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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吹雪藤(上)

(一)

他們踏著秋霜去殺一個大俠。

大俠在蘄州,他們?nèi)藦奶K州出發(fā),走了很遠(yuǎn)的路。泥土上的白霜在邁步間一層層地涂上靴底,沁入心頭;穿過蘄州城門后,三人禁不住都吁了一口氣,像是吐出了積疊千里的霜涼。

“吞雪刀”燕橫說:“我殺過不少人,但大俠倒還真沒殺過。”他吐字粗重,像是在吐出一塊塊久經(jīng)風(fēng)沙侵磨的巖石。

“輕絮”崔重接口道:“別說殺了,我連見都沒見過,也不知大俠該長成什么樣?!币唤z好奇從他尖細(xì)的笑聲中擠出。

“鬼賭”陳閑說:“我見過他一次。等進(jìn)了簌玉樓,包管你能輕易認(rèn)出來。”他嗓音低悶,就似懶得開口卻又不得不開口。

(二)

簌玉樓有蘄州最好的歌女與茶點,容易打聽。三人很快尋至,果然,崔重剛踏進(jìn)樓里,第一眼便看到了大俠周玉安。

周玉安年約四旬,劍術(shù)精絕,人稱“淮北玉刃”,數(shù)年來扶危濟困,仗劍鋤奸,在北方武林頗有俠名。此刻他獨坐一桌,靜默于喧鬧的堂中,宛如一柄遺失在亂草間的刀。

——崔重乍觸及周大俠的目光,便如猝然中了一刀,渾身驚顫。

定下神后,怨惱立生,但他也不得不承認(rèn),大俠就該如周玉安這般:眉目雅正,青衫方巾,眉頭緊鎖,憂國憂民。

看著凝眉憂思的周玉安,崔重幾乎要擊掌贊嘆了,這正是他心目中的大俠該有的模樣,若能殺掉,定會轟動江湖吧?他極想就此同燕橫、陳閑評議幾句,終究又忍住。

三人尋桌坐定,喝著茶水。其余賓客卻幾乎都正注目樓上端坐在欄桿后的一名女子。

那女子懷抱琵琶,妝容嫵媚,眸光中卻時而流轉(zhuǎn)出一抹清意,似有若無地穿魂透骨,比明艷的容顏更惹人心癢。

堂中人聲紛亂,大半在說那女子。她名叫薛方晴,是蘄州首屈一指的歌伎,本是賣藝不賣身,今日卻在簌玉樓廣邀文人雅士聯(lián)詩對句,哪個對得中她的意,便可做她入幕之賓,一親芳澤。

等候薛姑娘出句的工夫,樓里闖入一伙漢子,為首的是蘄州鹽幫魁首趙滄海。他有意染指薛方晴,恃強逐走了幾個城中有名的風(fēng)流才子,又揚言稍后誰若敢接句,須先吃他一記厚背寬刃的大鐵刀。

——在他踢翻了一個出言頂撞的來客后,周大俠出手了。

周玉安愁眉不展地離桌而起,長嘆著從襟袖里取出一柄長不盈尺的玉劍,第一劍直刺,點碎了那把三十八斤重的鐵刀;第二劍橫擊,將趙滄海壯碩的身軀震飛到樓外。

崔重望了望燕橫,燕橫又瞧了瞧陳閑,三人都沒說話。薄玉斷金鐵,脆劍退莽夫,周大俠的劍術(shù)可比他們預(yù)計的要高多了。

鹽幫眾人落荒而逃,堂中響起喝彩,然而周玉安眉間的苦色卻絲毫未減,他環(huán)視滿堂來客,神情憂愁地說了句話:

“我知道,在座諸位中,有人是來殺我的?!?

聞言如刀子扎耳,崔重未及慌亂,先覺雙腿酸痛起來。畢竟剛走了幾日長路。他心想,早知如此,路上又何苦為難自己的腿腳?

(三)

從蘇州到蘄州這一路,三人都沒騎馬。

燕橫倒是不介意縱馬趕路,但他沒有銀兩買馬;陳閑散漫寡言,燕橫不說買馬的事,他便也不去提,只把兩手?jǐn)n在袖里,走得像個鄉(xiāng)間農(nóng)夫;而崔重自恃輕功高妙,有意顯露,即便有人送馬來他也不肯去騎。

燕橫的盤纏不多,都用在了買酒肉上,卻吃獨食,從不分與兩個同伴;陳閑身無分文,自帶了干硬的餅子,用葫蘆沿途灌水來喝,倒也安然自若;崔重攜了些銀錢,幾次要請兩人去酒樓嘗嘗精致菜饌,但兩人誰也沒去。

燕橫性子粗直,一路與人口角不斷,好在他尚有些分寸,沒動起手來耽擱行程;反倒是崔重閑不住,幾次從旁煽風(fēng)點火,都被陳閑勸止。

臨近蘄州,崔重又說要做東。燕橫對崔重的盛情嗤之以鼻,見他啰唆不休,便喝罵了幾句。崔重哈哈笑過,又去邀陳閑。

陳閑正低頭整理行囊,他帶的行李最少,除去干糧外,只有一柄短劍、一粒骰子和一個葫蘆。他仔細(xì)地把短劍、骰子和葫蘆都擦得干干凈凈,答道:“本是萍水相逢,還是各吃各的吧?!?

燕橫的行囊最大,且看得甚緊,也不知里面裝了些什么。他背著行囊走路就似背著一座山。崔重瞧著燕橫悶頭大步前行,竟似走出了幾分風(fēng)塵豪俠的氣魄,忍不住道:“不倫不類。咱們都是黑道武林中大有名頭的人物,總在白天趕路,成什么道理?我看不如白天歇著玩玩兒,入夜再啟程——黑道黑道,就是該黑天走道才是?!?

陳閑眉頭微皺。三人中,出身塞外凌峽寨的燕橫武功最高,名頭也稍大些,但即便是燕橫,也只在塞北有些薄名。不光正道武林瞧不上三人,在黑道上三人也遠(yuǎn)遠(yuǎn)稱不上“大有名頭”。

燕橫早看出崔重時時想高人一等、處處要與眾不同,冷笑道:“崔胖子,你還是多在太陽底下走走,把一身白皮曬黑了,才合你黑道飛賊的大名?!贝拗芈牭劫\字,頗不樂意:“我可不是飛賊,我拿人東西,神不知鬼不覺,總好過你硬奪?!?

燕橫道:“不錯,你不是飛賊,你是不入流的小毛賊。人家‘無影靴’許青流才是真正名動江湖的飛賊,比你厲害多了。”

崔重大叫:“那可未必!你把許青流找來和我比比輕功?”

燕橫不再接話,滿臉嘲意。崔重道:“姓燕的,這一路我好心請你吃酒,你不吃便罷,何必惡聲惡氣?”

燕橫道:“我勸你曬黑了皮,以后行竊便不用再穿夜行衣,那也是好心?!?

崔重愣了愣,忽然大笑起來,也不知是笑燕橫還是自嘲。笑完他又說要與陳閑打賭,自稱駐足半日再上路,卻仍能比燕、陳二人先抵達(dá)蘄州。

陳閑乍聞有賭可打,雙眸一亮,聽完卻沉思片刻,搖頭不賭。

崔重再三催勸,陳閑道:“我平生與人賭斗上百次,沒輸過一回,只因我從來不打沒把握的賭,從不做沒把握的事?!?

燕橫走得煩悶,倒是頗想賭一場,道:“有把握的賭,贏了又有何意思?不愧是‘鬼賭’——膽小鬼!”

陳閑道:“若在平時,賭便賭了,這趟有正事要做,何必徒損氣力?”

燕橫與崔重臉上一肅,不再多言。所謂“正事”,就是要去蘄州刺殺周玉安周大俠。武林中不少好手都與周玉安交情匪淺,但今秋周大俠南下蘄州是單人獨劍,三人都覺得這實乃出手良機。

繼續(xù)趕路,崔重東拉西扯,時又奔前躥后、展露輕靈身法,眼見二人無動于衷,才沉靜下來,忽生一念,對陳閑道:“我再與你打個賭,不耽誤正事?!?

“什么賭?”

“我賭咱們這次刺殺周玉安,定然難以成功。你敢不敢接賭?”

陳閑一怔,緩緩道:“有何不敢?你若輸了,勞煩以后少牢騷幾句。”

崔重與燕橫面面相覷。此次刺殺實如螳臂當(dāng)車,可謂九死一生,然而陳閑竟似很有把握。

崔重問:“那若我贏了呢?”

“蠢貨?!毖鄼M冷哼,“要是你賭贏了,咱們刺殺不成,絕難活命,那也不用說什么了。”

(四)

“看來倒是我賭贏了……”崔重暗自苦笑,忽被銳光刺痛了雙目。

——周玉安持劍朝崔重走來,陽光照進(jìn)簌玉樓,打到玉劍上折出,恰在崔重臉上落成一片亮斑。

“弄什么鬼!”燕橫霍然站起。堂中靜下去,隨即響起紛亂低語。有些來客瞧出異樣,快步出門離去。崔重也趕忙站起,手心冒汗,卻見身旁的陳閑端坐不動,頭微抬,似是在看樓上的薛方晴。

崔重心里罵了聲娘,一時錯愕。

“仁兄——”周玉安打個招呼,伸手拍向崔重肩頭。崔重大駭,怪叫著急退一步。

“仁兄不必驚慌?!敝苡癜才牧藗€空,語聲歉疚道,“周某有些私事要處置,必不會傷及無辜。兩位請寬坐?!庇譀_燕橫微笑頷首。

崔重還沒回過神來,周玉安已從三人桌旁經(jīng)過,走向堂中角落。

陳閑給燕橫續(xù)滿了茶,隨口道:“坐了吧,大驚小怪?!毖鄼M“哼”了一聲,坐下端起茶碗仰脖灌盡。崔重喉結(jié)一顫,也坐下,轉(zhuǎn)頭去看周玉安。

周大俠走到角落一桌前停步。那桌坐了兩個書生,見周玉安來了,趕忙站起。

“幸會?!敝苡癜脖?,“請教兩位尊名?”

兩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答了。周玉安見他倆神情畏縮、目光晦暗,實不像武林高手,可堂中那股清奇的殺意卻分明是在此處最濃。

周玉安心中轉(zhuǎn)念,目光落向木桌。

桌上有一截樹枝,色澤灰暗,似萎?dāng)∫丫谩?

“嗯,是梨枝,了不起。”他拈起枯枝端詳片刻,問兩書生,“誰放在桌上的?”

那兩人卻似剛察覺桌上多了一截枝條,都茫然搖頭。周玉安又問樓里伙計,竟無一人知曉桌上梨枝從何而來。

陳閑望向周玉安手中的枯枝,初時未覺有異,又看了兩眼,頓時微恍,胸中莫名涌起一陣空寥,仿佛昏昏一場酣眠,醒時不辨時辰,推開門驟見雪滿庭院。

陳閑眨了眨眼,暗覺驚奇。

“看來那人已不在此間,空留一抹殺機?!敝苡癜搽S手丟下枯枝,嘆道,“倒是周某多慮了。”

薛方晴手指輕抖,琵琶弦顫出一聲清鳴。眾人都看向樓上。

“你們男人呀,只知道打打殺殺?!彼x座而起,幽聲嗔怨,“今日是我的好日子,就不能談些悅耳的話兒么?”

“姑娘所言極是,周某失禮了?!敝苡癜舱姑家恍Γ瑢ρΨ角绻砉笆?,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周公子客氣了?!毖Ψ角缜飞磉€禮,來回輕踱幾步,身姿妖嬈,又道,“有勞諸位久候,小女子這便要出句了。”

樓下諸客本被這突來的變故攪得莫明其妙,聞言心神一振。

薛方晴紅袖微招,伙計們在樓上懸出幾幅她自制的詩聯(lián)。不多時,來客們便各自對出下聯(lián)。周玉安臉上笑意淡泊,也說了自己所對之句。

陳閑懂些文墨,聽出所有人里以周玉安所對最為佳妙。薛方晴似也是這般想,一雙美目望定了周玉安:“適才周公子仗義出手,逐走了鹽幫的粗人,小女子還未謝過?!闭f話時眼波如星屑流灑,看得賓客們神魂一蕩。

“些許小事,何足掛齒。”周玉安悠悠嘆息,“周某近來心緒煩憂,偶然聽聞今日薛姑娘要在此間出句對詩,便來以文會友、聊遣郁懷,實無他意?!?

薛方晴淺笑道:“周公子這般說,想來是瞧不上小女子了?!?

周玉安忙道:“不敢,不敢?!?

“什么玩意兒!”忽聽“啪”的一聲,有人大聲喝罵,將茶碗摔碎在地。

其余來客被周玉安比了下去,正覺不忿,沒想到竟有人出言不遜,頓時幸災(zāi)樂禍,都去看那摔碗之人。

只見那人三十來歲,衣衫儉樸,身形瘦削,樣貌很是平凡。倒是與他同桌的兩人,一個是衣衫華貴的大胖子,另一個卻是寬背粗臂的壯漢,瞧著頗不尋常。

周玉安皺眉回望:“閣下這是何意?”

摔碗的人正是陳閑,他噴出一口茶水,道:“這等劣茶,實難下咽?!?

周玉安一怔,卻有人搶先斥道:“荒謬!簌玉樓的茶用的是杭州上品明前龍井,何劣之有?”

陳閑道:“論茶一看茶品,二看水品,明前龍井自不算差,但用水卻劣了?!恫杞?jīng)》有云:煮茶之水,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你且說說,這簌玉樓的茶是用什么水煮的?”

那人張口結(jié)舌,答不上來。

周玉安頗精茶道,聞言一笑,侃侃而談:“兄臺說煮茶宜用山水,此言得之。然山水亦有高下之分,《煎茶水記》中記有妙水二十品,其中廬山康王谷之水第一,無錫惠山泉水第二,蘄州蘭溪之水第三……據(jù)我所知,簌玉樓烹茶所用的水,正是天下第三的蘭溪之水,與明前龍井俱為高妙?!?

陳閑冷哼道:“茶烹于所產(chǎn)處,才可得水土之宜。離其處,水功減半。以蘄州水烹杭州茶,有何高妙?遠(yuǎn)不如我自烹的茶水?!闭f著拍了拍行囊。

“比明前龍井更好的茶,倒也并非沒有,原來閣下帶在身上?!敝苡癜矒u頭微笑,“可是水呢?總不能閣下還背了廬山泉水來煮茶,那可遠(yuǎn)得很了。”

“廬山、惠山之水,我都沒有,但那也不算什么?!标愰e道,“閣下若是不信,不妨與我打個賭,就賭我能不能拿出更好的水來。誰若輸了,須向?qū)Ψ降皖^認(rèn)錯。”

周玉安很是好奇,笑吟吟道:“好,你若拿得出,我自不會不認(rèn)。只是世上還有什么水能比廬山康王谷的谷簾泉水更適宜烹茶?”

陳閑從行囊里取出一只葫蘆,道:“聽閣下言談,亦是茶道中人,不知是否聽過昔年蔡襄與蘇舜元斗茶一事?”

周玉安尋思良久,皺眉道:“你說的莫非是竹中之水?”

“正是?!标愰e點頭,“《江鄰幾雜志》有載,蔡襄以精茶配惠山泉水,卻仍敗給蘇舜元用天臺山竹瀝水煎成的劣茶。”

堂中賓客聞言議論起來,薛方晴也望向陳閑,若有所思。

周玉安道:“竹中藏水,比之山泉水更多了一份清竹靈氣,自是無上妙品,然而天臺異竹終究只是傳聞,是否真有,尚未可知。”

“這葫蘆里所封藏的,便是我從天臺山取回的竹水,清氣內(nèi)蘊,與尋常水大為不同?!标愰e從葫蘆中倒出一碗水,遞向周玉安。

“哦?這倒是罕見了?!敝苡癜材抗馕⒘?,卻不接那碗水。

陳閑又道:“是真是假,一嘗便知?!?

周玉安一時遲疑。

崔重叫道:“你還有這好東西?我先嘗嘗?!睋屵^葫蘆倒出一碗喝干,又道,“真不賴!”燕橫見狀,冷冷接過葫蘆倒水,也喝了一碗。

他倆知道這葫蘆里不過是今日剛在城門外一處茶棚灌的井水,喝完都望向周玉安。

陳閑又倒出一碗水,勸道:“此等好水,閣下當(dāng)真不喝么?”

周玉安一笑,接過了茶碗。

(五)

崔重與燕橫心中都是一緊。

周玉安端著那碗水,沉吟片刻,卻又放回桌上,道:“無論水是真是假,閣下能說出這天臺竹水來,可謂博聞強識,周某很是佩服?!?

“那你是認(rèn)輸了?”

周玉安含笑點頭,未及開口,樓上薛方晴忽然嬌聲道:“世上還有這般奇水?小女子卻也想一嘗究竟?!?

陳閑頗為大方,當(dāng)即請樓里伙計將那碗水端到樓上。

周玉安略一猶豫,道:“薛姑娘,這水的來路恐怕有些……有些不明?!?

“多謝掛懷。”薛方晴柔媚一笑,“難道還會有人在水里下毒來害我一個弱女子么?”

周玉安不再多勸,轉(zhuǎn)去請教陳閑姓名,陳閑照直答了。

周玉安恍然道:“怪不得陳兄要與我打賭,周某對‘鬼賭’的名頭倒有所耳聞。聽聞陳兄與人打過不少怪賭,恕我直言,走的路有些偏了。不過周某卻頗想與陳兄交個朋友,今后茶道上、江湖中,都可相互照應(yīng)……”

周玉安是淮北名俠,有意提攜陳閑改邪歸正,說到這里正要亮出名諱,陳閑卻淡淡道:“不敢當(dāng)?!?

崔重湊近了問:“我叫崔重,你聽過我嗎?”

周玉安一怔:“這倒是我孤陋寡聞了。”

崔重頓不樂意,胖臉耷拉下來。這時樓上薛方晴喝過了水,細(xì)聲道:“時辰不早,小女子還有最后一句詩,不知哪位公子愿意先對?”

先答吃虧,樓下諸人一時都不開口。周玉安本只是來對詩,便當(dāng)先道:“薛姑娘請出句?!?

“小女子風(fēng)塵中人,不敢奢求太高,萬事只信個緣字。離合如云,隨緣浮沉罷了?!毖Ψ角巛p嘆一聲,“故而我這上句是,嫁得浮云婿——”

此句并非薛方晴自擬,卻是唐代詩家元稹之句。諸人聽得一愣,都后悔起來,本以為這最后一句定然最難,誰料竟如此易答。

薛方晴又道:“周公子若有答案,煩請寫下來,也算小女子求一份墨寶?!?

周玉安慨然應(yīng)諾,揮毫在紙上寫了“嫁得浮云婿,相隨即是家”十個字。

“好字。容我彈上一曲,以謝公子?!睒巧涎Ψ角缃舆^紙端詳良久,眸光一暗,“周公子這個‘家’字寫得真好,‘云’字更佳?!?

說完,她放下紙,抱起琵琶轉(zhuǎn)軸撥弦,曲聲婉轉(zhuǎn)灑落堂中。

周玉安聽得幾聲,驟覺顱內(nèi)炙痛,鼻中滲出細(xì)血!當(dāng)此之際,燕橫已從行囊中抽刀在手,跨步猛斬周玉安胸腹!

琵琶聲幽,周玉安頭腦轟亂,急橫玉劍格擋,刀劍相觸無聲,燕橫陡然雙足離地,被劍勁震得跌飛丈外。燕橫嘴角溢血,背脊一擦地即躍起,再度揮刀攻上。

蠱毒!

——周玉安心頭霎時雪亮:入體后的蠱蟲在曲聲催引之下能亂人神志。只是自己是如何中的毒,短時卻想不明白。

滿堂賓客蠱發(fā)后紛紛昏厥,周玉安修為深湛,并未暈倒,他催運內(nèi)息將毒性強抑住,劈手捏定了刀光,喝問:“為何害我!”不待回答,如捉龍蛇般一甩,將燕橫連刀帶人重重摔在地上,同時借力飛縱而起,玉劍刺向薛方晴。

薛方晴彈撥著琵琶,眼前忽然青影暴漲,周玉安撲空即至,瞬間花容失色,緊閉雙目將琵琶撥弄更急。

陳閑手中扣了一枚骰子,早在凝神蓄勁,眼看周玉安快躍上樓去,當(dāng)即全身一顫,抖力將骰子彈出,直射周玉安后背。這一彈指是陳閑早年打賭贏了一位武林異士后學(xué)來,是他的殺手锏,沒有十拿九穩(wěn)的把握決不輕用。此刻使出后面色一白,渾身脫力,僵在原地大口喘息。

那骰子如一道飛電劈中周玉安后背,穿透衣衫嵌入了脊骨。周玉安在半空中身軀猛然一直,摔墜地上。

燕橫見狀不及爬起,半跪著揮刀,刀光如雨般剁下。周玉安玉劍摔脫了手,躺著驟掃一腿,將燕橫掃得翻倒,刀便劈歪了。與此同時,閃身到堂中一角的崔重卻將茶壺與盤盞一股腦兒擲來,周玉安一邊抵御蠱毒一邊破去燕橫刀斬,已無多余心力再躲,被湯湯水水淋了滿身,看起來甚是狼狽。

一陣噼里啪啦的碗盞破碎聲飄過堂中。

崔重丟得興起,連聲怪叫,掀飛整張桌子砸向周玉安,緩過勁的陳閑亦手持短劍刺來。周玉安不閃不避,一掌拍在桌面上,借勢一躍站直,后背上的骰子被震飛出去,落地骨碌碌打旋兒。而那被拍轉(zhuǎn)了向的桌腿恰恰擋開了陳閑的短劍。

拍桌站起的同時,周玉安揮袖將一片殘碗掃向樓上,那殘碗靈蛇般當(dāng)空轉(zhuǎn)折,繞過欄桿擊在薛方晴手腕上,薛方晴腕骨立斷,琵琶滾落樓下。

曲聲止息,蠱毒亦停止發(fā)作,周玉安緩過一口氣,足尖微動,將玉劍挑在手里,低低笑了起來:“想取周某性命,還欠了些吧!”

“咔”的一聲,他身側(cè)那張桌子坍成了一堆碎木。

燕橫亦趁機站起,剎那間又?jǐn)貋砣叮苡癜彩滞筮B晃,瞬息還了五劍。刀劍三次交擊后,燕橫右手虎口鮮血長流,改為雙手握刀,但被另外兩劍劃得肋間淌血。

周玉安見他竟未被自己震退,目中訝色一閃而過,點點頭欲再出劍,陳閑卻已抽冷子刺出短劍,叫道:“崔重!”

“瞧我的?!痹缦榷阍诮锹涞拇拗氐靡庋笱蟮貜膽阎刑统鲆恢е竦眩瘟锪锎灯鹆饲?。

蠱毒再度被催發(fā)。周玉安頭腦欲炸,閃開陳閑的短劍,眼中掠過濃濃狠意,連刺出七劍,一團(tuán)白晃晃的劍光罩向身前的燕橫。

燕橫橫刀急擋,每擋住一劍就大叫一聲,每叫一聲就噴出一口血,竟仍是一步也沒退,到第七下時鐵刀被玉劍震斷,他揮舞著斷刀悶雷般啞聲嘶吼。

周玉安隨即虛晃一招,棄下燕陳二人,倏忽掠向崔重。然而崔重本就遠(yuǎn)遠(yuǎn)躲著,等周玉安掠至,崔重已閃身避開,口中仍吹笛不休。

周玉安強壓毒性,鼻中又淌出了血,躍步朝崔重?fù)淙?,而崔重肥胖的身軀卻如秋葉般又飄到了別處。

燕橫與陳閑大步奔近,追著周玉安刀劍迭出。燕橫的刀光如潑風(fēng)、如亂雨,陳閑的短劍則似風(fēng)雨中時而發(fā)出的閃電,突兀刁鉆。只是周玉安手段遠(yuǎn)高過兩人,雖一心追逐崔重,隨意閃躲格架,仍是沒被刀劍擊中,更尋隙踢飛了燕橫的斷刀。

崔重時而踏墻斜行,時而踩著暈倒賓客的身體輕巧跳躍,他在輕功上確有獨到之處,竟似不用換氣,始終沒讓笛聲斷絕。周玉安幾次追近,均又被崔重甩開,奔行中猛地?fù)P臂,玉劍脫手飛出,深深插入崔重屁股。

笛聲一滯。崔重哈哈一笑,足下不停,繼續(xù)吹起了笛。股上鮮血順著玉劍淙淙流出,但崔重就似不覺痛一般,反而奔得更快。

眨眼間兩人已繞堂兩圈,崔重眉飛色舞,仿佛身后有個大俠狼狽追他讓他極為開心,撫笛的手指翻飛如電。

笛聲越來越急,周玉安口鼻中涌出的鮮血也越來越多,淌落衣襟上,已將他染成了血人。他目光閃動,在奔到門邊時步法突然轉(zhuǎn)折,意圖撞門而出。

陳閑對此早在提防,一直沒離門太遠(yuǎn),這時以背抵門,短劍當(dāng)胸狂舞。

周玉安出臂如風(fēng),蝴蝶穿花般透過劍影扼向陳閑咽喉,陳閑疾抬左掌拆招,兩手尚未相觸,周玉安的右掌忽然凝住了,神色古怪地愣了愣神。

——那一瞬,崔重在疾跑中踢到了地上的枯枝,枝條恰從周玉安眼前飛掠而過。

周玉安驟見梨枝,似看到什么幻象般用力閉目又睜開,霎時醒神,再度抓向陳閑咽喉,然而燕橫憑此間隙已將周玉安牢牢抱住。

周玉安剛要運勁震脫燕橫,猛覺后腦劇痛,緊接著身子一涼。

原來薛方晴不知何時奔到了樓下,舉著琵琶砸在他頭上,而陳閑的短劍也趁機插入他的小腹。與此同時,燕橫一聲虎嘯,雙臂如鐵箍般迸出巨勁,堂中響起雨打竹林的噼啪聲,周玉安的肋骨節(jié)節(jié)斷碎。

燕橫放松雙臂,周玉安癱軟在地,再也動彈不得。陳閑走到角落,撿起自己的骰子仔細(xì)擦拭,放回了行囊。

而崔重仍在吹著竹笛繞堂飛跑,神情如癲似狂。

陳閑喊道:“崔重!”連叫數(shù)聲,崔重才停步回神,走到周玉安身邊,松手扔了笛子。

那笛子墜地卻成了兩截——他方才全力施展輕功,奔行中笛子被他手上透出的內(nèi)勁震斷,他一直紋絲不顫地捏著。

這場慘戰(zhàn)如兔起鶻落,頃刻收場。

(六)

周玉安口中吐出血泡,問道:“為什么……究竟……”

四人一言不發(fā)。

薛方晴走回樓上取了周玉安題詩的紙,從上面撕下云、家二字,冷冷擲在周玉安面前。

周玉安恍然:“你們是要為……為云家報仇……”

薛方晴道:“不錯,我幼年流落蘇州,云家的人救過我性命?!?

陳閑道:“姓周的,你本是蘇州云家的管事,多年前趁著云寒川新死,陰謀害死他的家眷,偷學(xué)云家的刀術(shù),而后潛逃到淮北,是也不是?你改名換姓,將刀術(shù)喬作劍術(shù),又只在北邊行事,小心翼翼,終讓你混出了俠名。你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但今日便是你的報應(yīng)?!?

“罷了?!敝苡癜部嘈Φ溃傲舷肽銈?nèi)?,也是受過云家的恩惠吧……”

崔重笑嘻嘻道:“當(dāng)年我去云府偷東西,失手被擒,那云寒川真不一般,倒沒怎么著我,只是勸我多行善事,莫總是偷家竊戶……”

燕橫打斷道:“可惜你不中用,后來仍是當(dāng)了個飛賊?!?

周玉安忽問:“蠱毒是下在烹茶用的蘭溪泉水里吧?”

“豈止如此?”薛方晴冷笑,“聽說你周大俠要南下蘄州后,我預(yù)先在蘄州幾大酒樓客棧的井水里都下了蠱,只消你來,不怕你不中毒?!?

周玉安嘆道:“原來如此,可是你們幾位分明也喝過茶水……”

“我們是當(dāng)著你的面喝了解藥,”崔重大樂,“沒想到吧。”

(七)

他們四人是在三月初七那天相識的。

那天是云家家主云寒川的祭日,他們分從各地到蘇州憑吊,在云府舊宅附近偶遇。云家本是武林世家、蘇州望族,多年前云寒川與天下第一刀客岳空山斗刀,落敗身死。而后云府遭蒙面人夜襲,云寒川的妻兒被害,其余家人散逃別地,云家從此衰敗,但真兇身份卻一直成謎。

陳閑曾見過周玉安一次,那時已疑心他便是云府管家周安;四人將各自所知的線索歸攏,斷定周玉安便是當(dāng)年兇手。他們自知人微言輕,而周玉安名聲正盛,要將他揭穿扳倒談何容易,然而四人都受過云家大恩,不愿就此袖手,便約好分頭繼續(xù)探查,半年后再來蘇州碰面。

此后數(shù)月,陳閑喬裝化名尋訪過幾個江湖有名的白道高手,試圖揭發(fā)周玉安,但每次稍露質(zhì)疑“周大俠”之意便被指責(zé)呵斥,他怕走漏風(fēng)聲引起周玉安警覺,便不敢深談。

未滿半年,他便收到薛方晴的傳訊趕回蘇州,四人重又聚頭。原來薛方晴久在蘄州,聽人說起周玉安即要來蘄州訪友,四人便定下計較,要在今秋刺殺周玉安,為云家報仇。

幾番長談后,四人都覺周玉安武功太高,要殺死他,恐怕唯有用毒。但周玉安為人謹(jǐn)慎精細(xì),久歷江湖風(fēng)霜,要設(shè)法讓他中毒可謂千難萬難,只要一次失手,恐再無機會。陳閑說出自己早前費心得到一種苗人奇蠱,名為“眠音蠱”,發(fā)作時可讓人智亂神暈,而蠱蟲細(xì)微難辨,入水化生萬千,無色無味,不懼試毒之法。眠音蠱不傷人性命、不經(jīng)曲聲催動便與人無害,利于廣布蠱蟲。

燕橫等人聽后皆喜,籌謀起來,都擔(dān)憂周玉安內(nèi)功可怖,竟能化解蠱毒。但刺殺之事本也難成,只有一試。

終于計議停當(dāng),幾人心胸都是一舒。崔重卻忽然道:“咱們都是不入流的角色,本不值什么,那也罷了。但云先生昔年可是正道武林中大有身份之人,咱們下毒暗算周玉安,即便成了,恐怕也有損云家聲名。”

陳閑聞言皺眉,認(rèn)為既要刺殺,便不該計較這些枝節(jié)。但薛方晴卻說崔重言之有理,若一味暗算,恩公泉下有知定會不喜。兩人爭論起來,燕橫也是猶豫不決。

四人又商議了半晌,最后陳閑緩緩道:“咱們都是不成器的人,自己武功不濟,那又有什么好法子?可是恩義不能不報,等到那天,咱們便把解藥下在我這葫蘆里,徑直請周玉安來喝。他若肯喝,咱們認(rèn)命便是?!?

四人相互對望,默然片刻,陸續(xù)都點了點頭。

(八)

簌玉樓里,周玉安微弱一笑:“你們處心積慮,終于得手,只可惜周某……”

“你可惜個屁,”燕橫彎腰拾起斷刀,“你當(dāng)假大俠還當(dāng)上癮了。”

“不當(dāng)大俠,莫非當(dāng)一輩子管家么?云寒川死了,有他的長子云陌蕭繼任家主,我還得繼續(xù)伺候云家,到何時才能輪到我出人頭地?”周玉安眼神有些渙散,低聲呢喃著,“你以為大俠是好當(dāng)?shù)??我不是假大俠,你知道我在北地行過多少義舉、做過多少善事?光是三年前山東鬧響馬時我便救過不下百人……”

周玉安自顧自地細(xì)數(shù)一件又一件他曾做過的好事。崔重聽也不聽,把那柄玉劍收入懷中,滿臉興奮地在周玉安身邊走來跳去,忽又彎腰去翻周玉安衣襟。

周玉安一怔:“你做什么?”

崔重道:“我看看你身上有什么值錢的東西……”

周玉安苦笑:“我是大俠,哪有多少銀錢?想當(dāng)初……”說著又繼續(xù)叨念平生俠跡。

“少啰嗦!”燕橫粗聲打斷,“對了,我一進(jìn)門便瞧你愁眉苦臉的,你是在愁什么?”

周玉安嘆道:“我是為淮河水患憂心。我此番南下蘄州,為的正是面見蘄州仁刀張濟,請他助我聯(lián)絡(luò)江南富商,籌銀賑災(zāi)。唉,民生疾苦,豈有一日敢忘?”

燕橫聽他說得真誠,一時倒接不下去了。

“一旦做了壞人,就永遠(yuǎn)沒辦法原諒自己了?!标愰e出語突兀,聽得薛方晴蹙眉轉(zhuǎn)頭,卻見他面無表情地走近周玉安。

陳閑低頭與周玉安對視著,不疾不徐道:“我們四個都犯過丟人的錯,都做過后悔的事,自知不算好人。可是你,你害死云家那么多人,造了那么大的惡,怎么就能原諒自己,若無其事地行俠仗義呢?”

說到這里,陳閑輕嘆:“你可真是個大惡人哪?!?

周玉安無言良久,黯然道:“事已至此,也不必多言了?!?

“那可不行?!标愰e搖了搖頭,“咱們剛才打賭,說好輸?shù)娜隧氄J(rèn)錯?!?

周玉安一愣,不自禁看向四人。

陳閑受傷最輕,但他起先凝神彈射骰子,后又時時留意戰(zhàn)局變化,耗費的心力卻是最多,此刻臉色蒼白如紙;薛方晴拼著腕骨的傷高舉琵琶砸中周玉安后腦,這會兒手腕腫脹,痛得眼睛通紅;崔重屁股中了玉劍才剛拔出,鮮血早已染紅腿上衣衫,正齜牙咧嘴地包扎傷口;燕橫內(nèi)外傷勢最重,但神情如常,整個人如一塊生鐵。

周玉安打量他們片刻,回憶方才那番劇斗,終于嘆道:“……是我錯了?!?

(九)

四人不再理會氣息奄奄的周玉安,簡單料理了傷勢;算著中蠱的賓客即要蘇醒,正打算離去,簌玉樓里忽然闖入數(shù)人。

為首是個四十來歲的男子,見周玉安渾身血污地躺著,大驚失色,當(dāng)即拔刀叫道:“周兄,這是怎么回事?”

薛方晴神色異樣地看了一眼那男子,輕聲告訴陳閑三人:“他便是‘仁刀’張濟。”

張濟在蘄州頗有威望,在武林中名頭也不算低,眼見周玉安已是重傷難活,吼道:“周兄,你我相交一場,我定替你報仇!”

周玉安全憑一口精純內(nèi)息撐到此刻,聞言艱難道:“不可……”

一旁的薛方晴冷聲敘說了來龍去脈。張濟聽后面色數(shù)變,連連嘆息:“唉,周兄,你真是……唉?!?

周玉安道:“張兄,今日你是見證,煩請知會周某的朋友們,總歸是我死有余辜,不要難為這幾人?!?

張濟點頭答應(yīng),沉思片刻,又對燕橫等四人道:“樓里有我處置,幾位請自便吧?!?

四人一時默然。他們之前想過,周玉安俠名赫赫,交友頗廣,一旦刺殺成功,他們難免會遭追殺報復(fù),恐怕是九死一生,說不得要躲入深山。哪知眼下如此收場,實在是出乎意料的幸事。

氣絕之前,周玉安臉上的愁色淡去,他想說句響亮的遺言,但想了一會兒,卻沒想出大俠的臨終之語該是什么樣,最后說成了管家口吻:“蘇州的松子糖便宜,十文錢能買一大把……好多年沒吃到了。”

(十)

翌日,蘄州城門外的茶棚。

四人用了崔重從前竊來的靈妙傷藥,一天過去,傷勢都大為好轉(zhuǎn)。

喝茶時崔重仍難抑激動,時不時念叨:“咱們這回算是做成了一件大事!”

陳閑正給葫蘆灌水,準(zhǔn)備路上喝,聞言道:“昨日若非那根古怪的梨枝,咱們恐怕要多費不少力氣?!?

“關(guān)樹枝個鳥事?我腿都瘸了!”崔重不服。

陳閑道:“周玉安刻意將云家刀術(shù)偽改成劍術(shù),本來毫無破綻,但他對那根枯枝甚是忌憚,以至于心神紊亂,目光和語聲都流露出刀意……”

“姓周的即便沒分神,”燕橫皺眉接口,“憑咱們也足可殺死他?!?

陳閑頷首:“這話不錯。咱們計劃周密,又豁出去力拼,他是難逃一死?!庇挚聪蜓Ψ角?,“我三人要去北邊避避風(fēng)頭,薛姑娘,咱們就此別過吧?!?

薛方晴俏臉一沉:“陳閑,你什么意思?我行李都打好了,你們休想甩下我。”她與陳閑在蘇州便有過爭吵,這時見陳閑想攆她走,更是目光厭煩地瞪著他。

陳閑心知日后同行定有諸多不便,便繼續(xù)勸說;薛方晴執(zhí)意不改,最后燕橫道:“她愿意跟著,便讓她跟著吧?!?

四人就此出發(fā)。

走了半日,崔重見薛方晴的背囊不小,好奇道:“你帶了什么行李?”

薛方晴說:“我?guī)Я诵└恻c,還有我的琵琶,還有胭脂水粉?!彼蛉沼昧^巨,砸斷了琵琶頸,出城前剛找匠人修好。

崔重聽得哈哈大笑。燕橫不禁后悔之前沒幫陳閑勸走她。

路上正有快馬馳過,馬上的漢子聽到崔重笑聲后勒馬折返。

那漢子打量四人片刻,驚叫:“果然是你們四個!”

燕橫四人暗覺疑惑,那漢子已下馬拔劍,大叫道:“好賊子,今日既讓我遇上,誓為周大俠報仇!”說著挺劍刺向燕橫。

燕橫揮斷刀格開,那漢子武功著實稀松,不多時便被燕橫打倒。燕橫問了他幾句,得知在這一日夜間,“仁劍”張濟已派人傳出話來:有某某形貌的三男一女陰謀害死周玉安,人神共憤,他只恨當(dāng)時去遲一步云云。

那漢子挺起胸,正氣凜然道:“你們四個天殺的鼠輩,用‘五更斷魂香’毒死了周大俠,必遭報應(yīng)!我今日寧死不屈,你們動手吧!”

四人聽后只覺得莫名荒誕,相望苦笑。

燕橫將那漢子打暈,拖進(jìn)路邊林子丟下。

四人繼續(xù)趕路,料想張濟是要保全好友名聲,故而反悔陷害他們。

走出十多里,倒也想開了——早在蘇州籌劃時便料到會被追殺,如今仍依當(dāng)初定好的計議逃命便是。

“狗屁的五更斷魂香!”崔重路上呸聲不斷,“若連這種下五門的劣毒都能毒到周玉安,那我真是枉自……去他娘的!”

“那你真是枉自做了十年飛賊了!”燕橫笑著替崔重說完。

陳閑道:“武林中人誰真在意周玉安是被毒死還是打死?他們只會說‘大俠’死于‘宵小’之手。咱們問心無愧即可?!?

四人默然點頭。

陳閑忽問:“薛姑娘,莫非你是信不過張濟,才執(zhí)意要跟我們同行?你認(rèn)識張濟很久了嗎?”

薛方晴嗯了一聲:“周玉安要來蘄州,便是我找張濟探問出的。”

陳閑道:“他為何會告訴你?”

薛方晴未及回答,卻被崔重的咒罵岔開了話頭:“剛才那個自以為是的蠢狗!打暈算是便宜他,正該殺掉才是——黑道黑道,心不黑可難走道!”

燕橫冷笑:“你老人家心狠手辣,大可返回去殺了?!?

崔重卻沒回去,只是反復(fù)抱怨。四人中要數(shù)他最郁郁不樂,他本期望張濟將他們斗殺偽俠周玉安之事傳揚開來,從此名震江湖,人人高看一眼??蓛H過一天,便成了夢幻泡影。

行至傍晚,四人在郊野小店歇腳。店里很冷清,只一桌有個黑衣人在自斟自飲。

四人叫了鮮熱的魚湯喝著,見那黑衣人放下杯盞,與店小二爭吵起來,原來他喝出店家往酒里摻了水。店小二自不肯認(rèn):“鄙店的酒都是從七里外的桂月樓買回的上好女兒紅,一滴水也沒摻!”

“笑話,上好女兒紅絕非這味道。”那黑衣人唇上有兩撇小胡子,神情憊懶,“你若不服,可敢說與我那桂月樓在什么方向?”

問明方位后,黑衣人點點頭:“你等著?!痹捯粑绰?,店中燈火一暗,人已到了門外。

四人看得一凜:此人好快的身法!燕橫嘿嘿一笑,瞟向崔重:“你老說自己輕功了得,你有這小胡子快嗎?”

崔重悶著臉,佯作未聞。不多時,那黑衣人手提一壇酒又進(jìn)了門,七里來回竟快逾奔馬。崔重臉色更加難看。

黑衣人把酒破開,與店小二對質(zhì),店小二只是抵賴,黑衣人索性出手將他痛揍在地。燕橫啞然失笑,原來這人只是身法快,拳腳比三人中武功最低的崔重尚弱一分。

崔重笑嘻嘻道:“閣下的招式似有些不成章法?!?

那黑衣人正色道:“我每日里忙于鉆研輕功,哪有工夫練劍耍拳?”

崔重深以為然,贊了一句。

店門外遠(yuǎn)遠(yuǎn)傳來馬嘶,隨即是一陣紛亂呼喝。四人暗自戒備,卻聽那黑衣人道:“有人來了,怕是不妙!”說完微一晃身,閃出門去遠(yuǎn)遁。

燕橫大笑:“小胡子沒骨氣,溜得倒快。”

店里一窩蜂擁進(jìn)七八個帶劍漢子,領(lǐng)頭的卻是先前被燕橫打暈的那人,他進(jìn)門便叫:“就是這四個大惡賊!”

兩方很快打作一團(tuán)。燕橫等人傷勢未愈,又要分心照看不會武功的薛方晴,一時間左支右絀,很是吃力,好在這七八人武藝平平,最后被打得棄馬而逃。

崔重有些得意:“我說的沒錯吧,白天真是便宜那小子了!”

陳閑道:“這也算為咱們送馬來了。”

“咱們走吧?!毖Ψ角珙澛暤?,“免得這些人叫了幫手去而復(fù)返?!?

燕橫回想方才薛方晴礙手礙腳,實在是個累贅,惡狠狠接口:“走什么!今晚就在這里歇了,再敢回來的,來一個殺一個!”

薛方晴嚇了一跳,也不知他此話是否當(dāng)真。等了一會兒,燕橫默默包扎好剛才打斗時崩開的舊傷口,領(lǐng)著三人騎馬馳入夜色。

品牌:今古傳奇
上架時間:2020-11-05 10:4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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