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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太極變(一)
大清光緒年間,某日上午,在距離廣平府老城五里外的官道上,正風(fēng)塵仆仆地奔來一人。此人膀大腰圓,約有三百來斤,他每踏出一步,路面都像在顫晃。他身上穿的土布褂子早被汗水濕透,一張大臉上也掛滿了汗珠。只見他肩上橫著一條黑黝黝的扁擔,兩頭各縋著一個大鐵箱,每往前一步,里面就“嘩啦嘩啦”作響,也不知裝著什么東西。
此時正值陽春三月,遍地草色幽青,沿路走來,不時能看到桃樹開出或粉或紅的花朵,惹得蜂蝶上下翩躚。幾間簡陋的茶棚就開在路口處,左右各栽有一棵柳樹,枝條微微飄拂。
棚里擺開四張破桌子,賣茶水的老頭正搖著破蒲扇,往爐灶里鼓風(fēng),一雙老眼被煙熏得發(fā)紅。還好,棚里已有一個中年漢子在歇腳喝茶,才不顯得冷清,只是這客人長相有些惡狠,他左眼瞎了,上面戴了個罩子,不像是善類。
遠遠地,那“噔噔噔”的腳步聲就驚動了棚里的人,老頭不覺伸手擦了擦那對紅眼。正呆愣中,大漢已到跟前,他瞅瞅茶棚里面,咧嘴一樂,把扁擔卸下來,鐵箱子頓時激起了厚厚的塵霧。
“老伯,大碗的茶給我來兩碗!”大漢說著,就矮身往凳子上一坐。
獨眼龍心說要糟,果然,板凳“咔嚓”一下斷成了兩截。還好,大漢馬步扎得穩(wěn),竟沒坐空。他愣了愣,一拍桌子道:“這是什么破家什?”嘩啦一聲,桌子頓時散了架。
老頭急道:“你這是要砸我的買賣……”
獨眼龍沖老漢一搖手道:“沒事,等會兒我賠你就是?!闭f著,他兩腿往前一伸,撐住旁邊的板凳,“來,兄弟,往這邊坐!”
大漢矮下頭,打量著他問:“你這凳子結(jié)實?”
“放心,有我在就坐不壞!”獨眼龍目光晶亮。
大漢猶豫了一下,小心地放下屁股,還好,板凳只不過晃悠了兩下,便穩(wěn)住了。在旁一直擔心的老頭這才松了口氣,轉(zhuǎn)身去弄茶水。
大漢顯然對獨眼龍心存警惕,一對銅鈴般的大眼骨碌碌轉(zhuǎn)著,慢慢地抬起雙手,放到桌子上。獨眼龍的腿撐住凳子,手也不敢閑著,扶著桌沿。他面前的那碗茶水突然像遭了風(fēng)吹,水花簌簌而起,好一會兒才慢慢平息下去。
兩人身上緊繃著的弦并沒有松懈。不過,獨眼龍卻已緩了一口氣,嘆道:“早就聽說山西的萬斤力勇猛,今天一見,果然不一般!”
“你怎么知道我就是萬斤力?”
“我不但知道你是誰,還知道你來廣平府干什么?”
萬斤力瞪著他,不覺握緊了拳頭。
獨眼龍忙說:“放心,請你們?nèi)f家來的人正是我!”
萬斤力一聽,殺氣這才散了。
獨眼龍道:“呆會兒你就跟我走,楊家老頭今早離家,你正好上門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萬斤力聽了大怒,喝道:“什么?楊慕俠不在家,那你還叫我來?”
獨眼龍道:“楊老頭爪子硬,不好惹,你不妨先會會他兒子楊云天和楊云鵬……”
萬斤力不等他說完,呼地站起來道:“我這就去會會他們!”
三月的天氣是一年中最好的,不冷不熱,春風(fēng)吹在人身上麻酥酥的。這天,太極楊家門前的練武場上,人頭攢動,三十多號人在太極宗師楊慕俠的大兒子楊云天的指導(dǎo)下,正在練習(xí)太極推手。
大家正練得起勁,猛聽得老遠有人怒喝道:“姓楊的,有種的就給老子滾出來!”
楊云天心中一凜,太極楊家威名赫赫,抱著一塊“無敵”招牌存在了三十多年,還從沒見過有人敢這么放肆地在自家門前叫陣。他轉(zhuǎn)過墻角,看到一個小山般的壯漢叉著腰在那里叫罵,腳下是一副擔子,挑著兩個偌大的鐵箱子。
“嘎”的一聲,大門打開,楊家管家楊奉一個箭步躥出來,大喝道:“喂,哪來的漢子,敢來楊家門前撒野?”
來者正是萬斤力,只聽他叫道:“什么撒野,老子還要砸你們楊家的門!”
他隨即伸腳一挑,黑黝黝的扁擔就彈起來,落入手中。跟著他大吼一聲,雙臂掄圓,扁擔啪地砸在門口的石獅子上,當場把獅子頭打成了碎塊兒。
楊奉不覺為之一寒,那人手中這條碗口粗細的鐵扁擔少說也有百來斤重。但楊家人從來沒有臨陣退縮的,他一咬牙,嗖地撲上去,叫道:“朋友,打壞了東西,你這條扁擔可得留下!”
楊奉出手很快,萬斤力想閃避時,他的雙手已經(jīng)黏住了扁擔,楊奉使用“云手”一旋,萬斤力頓時覺得虎口一燙,扁擔險些脫手。
楊家功夫果然有些門道!萬斤力心下這么想著,手上的變化也快了,叫道:“你不是想要這擔子嗎?給你!”順勢將擔子甩了過去。
太極所謂的借力,只能從人身上去借,對于死物可沒有辦法。萬斤力這一甩頗具威勢,楊奉哪里穩(wěn)得住,眼看著要被扁擔撞倒,卻見人影一閃,楊云天已到了跟前。他伸手在楊奉胯上一轉(zhuǎn),化解了萬斤力的甩勁,跟著合住身子,叫聲“還給你”,扁擔便顫悠悠地飛了回去。萬斤力一把抓住,卻不料它竟像泥鰍一樣在手掌中彈動個不停,趕忙又伸出左手,兩手合攏方才把它抓穩(wěn),頓時鬧了個大紅臉,道:“你……你是誰?”
“在下楊云天,敢問兄臺高姓?為何來我家門前鬧事?”
萬斤力眼見楊云天笑著抱拳,不卑不亢,剛才那一手又震住了他,斗志不覺消了大半,道:“俺叫萬斤力,山西來的,想拜楊慕俠為師?!?
楊奉冷笑一聲,指著沒了頭的獅子說:“虧你還算是個武林中人,連這點兒規(guī)矩都不懂!有你這樣拜師的嗎?一來就打爛了我家門前的石獅子?”
萬斤力漲紅臉道:“獅頭是我打爛的,自然由我賠!”說著伸手拉開鐵箱子,“你看要多少錢,拿去!”
楊云天和楊奉不禁一驚,好家伙,鐵箱里滿滿都是銅板,一串串的。這兩箱子下來,少說也有八九百斤。
楊奉看得眼發(fā)直,脫口道:“姓萬的,你行走江湖,挑這么多銅板干啥?”
萬斤力得意道:“這些銅子便是彩頭,誰要是贏了俺,這兩箱東西便雙手奉送!”說著,他把箱蓋合上,一屁股坐上去,瞇著眼對楊云天道,“聽說楊家太極功夫能借力打力,俺倒是要瞧瞧,你今天怎么把我這萬斤之力借去?”
楊云天微微一笑,說道:“萬兄遠道而來,想必困乏了,還是先到寒舍歇歇腳再說?!?
萬斤力聽他這樣說,以為他怯陣,愈發(fā)得意道:“那俺這錢箱子咋辦?楊少爺,你替我擔進府去?”
他見楊云天長得斯文儒雅,腰板也不見粗厚,便有些托大。
楊云天又是微微一笑,道:“若論力氣,我確實挑不起你這擔子。可是,我楊家練的拳并不是靠力大力小來打人的!”
萬斤力一瞪眼道:“那你靠的是什么?靠嘴嗎?”
楊云天臉色一沉,慢慢伸出一只右臂,道:“是不是吹牛,試過才知!”
萬斤力騰地從錢箱上蹦起來,瞪眼道:“好,你劃出個道兒來,我接著!”
楊云天道:“萬兄不是號稱有萬斤力氣嗎?只要你能把我這手臂擰起來,就算你贏了?!?
萬斤力叫道:“俺不但能擰,還要把它揉爛!”說著,他伸出巨掌去抓,但手指尖剛碰到楊云天的胳膊,那皮肉就滑溜開了。
他呆了呆,再次用力去抓擰,無奈楊云天的胳膊軟軟的,竟是不受力,抓住手腕,肘就脫開,抓住肘時,肩又脫開。他氣得哇哇亂叫,猛撲上前,想貼身來抓。楊云天早就察覺,順勢一牽,萬斤力不覺身子往前跌去,踉蹌幾步才站穩(wěn)。
“他奶奶的,真是邪門了!”
經(jīng)此一試,萬斤力銳氣頓減,只得聽了楊云天的話,挑著擔子進了楊家大院。
可巧,楊云天的兒子楊兆龍和他二弟楊云鵬的兒子楊兆鷹,這二人聽到外面有動靜,就出來察看,看到萬斤力那模樣,兩個小家伙兀自心驚。楊兆龍向來頑皮,喜歡捉弄人,他靈機一動,趕緊去了趟藥店,對藥店伙計只說是家里的騾馬不拉屎,買了些巴豆碾成粉。溜回去后,他悄悄將巴豆粉下在了萬斤力的飯食里。
楊兆龍自小不喜歡練武,更不喜歡讀書,說是一見到書本就頭疼,念來念去,僅僅識得幾個字而已。他最喜歡的是美食,凡有閑空,他就黏著母親劉氏要吃這要吃那,至于跟母親去了京城外公家,更是他最幸福的時光,因他能從外公劉一手那里吃到花樣繁多的美食。劉一手在京城大德居當總廚,楊兆龍每次去,總愿意跟外公泡在廚房里。那些跟刀的、跑堂的也都寵著他,他在里面混熟了,胡亂也學(xué)了不少“手藝”。
卻說萬斤力吃了巴豆后,一下午拉了三次,腸胃都清空了,方才好受了些。他全身酸軟,哪里還有力氣爬起來比武,便癱在床上睡了一通。
醒來后,天色已黑,他肚子餓得癟了,胃口還不錯。楊奉直接把晚飯端到他屋里來,這一回,他再也不敢多吃,混了個半飽便算了事??蓻]想到,楊兆龍又把巴豆粉摻進了他的飯食里。
這一晚,萬斤力又拉了半宿,整個人都虛脫了。楊云天聽說后,便要請大夫來看視。萬斤力哪里丟得起這個臉,第二天一早,他就掙扎著出了楊家大門。此時,他全身無力,眼冒金星,別說那兩個錢箱,就算是那條扁擔,他也沒力氣拿得動。他好歹咬著牙,強撐著回到泰豐客棧。
獨眼龍名武惡,自萬斤力去了楊家后,便一直在等候消息,此時見他跌跌撞撞地回來,吃了一驚,忙扶他躺下。查視了全身,倒沒發(fā)現(xiàn)什么傷處,還以為是受了內(nèi)傷,一問才知道里面有貓膩。
楊慕俠和次子楊云鵬由外地回來,已是三天后了。萬斤力聽說后,再次登門。這次他可長了心眼,不敢再在楊家吃喝,徑直找到楊奉討要扁擔和錢箱,待拿到東西后,見沒有缺少,他便挑著擔子去練武場等候。
楊云天遠遠看見,朝著萬斤力抱拳道:“萬老哥,身子可好利索了?”
“放心,我還死不了!”萬斤力氣得臉皮漲紫,牙齒咬得咯吱響。
楊慕俠隨后來到了練武場,他的目光在萬斤力臉上一掃,萬斤力不由打了個冷戰(zhàn),身體像是被閃電擊中一般。耳聽楊云天介紹,他不覺拜了下去,說道:“在下萬斤力,見過楊老先生!”
楊慕俠一抬手,說道:“這位兄弟遠來是客,怎么不先用過茶飯再說?”
萬斤力一聽,火氣騰地冒了出來,脫口道:“俺可不敢再吃你楊家的飯食,前幾天差點兒連命都搭上了!”
楊云天一聽,臉色一變道:“姓萬的,你說話可要積點兒口德!”
萬斤力激憤道:“老子不過在你們楊家吃了兩頓飯,就險些被巴豆毒死,你楊家人未免太狠了!”
“放你娘的屁!”聞風(fēng)趕來的楊云鵬罵道。他本來還隔著二十來步遠,一惱火,身子就嗖地射了過來,當真如鬼魅一般。
“一個一個來!”萬斤力舉著扁擔說,“等我打完了楊云天,再來打你!”
楊云天見萬斤力如此狂妄,也動了真氣,伸手從楊兆龍手里接過一根白蠟桿子,雙手一抖道:“姓萬的,接招吧!”
萬斤力見他的桿頭離自己有三尺遠,也沒防備,便橫著鐵扁擔來掃。不料楊云天的勁力早注到桿頭上,發(fā)出嗡的一聲響。
“噗”的一下,桿頭勁風(fēng)擊中萬斤力的眉心,萬斤力“哎喲”一聲,不覺合上了眼皮,覺得腦門火辣辣的疼。便在這一剎那,楊云天早閃身插上,桿子左右一掃,已將萬斤力的鐵扁擔挑飛,甩到南墻根去了。
楊云天隨后一撤步,把白蠟桿子往地上一插,說道:“姓萬的,你還有什么話說?”
萬斤力沒想到一上來就失了手,呆了呆,吼道:“你暗算老子,俺不服!”說著赤手空拳就撲了上來。
楊云天哼了一聲道:“今天不把你打服,我就不姓楊!”遂使出一招“攬雀尾”,伸手一接,順勢來捋。
不想萬斤力的下盤極穩(wěn),筋骨也因練習(xí)《達摩易筋經(jīng)》而舒展開了。楊云天一下沒捋動,反被他就勢抓住雙臂,大吼一聲,便像半天炸了個霹靂,硬生生地將楊云天舉過頭頂,甩將出去。
楊兆龍猛見父親受制,心蹦到了嗓子眼,“啊”地叫出聲來。卻見楊云天在半空中翻了個筋斗,穩(wěn)穩(wěn)地落地,他這才松了口氣,只覺全身冒汗。
萬斤力又“嗷嗷”叫著撲過來,楊云天適才跟他交手,覺得那小山般的身子像鐵鑄一樣敦實,一時間也生了怯意,不敢硬拼,只能施展自己的柔化功夫跟他周旋,想先消耗他一陣,再尋機制敵。
楊慕俠見楊云天氣勢上弱了,不禁搖起頭來。
萬斤力連連搶攻,穩(wěn)穩(wěn)占了上風(fēng),愈發(fā)來了精神,喝道:“楊云天,你楊家的功夫只會躲閃嗎?”
突然,楊云天變了戰(zhàn)術(shù),身子猛矮三分,幾乎是貼著地面逼上前去。楊云鵬見了,大聲叫好,這身法便是他經(jīng)常用的法門,乃是常年在方桌底下趟架子的結(jié)果。
萬斤力見楊云天不閃反進,還一下子逼到跟前,就抬起右腳來踢。豈料這樣一來,反破壞了自己的平衡。楊云天跟著來了個“下勢”,趁機往上一托他的右腿,并伸腿來別萬斤力的左腿。
這個大塊頭再也撐不住了,“轟隆”一聲倒了下來。他罵了聲,翻身爬起,還沒等施展招法,楊云天的身子早湊上來,來了個近身靠,萬斤力蹬蹬地往后退著,想站穩(wěn)時,終是一屁股坐在地上。
“好!”楊兆龍和楊兆鷹同時歡叫起來,楊慕俠也含笑點頭,只有楊云鵬不甚滿意。他想,楊家功夫講究“出手見紅”,大哥拖這么久才占上風(fēng),不過癮。
楊云天越戰(zhàn)越順手,氣勢也強盛了,干脆不躲閃,只待對手抓到身上,才猛地一卸,讓他的勁力落空。萬斤力氣得哇哇叫,對手明明就在跟前,自己卻偏偏拿他沒辦法。
楊云天知道,對付萬斤力這樣練就鐵骨銅皮的漢子,拳打腳踢反不如用手指點穴抓筋拿脈效果好,所以,他隨化隨打,很快,萬斤力身上的衣衫便爛成了一條一條的。他也開始“呼哧呼哧”地喘粗氣,到后來,連腰帶也松落了,褲子差點兒掉下去,慌忙用手提著。
楊兆龍和楊兆鷹都拍手大笑起來。
管家楊奉叫道:“萬老哥,你不會是又想如廁吧?”
比武到了這份上,萬斤力臉皮再厚也不能繼續(xù)往下打,他系好腰帶,憤憤地一跺腳,轉(zhuǎn)身就走。
楊兆龍忽然叫起來道:“喂,把你的破箱子挑走!”
“俺早說了,這是彩頭!姓萬的臉都丟了,還挑它回去干什么?”
楊云天道:“萬老哥說笑了,你我切磋是武學(xué)上的交流,哪能扯到錢財?”
楊云鵬卻冷冷道:“姓萬的,有本事你十年后再挑著它回來,那時我楊老二跟你打!”
請將不如激將,萬斤力聽了,果然一拍胸脯應(yīng)承下來,彎腰挑著擔子離去。
廣平府城街道多,巷子也多,萬斤力出了楊家后,自覺臉上無光,便不愿在大街上走,隨即拐進一條偏僻的小巷,邊走邊嘆氣。正悶頭前行時,不防扁擔被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不由晃蕩了一下,抬頭一瞧,卻是獨眼龍武惡。
“怎么,跟楊云天打完了?”武惡一只獨眼發(fā)出尖冷的亮光。
萬斤力一肚子火氣正沒地方撒,喝道:“給老子讓開!”
“聽這口氣,你鐵定是敗了!”
“敗了又如何,老子輸?shù)闷穑 ?
武惡嘿嘿冷笑道:“我們請閣下來,可不是讓你輸?shù)模 ?
萬斤力不覺有些氣餒,把扁擔從肩上卸下,錢箱子咣當著地,說道:“俺收了你們的錢,沒辦成事,這些你都拿走!”
“老萬,你這么說話,可就把我們‘秋水’小瞧了。再說,當初出錢請你來挑戰(zhàn)楊家,也沒說一定要你打贏!”
萬斤力聽他這么一說,倒有些不好意思,訕訕道:“他……他楊家的太極功夫確實了得,這回我輸?shù)眯姆诜?,回去后一定閉門練它十年,然后再來找臉面!”
“楊家就算贏,也贏得不光彩,要不是他們先下了藥,你又怎會失利?這筆賬早晚得跟他們算!”
無奈萬斤力早絕了爭勝的念頭,擺手說:“你還是另請高明吧,廣平這地兒俺是真沒臉呆了。”
武惡斜著眼打量他一會兒,才慢吞吞地道:“你就算要走,也得等一個人過來了再說?!?
“等誰?”
“你大哥萬瞎子!”
萬斤力一呆,道:“俺哥也要來?”
“沒錯,你走后第三天,他就啟程了,算一算,明后天差不多就該到了。”
事情到了這個地步,萬斤力不能再說什么,只得挑上擔子,跟武惡走了。他本以為武惡會帶他去泰豐客棧,等候他大哥到來,誰知他們卻出了西城門,來到一間土地廟里。
萬斤力心情郁悶,也懶得問,一屁股坐在破石凳上。幸好武惡事先買了酒肉藏在神像后面,他們便你一碗我一碗地喝開了,喝至最后,萬斤力醉成了一團爛泥?;秀敝?,他夢見大哥舉著盲公杖蹣跚而來,張嘴呼喊,卻又聽不清在叫喚什么。他覺得身下裂開了一道深淵,像妖怪張開血盆大口,正將他吞噬。他再也沒有醒來,因為第二天清早,他的尸體出現(xiàn)在楊家大門口。
第一個發(fā)現(xiàn)萬斤力尸體的便是管家楊奉。當時,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拉開大門,猛瞧見萬斤力小山般的身子半坐半依在門洞里,不禁一愣,心想,這家伙還真是臉皮厚,前腳才走,后腳又跨進來了。他便上前踢了踢他,說道:“喂,姓萬的,你是不是訛上我們楊家了……”話未完,便看到萬斤力的身子咣地滑倒在一邊,這才看清他臉色蒼白,眼珠子暴突,竟然已斃命多時。
楊奉嚇了一跳,知道不好,高聲吆喝起來。很快,楊云天和楊云鵬兄弟便趕到了。一家人都被驚動,楊兆龍更是手腳冰冷,心頭撞鹿。好端端的一個人,怎么說沒了就沒了?想起前兩天的戲弄舉動,他不免滿面羞愧。
街坊鄰居多聚在門口觀望,天色陰沉,沒有風(fēng),楊慕俠心頭涌起一絲不安,直覺家門的多事之秋到了。
這萬斤力長得如古時的巨漢惡來,還身挑兩大箱子銅錢,走到哪里都很搶眼。他高調(diào)來到廣平府,無人不知道他是來挑戰(zhàn)楊家的,還隨身帶著兩箱子彩物??扇缃袢怂懒?,還倒在楊家門口,箱子也不見了。擺明了有仇家在暗中設(shè)計,到底會是誰呢?
楊慕俠思索再三,覺得抓不到頭緒,唯有長嘆一聲,朝楊云天揮了揮手,說:“云天,報官吧!”
少時,縣衙差役帶著仵作趕來,查看了現(xiàn)場,驗明了尸身。因為楊家在廣平府有名望,交涉倒還客氣,只傳了楊云天和楊奉二人去縣衙錄了口供。
驗尸結(jié)果很快出來,萬斤力是中毒而死,身上并沒有淤傷。這么一來,與之比武的楊云天便沒了責(zé)任。照捕快的分析,毒殺萬斤力的兇手只怕便是拿走了錢箱的人,至于將尸身放到楊家門口,頗有往楊家栽贓嫁禍之嫌。
可下午時,案情卻驟然急轉(zhuǎn),出現(xiàn)了新的變化。因那萬斤力到廣平府這幾天,一度住在泰豐客棧,據(jù)客棧老板供述,三天前,他曾來楊家一趟,回去后又拉又瀉的,原來是中了巴豆的毒,這事也有郎中作證。
客?;镉嬕卜Q,當時還有一武姓客人與萬斤力相識,郎中也是他請的,從言談中得知,萬斤力是因為在楊家吃了不干凈的東西才中毒的。只是,那個姓武的獨眼龍在兩天前便結(jié)賬走了。
捕快們順著“巴豆”這條線索追查,終于在太和堂找到了佐證,楊家有個孩童四天前曾來藥鋪買過巴豆粉,他便是楊慕俠的孫子、楊云天的兒子楊兆龍。
縣太爺急傳楊云天父子前來大堂。路上,楊云天百思不得其解,為何要傳訊兒子兆龍!楊兆龍卻心里有數(shù),定是自己用巴豆的事犯了,可急切間又不知該怎么跟父親說,再說被差人押解著,也沒機會說話。
楊兆龍雖然頑劣膽大,但畢竟是第一次經(jīng)歷這場面,縣太爺?shù)捏@堂木一拍,兩班衙役一吆喝,他頓時慌作一團,全身哆嗦起來。楊云天看到這情形,心里一涼。果然,楊兆龍一股腦兒把所犯之事都說了,楊云天一聽,氣得險些昏過去。
大堂上,縣太爺、師爺和一班衙役聽了楊兆龍的“供述”,都不禁絕倒,但問到萬斤力之死時,小家伙卻變得很硬氣,連連否認,甚至還主動反問,萬斤力早先吃了巴豆的虧,怎么還會被毒死?這說明兇手是熟人或親近之人,所以他才沒有防備。
縣太爺和師爺馬上聯(lián)想到那個姓武的獨眼龍,雖說他兩天前就離開了客棧,但誰能擔保不是他暗中潛回,殺害了萬斤力,拿走了錢財,并栽贓楊家呢?
鑒于楊家在本地的名望和勢力,楊慕俠從前又曾在京師教過王爺貝勒們?nèi)g(shù),交游廣泛,縣衙自然不敢難為他們,更何況楊兆龍的舉動不過是孩童的頑劣嬉鬧行為,因而找了個保人,父子二人便順順當當?shù)爻隽丝h衙。
管家楊奉正守在外面,看到父子倆出來,忙喜滋滋地迎上前問:“少爺,沒事了?”
楊云天只是點了點頭,楊兆龍想牽他的手,卻被他冷冷地甩開。小家伙突然覺得,他們父子間隔了一道很厚的墻,冷冰冰的!看來,父親真的動氣了。
楊奉在旁邊看出些微妙來,趕忙說:“少爺,少奶奶也來了!”
楊云天這才注意到,旁邊的墻角處還??恐惠v帶篷的馬車,劉氏正伸腳從上面下來。
“娘!”楊兆龍叫了一聲跑過去,娘兒倆緊緊摟在一起。
楊云天猶豫了一下,對楊奉道:“楊奉,你先別回府,連夜送少奶奶和兆龍回娘家!”
“這……”楊奉吃驚不少,劉氏和楊兆龍也大感意外。
楊兆龍干脆叫出來道:“爹,好漢做事好漢當,我不愿意去外公家!”
“住口!”楊云天怒道,“你也配說好漢二字?白白污了這個稱謂!”
劉氏自從他父子倆被衙門傳走,便知道鐵定是兒子兆龍闖下了禍。果不其然,侄子楊兆鷹很快就在老頭子面前招認了楊兆龍在萬斤力茶飯中下巴豆粉的事,楊慕俠的臉當場就綠了,二話沒說,拂袖而去。劉氏知道,公爹身為楊氏太極的掌門,素來看重武林名聲,兒子這番行止,不但給楊家惹了禍,還給楊門抹了黑,讓公爹在江湖朋友面前丟了臉面,他是斷斷不會輕饒兆龍的。正因為擔心這個,劉氏也跟著楊奉一起趕來了縣衙。
楊兆龍并不理解父親的苦心,反而覺得自己很委屈,于是大聲道:“爹,我沒想到毒死人,不過是戲弄戲弄他,有什么大不了的?爺爺最疼我,一說準沒事,萬斤力是外人,我是楊家的長孫,他……”
“住口!”楊云天怒道,“虧你還有臉說自己是楊家的長孫,我瞞著你爺爺放你走,已是違了孝道!這變相的袒護,又違了武林道義,你這小子!”他越說越激動,幾乎是聲淚俱下,“簡直是要陷我于不忠不孝,不仁不義……”
楊兆龍幾曾見過父親如此失態(tài),嚇得不敢再言語,雖然心里還是不服氣。
劉氏抽泣道:“云天,兆龍就算去他外公家躲著,也不是個辦法,咱們還是回去一起跟他爺爺求情吧!”
楊云天嘆了口氣,眼睛一閉,竭力使激動的心情平靜下來。過了一會兒,他睜開眼,盯著楊兆龍問:“你真的不愿去外公家?”
楊兆龍點了點頭。
楊云天嘆口氣道:“那可別怪爹到時救不了你!”
當晚,楊慕俠果然對孫子楊兆龍動用了家法。行刑時,由楊云天親自執(zhí)鞭,老頭子自始至終端坐在太師椅上不發(fā)一言。直到楊兆龍被打昏過去,他才慢慢站起來,頭也不回地大步出了廳堂。
之后兩天,楊兆龍一直躺在炕上,吃飯都是由劉氏來喂。期間,堂弟楊兆鷹、楊兆虎等人來看過他幾次,給他帶來了好玩的東西。二叔和二嬸也來過,但楊云天始終沒有露面,更別說楊老頭子了。
楊兆龍自始至終沒有開口說一句話,他讓自己變成了啞巴。三天后的凌晨,他終于偷偷溜了出去。好不容易挨到城西外的黑魚廟時,人已虛脫了。
黑魚廟里只有悟清老和尚和一個叫禾谷的小沙彌,一早起來,悟清看到一個昏迷的孩子倒在山門外,竟然是老友楊慕俠的孫子楊兆龍,不禁心驚,趕忙將他抱進方丈之中,放在自己的禪床上。
孩子背上的衣衫透出了血跡,悟清輕輕掀開,看后不禁連連搖頭。禾谷見了,驚叫一聲,楊兆龍背上鞭痕累累,滲出了一串串血珠子。悟清通些醫(yī)術(shù),試了他的脈搏,便知道只是些皮肉傷,沒有大礙,心便放下了,讓禾谷燒點兒米湯來。
一碗熱湯灌下去,楊兆龍的臉色好看了許多,悠悠醒來。
“你這娃兒,到底犯了什么錯,竟遭這么重的打?”悟清問道。
“我沒錯!”楊兆龍咬著牙說。
“那么,錯在他們了?”
一句話把楊兆龍給問住了,他于是支吾著不答。
悟清又道:“你出來這半天,家人尋你不著,會焦心的,還是讓禾谷陪你回去吧!”
“我不回去!”楊兆龍氣呼呼地說,“他們才不會把我的死活掛在心上!”
“好,老僧且不問你去留,只問誰鞭打的你?”
“爺爺指使我爹打的!”楊兆龍咬咬牙,“爺爺心腸硬,我爹不得不打!”說著,就嗚嗚地哭開了。
痛痛快快地哭過一場后,他心情爽快了些,便抹干眼淚,雙手合十,朝悟清拜了拜,說:“大師,我要出家,您收我當徒弟吧!”
悟清微笑搖頭道:“你六根未凈,進不得佛門!”
“可是,我真的不想回家?!睏钫堗僦彀停拔也幌朐倬毼淞??!?
“你暫且留下來也好,只是我廟里過得清苦,也不養(yǎng)閑人,你須得跟禾谷一樣勞作才行?!?
楊兆龍一聽,滿心歡喜道:“好,我一定聽大師的話!”
夕陽西下時,一老一少突然出現(xiàn)在楊家門前的練武場上。小的是個女孩,名叫武云,跟武惡是一伙的;老的則是個瞎子。楊家弟子們乍見一個女孩牽著一個老瞎子過來,都有些好奇,其中一名弟子便上前問話。
只聽瞎子陰惻惻地說:“楊慕俠在哪里?”
楊家弟子見這人直呼師爺?shù)拿郑珶o敬意,都有些慍怒。
“我們老先生不在?!?
“那楊云天和楊云鵬呢?”
“他們也都不在?!?
瞎子看起來很失望,說:“你們當中,誰是楊家的人?”
眾弟子面面相覷,隱約看出對方是來尋事的,可一個老瞎子和一個小女孩能有什么道行?有人便對武云說:“小姑娘,快點兒帶這位老伯走吧,楊家可不是你們該來的地方?!?
只見瞎子伸手理了理胡須,鄭重其事地說:“我姓萬,萬斤力的萬,諸位好好記著這個名字!”
那些人聽到“萬斤力”三字,都變了臉色。那巨漢前些天來楊門挑戰(zhàn),后來被毒死在楊家門口,鬧得全城沸沸揚揚。師爺盛怒之下,懲罰了戲弄過萬斤力的楊兆龍,結(jié)果,小師弟偷偷逃出家門,到現(xiàn)在也沒找著。楊云天懷疑他去了外公家,今天下午也倉皇趕去了京城。這瞎子既然姓萬,想來是萬斤力的親屬!眾弟子不敢造次,便公推一個年歲大的上前說話。
“萬先生,我?guī)煚斀裢砣|城李家赴宴了,你要不要先去家里等他老人家回來?”
萬瞎子翻翻白眼道:“我聽說楊家有位少年英雄,姓楊名兆龍,他如今可在府上?”
“嗯,我們小師弟昨晚便離家出走了!”
“楊家人不會都是縮頭烏龜吧?”萬瞎子“嘿嘿”一聲冷笑,身子頓時拔高了一節(jié),長衫呼地鼓脹起來,“打了你們,楊慕俠自然會來見我!”說罷,他將盲公杖倏地抬起,只輕輕一點,那名弟子就“哎呀”一聲栽倒在地。
其余弟子沒想到他出手這么快,都呆住了。萬瞎子像一團黑霧,嗖地彈過去,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就這么旋了一大圈,二十幾個楊家弟子竟然全數(shù)被他點倒在地,一個個呻吟叫疼,動彈不得。
“告訴楊老頭,我過兩天會再來的!”萬瞎子用盲公杖指著地上的人厲聲道。
悟清安排楊兆龍在廟門外擺渡,因為黑魚廟建在一個小島之上,四面環(huán)水,外人若想進廟,必須渡水。
這天上午,楊兆龍剛出廟門,遠遠就看到一個穿著粉色衣衫的小女孩正攙扶著一個瞎子模樣的人慢慢走來。來的正是武云和萬瞎子。
武云扶著萬瞎子在岸邊站定,說:“萬爺爺,前邊便是黑魚廟了?!?
“你跟我說,這廟是什么樣子?”
“它真的建在小島上,沒多大,門口栽著兩棵老柳樹……”
楊兆龍便笑著招呼道:“喂,你們是要去廟里上香嗎?”
武云其實早看見他了,反問道:“你是廟里的嗎?”
“對,我是專門在此擺渡的。”
楊兆龍盼著有香客上門送香火錢,便十分巴結(jié),幫著武云攙扶萬瞎子上了筏,待他們站穩(wěn),才慢慢拉動鐵索,竹筏徐徐往前漂去。
“我聽你們的口音,不像是本地人。”
“我們要是本地人,還用問路嗎?”武云搶白了楊兆龍一句。
楊兆龍并不在意,心里暗笑,真是本地人,才不會到這黑魚廟來上香呢!便聽萬瞎子問道:“小哥貴姓,怎么稱呼?”
楊兆龍猶豫了一下,說:“我姓楊,你管我叫小龍就行啦!”
“小龍?”萬瞎子“嘿嘿”笑道,“那就是蛇嘍?”
武云也跟著咯咯笑了起來。
楊兆龍覺得這話刺耳,不禁白了萬瞎子一眼。轉(zhuǎn)眼筏子靠到石階上,楊兆龍蹦上岸去,把筏子拴住,領(lǐng)二人走進山門,就撇下他們不管了。過了片刻,再去大殿時,便聽到萬瞎子正在跟悟清商議著什么。
只聽萬瞎子道:“住持有所不知,我那苦命的兄弟客死他鄉(xiāng),竟沒容我來廣平府見上他最后一面。如今只能替他做做法事,多念幾卷經(jīng)文,好叫他早日超生?!?
“不瞞施主,我這廟地方小,人手缺,辦不了正規(guī)法事。”悟清說這話時,語氣平緩。
萬瞎子“嗯”了一聲,說:“也不用那么鋪張,盡心即可,便請住持多念幾卷經(jīng)文吧?!?
但悟清還是不急著答應(yīng),說道:“還有一樁,黑魚廟客房緊缺,沒地方留你們歇腳……”
禾谷在旁急了,叫道:“師父,怎么沒有客房,可以叫兆龍跟我睡一屋啊!”
楊兆龍不禁狠狠瞪了禾谷一眼。武云則挑釁一樣地朝他哼了一聲,鼻孔朝天,還伸出手指刮自家的臉皮,嘴里發(fā)出“羞羞”的聲音。
“那就這么說定了!”萬瞎子說著,解開腳下的包袱,把事先請人寫好的牌位拿出來。禾谷趕忙接了,將它供在桌案的中央處。
楊兆龍起先還負氣不去看那牌位上的名字,把頭扭一邊去,冷眉冷眼的。很快,香燭點上了,悟清一邊敲著木魚,一邊唱經(jīng),禾谷居然也字正腔圓地跟著唱。
楊兆龍目光落在牌位上,頓時全身一震,像被當頭澆下一盆冰水,那上面寫的是“亡弟萬斤力之靈位”。
楊兆龍倒吸著涼氣,心想,真是活見鬼了,怎么我跑到哪兒,他們便追到哪兒?聯(lián)想到剛才萬瞎子和武云的神態(tài)舉動,便知道他們來黑魚廟的目的。他斜著眼往左右瞧了瞧,琢磨著對策,這瞎子還真能沉得住氣,明明沖著他來,居然還在這里裝模作樣辦法事。又想到,悟清老和尚應(yīng)該也是察覺出瞎子的來意不善,故而才沒那么熱心吧?
見萬瞎子和武云雙手合十,跟著和尚念叨,楊兆龍便輕輕起身,慢慢往外退去。畢竟萬斤力受過自己的戲弄,他內(nèi)心有些愧疚,不好意思面對他的親人。
誰知,離著門檻還有半步,萬瞎子驀然手指彈了彈,楊兆龍便“撲通”一聲摔倒在地。他掙扎著想爬起來,無奈那條腿便像殘廢了一樣,又酸又麻。
他忍不住大叫道:“死瞎子,暗算人算什么好漢!”
萬瞎子恍若未聞,還是雙手合十,叫武云的女孩則笑嘻嘻地看著楊兆龍。
禾谷慌忙跑過去把楊兆龍扶起來,問道:“你怎么樣了?”
“那瞎子打中我的穴道了!”
悟清念了聲佛道:“施主,你怎么難為起這孩子來?”
萬瞎子反問道:“住持,這小子可是楊慕俠之孫、楊云天之子?”
“正是!”
“那就對了!”萬瞎子冷笑道,“你可知我兄弟是死在何人手里?”
悟清臉色一變道:“難道是楊家……”
“正是!他來廣平府找楊云天比武,卻被這小子暗中下毒害死了!”
“我沒有!”楊兆龍大叫,“他根本不是我害的!”
萬瞎子“嘿嘿”笑道:“大師,你現(xiàn)在明白我為何選黑魚廟了吧!”說著指著楊兆龍,“就是為了這小子!”
“敢問施主準備如何處置他?”
萬瞎子拖長腔調(diào),慢吞吞道:“我要活祭了他!”
“阿彌陀佛!”一聲長長的佛號,悟清正色道,“施主說笑了,黑魚廟雖小,卻也是佛門凈地,豈容玷污?請施主三思?!?
“呸,老子遇佛殺佛,遇魔除魔,誰能攔得?。 ?
武云眼見萬瞎子臉上猙獰可怖,突生害怕,怯怯地叫了一聲:“萬爺爺!”
“什么事?”
武云被萬瞎子的高嗓門驚得一哆嗦,說:“天色不早了,我……我想先走一步……”
萬瞎子用一雙白眼瞪著她,并不言語。
武云顫聲道:“您也抓到小惡魔了,這里用不著我了,我……我要回‘秋水’去了……”
萬瞎子陰惻惻地說:“爺爺?shù)难劬Σ缓茫偸苋似圬?,你舍得走開?”
“我去找武惡伯伯來陪您好不好,我……”
萬瞎子突然長嘆一聲,揮揮手,說:“念你陪我走來一路,很是辛苦,去吧,去吧!”
武云見他答應(yīng)了,如釋重負,也顧不上跟悟清打招呼,轉(zhuǎn)身就跑,突然,“撲通”一聲,人卻倒在門里。一粒黃豆?jié)L落在地,萬瞎子便是用它打中武云穴道的。
一時間,大殿內(nèi)鴉雀無聲。
萬瞎子轉(zhuǎn)身面對悟清道:“大師,現(xiàn)在祭品更豐厚了,一對童男童女!我那死鬼兄弟哪世修得這等福氣!”
悟清見他行事如此乖戾,也不再規(guī)勸,只是輕輕念了聲佛。
楊兆龍和禾谷沒想到萬瞎子會沖武云下毒手,都看得目瞪口呆。
武云掙扎著叫喚道:“萬爺爺,您打我干什么?我可是聽了‘老祖宗’的吩咐來給您領(lǐng)路的呀!”說著,眼睛里就流下了晶瑩的淚花。
楊兆龍本來心中還有些幸災(zāi)樂禍,見她流眼淚,心又軟了,暗道:“你傻啊,現(xiàn)在還叫他爺爺?”
只聽萬瞎子一陣冷笑道:“丫頭,姓萬的眼瞎,心可不瞎!”
“我……我對您不好嗎?”
“你這丫頭心地還算不錯,可這年頭,良善能值幾個錢?你得跟武惡學(xué),學(xué)他的狠辣,學(xué)他的惡毒?!?
“惡伯伯?”
“沒錯,就是那個家伙。你以為單憑這臭小子的一把巴豆,就能把萬老二毒死?是你那個惡伯伯,他下的毒手!”
楊兆龍癱在那里,聽了大喜道:“喂,你早知道害人的不是我,干嗎還點我的穴道?”
武云聽萬瞎子把矛頭指向武惡,呆住了,也忘了哭。
萬瞎子嘆道:“這招借刀殺人之計委實高明,換作是我,也會這么去做的:一來可把罪名扣到楊家人身上,二來還白得了那些財貨。這個武惡,真是沒白叫這個惡名!”
武云聽他這么一說,倒也信了。武惡突然失蹤,沒留在廣平府,只怕真的有隱情。此人行事乖戾,肆意妄為,從不講什么規(guī)則和道義,更不會顧忌什么情面,他要是覺得萬斤力成了廢物,定然不會手軟。
萬瞎子又“嘿嘿”冷笑道:“你和武惡是一伙的,我便用你倆活祭了我那兄弟!”
楊兆龍氣得破口大罵:“臭瞎子,有本事你去找大人拼命,欺負我們兩個小孩子算什么英雄好漢?”
萬瞎子懶得理他,彈指射出一粒黃豆,楊兆龍頓時張不開嘴了。
“阿彌陀佛,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吧!”悟清朗聲道。
萬瞎子道:“和尚,你少說混賬話!你那佛祖要真的有靈,也不會讓我家老二死于非命!”
悟清道:“既如此,佛祖面前勿動刀槍,咱們?nèi)ネ饷婊顒踊顒影?!?
萬瞎子應(yīng)了一聲“好”,二人便站到天井中,隔著有四五步遠。
萬瞎子冷冷問道:“和尚,你準備用什么兵器?”
“老衲二十年前已放下刀去,便沒想過再拾起來?!?
“那你是要空手接招嘍?”
耳聽得嘩啦水響,悟清已把僧袍的長袖浸入水缸,又水淋淋地拎出來,呼地甩向萬瞎子,便像兩根鐵棍,威力驚人。衣袖沒到,水珠子卻嗖嗖地急射過來。萬瞎子慌忙把盲公杖舞成一團,但還是有些打到身上。“噗噗”,沉重的“水袖”劈到,萬瞎子一接,力道勁猛,腳下不禁向旁邊踉蹌了幾步。
悟清一招得手,昔日的豪情慢慢涌出來,喝道:“再接一下!”袖子重重地抽下來,萬瞎子不敢硬擋,身子向旁邊蹦去,啪的一聲悶響,泥地上被抽出一條深痕。
“和尚,你出手可夠狠的!”萬瞎子叫道。
悟清怔了怔,念了聲佛,道:“萬施主是想知難而退了嗎?”
“放屁!”萬瞎子趁機逼上來。悟清“濕衣成棍”的功夫適合遠攻,而他的點穴功夫只適合近戰(zhàn),自然要想法子擺脫被動局面。
果然,他的盲公杖上下飛舞,悟清只能接連后退。卻不料兩人爭斗中,有花盆被砸爛,萬瞎子一腳踏上去,險些滑倒。悟清下意識地伸手扶了他一把,兩人刷地分開。
“和尚,你倒是不占人便宜。”
“阿彌陀佛,萬施主眼力不濟,老僧本就不該跟你動手?!?
“那你還壞我好事?”
“老衲也不能讓你害那兩個孩子?!?
“迂腐!”萬瞎子抬腳將地上的花盆踢飛,又逼上來。悟清將濕透的袖子呼呼纏在胳膊上,纏得緊緊的,便像握著兩個棒槌,任憑盲公杖怎么刺,總是能封擋在外面。
萬瞎子沒想到悟清這么扎手,殺心頓起,盲公杖直挺挺地刺向他的胸膛。悟清兩手一合,緊緊夾住,他自詡力氣大,對手再也無法將兵器抽回去。誰知,萬瞎子卻趁勢拔出了藏在杖中的利劍。
“嗤嗤”,兩道寒光閃過,悟清右肋小腹各中一下,他怒吼一聲,雙拳擊出去,萬瞎子慌忙閃躲,旁邊的木架子“嘩啦”斷成數(shù)截,悟清兩條浸濕的袖子也炸成了碎布片。
萬瞎子向后接連退了五六步,方才站穩(wěn)。他聽到悟清在急促地喘息,還有嘀嗒嘀嗒的聲響,那是血珠子正從和尚的傷口掉下來,心里也暗自駭異,幸好這老東西沒了殺氣,出手不狠,要不還真的麻煩。
“和尚,你老了,別逞能,還是坐下來歇歇吧!”
悟清的身子搖晃了幾下,終是支撐不住,于是盤膝坐在院中。萬瞎子慢慢走近他,幫他點了幾處穴道,血水才緩緩止住。
“可惜,我不得不下重手,你沒多久好活了。”
悟清咳嗽了兩聲,吐出一口血痰,說:“該去則去,也是因果!”
“和尚,臨去可有放不下的事?”
悟清艱難道:“施主能放過那兩個孩子,便是積德?!?
萬瞎子冷笑道:“我最多饒過你徒弟!”
悟清想了想,便吃力地喊道:“禾谷……”
禾谷一直躲在大殿暗處偷聽外面的打斗,這時一聽悟清呼喚,便連滾帶爬地跑到天井里,哭喊道:“師父,師父……”
悟清艱難地笑了笑,說:“禾……谷,你要答應(yīng)為師一件事……”
“師父,您說!”
“為師去后,你還俗也好,只是不可為我復(fù)仇,知道嗎?”
禾谷轉(zhuǎn)頭看向萬瞎子,后者臉上流露出一絲冷笑,他便哽咽著點頭道:“知道了,師父!”
悟清慢慢伸出缺了兩根手指的手掌,拍拍禾谷的肩,之后雙手合十,輕聲念了句佛號,人便不動了。
“師父!”禾谷趴在地上嗚嗚痛哭起來。
萬瞎子在旁邊站著無味,嘆了口氣,慢慢轉(zhuǎn)回大殿。
楊兆龍歪在地上大罵道:“姓萬的,你給我記好了,禾谷不能替悟清師父報仇,我楊兆龍一定會的!”
“是嗎?”萬瞎子冷笑,“只怕你沒這個命!”
武云眼淚汪汪地說:“萬爺爺,您的心腸太狠了,您……”
卻在這時,外面?zhèn)鱽碚f話聲:“他要是不狠,便干不了殺人的買賣!”
萬瞎子臉色一變,嗖地跳到門口,喝問:“誰?”
武云卻聽出來人是誰,脫口叫道:“惡伯伯!您可來了!”
楊兆龍費勁地斜眼往外瞟去,只見一個身穿青布長衫的獨眼漢子背著手,站在天井中央。萬瞎子向來自負,認為自己的聽力無匹,誰知竟然沒聽見武惡是如何進來的,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問道:“武惡,你是什么時候來的?”
“早來了!”武惡冷冷地說,“還看了一出好戲!”
萬瞎子倒吸了一口涼氣,原來自己跟悟清打斗的時候,武惡已經(jīng)潛進黑魚廟。
萬瞎子猛地向后退了一步,伸手抓住武云,武云尖叫著,但只發(fā)出半聲就啞了。武惡“哼”了一聲,大步邁進來。
萬瞎子喝道:“站住,你想她死嗎?”
武惡一只獨眼上下瞅著,臉上流露出譏諷的神情,說道:“瞎子,你想用她來威脅我?呸,做你的春秋大夢去吧!”他依舊往前走,“怕她成人質(zhì),當初就不會叫她去見你,我們‘秋水’里多的就是這樣的小丫頭!”
萬瞎子聽他這語氣,不得不信,武惡這樣的狠角色從來不會顧及他人的死活。反過來,自己這些天跟武云在一起,倒是念及她的好,有些下不了手。他暗嘆一聲,捏住武云的手松開了,那孩子癱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武惡見他服軟,心中暗喜,便也停下不動。
倒在地上的楊兆龍暗想:“這王八蛋,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
只聽萬瞎子沉聲問:“武惡,你給我交個實底,我那兄弟到底是怎么死的?”
“當然是楊家害的!”
楊兆龍馬上叫罵道:“放你娘的臭屁!”
“閉嘴!”萬瞎子抬腳踢了楊兆龍一下,他當然不會輕易相信武惡的話,又問,“萬斤力活著的時候,你們走一路,他出事后,你倒沒了蹤影,你叫我怎么相信你?”
“我老惡做事,從來不怕別人嘮叨!你要是想聽狠話,我就敢給你來毒的?!蔽鋹好偷靥岣呱らT,震得窗戶紙嗡嗡作響,“我武惡若是害了萬斤力,天打五雷劈!”
萬瞎子見他發(fā)這般毒誓,心存猶豫。
武惡瞪著地上的楊兆龍,“嘿嘿”冷笑道:“萬兄不是在找兇手嗎,問問這小子便知!”
“我正要活祭了他!”
武云聽了,不禁打了個哆嗦,可又不敢多說話。她從小生活在一個叫“秋水”的神秘組織里,伙伴只有跟她一般大小的武風(fēng)和武蕾,他們都是孤兒,還沒記事時便被人收留。秋水組織的頭頭,人稱“老祖宗”,是個漂亮至極的女人,她為人冷漠,平日里除了傳授他們武功,也不多話。武惡則常年在外活動,更不好接近。故而,她并不怎么懂得人情世故。這次出來歷練,對于她來說還是頭一回,沒想到江湖和人心竟如此險惡!反倒本該是她對頭的楊兆龍,以及悟清師徒,讓武云感受到做人的良善和溫暖。傷害她的,偏偏都是“自己人”。所以,現(xiàn)在讓她眼睜睜地看著楊兆龍被殺死,如何能承受得了?可她又沒辦法救他,只能在一旁吧嗒吧嗒地暗暗掉眼淚。
楊兆龍雖然趴在地上,腦子卻一直在飛速地轉(zhuǎn)動,知道自己必須盡快想個法子脫身。眼瞧著武云面對自己掉眼淚,心里便一熱,這丫頭心眼不壞,又見武惡和萬瞎子說得起勁,便小聲問武云:“喂,你們到底是什么人?為何要害我楊家?”
武云猶豫了一下,也不說話,只在地上悄悄畫了幾個字:秋水、授密歌。
楊兆龍不懂“秋水”二字是何意,但結(jié)合剛才武惡的話,大抵可猜出應(yīng)該是武惡和武云居住的地方;至于“授密歌”,他卻十分清楚,那是他楊家上乘的武功秘笈。
他想了想,忽然對武云道:“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把我的褂子解開?”
武云雖然不知道楊兆龍的用意,但還是照著他的話去做了,褂子一撩開,便露出楊兆龍背上累累的鞭痕,她嚇得尖叫起來。
武惡的獨眼一下子盯在上面,楊兆龍卻不去看他,見萬瞎子一臉疑惑,便叫道:“瞎子,你過來摸摸看,我有好東西給你!”
武惡對萬瞎子說:“這小子不知道挨了多少鞭子,背上都開了花!”
萬瞎子走過去摸了摸,問:“這是咋回事?”
楊兆龍道:“還不是怪我給你兄弟飯里下了巴豆,我爹便抽了我五十鞭子!”
“打得好!”萬瞎子冷冷道,“你別以為挨了打,我就會放過你?!?
“我的話還沒完呢!”楊兆龍大聲說,“我是偷著跑出來的,再也不想回楊家了?!?
萬瞎子不理他,站起身,慢慢走到供桌前,對著上面的牌位,恨聲說:“呆會兒活祭了你,我兄弟在九泉之下也能安息了?!?
“只要你不殺我,我就愿意跟你走,還會把楊家太極的秘訣告訴你!”
這句話才是關(guān)鍵,萬瞎子的耳朵頓時豎起來,武惡的獨眼也亮了。他們不約而同地靠過來,一個說:“此話當真?”另一個問:“真的假的?”
只聽萬瞎子道:“武惡,這小子是我抓到的,你別打他的主意。”
武惡“嘿嘿”笑道:“那要看什么事,這小子現(xiàn)在是塊寶,我得帶他去見‘老祖宗’!”
“你想得美!”萬瞎子舉起盲公杖,“欺負我招子不亮嗎?”
武惡摸了摸自己的眼罩,道:“虧得比你少瞎了一只眼,才看到你那杖子里的機關(guān),還是痛快地拔劍出來吧!”
萬瞎子氣得直吹胡子,果然抽出利劍,舍了盲公杖,說:“這小子可是我兄弟用一條命換來的,你敢跟我搶?找死!”
武惡卻是存心要激怒他,讓他心浮氣躁,才好趁機下手,便道:“這話我就不明白了,萬斤力的命怎么扯到這小子身上了?他明明死在我手里?!?
“什么?”萬瞎子全身一震。武云和楊兆龍也都吃驚不少,先前武惡發(fā)毒誓的時候,眼也不眨一下,誰知竟是誑人的。
“我跟你拼了!”萬瞎子吼叫著撲上。武惡手腕一翻,兩柄寒光閃閃的匕首亮了出來。
眨眼間,他們便撞到一起,“當當當”一片亂響,又各自“噔噔噔”后退數(shù)步。楊兆龍看得分明,他們的衣衫各有裂縫,有血水滲出來了。
趁著這空兒,武云趕緊把楊兆龍往殿外拖,萬瞎子苦于被武惡盯著,竟是不能攔擋。天井里,悟清圓寂后依舊盤膝坐著,臉色安詳,但禾谷卻不見了蹤影。楊兆龍也顧不得想他去了哪里,忙著看殿里的動靜。
此時,萬瞎子和武惡第二輪交手完畢,依舊誰也沒占到便宜,身上又都多添了幾道口子,半邊衣衫也被血水染紅了。
武惡的一只獨眼閃閃發(fā)光,猛地將腳下的一個蒲團踢過去,萬瞎子利劍一掄,劈成兩半兒。到后來,武惡居然把供桌掀翻,一腳踹過去。萬瞎子身子往上一拔,桌子從他腳下滑過,卻不防腳下被半個蒲團絆了一下,打了個趔趄。
武惡等的就是這樣的機會,閃身撲了上去。萬瞎子反應(yīng)倒也不慢,往前一個滾翻就躲開了。武惡早有了主意,他左手的匕首在磬石上一陣亂敲,發(fā)出嗡嗡的震響。
萬瞎子的耳朵頓時“失靈”了,聽不出對手所在的方位,只能小心戒備。武惡趁機閃到一邊,匕首慢慢刺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