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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風(fēng)云下關(guān)(上)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靠著閻王吃小鬼”,下關(guān)是南京水陸交通樞紐,也是溝通南北江岸的唯一通途,自然吃的是水飯。于是,猖獗的黑惡勢力為了爭奪碼頭、運(yùn)船、店鋪等,經(jīng)常恃強(qiáng)凌弱,打打殺殺,把生活在下關(guān)一帶的窮苦百姓搞得人心惶惶,怨聲載道。

民國政府的南京警察廳水上派駐所于是出面調(diào)停,指望在流氓無產(chǎn)者中產(chǎn)生個頭兒,以幫治幫,以亂鎮(zhèn)亂,誰知當(dāng)上了總頭兒的獨(dú)爺(真名黃峰)經(jīng)過十幾年的經(jīng)營,竟成了下關(guān)一霸。

抗戰(zhàn)勝利后,南京警察廳將水上派駐所改制升級成水上警察局,任命劉云貴為局長。劉云貴走馬上任后,一心想鏟除獨(dú)爺這顆毒瘤,然而俗話說得好,“河大通船,匪大通官”,獨(dú)爺經(jīng)營多年,少不得與下關(guān)地區(qū)的官紳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劉云貴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且說下關(guān)有一座通火車的立交旱橋,四方形的橋洞下經(jīng)常逗留一些閑雜人等,不少流浪漢把這里作為夜晚留宿之地。這天,橋洞下就躺著一位身材魁偉的東北大漢。這大漢直挺挺地躺著,一動也不動地遙望著星空,毫無倦意。他不知道明天該干什么,或者說該吃什么。他背在身后的狍子皮,一張接著一張地?fù)Q成了錢,又從錢變成了食物。下關(guān)地區(qū)三教九流的都知道,他是賣狍子皮的東北人,通稱他為“狍哥”。

狍哥不知道自己的父母是誰,甚至連姓氏祖籍也不知道。自記事起,他就與爺爺住在長白山腳下一間孤獨(dú)的木屋內(nèi)。爺爺從不提及他的身世,有人說他是在雪地里撿來的,有人說他是從山賊刀口下奪得的。爺爺叫他“山兒”,教他識字,教他習(xí)武,將畢生的心血都傾注在他身上。

爺爺自稱老獵手,但槍法常常失準(zhǔn),讓獵物逃生,附近的獵戶都知道他有蓋世的武功,有人親眼見他將一只活生生的狼撕成了兩半。他還藏有一堆發(fā)黃的書籍,四書五經(jīng)俱全……獵戶們都說他是文武全才,遂稱他為“老全頭”。

有一年冬天,老全頭撿回一頭病得奄奄一息的小黑瞎子(小熊),小黑瞎子是在枯樹洞里撿到的,老全頭就親切地稱它為“枯兒”。一晃七八年過去,枯兒長成了壯實(shí)的棕熊,山兒也長成了彪形大漢。

距木屋四十里地有一個東屯,是方圓百里最大的屯子。東屯有個皮貨商叫韓寶才,仗著財大氣粗,橫行鄉(xiāng)里。這日逢集,老全頭牽著心愛的枯兒來到東屯??輧号又T大笨拙的屁股,齜牙咧嘴地張望,驚嚇得趕集人四處逃竄。老全頭越發(fā)得意,背著手,昂著頭,在集市上走來逛去。

韓寶才坐在柜臺后剔牙,眼神在枯兒身上打轉(zhuǎn),多好的毛皮呀,棕褐色,沒有一根雜毛,沒有一處創(chuàng)傷,油而發(fā)亮,亮里閃光,要是能做一張褥子……

“老爺子,換點(diǎn)兒鹽,剛進(jìn)的貨?!表n寶才忍不住對著街心喊。

“換就換點(diǎn)兒?!崩先^怕嚇著鋪?zhàn)永锏娜?,將枯兒系在門外的樹干上,然后走進(jìn)鋪里,往柜臺上扔下一只狍子。

韓寶才用牙簽往放在墻角的筐里一指,老全頭走到墻角,往自己的挎袋里裝足了鹽,抬腳往外走去。

“老爺子,你不覺得自己心貪了點(diǎn)兒嗎?東屯只有我鋪?zhàn)佑宣},水漲船也高,再說狼、虎、紫貂能賣得好價錢,唯獨(dú)這狍子滿屯皆是!”韓寶才輕輕地啐出了牙簽。

老全頭也不言語,拎起袋角,準(zhǔn)備倒還一半的鹽。

“且慢,你那挎袋臟兮兮的,倒出來會毀了我一筐鹽。你若愿意將鋪外的那只大黑瞎子留下,鋪里的鹽就全歸你,外加三十斤上好的煙葉。我從未出過如此高的價?!?

老全頭輕蔑地笑了笑,將鹽全都倒回了筐里。

“想走?我年高老邁,尚不與你計較,我那兩個兒子年輕氣盛,豈能放過你?”韓寶才說著,從柜臺底下抽出一把短劍。

他的兩個兒子聽了,從內(nèi)屋里沖出來,三個人將老全頭團(tuán)團(tuán)圍住,一步一步地將他逼進(jìn)了后院。

老全頭立在一棵碗口粗的杉樹旁,不緊不慢地彎下腰,捧起雪擦了擦手,一聲吆喝,將杉樹連根拔起。他并起五指,朝天一舉,又朝地一劃,“咔嚓咔嚓”,刀削般劈去枝葉,不一會兒就制成了一根粗大的“狼牙棒”。

媽呀,這是何等的功力?。e說兩個兒子,縱有二十個兒子也不是他的對手。韓寶才目瞪口呆,“撲通”跪倒,磕頭如搗蒜,道:“小人有眼無珠,有眼無珠!”

他兩個兒子也跟在身后跪下了,大氣不敢出。

老全頭扔下狼牙棒,仰天大笑,趾高氣揚(yáng)地跨過韓寶才,向外走去。他不想沾染血腥,只想嚇唬他們一下。

誰知韓寶才猛地躍起身,舉劍對準(zhǔn)老全頭狠命扎去,劍柄緊緊貼著老全頭的后脊,劍尖從前胸透出來,鮮血分成兩股,沿著劍柄與劍尖汩汩往下淌。

老全頭緩緩地回過身,眼睛瞪得像兩只銅鈴,一字一頓地說:“天作孽,猶可?。蛔宰髂?,不可活?!彪S即一巴掌拍過去,韓寶才頓時腦漿迸裂,尚未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成了掌下之鬼。

老全頭踉踉蹌蹌地跨出鋪門,撲倒在枯兒身旁。

枯兒哀號著,舔吮著老全頭的血跡,舔著舔著,它嘴巴紅了,眼也紅了,一聲狂嚎,掙斷了鏈索,躥進(jìn)店鋪,逢人便撲,嘴咬掌拍。韓寶才的兩個兒子找來砍刀棍棒,兩面夾擊,將枯兒活活打死了。

后來,韓寶才的兩個兒子被拋尸荒野。警察署說是山兒干的,因?yàn)榘赴l(fā)那天,山兒不見了蹤跡。

再后來,韓寶才在天津南開大學(xué)讀書的二兒子韓志清風(fēng)塵仆仆地趕回東屯。他操辦了家人的后事,整日以淚洗面,忽一日不見了蹤影……

“轟隆隆,轟隆隆”,一列火車越橋而過,橋洞里響起了震耳的共鳴聲,打斷了狍哥的思緒,這些銘刻在腦海中的記憶,永遠(yuǎn)定格在白雪皚皚的長白山,眼前卻是熱得想扒皮的都城南京。

“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個小兒郎,一覺睡到大天光,黃金萬兩濕一床……”一個人放聲念著向橋洞走來。他滿嘴酒氣,腳下飄蕩,壓根兒就沒有想走正道,高一腳低一腳地走在土坷垃上。

他前腳從狍哥身上跨過,后腳故意鉤住狍哥的膝蓋,一下子摔倒了。他一骨碌爬起來,氣勢洶洶地罵道:“死狗一條,擋老子的道。算你走運(yùn),老子今天心情不錯,掏幾文出來,花錢消災(zāi)?!?

狍哥懶得理睬他,翻了個身繼續(xù)睡。

“茅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蹦侨嗣偷貙χ蟾缪刻呷?。

“哎喲?!彼X得這一腳不是踢在腰間,而是踢在了石頭上,立刻痛得抱起腳尖,呼天喚地起來。也許,他感到有失風(fēng)度,便挺了挺胸脯,自我介紹道:“鄙人姓胡,單名一個仇字,江湖人稱小無錫。小無錫向來不打屈死鬼,報個姓名,判官也好填寫索命牌。”

狍哥仍然沒有回答。

“媽的,啞巴了?算我小無錫倒霉?!焙鸸緡V龀鲛D(zhuǎn)身走的樣子,暗地里卻解下系在腰間的九節(jié)鋼鞭,猛一轉(zhuǎn)身,對著狍哥劈頭蓋臉地打來。

狍哥機(jī)靈地躲閃著,瞥見一個破綻,抬起腳尖對著胡仇手腕輕輕一點(diǎn),九節(jié)鋼鞭反彈回去,胡仇背脊落下一道血紅的鞭痕。

我他媽發(fā)了神經(jīng),抽打自己?胡仇好一會兒才緩過神來,這人的武功與自己的簡直是天壤之別!他眼珠兒轉(zhuǎn)了轉(zhuǎn),扔下九節(jié)鋼鞭,納頭便拜道:“師父,小無錫愿為您扛包拎鞋,聽差跑腿。小無錫落地二十二年,尋師二十二年,總算蒼天有眼,沒讓小無錫人間白走一趟。師父若是不答應(yīng),我頭磕得腫如笆斗,膝跪得透見白骨,也是不起身的?!?

狍哥坐起來,打量著跪在面前的胡仇,只見他瘦骨伶仃的身子曲成了弓形,脊骨映了出來,像一座獨(dú)木橋;小眼睛、小鼻梁,還有那張小巧利索的嘴皮,聚在一塊兒頗顯滑稽。

狍哥忍不住笑了。

“笑了就是同意了!師父,小無錫老海,雁尾子、晃條子、鏢杵子、販窯子,窮困潦倒時也干些時遷的勾當(dāng)?!焙鹫酒鹕恚拇虻粞澴由系哪嗤?,一屁股坐在狍哥身旁,手也勾搭在狍哥肩上。

這番故作深沉的黑話,狍哥一句也沒聽懂,但明白胡仇屬于什么事都干的江湖浪人。他撥開胡仇的手,輕輕地敲了一下,算是異鄉(xiāng)異土窮途末路結(jié)識的第一位朋友。

雖是夏末,“三大火爐”之一的南京酷熱依舊不減。聳立在江邊路上的候船室格外悶熱,旅客們紛紛跑出來,樓外二十四層背陰的臺階上坐滿了人。

大樓兩側(cè),賣餛飩的、炒元宵的、下陽春面的占了長長一排路面。西面攤點(diǎn)群的末端,新增了一個賣油糍的小攤。攤前擺著一口油鍋,鍋上架著幾只嶄新的勺子,鍋旁放著一盆稀糊糊的面。

攤主是位慈眉善目的老人,異鄉(xiāng)人打扮,黑黝黝的臉上布滿了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褶皺。他卷著衣袖,瞻前顧后地忙著。

攤后還有位姑娘,她靦腆地含著笑,在老漢身邊幫忙。姑娘長得豐腴精神,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晶瑩剔透,只是皮膚黑了些。她的裝束十分惹目,紅色對襟外衫,領(lǐng)口和袖口鑲著藍(lán)色邊條,像褪了色的戲衣。

胡仇邁著方步,停在油糍攤前。他敞開衣襟,裸露出搓衣板似的胸骨。自結(jié)識了狍哥,他精神了許多,像只領(lǐng)著老虎散步的狐貍。

“新來的?”胡仇扇著衣襟問。

“祖籍濟(jì)南府?!崩蠞h賠著笑臉回答。

“認(rèn)識狍哥?”

“不認(rèn)識。老漢初來乍到,難摸鍋灶,還盼指點(diǎn)?!?

“好說,好說。兩碗米粥,十只油糍,掛個賬?!焙疝D(zhuǎn)身喊道,“師父,米粥油糍,我做東?!?

狍哥應(yīng)著,走到近前。

老漢打量了一下狍哥,見他一表人才,遂拱手道:“在家靠父母,出門靠朋友。小生意本薄利微,日后還望狍哥多多關(guān)照。只是這油尚未燒到火候,若炸出油糍不透酥,不脆不香。這綠豆米粥倒是涼了多時,適胃爽口,望狍哥盡興?!?

“媽的,孔夫子的卵皮——文縐縐的。我小無錫也曾啃過幾日書,尚未放出個文屁,油糍米粥還談什么盡興?算了,來六碗米粥?!焙鹫f著坐了下來。

“好嘞?!崩蠞h應(yīng)著,向姑娘使了個眼色。

姑娘盛上米粥,奉上一碟什錦醬菜,狍哥和胡仇隨即狼吞虎咽起來。

這時,從東面前呼后擁地走過來一群人。為首者年逾半百,頭戴一頂通草禮帽,身穿綢布印花衫,手搖一柄朱漆折扇。他一只眼睛東溜西轉(zhuǎn),另一只眼睛死魚般地瞪著,細(xì)一看,原來是只裝飾用的玻璃球。一個紅臉大漢緊跟在他身后。

“打頭的那個就是獨(dú)爺,緊隨其后的叫‘鬼一刀’?!焙鸶皆卺蟾缍呎f。

獨(dú)爺在油糍攤前停下腳步,眼神從老漢身上滑過,落在姑娘身上,上上下下地打量。

老漢見來人的架勢,明白絕非等閑之輩,連忙迎上前敬煙劃火,賠笑解釋道:“吃擱念飯的(跑江湖玩雜耍的),太歲海了(年齡大了),借老大寶地填個肚皮?!?

鬼一刀見獨(dú)爺沒有吭聲,指著老漢的鼻尖嚷道:“也配吃擱念飯,虧你腿長(跑的地方多),沒規(guī)矩能成方圓?”

老漢心領(lǐng)神會,干癟的手臂伸進(jìn)衣內(nèi),捉跳蚤似的摸索了一陣,掏出一塊折疊的手絹,展開,現(xiàn)出三枚光洋。他捏起一枚,怯生生地看了看鬼一刀,又依依不舍地全都遞了過去。

獨(dú)爺用折扇推開鬼一刀接錢的手,和顏悅色地說:“既是吃擱念飯的,少不得有絕活兒,讓這位尖斗(大姑娘)去我府里耍上幾招,這塊地皮就歸你了?!?

獨(dú)爺說著,輕輕地跺了跺腳,仿佛下關(guān)地區(qū)的地都是他的祖產(chǎn)。

“別,千萬別!老大高抬貴手,她還是個黃花閨女,我寧可喝油自殘,也不能讓孫女去。”老漢焦急地拱手乞求。

鐵鍋里的油剛剛沸騰,油花翻滾,冒著濃濃的青煙,“嗞嗞”作響,別說喝,哪怕嘗一滴,也會皮破肉爛。

獨(dú)爺望了望油鍋,又望了望姑娘,陰險地一笑,說:“這可是你說的,只要你喝上一勺,嘿嘿,那就免了?!?

狍哥霍地起身,拳頭攥得咯咯響。胡仇一把將他抱住,使勁地往凳子上按。

老漢可憐巴巴地從牙縫里擠出兩個字:“算數(shù)?”

“獨(dú)爺一言九鼎,從不食言?!惫硪坏斗畛械?fù)屩f。

老漢拿起勺,油鍋里的熱浪熏得他倒退了幾步。他回頭看了看躲在身后的姑娘,一跺腳,一咬牙,舀起滿滿一勺油,仰起脖子一口喝下。

“啊——”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老漢捂著臉栽倒了。他痛苦地翻滾著,手指開縫處顯露出一個又一個大血泡。

“爺……”姑娘悲凄地一聲呼喚,撲在老漢身上。

江邊路紛亂起來。獨(dú)爺一甩折扇,嘍啰們便跟著主子揚(yáng)長而去。

這里,賣油糍的姑娘打前領(lǐng)路,狍哥背著老漢居中,胡仇押后,四個人六只腳,越過喧囂的碼頭,沿江堤往西,再拐過一段泥濘小道,來到雜亂無章的棚戶區(qū)。

這些用蘆簾、油毛氈、碎磚塊等建材搭建而成的房屋,大小不均,形狀各異。這兒住著賣藝的、拾荒的、無幫派的偷兒、好吃懶做的混混兒,還有走投無路的犯案者,只要愿意出氣力,誰都可以筑個落腳的巢。

姑娘推開低矮的蘆簾門,點(diǎn)亮油燈,棚屋里一下子亮堂起來。屋里陳設(shè)十分簡陋,兩張由樹干支撐著的板床,一只油漆斑駁的木箱,除此之外找不出第三件家什。

狍哥將老漢輕輕放在板床上,撩起衣角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胡仇拉過姑娘,湊在她耳邊討好道:“剛才要不是我?guī)煾缸钄r,我一個擺拳,會將獨(dú)爺另一只眼里的黑水也放出來?!?

姑娘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狍哥詫異地回過頭,老漢傷勢如此嚴(yán)重,不設(shè)法看醫(yī)生,她還笑得出口?回想路途中姑娘并無悲痛焦急之情,難道……

果然,老漢伸了個懶腰,騰地坐起身,哈哈大笑。他接過姑娘手中的毛巾,滿頭滿臉地擦了一通,血泡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狍哥與胡仇面面相覷。

老漢下了床,整了整衣服,抱拳施禮道:“江湖險惡,恕老翁將好人、惡鬼一塊兒騙了。承蒙兩位義士相助,來日方長,涌泉以報。老翁百家姓排行第八,乃彩門大棚弟子(自搭帳篷的雜耍班子),同門人稱狐尾王三。這位姑娘是大棚里武把臺柱,叫翠萍。流年不利,仙人摘桃泡了活兒,地痞起哄砸場,血肉撕搏,班毀人散,班頭也命歸黃泉。老翁與翠萍爺孫相稱,一路流浪,落腳于此?!?

狍哥頻頻點(diǎn)頭,既是做戲,心境也就平靜了許多。

“翠兒,還不趕快沽酒待客,為兩位義士接風(fēng)?”王三轉(zhuǎn)過臉吩咐道。

翠萍應(yīng)聲出了門,不多會兒,就帶回兩瓶燒酒,幾件荷葉包,擺上酒菜,招呼客人入席。

胡仇大口喝酒,大筷夾菜,等填飽了肚皮,打了兩個飽嗝,他才興致勃勃地問:“王三爺,敢問你練的是避火功還是障眼法?明明白白沸騰的油倒進(jìn)你嘴里,竟未損皮肉?”

王三呷了口酒,抬起衣袖抹了抹嘴,頗為得意地說:“屁功!此乃彩門小計。鐵鍋里盛的是食醋,漂浮著一層油,看似沸騰,實(shí)為溫?zé)帷书T之規(guī),恕不點(diǎn)破。初來乍到,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若是遇見潑皮挑事,掀鍋砸碗,沸油豈不傷人?這叫初試開門閂?!?

“所以米粥也是涼的?今日我小無錫算是開眼了。”胡仇夾起最后一塊豬頭肉,連皮帶毛塞進(jìn)了嘴里。

狍哥眼望著翠萍,一下子聯(lián)想起另一個女人,那個女人也有一雙與翠萍相似的大眼睛……

狍哥離開長白山后,白天趕路,夜宿草垛,漫無目的地漂流了幾天,這日路過一座小鎮(zhèn)。

這座小鎮(zhèn)有數(shù)十戶人家,一條十字小街將鎮(zhèn)子分割成四份,街口有幢顯眼的宅第,朱色大門敞開著,傳出凄切震天的哭喊。門外停著一頂紅色花轎,圍觀的鎮(zhèn)民搖頭嘆息,慘然落淚。

不一會兒,幾名身著便服、扎著綁腿的人架著一個哭成淚人的女人往外走。

“搶親?”狍哥自語道。

“誰說搶親?”領(lǐng)頭的對著狍哥就是一巴掌。

狍哥輕輕一閃,伸出兩根指頭回敬了一下,領(lǐng)頭人跌跌撞撞,摔了個四腳朝天。

“打,給我朝死里打。”領(lǐng)頭人叫囂道。

七八個人蜂擁而上,將狍哥團(tuán)團(tuán)圍住。

狍哥自幼跟隨老全頭練文習(xí)武,身手了得,只見他聲東擊西,神出鬼沒,不一會兒,七八個人連同領(lǐng)頭的就割麥般倒下了。

狍哥拉著驚慌失措的新娘向路旁的叢林狂奔。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到了什么地方,新娘再也挪不動步子了,便癱坐了下來。

“追不上了,即使四條腿的豺狗也追不上了?!贬蟾巛p松地吐了口氣,依著樹干坐下。

“這位大哥,你救了我,謝了,可你也害了我??!”新娘紅腫的眼皮又涌出苦楚的淚。

“害了你?你可以遠(yuǎn)走他鄉(xiāng)?。 ?

“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我爹娘、妹妹,還有那討人喜歡的小弟弟……”新娘止不住哭出聲來。

狍哥揮拳擊打了一下樹干,這才明白慌忙之中做了一件蠢事。

“這也怨不得你!他們把我搶去,是為了給保安團(tuán)長當(dāng)姨太太,我不甘讓那老色狼壞了身子……你是好人,做好事要做到底……”新娘不再往下說,她使勁地拉扯衣扣,一件一件地脫下新裝,潔白的玉體無遮無擋地裸露了出來。她脫完最后一寸紗,四肢舒展地躺在衣堆里,嘴中不斷地嘟噥,“我叫秋妮,記住我,我叫秋妮……”她嘴唇在顫抖,心靈在顫抖,沒有激情,沒有矯揉造作,像一朵無瑕的玉蓮,散發(fā)出誘人的清香。

狍哥從來沒這么近地看過女人,更沒看過女人那些永遠(yuǎn)遮掩的部分。他慌亂地躲閃著,眼底映下了一雙深情重義、淚水汪汪的大眼睛……

王三看了看狍哥直愣愣的目光,又看了看滿臉羞澀的翠萍,自以為是地笑道:“翠兒,天上落下個練拳的伴兒,別把王三爺踹到一邊去嘍!”

“爺,看你說的?!贝淦即瓜卵燮?,偷偷地笑了。

沿江邊路往南拐走到盡頭,街面冷落下來,有一條小巷叫綠葉新村。綠葉新村排列著八幢西洋式二層小樓,尖尖的屋脊,灰色的墻,每幢樓后有一個寬敞的后院。這是歐美教會組織為了傳教而建造的群體寓所,后來民國政府限制教會肆意擴(kuò)張,這幾幢小樓便易了主。

居住在綠葉新村的都是下關(guān)地區(qū)有頭有臉的人物,諸如水上警察局局長劉云貴、商界大亨賈慶銀樓的老板余海仁、憲兵團(tuán)團(tuán)副高德全,以及下關(guān)霸主獨(dú)爺。

獨(dú)爺坐在樓上的客廳里,一面聽著京劇《打漁殺家》選段,一面摟著一個叫玫君君的女人打情罵俏。獨(dú)爺無妻無子,玫君君是他唯一的情人。

玫君君長得不算美,但有一股女人獨(dú)有的誘惑力。她曾是女子中學(xué)的?;ǎ冗^不少墨水,獨(dú)爺情有獨(dú)鐘正因如此。

鬼一刀闖進(jìn)客廳,一見二人在親熱,又慌忙往外退。

“什么風(fēng)浪沒見過,假正經(jīng)!”玫君君不屑地說。

“獨(dú)爺,那老東西有詐!他又出攤了,嘴邊無傷無痕?!惫硪坏都嵉卣f。

獨(dú)爺并不驚訝,笑道:“我早就看出了破綻,滾油進(jìn)嘴,舌喉皆傷,豈能一勺飲盡?只是后桌上那個東北大漢,三番五次躍躍欲試,沒有擒虎術(shù)豈敢拔虎毛?若身邊的幾個兄弟不是他的對手,大庭廣眾之下豈不丟了丑?我不過是順階而下!”

“獨(dú)爺威風(fēng)八面,一兩個蟊賊也敢在太歲頭上動土?不如讓我?guī)讉€兄弟鏟平油糍攤,出口惡氣?!惫硪坏稇崙嵅黄降?。

“動得刀槍?新上任的警察局長劉云貴宣稱以法治市,新官上任三把火,倘若鬧出人命,正好鉆進(jìn)了火坑。得讓他們自己卷鋪蓋走路,賣麻團(tuán)的跌跟頭——有多遠(yuǎn)滾多遠(yuǎn)?!豹?dú)爺說。

“獨(dú)爺有高招?”

獨(dú)爺冷冷一笑,摟過玫君君,在她額頭上吻了一口。鬼一刀知趣地退了出去。

太陽漸漸西墜,王三的油糍攤前坐滿了人,連平時王三用于自己休息的小木凳也沒空著。這些人一大清早就來光顧,每人只要了一碗米粥,一直坐到現(xiàn)在。這是獨(dú)爺?shù)拿钣?,軟泡硬磨,讓王三做不成生意?

天色不早了,鬼一刀耗不住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盯著王三的油糍攤,盯了整整一天,既不見王三攆客,也不見王三發(fā)脾氣,那個愛打抱不平的狍哥也不在,他難以挑起事端。

攤點(diǎn)群的對面一字排開有四個碼頭,二號碼頭的汽笛響了三聲,示意輪船即將起航。一個小伙子匆匆忙忙買了一包油糍,剛想離開,冷不防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鬼一刀迎面撞倒,油糍落了一地。

小伙子爬起身剛想理論,鬼一刀手一揮,身后兩個彪形大漢沖上前,不由分說將他一頓暴打。

“你的油糍砸了老子的腳。”鬼一刀惡狠狠地說,“油糍是糧食做的,一粒米九碗水,糟蹋了雷公會饒你?吃,給我吃干凈。”

鬼一刀話音一落,彪形大漢就爭先恐后地拾起地上的油糍,粗暴地塞入小伙子嘴里,連同泥沙碎石一塊兒塞了進(jìn)去。

鬼一刀對圍觀的人群大聲宣布:“從今日起,油糍就是這種吃法。”

鬼一刀瞄著王三,王三正在擦洗碗筷,連眼皮都未抬,仿佛小攤以外即使死人也與他無關(guān)。

真他媽沉得住氣!鬼一刀只好帶著人悻悻地離去。

此刻,狍哥剛回到棚戶區(qū),他在貨運(yùn)碼頭干些扛包的零活,每日早早出門,傍晚歸家。他緊挨著王三的棚屋又蓋了一間,與胡仇同住。

胡仇從棚屋里走出來,拍了拍腰包,得意地說:“師父,開次洋葷如何?我小無錫做東。東關(guān)頭的老鴇與我最熟識不過,宿兩夜只需付一夜的錢?!?

胡仇算得上棚戶區(qū)的富人了,誰也搞不明白他從哪兒弄來的錢,不過他的錢來得容易去得也快,轉(zhuǎn)眼又送給了飯館、賭場、妓院,從不隔夜。

“肚皮貼脊梁,哪有那心思!”狍哥回答。

“餓了?怎么不早說。去夫子廟喝兩盅,酒足飯飽再看一場戲。”胡仇不由分說,拉起狍哥就走。

華燈初上,六朝金粉之地,夫子廟格外喧鬧。狍哥第一次來到城南,沒想到南京竟有如此熱鬧的去處,他像劉姥姥進(jìn)大觀園,任由胡仇拉扯著東奔西走。

大成殿與文德橋之間有個廣場,廣場左側(cè)有個賣狗皮膏藥的雜耍攤,里三層外三層圍滿了看熱鬧的人。

胡仇嘴里喊道:“閃開,閃開,狍哥來了?!闭f著,撥開人群,領(lǐng)頭擠到里圈。

攤主一手托著狗皮膏藥,另一只手將胸口拍得咚咚響,道:“真金不怕火煉!嗨,有病貼前胸,藥到病除;無病貼后背,益壽延年。想買的幫個錢場,不買的幫個人場……”

攤主邊說邊走,滿場轉(zhuǎn)圈,話越說越高亢,步子越走越急。狍哥的目光隨著攤主移動,無意中發(fā)現(xiàn)圈子對面有位姑娘正呆呆地望著自己。她身材修長,頭頂盤了個髻兒,手肘上掛著只精巧的提籃。她那嫩白的臉上鑲著一對深情重義、淚水汪汪的大眼睛……她難道是秋妮?

狍哥情不自禁地從場地中穿過,顧不上攤主的咒罵,徑自朝那姑娘走去。姑娘神情慌亂地擠出人群,快步越過文德橋,眨眼就在人流中消失了。

胡仇追到橋頭,用肩頭頂了頂狍哥,自作聰明地笑著說:“哪有男子不拈草,哪有英雄不戀花?這小女子我認(rèn)識,是青月香巢的歌女秋香?!?

“歌女?”

“這還不明白?政府禁娼,娼妓搖身一變成了歌女舞女,換湯不換藥,戲廳里唱罷回巢接客。巢也由明變暗,不是老客摸不到門兒。論娼妓煙花,我小無錫海了去。秦淮河畔,古有八艷,今有四小名妓,這個秋香若是有巨頭捧,說不準(zhǔn)又增了一名妓?!?

“別說那么多,能不能引我去見見她?”

“動心了吧?今天不行,秋香是東北娘們兒,琴棋書畫樣樣精通,就聽起的這名兒,是伺候唐伯虎的,身價高著呢!”

東北娘們兒,真的是她?狍哥想見秋香的心更迫切了。

黑暗之中有個人影一直注視著狍哥,見狍哥與胡仇準(zhǔn)備離開,他圍著他們繞了兩圈,迎面走上前。這人身穿黑色馬褂,戴著墨鏡,鏡片后有張清瘦白凈的臉。他一手執(zhí)竹幡,幡上寫著四個正楷大字:揣骨神相,另一只手托著一只鳥籠,籠里關(guān)著一只黑羽黃嘴的小雀兒。

“看相能知福兇吉禍,占卦能卜轉(zhuǎn)世未來。先生算命占卦否?”

“去去去,哪有閑空聽你信口雌黃?!焙饟荛_了算命先生。

算命先生沒有理會,望著狍哥繼續(xù)道:“恕我多言,剛才先生穿地攤而過,燈光之下看得真切,所以跟隨而來。先生印堂黑而呈青,流年不利,走的是霉運(yùn)?!?

“小心割你舌頭,我?guī)煾缸叩氖翘一ㄟ\(yùn)!”胡仇呵斥道。

“沒說錯的話,先生是長白山人吧?”

我沒開口說一句話,他咋知道我是長白山人?狍哥不由一愣。

算命先生拍了拍竹幡,淡然一笑道:“云游四海,浪跡天涯。先生衣襟里的腰帶,只有長白山的獵戶才有這種系法。我觀先生日角略高,想必令尊大人早已過世。哎呀,日角之中還有道細(xì)痕,令堂大人也追隨而去了,先生如今是孑然一身啊……”

“你大概牙脹得難受,小無錫幫你松動松動?!焙鹪缇吐牭貌荒蜔?,揮拳便打。

狍哥攔住胡仇,開口道:“請先生賜教?!?

算命先生也不客氣,伸出一根手指在狍哥額前比劃了一番,說道:“家境之相深不可測,只能點(diǎn)到即止。我觀先生華蓋之間有股黑氣,近期必交噩運(yùn),不過,先生地閣方圓,得地者必富,福禍相克,福大禍微,先生將來必有一番事業(yè)?!?

一席話說得狍哥微微點(diǎn)頭。

胡仇生性不信命,但見狍哥心悅誠服的樣子,想來必是算命先生說進(jìn)了狍哥的心坎,他一把扯住算命先生的胳膊,爽快地說:“站著說話腰痛,走,我做東?!?

三個人就近在奇芳閣茶社坐定,胡仇抖出口袋里所有的錢拍在桌上,對店小二道:“看錢上菜。”

幾杯酒下肚,大家的話便多了起來,說長道短,甚是投機(jī)。算命先生的臉漸漸紅潤,興奮之余,他連金門內(nèi)幕也說了出來。

“我哪有什么未卜先知,全憑熟背祖?zhèn)髅乇尽⒁?,察言觀色,迎奉人心。我身不由己,背井離鄉(xiāng),混口殘食而已?!?

他長嘆一番,道出了自己的身世。他說他姓徐名宇,父親是祖?zhèn)鹘痖T子弟,在天津曾頗有名氣,有徐氏神相之說,高官厚祿的夫人、巨賈富商的小姐常不惜重金求相。租界著名惡棍袁文會的姨太太過壽,邀他父親為上客。不料,他父親受寵若驚,不覺多喝了幾杯,竟在壽宴上說出了個“死”字。袁文會雙眼一瞪,嚇得他父親魂飛魄散,回到家竟一命嗚呼了。從此,徐氏神相的金字招牌也成了臭狗屎一堆,他也只好離開天津,四處飄蕩……

徐宇的喉頭哽咽了,淚水終于沒有忍住,滾出了眼眶。他似乎還有許多話要說,但悲痛止住了他的話語。酒桌上沉默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徐宇穩(wěn)住情緒,起身舉杯,神情變得莊重,道:“俗話說,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我們算是有緣人,同是三棵孤松,何不趁今日酒興……”

“桃園三結(jié)義,孤獨(dú)一枝花。”胡仇搶著說道。

狍哥也站起來,拱手說道:“我乃山林粗俗之人,豈敢高攀?”

“師父又錯了,剛才宇哥說了,師父地閣方圓,必有一番事業(yè)。結(jié)拜好啊,我小無錫豈不與師父平起平坐,稱兄道弟了?”

狍哥與徐宇都忍不住笑了起來。

三人報過生辰八字,狍哥年長為老大,徐宇居中,胡仇最小,成了小弟。三人重新坐定,推杯換盞,開懷暢飲,一直吃到茶社打烊,才余興不減地離開。

狍哥在碼頭扛了一個多月的包,省吃儉用攢得幾文錢,因心系著那個女子是不是秋妮,于是又向胡仇借錢湊了個整數(shù),獨(dú)自來到夫子廟。狍哥穿著一套八成新的西裝,只是略嫌緊身。這是胡仇的杰作,不知他從什么地方搞來的。

南京明令禁娼,娼妓由明轉(zhuǎn)暗,各妓寓雇傭些中年婆娘守在半道上,一則拉客,二則安全。

狍哥按照胡仇的指點(diǎn),立在白鷺橋頭四下張望,果然帶客的婆娘一擁而上。

“去青月香巢?!贬蟾缯f。

到了地點(diǎn),一個穿大襟花襖的婆娘笑瞇瞇地迎上前,其余的婆娘自動閃開退避。帶路的婆娘領(lǐng)著狍哥七拐八彎來到東關(guān)頭,在一座宅院前停下腳步。

“媽媽,有客?!睅返钠拍飳χT內(nèi)喊。

媽媽迎出來,她不像舊小說里描繪的老鴇,而像大戶人家的貴婦,長得慈眉善目,穿著華麗得體。她端詳狍哥,說是有錢人吧,長相又顯土氣,說是窮哥吧,又分明身著西裝。

媽媽試探著問:“歡迎歡迎,貴客面生,陪茶還是住局?”

“陪茶?!贬蟾缛酉聨讖堚n票。

媽媽像一位老到的魔術(shù)師,閃電般把錢打開,又閃電般合攏,數(shù)得過來的幾張鈔票中還夾著幾張零票,她的熱情頓時斂起了一半,勉強(qiáng)說道:“不好意思,讓貴客破費(fèi)茶錢了。香巢里有十多位姑娘,個個閉月羞花,能歌善舞,不知先生要點(diǎn)哪位?”

“秋香?!?

“秋香?先生真是好眼光。不怕先生生氣,桌上這點(diǎn)兒錢給秋香姑娘買梳頭水還差一截呢!”

狍哥慢條斯理地又掏出幾張錢,壓在了先前的錢上。這是胡仇的主意,叫做喂猴吃栗,錢少充錢多的花法。

果然,媽媽一把掠起桌上的錢,算是應(yīng)了,說:“哎呀,瞧我這記性,差點(diǎn)兒忘了,吳老板在秋香屋里。吳老板是出了名的懼內(nèi),做完事就要回府的。先生坐下喝杯茶,等不了多會兒?!?

媽媽前腳離開,狍哥后腳就跨出客廳,他惦記著尋人。

這是座典型的江南妓院,兩層木樓圍成一圈,十幾間屋,每間屋都有一條厚實(shí)的門簾,放下門簾的屋中有客,不得到客人的允諾,任何人不得掀門簾進(jìn)屋,這是青樓起碼的規(guī)矩。

琵琶聲、打情罵俏聲、喝酒行令聲,從一間間屋里傳出。狍哥沿著一間間屋前走過,一直走上樓。樓上第三間屋里傳出了東北鄉(xiāng)音,雖然嬌媚造作,但那清脆的聲調(diào)早已銘刻在狍哥的記憶里。

真的是秋妮!

狍哥一把掀開門簾,秋妮赤裸的身體從被褥里探出一半,一個肥胖的男人摟著她,迫不及待地往上爬。

這就是秋妮,就是那個純情善良的秋妮,那個扎根在記憶里、難以忘懷的秋妮?狍哥一使勁,整個門簾都被扯了下來。

秋妮也看見了狍哥,她先是驚慌失措,然后表情凝固,思維也停滯了。

“我的小乖乖,你怎么啦?”肥胖的吳老板吞吐著蛇芯般的舌頭,泰山壓頂而至。

“啪”的一記響亮耳光,吳老板栽下了床。狍哥立在他面前,臉色比啃了死人骨頭還難看。

“你……你他媽算什么東西,敢打老子?”吳老板氣急敗壞。

“啪”,又是一記耳光。這一記比前一記更重,打得吳老板滿嘴噴血。他捂著面頰,驚恐地退縮著,猛地抓起椅子上的衣褲,沒命似的跑了,邊跑邊叫喚:“神經(jīng)病,救命??!闖進(jìn)來一個神經(jīng)病……”

青月香巢炸開了鍋,幾名看家護(hù)院的家丁沖上了樓。青樓里的家丁大都是小混混,沒什么真本領(lǐng),主要是用來震懾姑娘的,經(jīng)不住狍哥三拳兩腳,他們就敗下陣來,眼睜睜地看著狍哥從容離去。

夜深了,喧囂的夫子廟冷落下來,空曠的廣場只有幾個拉客的野雞在游弋。廣場前的秦淮河倒映著一輪皓月,圓而明亮,像落在河底的一只金色托盤。

狍哥坐在文德橋的青石欄上,不住地往河里扔石子,水波漣漪,金色的托盤破碎了。他想明白了,有錢人就像石子一樣可以任意擺布水中的月,而娼妓就像水中的月,只能任憑石子擺布。他也想不明白,千里之遙的秋妮咋會流落到南京?又咋會墮入青樓……

身后飄過一陣香風(fēng),一件淺黃色的絲絨披肩披在了狍哥的肩頭。秋妮立在他身后,潔白的臉,晶瑩的眸子,在月光下依舊那樣清晰,那樣楚楚動人。

四目相遇,久久凝視,秋妮終于抑制不住,撲進(jìn)了狍哥的懷抱,那揪心的回憶,隨著熱淚源源不斷地流淌了出來……

那日,秋妮與狍哥分手,心力交瘁,竟迷失了方向,昏昏然在荒郊野嶺走了半日,突然眼前一黑,從土坡上摔了下來。后來,她被當(dāng)?shù)睾眯牡拇迕癖郴丶?,調(diào)理了幾日。她思家心切,不顧村民的勸阻,拖著未愈的傷腿,趁著天黑摸回了家。

她倉皇地跨進(jìn)家門,沒走幾步就被絆了一跤。她爬起來,摸索著走向供桌,拿起神龕旁的火柴,點(diǎn)亮了小鎮(zhèn)上唯一的一盞汽油燈。家里霍然亮堂了,白熾光下鮮血淋漓,奶奶、爹、娘、妹妹,還有那個討人喜歡的小弟弟,一家人橫七豎八地躺在血泊之中……

“我想到了死,但不甘心就這么死了,五條人命,血海深仇??!我想到了你,我記得你說要去南方,便踏上了南來的列車。在列車上,我遇見了一個男人,他很熱情,把我?guī)У侥暇?。?dāng)他從媽媽手中接過一大沓鈔票時,我才恍然大悟……”秋妮泣不成聲。

聽完這個悲愴的故事,狍哥的心像掛了鎖,沉沉地往下墜。當(dāng)初若不是自己沖動,她的家人也不會遭此噩運(yùn)。他感到自己欠下了一筆無法還清的血債。他愛撫地攏著秋妮額前的亂發(fā),暗下誓言:等過幾年風(fēng)聲平息,我會回到東北,親手宰了那個王八羔子保安團(tuán)長!

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兩個身影緊緊地貼在一塊,兩顆心也緊緊地融合在了一塊。

黃昏時分,王三的棚屋前坐滿了人,地上落下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劣質(zhì)煙蒂。

獨(dú)爺下了“通令”,今年的攤位保護(hù)費(fèi)上漲兩成,新來戶翻番,違規(guī)者只有一個字:滾。鬼一刀傳話時,加了一個字:打!

凡不按時交納者,打得七竅生煙,打得屁滾尿流。明擺著是沖著棚戶區(qū)來的,更是沖著王三、狍哥一群人來的。

俗話說,狗急跳墻,獨(dú)爺?shù)耐罘炊惯@些棚戶區(qū)的無業(yè)游民擰在了一起。

狍哥端坐在樹樁上,腰板挺直,雙手支撐著膝,顯得十分威武。他的豪爽,他的俠義,他超群的武功,自然使他成了群龍之首。

胡仇緊貼在狍哥身后,儼然尾隨將軍的副官。他對什么樣的提議都感興趣,總愛插上幾句,顯示自己的存在。

王三坐在人群外圈,半倚著樹干,一面往煙斗里添加煙葉,一面琢磨著別人的話。翠萍穿梭于眾人之中,忙著沏茶倒水。

徐宇是棚戶區(qū)的外來客,是狍哥請來出謀劃策的。他等大家的怨氣泄得差不多了,便口若懸河地說出一段蠱惑人心的話來。

“諸位兄弟,縱觀南京城,東南西北,邪惡勢力各據(jù)一方,唯獨(dú)城北下關(guān)這口水飯吃得飽吃得好。獨(dú)爺是人,我們也是人,人聚多了就是一個眾字。獨(dú)爺是人上人,我們是人下人,搬掉人上人,眾就成了從。這就是說,若從我做起,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一席話說得大家情緒更加高漲,狍哥也微微點(diǎn)頭,他轉(zhuǎn)身問胡仇:“獨(dú)爺?shù)募业酌辶藳]有?”

胡仇裝腔作勢地干咳了幾聲,說:“我小無錫三教九流、七十二行,行行有朋友,無須半日,就將獨(dú)爺?shù)母酌靡磺宥?。?dú)爺獨(dú)攬四個貨運(yùn)碼頭,裝貨卸貨,按量抽頭。獨(dú)爺還開有三爿茶社,數(shù)江邊路的春江茶樓最為氣派,明匾茶樓,實(shí)營賭館,前廳泡茶,后廳開館,賭盤甚大,賭客都是些有身份頭臉的人物,所以警察局的禁賭告示貼到了茶樓門口,賭館照開不誤。實(shí)力最弱的要數(shù)一品香茶社,老板姓何,賭場上走了麥城,欠下獨(dú)爺驢打滾的債,連人帶茶社一塊兒歸順了獨(dú)爺?!?

徐宇站起身,雙手叉在身后,來回踱著方步,搖頭晃腦地思索著,又搖頭晃腦地否定,顯得十分謹(jǐn)慎。他豁然舒展眉頭,說出一段慷慨激昂的話。

“打鳥先捅巢,打狼要捶腰。仁者殺身以成名,君子有死而無二……”

“宇哥之意是奪碼頭?說得在理,碼頭在手,吃穿都有,奪碼頭方顯英雄本色!”徐宇的話音剛落,胡仇搶著說。

眾人一個個摩拳擦掌,躍躍欲試。

王三敲了敲煙斗,哈哈大笑,用煙斗點(diǎn)著胡仇說:“奪碼頭?四個碼頭連成一線,相隔不過幾百米,一呼即應(yīng),僅碼頭工少說也有兩三百人,就憑你我二三十條漢子,怕是以卵擊石!”

胡仇眼珠轉(zhuǎn)了轉(zhuǎn),回過味來,說:“王三爺說得也在理,我們總不能長出三頭六臂,以一當(dāng)十??!”

眾人一陣哄笑。

狍哥暗下思忖:徐宇乃意氣之談,王三的話言之有理。目前勢單力薄,打蛇不成反被蛇咬。暫不興師動眾,不如投石問路,挫挫獨(dú)爺?shù)匿J氣再說。

他拿定主意,遂拱手道:“天色已晚,不如改日再議?!?

眾人于是散去。

一品香茶社的門匾已經(jīng)斑駁脫落,茶廳里的桌椅也陳舊不堪。它正門臨街,距江邊有一段路程。

狍哥頭戴一頂舊禮帽,身穿長衫,手搖折扇,儼然一副商人打扮,立在一品香門前環(huán)顧四周,大搖大擺地走了進(jìn)去。

胡仇學(xué)著狍哥的樣子,尾隨著進(jìn)了門。

二人挑了一個柱子后面的座位坐下來,不一會兒,王三與翠萍也走了進(jìn)來。王三沒等屁股落座就扯著嗓子喊:“上茶,上好的龍井?!?

店小二應(yīng)聲走上前,在王三和翠萍面前放下茶盅,提起長把銅壺,挨個沏上沸水。

“上茅房還講個先來后到,老子沒少給一個子兒!”胡仇嚷起來。

“就來,就來?!钡晷《Σ坏貞?yīng)道。

王三趁店小二回頭的瞬間,袖口一抖,茶盅里落下個大黑點(diǎn)。

“嗯,茶水里加了葷?”王三指著黑點(diǎn)問。

店小二探頭望去,鼻尖頓時冒出了虛汗,差點(diǎn)兒沒把水沏在桌上。這分明是一只碩大的紅頭蒼蠅漂浮在水面,正拍打著翅膀垂死掙扎呢!

“欺我人老眼花,欺我人窮無卵?”王三直起脖子叫嚷。

“不敢,不敢,小店一視同仁,童叟無欺。我這就給您重新沏茶?!钡晷《M臉堆笑。

“慢,先說個明白,為什么滿座皆無,唯我獨(dú)有?”

店小二一時語塞。

品牌:今古傳奇
上架時間:2020-11-06 10:36:35
出版社:湖北今古傳奇?zhèn)髅郊瘓F(tuán)有限公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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