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shù)家的肖像

他汗流不止。“你給我?guī)Я耸裁矗俊彼麊柕馈?

我向他一笑?！耙晃淮蠊?，”我說著，迅速四下掃了一眼，確保沒人能聽見我們的對話，“四位侯爵，一位伯爵的兩個堂兄，六位富裕的絲綢商人，一位陸軍元帥，一位海軍上將，一位名譽陸軍龍騎兵上校，還有一只棕色小狗”。

他拎起袋子掂量著，像是在判斷我是不是說了謊。袋子里叮當作響?！霸趺催€有只狗？”他問道。

“因為我喜歡它”。

他個子很高，約莫四十來歲，僧侶似的光頭上有些禿斑，鼻子很大。那張臉并不好看，但還算有趣。他穿著昂貴的灰色服裝，暗棕色和灰白色明暗交替。這幾個原因，讓我很樂意為他畫像。抱歉，開個玩笑?！八氖鶢柕隆?。

“有點意思”。

他緊緊盯著手中的袋子，仿佛視線能透過布料。據(jù)我所知，他的確可以，但這種事我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岸际切┵F族，”他輕蔑地開口，“和士兵而已。我不要貴族血統(tǒng)，我要的是智者”。

“這里邊有聰明人”。

“只不過是些靠著狩獵狐貍?cè)返娜肆T了”。他說著，上唇微微卷起。我打賭這表情他肯定對著鏡子練習過。

“他們都受過良好的教育，”我強調(diào)道，“金錢能買到的最好的教育”。

“我想要的，”他瞪著我，一字一句地說道，“是哲學家、科學家，還有詩人”。

早上又沒吃飯，我的肚子有點餓了?！罢軐W家和詩人們可付不起畫肖像的錢”。我補充道，“你付的錢也不夠讓我送你贈品”。

“你說的對。所以里邊還有只狗？”

“我說過了，我喜歡那只狗”。我拎著袋子在他鼻子下邊晃了晃。他的臉開始扭曲。

“六十基爾德，”他說，“別那樣晃來晃去，狗很吵”。

我快要抑制不住為他畫肖像的沖動了。不然就用炭筆在桌布上畫個速寫？不過這會被他發(fā)現(xiàn)的?！霸僬哒f，”我開口，“你要么是忘記了業(yè)余愛好者更為高貴的傳統(tǒng)，要么就是故意對它視而不見。那位大公是薩洛尼努斯晚年對話的權(quán)威之一”。

盡管他極力掩飾，我還是從他臉上看到了一絲興奮?！斑@位大公——”

我咧了咧嘴。“沒有名字，”我說道，“他們都沒有名字，也沒有犯下罪行。不過沒錯，就是那位大公。其中一位絲綢商人還是個有名的煉金術(shù)士”。

他猛然抬起頭，“波菲里烏斯？”

我咂了一下嘴，“我說了，他們沒有名字”。

“你殺了波菲里烏斯”。

我這個蠢貨，怎么沒想到他們可能認識，“當然沒有。你大可以現(xiàn)在就去找他，他肯定還活得好好的”。

“你知道我的意思！”他咆哮道，“但——”

那古老的學術(shù)好奇心，它每次都能勝出。我知道我的錯誤可以在哪里派上用場了?！耙话倬攀鶢柕隆薄Ｎ艺f道。

“別開玩笑了，女士。我沒有那種——”

“好吧，”我說，“那我只能和別人談生意了”。

成了。他可不想自己的朋友落到別人手里，尤其是他的敵人手里。說真的，我應(yīng)該開價兩百基爾德的，兩百五十都不過分。

“這是我最后一次跟你做生意了”。他說道。

我放松了下來?！白咧瓢?，”我說著，向侍者示意，“為了慶祝這場買賣，請來一瓶46和一份蜂蜜甜餅”。

侍者退了下去，顯然有些發(fā)抖?！澳阗I單”。我說道。

“我拒絕”。

“拒絕無效。女人從不付賬”。

唉，這并不完全屬實。一百九十基爾德聽上去挺多，事實上也不算少，但還不夠。打個比方，這種匱乏就好比下了一場大雪，你醒來之后發(fā)現(xiàn)整個世界都埋葬在一片雪白之中。哪怕用一百萬輛推車去裝那些雪，也無法觸及地面。明亮的日光消失不見，像是從沒出現(xiàn)過一樣。做了幾場買賣之后，回到家時，我總共有三千七百七十五基爾德。以我的標準來看，這的確是一大筆錢，足夠買一個農(nóng)場，或是半艘商船。但還不夠，遠遠不夠。

“你不必一直待在這里”。我對他說道。

“噢，”他看上去有些慌亂，甚至帶了幾分失望，“我還以為——”

“我不用對著你畫”。這是一種委婉的說法，“我畫肖像的時候，會先對著真人畫幾筆草圖，用炭筆，還有鋼筆和墨水。再照著草稿作畫”。

“這不太尋常，不是嗎？”

我微微一笑。“很不尋?！?。我說道，“但這意味著像您這樣的大忙人不必在這里坐上幾個小時，浪費寶貴的時間”。

他聳了聳肩。光打在他的臉上，形成了一道胎記似的印記。“事實上，我很期待能夠一直坐在這里。我很少有機會能夠安靜地坐著，看看天空”。

在調(diào)整握筆的角度時，我的手開始顫抖。它總是這樣。我會假裝那是一種愧疚，是我身上殘留的最后一絲人性的痕跡。但我也會邪惡地懷疑那或許是一種殺戮的興奮。我們不必裝腔作勢，不是嗎？“這都隨你的便，”我說，“如果你想在這兒坐著，請隨意。我可以去另一個房間”。

“這個房間是朝南的，”他皺了皺眉，“你不需要光線嗎？”

“內(nèi)心的光會照耀著我的畫筆”。我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像是在開玩笑。

重點是，我是一位極其優(yōu)秀的畫家。如果說有什么天妒英才之類悲劇的話，那這就是最大的悲劇了。我做那些力所能及的事，創(chuàng)作自己試圖完成的作品——

然而。

我本可以幸福地生活在鄉(xiāng)村，畫著奶牛和瀑布，畫著草地和春天的花朵，畫著村民們快樂地干農(nóng)活的場景。每天上午，在和丈夫一起享用早餐之后，他將出門打獵，或是去田里看看小麥的情況，又或是去和租客見面（鬼知道這個階級的男人每天都在做什么）。而我的女仆們將包起我的顏料和畫架，裝上馬車。車夫會把我載到一個風景秀麗的地方。在那兒，我會畫上一兩個小時，直到回家監(jiān)督仆人們準備午飯。人們將會贊美我的畫作，稱它們和專業(yè)畫家的作品沒什么兩樣。我本可以過得非常幸福。

但這一切并沒有實現(xiàn)。當然，我大可不必為了從未得到的事物感到煩悶，盡管它曾經(jīng)離我那么近，穿越了我的整個童年。我常常在想，如果我再努力一些，再將手伸長一些，便可以將它從樹上摘下了。然而我長大了，也就錯過了它。這讓我十分苦悶，為此變得尖酸刻薄，而這種品質(zhì)毫無益處。

又或者，雖然我資質(zhì)平平，只是有些太過貧窮，但我依然可以扼住命運的咽喉，強迫整個世界承認我的天賦，我就是同時代最偉大的藝術(shù)家，我有那么多作品——在這里可以插入我的畫作清單。我本可以畫出它們，我本想要畫出它們，就差那么一點。正是那張清單的厚度，將我同那些未能實現(xiàn)的可能分隔開來。這一切都是因為極其微小的差異。如果我再高一英寸，那么當我踮起腳尖伸出手，我便可以夠到那個蘋果了。但無論是差一英寸、半英寸，還是四分之一英寸，都和差一英里沒什么區(qū)別。這取決于你站在哪里。在藝術(shù)界，我們稱之為透視。

所以我選擇了這種活法。從天堂到地獄只差了四分之一英寸而已。

我的客人從不跟我面對面交流。他們會派人來。賽瓦主教派來了一位領(lǐng)班神父。我想，與一位女性單獨相處會讓他感到緊張。不過一看到我，他便明顯放松了下來。

“主教大人希望您能畫出他四分之三的側(cè)臉，”他說道，“他還希望自己穿著正式的加冕禮服”。

“沒問題”。

他盯著我的目光用任何神奇的借口恐怕都無法解釋。他問道：“你知道加冕禮服長什么樣嗎？”

我微笑著，說道：“是一件寬大的長袖上衣，前邊有一條很寬的刺繡。正式的加冕禮服是正紅色的，及膝”。我解釋說，“我有本書，上邊有插圖”。

最終，他別無選擇，開始與我商談價格?！爸鹘檀笕苏J為五十基爾德便可”。

我竭力裝出一副難過的表情?！斑@太可惜了，”我說道，“我本來很想為主教大人畫肖像的。他的骨骼結(jié)構(gòu)有趣極了”。

房間里一下子陷入死寂。我一動不動，保持微笑。

“五十五”。

“我不知道這是否屬實，”我問道，“主教大人為卡基多紐斯的《形而上學》寫過評注，是嗎？”

他并不知道。整天觀察別人的臉，你就能學會讀懂他們的表情?！爸鹘檀笕耸且晃粋ゴ蟮膶W者”。

他的意思是：他總是把頭埋在書堆里。我的母親從前也是這么形容我的。

“七十基爾德”。

“六十五”。

“為主教大人畫肖像是我的榮幸。他什么時候有空過來？”

好吧，既然有人指定了讓我畫智者，少五個基爾德也不是不能接受。

“主教大人認為應(yīng)該由您過去”。

但這里的光線不同，這與繪畫技藝有關(guān)，我解釋著。他不太高興，但更不想搞砸自己的任務(wù)。“主教大人明天正午過來”。

我搖搖頭。正午的光線太差，早上最好。他不情愿地同意了。我將時間定在日出后的一小時，其實只是因為我樂意（另一個原因是我想起了母親的話：不要玩弄食物）。

他站起身。正準備離開時，他停了下來，欣賞著墻上的畫，“那是——”

“真跡？”我輕笑道，“很遺憾，那是贗品，是我自己畫的”。

“太棒了”。

“謝謝”。

事實上，那幅畫就是真跡，花了我不少錢。這是我唯一的奢侈了。

“主教大人會很樂意買下它”。他現(xiàn)在又樂意了。

“恐怕這是非賣品”。

“主教大人愿意出四十基爾德”。

我皺起了眉頭，我當時只花了十基爾德。“這是非賣品，”我重復(fù)道，“販賣贗品可不是正確的行為。況且，我之所以臨摹這幅畫，是為了我的信仰苦修。倘若我將它賣了，我所做的一切就前功盡棄了，您認為呢？”

“主教大人可以赦免你”。

抱歉，我可不接受陌生人的赦免?！白屛铱紤]考慮吧”。我說。

他拉長了臉，“請便。愿驕陽賜予你平安”。

“謝謝”。我禮貌地回應(yīng)。即使是收到了不想要的禮物，你也應(yīng)當表示感謝。

這是四分之一英寸的問題，和它會帶來的影響。

你可以參考薩洛尼努斯的《論美》，第二十六章，第四段。他不僅用算術(shù)證明了美與丑之間的差距幾乎恰好是四分之一英寸——確切地說是六十四分之十五英寸——還輔以繪畫杰作為例。想象一個完美的鼻子，再將它縮小或是延長四分之一英寸，你便會得到一個丑陋的鼻子。無論是嘴唇、下巴、雙眼之間的距離，還是人臉上所有的幾何關(guān)系都遵循這個比例。三十二分之七或許還能將就，但六十四分之十五便絕對致命了。這是絕對的規(guī)則，確鑿無誤，無法動搖。

我也曾證明過這一事實。我畫過一系列自畫像，那或許是我最好的作品，也是最逼真的作品。在完成自畫像之后，我按照比例調(diào)整了我的五官。四分之一英寸的差距讓我看上去像一位女神。

好吧，我有點夸張了。但它的確讓我更美了，美到足以在兩三個人之間挑選一位丈夫。用鏡子做參考，拿卡尺仔細測量，你便會發(fā)現(xiàn)薩洛尼努斯是對的。四分之一英寸將美丑分割開來，將現(xiàn)實的我同理想的我分割開來，也將天堂與地獄分割開來。我將一塊抹布浸泡在松節(jié)油中，抹去了畫板上的面孔，只留下了脖子與頭發(fā)，以及之間的空白。剩下的便是我所說的肖像。

為了畫賽瓦主教的肖像，我為自己做了一支畫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