸少庭說,“寧師傅也知道程會長?”
寧鐵山笑了笑,道:“在廣州,誰不知道商團總會的程會長?不過陸少爺,我看那姓馬的絕非善類,你以后還是提防著點兒?!?
陸少庭還未回答,全印已插嘴道:“我早上路過這兒,見馬家那個長福,鬼鬼祟祟的在巷子口,我就覺得他不懷好意?!?
寧鐵山和女兒互相望了一眼,問:“在這個巷子口?”
“是??!”全印說。
寧鐵山聞言,不禁沉吟起來,道:“陸少爺,時間也不早了,廣州不是太平之地,我不敢多留你,回去的時候多加小心。”
陸少庭見天色確實已晚,便起身道:“寧大叔、寧姑娘,那我告辭了,得空再來拜訪?!闭f完便依依不舍地帶著全印邁步而出。
陸少庭覺得寧玉對自己眉目含情,不禁心情舒暢。
二人剛出巷子口,忽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陸少爺,我們的緣分還真不淺哪!”
陸少庭一看,面前站著兩個人,卻不是馬慶榮和長福是誰?陸少庭心內(nèi)不禁緊張,當下道:“馬少爺,你怎么在這兒?”
馬慶榮仰頭一笑,隨即臉色陰沉下來,道:“我在哪兒要你來管嗎?陸少爺在這里干什么?”
“我……”陸少庭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全印卻說話了:“我們家少爺在這里干什么,也不要你管!”
馬慶榮看著全印,冷冷一笑,道:“陸少爺,你這跟班缺少管束,我?guī)湍銈€忙,教訓教訓他,免得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說罷,馬慶榮上前一步,揚手便給了全印一個耳光。
陸少庭見全印挨打,喝道:“你怎么打人?”
“我打人怎么了?”馬慶榮冷笑道,“跟班也教不好,我看你這少爺也該打!”說著,對著陸少庭又是一耳光搧過來。陸少庭心下氣憤之極,也是一拳頭對著馬慶榮打過去。
那長福在旁,立刻沖了過來,四人打成一團。
全印不是長福的對手,陸少庭也不是馬慶榮的對手,兩人各挨了幾拳。全印見勢不好,彎腰端起墻角一個花盆,對著馬慶榮和長福扔過去,大叫:“少爺,快跑!”
馬慶榮和長福見一個花盆飛來,趕緊閃避,眼見花盆扔在長福肩頭。全印又順手推翻墻邊幾個木桶,朝馬慶榮和長福滾去。全印拉著陸少庭,撒腿便跑。
陸少庭和全印跑到絲莊附近,便撞見了陳永忠及陸家的商團軍。
陸少庭不敢對陳永忠說自己又和馬慶榮發(fā)生沖突,只說是父親命他來找陳隊長,看一下商團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陳永忠雖是粗人,卻粗中有細,見二人狼狽的模樣,問道:“少爺,真的沒事嗎?”
“沒事。”陸少庭回答,臉色卻是緊張。
陳永忠猜不出是何事,少爺既不說,他也不好追問,便道:“少爺,已經(jīng)不早了,先讓全印帶你回去,明天早一點兒出來,我?guī)е苄謧冊诿仔械饶??!?
陸少庭也巴不得能早點兒回去,趕緊說:“那也好,我就和全印先回去了?!?
回家后,陸少庭生怕父親前來詢問,便趕緊上床睡覺。但他哪里睡得著?父親嚴令他出去不許惹事,偏生他又和馬慶榮發(fā)生了沖突,不覺煩惱。但他又想起寧玉那羞澀的神情,不覺又有些甜蜜,心里五味雜陳。
這一夜,陸少庭也不知自己是什么時候睡著的。蒙眬中他只覺得寧玉走了過來,伸手敲自己的房門,他心中一喜,幾乎跳起來。眼睛一睜,才知是在做夢,那敲門聲卻真的傳了過來。
只聽得“嘭嘭嘭”之聲,來得又快又急。那敲門的根本不是用手敲門,而是用腳在狠狠踹門,踹得“哐哐”響。陸少庭不覺驚訝萬分。他立刻站起,打開房門,往外便走。
這時,陸家看門人也被驚起,正披衣走向大門,一邊走一邊問:“誰啊?誰啊?”
只聽得外面有人惡狠狠地叫道:“快點兒開門!”
陸少庭奇怪之極,對走過去開門的道:“把門打開?!?
外面的人如此氣焰,他也不禁著惱,想看看是什么人如此大膽,敢對陸家不敬。
陸家大門還只開得手掌寬,外面的人就把門一下子擠開了。
陸少庭一見,更是驚訝,外面沖進來的,居然是六個佩戴“粵商團軍”臂章、著黑色襯衫的商團軍人。他們個個持槍,一擁而入,把槍端起來,惡狠狠地看著陸少庭。
陸少庭還未說話,就聽得身后有人威嚴地道:“你們是哪家的商團?到我陸某人家中干什么來了?”
陸少庭回頭一看,只見父親站在大廳臺階上,不怒自威地看著那幾個商團軍人。
那幾個商團軍人見陸家老爺出來,不敢造次,不覺把槍放了下來。
只聽一個聲音道:“陸老板,你在家里,那是最好不過了!”隨著聲音,外面走進一個臉色兇狠的人來。
陸少庭聽聲音就知道,來人是馬慶榮。他見馬慶榮如此囂張,居然到自己家里來鬧事,不禁氣惱,大聲道:“馬少爺!”
他還未說完,陸鶴齡已經(jīng)說話了:“少庭,你別說話!”他的眼睛一直看著馬慶榮,走下一步臺階,“馬少爺,不知道你一大早的帶這些人到我家里,有何貴干?”
馬慶榮看著陸鶴齡,道:“陸老板,我想要你看一個人?!?
陸鶴齡心頭有氣,卻不發(fā)作,緩緩道:“看什么人?”
馬慶榮轉頭叫道:“抬進來!”
只聽外面有人吆喝道:“是!”
話音剛落,只見兩人抬著副門板走了進來。門板上躺著一個人,赫然便是馬慶榮的跟班長福。長福躺在木板上一動不動,渾身是血,瞧模樣竟是死了!
陸少庭不禁驚訝失色。陸鶴齡見馬慶榮命人抬進一個死人來,也不由一驚,他走下兩級臺階,道:“馬少爺,你這是何意?”
馬慶榮惡狠狠地看了陸少庭一眼,再看著陸鶴齡,咬著牙道:“陸老板,我要你一句話。他是我十幾年的跟班!”馬慶榮指著長福的尸體,“昨晚被你兒子打死了,你說該怎么辦?”
馬慶榮這句話如同一個霹靂,陸鶴齡再是沉穩(wěn),也站不住了。他臉色發(fā)白,眼睛看向陸少庭。
陸少庭也不禁驚怒交迸,他走到馬慶榮面前,大聲喊道:“胡說八道!你怎么可以信口雌黃地說我殺了人?”
陸少庭說完,不禁去看長福尸體。只見那尸體血跡斑斑,脖子上一處刀口,顯然是一刀致命。
陸鶴齡定定神,道:“少庭,昨晚你干什么去了?”
陸少庭看著父親眼神,心下著慌,道:“爹,我……我……”
他還未說完,沈佩珠也已經(jīng)走了出來。她一見院中擺著一具鮮血淋漓的尸體,不禁驚叫一聲。
陸家下人也陸陸續(xù)續(xù)出來,全印分開圍觀的下人,幾步跑過來,對陸鶴齡說:“老爺,您千萬別信馬少爺?shù)脑挘∽蛲砦覀冊诮稚嫌龅今R少爺和長福,吵了幾句動了手,我和少爺就趕緊跑了,少爺沒有殺人!”
陸鶴齡聽全印這么一說,心下稍安,當下便說:“全印,你把昨天的事從頭到尾和我說一遍?!?
全印還未開口,馬慶榮冷笑道:“陸老板,你們一家人,當然不會承認殺人,可我親眼所見,會冤枉你們不成?”
陸鶴齡抬頭看了馬慶榮一眼,道:“那好,馬少爺,那就請你把昨晚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馬慶榮見陸鶴齡頗為鎮(zhèn)定,便道:“那我就在這里先說一遍,到了警察局,我也會一字不改,再說一遍。昨晚在菜園巷那里,我見著你家少爺和全印,全印見到我就拿花盆砸我,砸了人就跑,我和長福想追過去,沒想到你家少爺躲在暗中,揮刀就把我這跟班劈了。陸老板,現(xiàn)就請你家少爺和我一起去警察局吧!”
“他撒謊!”陸鶴齡還沒說話,全印就叫了起來,急急忙忙對陸鶴齡道,“老爺,昨日明明是這個馬少爺不問青紅皂白,打我耳光,我和少爺打不過他們,才扔了個花盆趕緊跑了,我們還見到陳大哥了。少爺根本沒殺人!”
聽到全印這番話,陸鶴齡更加冷靜,他走上一步,對馬慶榮道:“馬少爺,你是不是誤會了。我這兒子從小就手無縛雞之力,別說殺人,只怕連刀都沒有提過。夜里很黑,你當真看清了兇手?怎么這么肯定是我兒子殺了人?人命關天,什么都可以胡說,這事卻亂說不得?!?
沈佩珠也趕緊說:“是啊,我們家少庭哪里有刀呢?馬少爺,你別錯怪少庭了?!?
馬慶榮冷笑道:“我雖然沒有看清兇手的臉,可他穿著的就是你兒子這件衣服,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
陸鶴齡聽他這么一說,道:“這樣吧馬少爺,你先和這些弟兄出去,尸體也帶出去。今天上午,我本來是想去你家找馬先生的。殺人的到底是誰,總會水落石出。你就是把警察局的叫來,我也可以先把兒子保出來。這里是陸家,別在這里大喊大叫的。請出去!”
馬慶榮倒真被陸鶴齡的眼光逼視住了。他微微一愣,然后怪聲道:“那好,陸老板,你也聽清楚了,我不會就這么算了!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們走!”
見他們都出去了,看門的趕緊沖上去,將大門關上。
沈佩珠沖上來,一迭聲問兒子是怎么回事。陸少庭一直沒緩過氣,見母親過來拉扯,一連串地發(fā)問,他也急起來,將沈佩珠的手一摔,大聲道:“我沒殺人!媽,怎么連您也不信我?”
陸鶴齡沉吟了一會兒,道:“少庭,你到大廳來,把事情詳詳細細地說給我聽。全印,你也進來!”
一行人走進大廳。聽完兩人的敘說,陸鶴齡慢慢道:“少庭,昨晚的事,真如你們剛才所說嗎?”
“是的!”陸少庭還是垂著手,不敢抬頭。
陸鶴齡重重地“哼”了一聲,又慢慢道:“如果真是這樣,那也沒什么好怕的。從這事里,你要學會一些東西,凡事不要著急,不是你的錯,就不要慌。記住,慌是沒辦法解決問題的。不過,馬家死了人,這件事怕是無法善了。”
陸少庭以為父親會將自己狠狠地訓上一頓,不料父親說出的卻是這樣一番話,他終于抬頭去看父親,道:“爹,我沒想著要去闖禍的?!?
“闖禍?”陸鶴齡說得更慢,“你這不是闖禍,是禍來找你,來找我們陸家了!”他轉向全印,“曾先生呢?你去把他叫來,就說我有事找他。”
全印趕緊答應一聲,出去了。
沈佩珠不解道:“老爺,你找曾先生干什么?”
陸鶴齡凝視外面道:“事情不能鬧大。時間還早,我想和曾先生先去一趟程公館。程會長若是出面,事情會好解決得多。”
曾祖軒隨全印過來,他似乎還不知道早上發(fā)生之事,問:“陸老爺,有什么事?”
“曾先生!”陸鶴齡對曾祖軒一直敬重,見他走近,便站了起來,“我想和你去一趟程公館,有些事情,恐怕需要曾先生說幾句話?!?
“去程公館?”曾祖軒十分驚訝,“可程會長昨天晚上已經(jīng)離開廣州,去香港了?!?
“程會長去香港了?”陸鶴齡不禁凝視著曾祖軒,“曾先生如何知道的?”
曾祖軒說:“龍師爺告訴我的?!?
陸鶴齡問:“龍師爺說了程會長是因何事去香港嗎?”
曾祖軒說:“龍師爺和我說了,昨天下午,程會長接到香港發(fā)過來的電報,說是那邊有個英國人手頭有批槍械要脫手,程會長就連夜趕過去了?!?
陸鶴齡聞言,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用過早點后,陸少庭帶著全印前往米行。走到半路,陸少庭心念一動,叫了輛人力車,和全印直奔菜園巷。
寧鐵山家中無人應答,陸少庭舉手推門,一推便開,里面已經(jīng)人去樓空了。
陸少庭心中著慌,他旋首環(huán)顧,不覺望向那個兵刃架。架子上還是插著槍,架旁還是那個千斤擔,靠在千斤擔上的那把刀卻不見了。
陸少庭暗暗吃驚,想起長福脖子上的刀口,一種讓他懼怕的驚訝從心頭閃過。他暗想:“他們父女為什么要走?難道昨晚殺人的是寧大叔?”
全印走過來,在陸少庭身邊蹲下,問:“少爺,你怎么啦?”
陸少庭也不站起,轉眼看著全印,道:“全印,你說是不是寧大叔殺的長福,不然他們怎么就忽然不見了?”
全印聞言,嚇得半死。
兩人心驚膽戰(zhàn)地出得門來,人力車也懶得叫了,慢慢朝家的方向走。拐上大街,街上又是一片熱鬧。這時正是廣州人喝早茶之時,兩人剛拐過一條大街,全印忽然把陸少庭一拉,說看見曾先生進了前面的茶樓。
陸少庭說:“曾先生出來喝早茶,有什么奇怪的?”
全印說:“喝茶是不奇怪,可這里離家很遠啊,他怎么沒去咱們周圍的茶樓?”
陸少庭聽他這么一說,倒也真是奇怪起來,兩人到茶樓門口抬頭一望,只見茶樓招牌上寫著“天寬茶樓”四個字。
陸少庭也沒多想,徑直走進門去。茶樓伙計見來了客人,趕緊迎上來。陸少庭問:“剛才進來一位戴眼鏡的先生,在哪里?”
那伙計朝樓上一指,說:“那位老先生上二樓了,在‘綠竹’廂房?!?
陸少庭和全印到了二樓,一間間廂房看去,伙計所說的“綠竹”廂房是最里面的一間包廂。那包廂門關著。
陸少庭和全印躡手躡腳,到了包廂外面,這茶室窗子沒玻璃,只一些錯亂木格。陸少庭先是蹲下來,到窗下向里面望去。
曾祖軒坐在里面,對面還坐著一個老者,戴副墨鏡。陸少庭一見之下,覺得那老者很是眼熟,卻一下子想不起在哪里見過。
就在他愣神之際,只聽得曾祖軒道:“龍師爺,讓你久等了?!?
曾祖軒這句話一說,陸少庭驀然記了起來,那老者是程懷寬家的師爺。
陸少庭不敢多留,拉著全印趕緊離開。
陸少庭對曾祖軒忽然和龍師爺見面感到詫異。全印倒是不以為然,他覺得曾祖軒本就是程懷寬的遠親,和龍師爺一起喝個早茶,沒有什么疑惑的。陸少庭覺得雖有道理,還是疑云難釋。
到街上之后,陸少庭道:“我們回家去,這個事,我得跟爹說一下?!庇谑潜銛r下一輛人力車,主仆二人坐車回到陸宅。
他們回來不久,陸鶴齡也回來了。陸鶴齡在太師椅上坐下,眉頭緊蹙。
“老爺!”沈佩珠頗是心急,開口道,“沒出什么事吧?”
陸鶴齡看了看沈佩珠,又看了看陸少庭,道:“今天我去馬兆森家里,還沒說上幾句,他就接到了電話。電話里聲音很大,我聽到是馬慶榮在說我們家少庭是兇手。沒想到的是,馬兆森在電話里立刻對兒子吼了起來,大聲命令他回家。馬慶榮當時是在警察局。對了,警察是不是來過我們家了?”
沈佩珠說:“來是來了,他們說要帶少庭去警局,后來又來了一個警察,不知跟那個帶隊的說了些什么,那些警察就都走了。老爺,這事情實在太蹊蹺了。”
陸鶴齡緩緩點頭,道:“是蹊蹺,我在馬家見到的事更蹊蹺!”
沈佩珠和陸少庭不由互相望了望,陸少庭說:“爹,您快說?!?
陸鶴齡道:“警察到我們家,來了又走,就是源于馬兆森接完兒子電話后,又撥通警察局的電話,他直接找到局長,要他下令把去我們家的警察叫回來,并說撤銷兒子剛才在警察局的報案。以馬兆森在廣州的勢力,那警察局長哪敢得罪他?便趕緊下命令,把來我們家的警察給叫了回去?!?
陸少庭驚異之極,忍不住問:“后來呢?”
陸鶴齡接著道:“后來,他把電話一放,就跟我不停地道歉,說自己兒子胡亂冤枉人。他說了半天,馬慶榮來了。他一見我在場,顯得非常激動,立刻就說我是殺人犯的父親。這時馬兆森就站了起來,揮手給了他一個耳光!我想要勸,馬慶榮恨恨地走出門去了。這個時候,馬兆森的電話又響了,這次打電話過來的居然是程會長!”
“程會長?”沈佩珠和陸少庭幾乎同時驚訝道。
“是啊!”陸鶴齡繼續(xù)道,“馬兆森說程會長和他打電話,說他在香港已經(jīng)和英國人聯(lián)系上了,可以為我購買一批槍械。我之前托程會長幫忙查訪這個事,主要是為組建航運商團。馬兆森問我買槍做什么,我見他態(tài)度誠懇,便沒有隱瞞,就如實說我打算再組建一個商團?!?
陸少庭說:“爹,您不是說今天去馬家要貸款的嗎?”
陸鶴齡看了陸少庭一眼,道:“我還沒開口,馬兆森就主動說陸家要購槍組團,一定會需要大筆開支,還說程會長一直很重視我們昌盛米行。我再一想,說不定程會長對我們陸家有所倚重,馬兆森也愿意與我們合作。瞧他剛才處理他兒子跟班被殺的事,看出他是個明是非的人。幾句話下來,事情就說好了?!?
沈佩珠說:“那就是說,貸款的事情解決了?”
陸鶴齡說:“是啊,他要我明天去銀行辦理手續(xù)?!?
沈佩珠長舒一口氣,道:“老爺,事情能這么順利,真是菩薩保佑了。馬家不會再說少庭是殺人兇手了吧?”
陸鶴齡沒馬上回答,蹙著眉,沉思了片刻,然后說:“馬兆森是不會的,但那個馬慶榮,就說不準了。”
他剛剛說到這里,一個下人忽然走進來,腳步甚急,彎腰道:“老爺、太太,馬慶榮馬少爺前來求見!”
陸鶴齡一愣,馬上叫請進來。
片刻后,馬慶榮帶著一個跟班走了進來。
陸鶴齡見他進來,站了起來。
馬慶榮客客氣氣地拱手道:“我料想世伯此刻應該在家,所以就過來了?!彼D頭對著那個跟班道,“長貴,這位是陸老爺,這是陸少爺,你見過的?!彼噶酥戈懮偻?。
那長貴拱了拱手,道:“陸老爺安好!陸少爺好!”
“好說!”陸鶴齡一指椅子,“馬少爺,請坐?!彼涣靡陆螅茸聛?。
馬慶榮落座。陸鶴齡看著馬慶榮,緩緩道:“馬少爺,不知來寒舍,有何貴干?”
馬慶榮道:“陸世伯從我們家走后,家父馬上叫過小侄,談了很久。家父措辭雖然嚴厲,但分析得很有道理,我畢竟沒有看見那個兇手的臉,就說是少庭兄動刀殺人,確實很武斷,還一大早把陸世伯家里弄得雞犬不寧,家父特命我上門道歉。陸世伯,給您惹來麻煩,真是抱歉!”
陸鶴齡雖感萬分詫異,還是道:“馬世侄,事情說清楚就好,別這么客氣?!?
馬慶榮看看陸鶴齡,又看看陸少庭,繼續(xù)道:“陸世伯,家父命我過來道歉,我也完成了父命,我還有一事,想和陸世伯說一下,不知世伯意下如何?”
陸鶴齡道:“馬世侄,有話但說無妨?!?
馬慶榮一笑,也不回頭,只將左手食指一揚,指了指站在他身側的長貴,道:“我聽家父說,世伯打算組建一支航運商團,現(xiàn)在人手不夠。我這個跟班長貴,身手不錯,能否到世伯的航運商團里當個領隊?我爹也會跟程會長說明此事?!?
陸鶴齡聞言,心下頓時起疑,心想:“難道馬兆森上午是在我面前演戲,目的是想把他馬家人安插到我陸家商團里來?”想到這里,陸鶴齡看了長貴一眼,對馬慶榮微笑道:“這個如何敢當?只怕我陸家池水太淺,委屈了貴府之人。馬世侄,你的意思陸某心里記下了,如果確實需要這位兄弟幫忙,我陸某人再重金禮聘,你看可好?”
馬慶榮看著陸鶴齡,眉頭挑了挑,道:“那我就恭候陸世伯的吩咐了?!?
“如何敢當!”陸鶴齡道,“世侄明天去銀行嗎?”
馬慶榮道:“家父命我管理貸款部門,陸世伯明天來銀行,直接找小侄便是。今天我就不打擾了,告辭。長貴,我們走!”
陸鶴齡待馬慶榮走后,不禁眉頭緊蹙,自己組建航運商團的目的,表面上是為航運,真實的緣由卻是誰也沒告訴。難不成馬兆森知道他的真實目的?
不會。陸鶴齡想到此處,輕輕搖了搖頭。但馬兆森想把一個馬家人安插進航運商團,究竟有什么目的?陸鶴齡百思不得其解。
臨吃中飯時,曾祖軒回來了。陸少庭一見他,就想起他和龍師爺喝茶的一幕。曾祖軒卻像沒發(fā)生任何事一樣,到大廳里和陸鶴齡、沈佩珠及陸少庭都打了招呼。陸少庭不由打量曾祖軒,見他若無其事地吃飯,和平時無異。
飯后各人回房休息,陸少庭到房間只躺得一個時辰,全印便奉陸鶴齡之命來叫他去議事。陸少庭見到父親后,不知怎么,曾先生和龍師爺一起喝茶的一幕又在他腦中出現(xiàn)了,他不再猶豫,道:“爹……”
他還沒說完,陸鶴齡就舉手阻止了,他側頭看著陸少庭,道:“少庭,前幾天你姑媽來信,要我派個人過去一趟,現(xiàn)在抽不出人手,不如你明天去你姑媽那里吧。”
陸少庭不由嚇了一跳,不解地問:“爹,您要我一個人去香港嗎?”
陸鶴齡目光深沉,道:“你和全印去。有一些米,需要你押過來。”
陸少庭說:“就是把米押過來?”
陸鶴齡道:“這只是開頭,你將來要帶船隊。還有,程會長眼下在香港購買槍械,那批槍械,是我們陸家要買的,你到香港,可以去見見程會長,跟著多學習。你把陸家的擔子挑起來了,爹才會放心啊?!闭f到這里,他伸手在兒子肩上拍了拍。
陸少庭連連答應。
“還有一件事,”陸鶴齡繼續(xù)道,“我這里有封信,你到香港后,交給你姑媽?!?
陸少庭道:“爹放心,我會親手交給姑媽的?!?
陸鶴齡點頭,吩咐下人給少爺準備行李,第二日一早便送他們主仆上船了。
陸鶴齡給兒子買的票是二等艙位。全印放過行李后,就和少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話。主仆二人正觀賞風景,東望西看之際,一陣喧嘩聲忽然傳來。
陸少庭轉頭看去,那喧嘩發(fā)生在船的另一邊,不少人正趕過去看熱鬧。陸少庭見狀,和全印跟著人群往船的另一面走去,只聽眾人紛紛大叫:“用力!用力!”
陸少庭和全印都踮起腳尖,想看個究竟,卻怎么也看不到。
過得片刻,只聽見里層圍客一陣歡聲,“好!好!贏啦!我們贏啦!”
這句喊完,擁擠的人群不由松開,全印趁勢往里擠去,陸少庭立刻跟上來。
到得里面,才發(fā)現(xiàn)是一個中國人和一個英國人剛剛扳完手腕。
那英國人顯是輸了,臉龐漲得通紅,正悻悻地從嘴巴里吐出什么話。
再看那中國人,陸少庭和全印都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
那人居然是寧鐵山!
一見寧鐵山,陸少庭的眼睛便往他周圍掃去,果然,寧玉就在對面人群中,正凝目瞧著父親。
陸少庭看見寧玉,一顆心撲通直跳。他嘴巴一張,正想和寧鐵山打招呼,一個英國人卻開口說話了。
在那個輸了的英國人身后,站著好幾個外國人,有一人坐在椅子上,西裝革履,戴著一頂帽子,遮住了眼睛,一看便知是這些英國人的頭頭。他開口說話了,說的卻是中文。只聽他道:“皮特,你輸了,先下去。杰克,你來和這個中國人試試?!彼f著,把頭轉向另一個英國人。
那杰克走上來,也用中文對寧鐵山道:“中國人,你的力氣很大,我們來比賽!”
說著,他走上來,蹲穩(wěn)身子,伸出右手,和寧鐵山的手握到一起。
那領頭的英國人又道:“一、二、三,開始!”
他話音一落,寧鐵山和杰克同時用力,互相扳著手腕。
寧鐵山剛剛經(jīng)過一戰(zhàn),連續(xù)和人扳手腕,感覺很吃力。那杰克身高體壯,只見他手臂上肌肉隆起,臉也開始漲紅,嘴唇張開,大聲喊起來,想將寧鐵山手腕扳倒。
全印忍不住大喊道:“寧大叔,用力!”
這“寧大叔”三字一叫,寧鐵山和寧玉都聽到了。寧鐵山不由微微側頭,看見了陸少庭和全印。寧玉也抬頭看見陸少庭和全印,父女倆都吃了一驚。寧鐵山略一分心,腕力稍懈,立刻被杰克占了上風,把寧鐵山手腕幾乎壓到桌面。寧鐵山頓時收斂心神,喉嚨里發(fā)出低低的一聲吼叫,手腕頓時穩(wěn)了下來,只見兩只握在一起的手腕又慢慢回到原來的位置。
杰克心浮氣躁,連聲大吼,終于支撐不住,只聽得“嘭”的一聲,杰克的手腕被寧鐵山牢牢壓到桌面。
“贏啦!贏啦!中國人又贏啦!”圍觀的中國人都興奮不已,大叫起來。
杰克滿臉慚愧,還是對寧鐵山豎了豎大拇指,道:“中國人,是你贏了!”說完這句話,他也退到剛才輸了的皮特身邊。
寧鐵山轉身向圍觀的人道:“多謝諸位捧場,謝謝了!”說著,他拱起雙手,對眾人作個四方禮。
眾中國人紛紛稱贊寧鐵山力大,打敗了英國人。
那坐著的英國人微笑慢慢收斂,橫目看了皮特和杰克一眼,道:“我們回房間去。”說罷,他起身便走,跟著他的幾個英國人一起轉身,跟在他身后,朝一等艙方向走去。
圍觀眾人也開始散去。驚喜交加的陸少庭幾步走到寧鐵山面前,道:“寧大叔,您怎么在這里?寧姑娘,你好!”說后一句時,他將眼睛看向寧玉。
寧鐵山剛才突見陸少庭,微微驚愕,此刻已安靜下來,微笑道:“陸少爺、全印小哥,太巧了,你們這是去哪兒?”
陸少庭說:“我們?nèi)ハ愀?,你們呢??
寧鐵山微笑道:“我們也是去香港?!?
陸少庭不由興奮起來,能夠再見到寧玉,而且還同船去香港,使得他一時不知說什么好。他問:“寧大叔,你們怎么忽然離開菜園巷了?”
寧鐵山道:“陸少爺,那晚你們走后,我聽得外面有慘叫之聲,等我出門去看,地上很多血跡。我擔心是陸少爺出了什么事,就趕緊追了出去,發(fā)現(xiàn)是馬少爺跟班被殺了。后來看見你們和幾個商團軍在一起,這才放心。”
陸少庭大出意料,道:“寧大叔,您那晚追出去看見我了?”
寧鐵山微笑道:“是??!我瞧出事的不是你,就回去了。但那姓馬的一個跟班死在那里,我也不想惹什么事,所以我一回家,就和玉兒商量,連夜收拾收拾就走了?!?
寧鐵山也問及陸少庭為何去香港。陸少庭便告訴對方,自己奉父命前往,押送一些米回廣州,然后又問:“寧大叔,你們在香港住哪兒?”
寧鐵山看著他笑了笑,道:“我們這種賣唱的,到哪里都一樣。”
陸少庭“哦”了一聲,就說:“我家在香港的房子大得很,我爹把人都帶到廣州去了,我姑媽總說希望有人來陪她。大叔,如果你們在香港一時沒找到地方,暫時就住我們家吧?!?
寧鐵山聞言,趕緊道謝。
船到香港,一行人下得船來,陸少庭的姑媽陸芳慈親自來接他了。
陸芳慈四十多歲,打扮精致,年紀雖然不輕,面容倒還干凈。年輕時她嫁過人,但那男人結婚沒幾年就生病死了,陸芳慈無子女,婆家又無他人,陸鶴齡便將妹妹接回家中,待陸少庭出生后,陸芳慈將這個侄兒視如己出。幾年前,陸鶴齡舉家廣州,香港的米行便留給妹妹打理。陸芳慈感念陸鶴齡的手足恩情,便全心撲在店內(nèi),將事業(yè)打理得井井有條。
陸少庭與陸芳慈寒暄過后,又將寧鐵山父女介紹給姑媽說:“這位大叔姓寧,是我在廣州的朋友,這位是寧姑娘?!?
陸芳慈見是陸少庭的朋友,很是熱情,當下也極力邀請他們?nèi)ゼ抑行∽ 庤F山客氣了幾句,接受下來。幾人結伴,一同回米行。
陸家在香港的宅子比廣州要小,和米行連在一起。前面是米行,后面便是住家了。住房之后,有一闊院,里面堆著一袋袋大米。陸鶴齡帶家人及陳永忠等親信去廣州后,留下的空房不少。
陸芳慈見寧玉生得眉目清秀,侄兒顯是對她懷有情愫,便不住地打量,越看越歡喜。倒是那寧玉被陸芳慈看得很是害羞,低著頭不敢說話。
陸少庭帶著寧鐵山父女到了里面的兩間居室。但見窗明幾凈,房間收拾得一塵不染。陸少庭跟在他們身邊,道:“寧大叔,您和寧姑娘就先在這里委屈一下了?!?
寧鐵山道:“陸少爺說哪里話?這么好的地方,我心里倒真是過意不去?!?
陸少爺微笑道:“寧大叔客氣了。旅途勞累,你們先休息著,我就不打擾了?!?
陸少庭從房間出來,想起父親曾要自己給姑媽帶一封信,便趕緊去房間行李中找出信件,交給陸芳慈。陸芳慈展信閱讀。她讀著讀著,眉頭卻慢慢皺了起來。
她看完信,沒吭聲,吩咐侄兒自去休息。
陸芳慈對寧鐵山父女客客氣氣,尤其厚待寧玉。寧鐵山對陸家姑侄的感激更是溢于言表。陸少庭看見寧玉心中便歡喜。寧玉總是害羞,和陸少庭說話也多不了幾句,雙方的心意卻是十分明了。
這日晚飯后,陸少庭說去海邊走走。寧鐵山父女答應了。于是陸少庭帶著全印,寧鐵山帶著女兒出門。陸芳慈要守在家里,不和他們四人結伴。
香港夜景甚美,尤其海邊。聽著濤聲隱約,星月垂空,不禁讓人胸懷為之一暢。陸少庭等四人沿著海灘行走,呼吸帶點兒咸味的空氣,都覺美妙。
陸少庭像是想起了什么,道:“寧大叔,我看您能舞刀弄棒的,您是學武的嗎?”
寧鐵山似乎躊躇了一下,道:“陸少爺,我父女多得你關照,我也不瞞你了,我以前是個鏢師?!?
“?。俊标懮偻ゴ蟾幸馔猓扮S師?”
寧鐵山微微一笑,這笑卻甚是苦澀,道:“是啊,民國之前,我在順源鏢局。陸少爺知道這個鏢局嗎?”
陸少爺和全印互相望了望,搖頭道:“我不知道,這個鏢局是在哪里?”
“在北京!”寧鐵山的神情也像跟著進入了回憶,“當年我?guī)煾冈诒本┌氡诮珠_了這個順源鏢局,后來又遷到廣安大街。鏢局活動范圍廣大,北自山海關,南到江蘇省,都有我們的鏢車?!?
陸少庭對讀書無興趣,對這些卻是大大來了精神,道:“那后來呢?鏢局怎么沒開了呢?”
寧鐵山道:“后來,八國聯(lián)軍到了北京,英國人就把我?guī)煾笜寶⒘?。屈指一算,這是二十四年前的事了?!?
陸少庭也感到氣氛悲涼,不禁問道:“寧大叔,您師父是誰?”
寧鐵山猶豫一下,還是慢慢道:“我?guī)煾?,是大刀王五!?
陸少庭聞言,不禁吃了一驚。他雖不讀書,大刀王五的名頭卻實在響亮,萬沒料到眼前這個寧大叔居然是他徒弟!
陸少庭不禁驚呼一聲:“寧大叔,您是大刀王五的徒弟?”
寧鐵山點點頭,道:“是啊,我自幼父母雙亡,是師父養(yǎng)大我,教我武藝。英國人槍殺我?guī)煾笗r,我就在師父身后,眼睜睜看著英國人對我?guī)煾搁_槍。師父倒下去時,正好把我壓在身下,我才撿了一條命……”說到這里,寧鐵山聲音不禁悲憤,雙手握成拳頭,仿佛那一幕又在眼前出現(xiàn)。
“后來呢?”陸少庭的聲音變小了。
寧鐵山道:“后來,我一直想找那個英國人,為師父報仇,可惜始終沒見到?!?
陸少庭和全印越聽越奇,主仆都驚訝萬分地看著寧鐵山了。
沉默半晌,陸少庭問:“大叔,現(xiàn)在您還想報仇?”
“師門血仇,怎可不報?”寧鐵山沉浸在回憶中,“當時整個城里都亂得很,清廷和洋人都在四處追捕我們。我逃出北京城后,就一路南下,在韶關遇到玉兒的母親,和她成了親。”
陸少庭順嘴問道:“寧姑娘的媽媽呢?現(xiàn)在沒和您在一起?”
寧鐵山眉頭動了動,走到一塊礁石旁站住了,眼望大海,嘆氣道:“玉兒的母親原是梨園弟子,專門演粵劇的。我們成親,生下玉兒后,我不敢賣藝,跟著玉兒媽媽學起了粵劇,只能賣唱。玉兒七歲時,有一天晚上,一個英國人趁我離家時,強暴了玉兒的媽媽,她不堪凌辱,橫刀自盡了。我回家后,立刻把那個英國人殺了,帶著玉兒四處漂泊。不管是師門還是家門,我都發(fā)誓要報仇,可又擔心玉兒沒人照料,只得作罷,沒想到漂泊這么多年,會到廣州和陸少爺你結緣,也是天意吧?!?
陸少庭沒想到這個偶然結識的寧大叔,居然有如此驚心動魄的經(jīng)歷,不禁呆了。又想起寧玉沒了母親,身世凄慘,內(nèi)心大增憐惜,不由看她一眼。
寧玉的眼光也恰好看過來,二人目光一碰,都趕緊同時轉開。
陸少庭對寧鐵山道:“怪不得大叔在船上,對那些英國人像有仇一樣。”
寧鐵山笑一笑,道:“陸少爺,其實在中國人的領地上,有外國人在橫行霸道,就是中國人的恥辱。這個亂世,真是不知何時才能太平?!?
陸少庭從未想過,也從未接觸過這樣的事,此刻見寧鐵山臉色端凝,便道:“大叔,那照您這么說,我們中國是沒希望的了?”
寧鐵山微笑一下,說:“也不是,中國的希望,現(xiàn)在只在一個人身上?!?
“哦?大叔說的是誰?”
“就是孫中山孫先生!”寧鐵山道,“中國只有真正統(tǒng)一了,才不會被外國人欺負。其實你看,很多買辦和英國人勾結,把中國的東西不聲不響地拿走。對外國人來說,中國越亂,他們才越好掠奪我們的東西。很多勢力,你看起來是中國人,后面站著的卻是國外勢力了。他們的目的當然就是分割我們。分割得越碎,他們才越好控制?!?
陸少庭道:“我也聽爹說過,現(xiàn)在中國真正不能缺少的就是孫先生?!?
寧鐵山臉上閃過一絲喜色,道:“你父親也這么認為?那可太好了?!?
“是??!”陸少庭說,“我記得去年,孫先生大元帥府軍政部要求米商提供三萬擔軍糧,很多人不愿意,我爹卻說,這是中國的大事,就把糧食給了元帥府,商會很多人還罵我爹瞎起哄呢?!?
寧鐵山聞言,道:“陸老爺大仁大義,在下很是欽佩,有幸的話,當去拜訪才是?!?
陸少庭見寧鐵山視野廣闊,見識不凡,便將長福之死,馬兆森和父親之間的事情都說了一遍,征求他的意見。
寧鐵山聽后沉吟道:“那個馬兆森的態(tài)度很是蹊蹺,我還真是沒明白。不過,陸少爺確實得對馬家有所提防,我很擔心這里面有什么陰謀詭計。”
陸少庭聞言,心思復雜地點了點頭。
第二天上午,陸少庭等人正在閑聊,米行下人來報,說是程懷寬到了。陸芳慈趕緊起身,和陸少庭一起去大門迎接。
程懷寬的裝扮和陸少庭在廣州見到時無異,還是一襲長衫,正從一輛車上出來。一見陸芳慈姑侄,便雙手一拱,看著陸少庭笑道:“哎喲,陸世侄!”
陸少庭趕緊過來,道:“程會長安好!”
程懷寬哈哈一笑,道:“陸世侄何時到的香港啊?叫什么程會長,叫程伯伯嘛!”
陸少庭答道:“是。小侄前天到的,很高興在這里能見到程伯伯?!?
程懷寬又轉過身,在他車內(nèi),有一西裝革履的人正彎腰鉆出。程懷寬手掌向后攤開,道:“陸世侄在這里,那是再好不過。來,我來介紹一下,這位是香港總督府的羅伯遜特使。特使先生,這位就是昌盛米行陸鶴齡老板的公子陸少庭。”
陸少庭一見之下,不由吃了一驚,這個程懷寬介紹的特使居然就是在船上見到的那個帶頭的英國人,沒想到他居然是香港總督府的特使!
羅伯遜出來后,倒是微笑一下,右手豎起大拇指,用中國話說:“昌盛米行,我早聽程會長介紹過,特意來看看。陸公子、陸女士,你們好!”
陸少庭和陸芳慈互看一眼。陸芳慈趕緊說:“原來是貴客!來,快請進、請進!”
她和陸少庭讓開身子,讓羅伯遜和程懷寬先行進來。
全印過來沏茶之時,陸少庭趕緊給他遞了個眼色。全印會意,把茶沏完,便趕緊往后院走去。他知道少爺?shù)囊馑迹菗膶庤F山父女過來。寧鐵山憎恨英國人,不如索性不讓他們見面。
程懷寬落座之后,首先打了個哈哈,道:“陸世侄也在香港,那可是正好。陸女士,昌盛米行是香港龍頭米行,不僅在香港,就是在整個廣東地區(qū),也影響頗大。昨天我和羅伯遜特使說起你們昌盛,特使先生就一定要過來看看?!闭f到這里,他的眼睛望向羅伯遜。
羅伯遜笑了笑,道:“程會長說得有道理。陸女士、陸公子,我們英國人在香港,為的是發(fā)展香港,保衛(wèi)香港安全,不讓香港被侵略者占領。我想你們也能夠看到,我們英國人在香港幾十年,很好地治理了這個對中國全然無用的地方。陸女士、陸公子,你們說呢?”
陸芳慈和陸少庭聞言,不禁心中惱怒。這個英國人居然大言不慚地說香港是對中國全然無用的地方,真是可惡!
程懷寬趕緊搶著道:“陸女士、陸世侄,特使先生的意思,是想團結香港商人,把香港發(fā)展起來,英國政府對這里的前景很是關心,所以特意從北京調(diào)派羅伯遜先生為特使,就是專為香港乃至廣東的繁榮而來?!?
陸少庭不說話,看了看姑媽。陸芳慈微笑說:“程會長,少庭過來時,給我?guī)硪环馕腋绺绲男?,信中也說及此事?!彼f著,又轉向羅伯遜,仍是微笑道,“特使先生,不知道貴國風俗,怕是怠慢了貴客?!?
羅伯遜哈哈一笑,道:“陸女士、陸公子,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叫‘無事不登三寶殿’,我今天和程會長過來,就是希望昌盛米行能在香港和整個廣東地區(qū),與眾商家連成一體。陸女士、陸公子,你們以后若有什么難題,就只管到總督府找我。”
陸芳慈想起陸鶴齡的來信,說到組建航運商團一事,也言明程懷寬到香港便是因為購置槍械而來。難道程會長購置槍械是和這個英國特使有關?
程懷寬端起茶杯啜了一口,對羅伯遜說:“特使先生,我們還有一些地方要去,就不打擾陸女士他們了吧?!?
羅伯遜點點頭,起身告辭,陸芳慈趕緊起身留客,程懷寬也微笑著告辭,道:“陸女士,我今天只是特地帶羅伯遜特使過來看看,下午就回廣州,還有一些事情,我會和鶴齡兄相商的。”
陸芳慈道:“那有勞程會長了。”便和陸少庭一起,將他們一直送到大門口。
羅伯遜和程懷寬彎腰進車,車子開動了,程懷寬仍是微笑著向窗外的陸芳慈和陸少庭揮手。
陸芳慈和陸少庭送走程懷寬和羅伯遜,回到堂屋坐下,都覺得程懷寬和羅伯遜來得甚是莫名其妙。陸芳慈對侄兒笑道:“多思無益,你還是去后院看看寧姑娘吧!”
陸少庭被姑媽說中心事,也不否認,看著姑媽走了,便轉身向后院走去。
他還未離開堂屋,全印已經(jīng)過來了。全印看上去有點兒緊張,道:“少爺,你坐下來,我跟你說個事?!彼贿呎f,一邊將陸少庭拉到椅子旁。
陸少庭坐下了,全印俯在他耳邊,輕聲道:“少爺,剛才程會長他們一到,寧大叔就在窗口一直盯著那個英國人,等他們走了,我問他發(fā)現(xiàn)了什么。他說那個英國人今天沒戴帽子,他終于看清楚了,那人就是二十四年前殺死他師父的仇人!”
陸少庭聞言,猛吃一驚,忙道:“寧大叔看清楚了?”
全印說:“那怎么沒看清!那英國人坐在這里,寧大叔一直盯著他看?!?
陸少庭說:“可開槍殺他師父的是個英國士兵啊?!?
全印道:“少爺,你想想,都二十四年了,人家可不會老當士兵啊?!?
陸少庭不由又問一句:“那……寧大叔想報仇?”
全印說:“少爺,這話我哪里敢問?我看你還是去和寧大叔說說。這萬一出了事,那可就闖大禍了?!?
陸少庭暗暗心驚,趕緊去寧鐵山房間敲門。寧鐵山站在窗邊,凝目看著窗外后院。聽見陸少庭叫門,他趕緊過去將門打開,讓陸少庭進來。
陸少庭進得門來,落座之后,寧鐵山說:“陸少爺,剛才全印小哥和你說了吧?”
見對方開門見山,陸少庭倒是意外,答道:“是啊,寧大叔,您看清楚了?”
“看得很清楚!”寧鐵山說,“在船上時,他戴著帽子,我沒看清,剛才在門后,我看得很仔細。就是這個人,對我?guī)煾搁_了致命的一槍!”
“寧大叔,那您……”陸少庭不知如何說下去。
寧鐵山還是臉色平靜,道:“陸少爺,你擔心我會找他報仇?”
陸少庭點點頭,道:“是??!”
寧鐵山道:“我找他這么多年,終于看見他了,你說我怎么能不去報仇呢?”
“可……”
“我剛才在門后,不僅看清楚了那個英國人,也聽到了他們的話。剛才那個程會長說,他和銀行的馬家聯(lián)系,已經(jīng)貸款給你家了。陸少爺,你想想,貸款只是你家老爺和銀行的事,這個程會長怎么會插手?”
陸少庭笑道:“寧大叔,我爹貸款,是要組建一支航運商團。程會長來香港,也是特地幫我爹購置槍械的?!?
寧鐵山聞言,頗感意外,道:“你爹要組建一支航運商團?”
陸少庭說:“是的,我聽爹說,要五十個人,現(xiàn)在很難找到人手?!?/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