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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以愛之名(1)

“本人所言句句屬實,陪審團的各位先生”。我說,“我親手殺了妻子,在她的牛奶里放了毒堇[1]。她喝下去,然后就死了。這不是意外,我有意為之”。

我的視線越過他們的頭頂,緊張地瞄了一眼遠墻上的日晷。時間在一分一秒地流逝。老天有眼,我都這樣供認不諱了,還要等多久,他們才能把我這個謀殺犯吊死?可是,陪審員們只是神情肅穆地盯著我,像小耗子似的一動不動、一聲不吭,還等著我繼續(xù)發(fā)言。怎么著?莫非他們以為,我剛剛那番斬釘截鐵、簡單明了的招供,只是在玩正話反說的把戲?啊,我沒準猜對了。一句話,他們沒有相信我的自白。我覺得,這都怪那些律師。

“話說清楚,”我說,“我真的殺人了。對于殺人犯,我記得是要判死刑的”。我垂下頭,“我接受這個判決”。

一陣尷尬的沉默。執(zhí)法官注視著我。我簡直能聽見他腦子里在想什么:天啦,伙計,振作點兒。我禮貌地對他點點頭:繼續(xù)吧,拜托了。我們得爭分奪秒啊。

他徐徐地站起身。他很可能是個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家伙,不喜歡占對手的便宜。換個場合,我沒準還挺欣賞這一點?!跋壬鷤儯彼_口了,“被告明確無誤地認了罪。因此,我提出——”

我的余光瞥見一個東西匆匆地穿過了法庭。見鬼,我暗罵。

執(zhí)法官還在喋喋不休,“……治安官調(diào)查所得的證據(jù),我們已經(jīng)看過了。我認為,應(yīng)當考慮被告的心智狀態(tài)。從這個案件的情況看來,被告的精神似乎不大正常。所以,諸位也可以選擇判處他在金色之心修道院終身監(jiān)禁——”

我跳了起來。圓帽衛(wèi)兵伸手來抓我的胳膊,卻被我一肘打在眼窩上?!皠e聽他的!”我大喊大叫,“我沒瘋,我和你們一樣清醒!我殺死妻子只是為了她的錢,絕對沒有其他隱情!”

我注意到,坐在陪審席前排的一個男人聞言皺起了眉頭??礃幼?,他并不贊賞殺妻奪產(chǎn)這種事。好極了??墒?,日晷上的影子就快指向鍍著華麗金箔的數(shù)字六了。我一回頭,直視執(zhí)法官?!扒竽懔?,”我說,“我知道你覺得自己在做好事,可說真的,我不配你們費心。我殺了那個可憐又可愛、對我信任有加的女人,只是為了得到她的遺產(chǎn),好去迎娶天鵝絨之影的一個妓女。我的良心——”

執(zhí)法官聳聳肩,坐回原位。庭警站起來,清了清喉嚨。我屏息以待。就快得逞了。

“陪審團的各位先生——”

可陪審員的視線都沒在他的身上,也不在我身上。我的心抽痛起來。緩緩地,我轉(zhuǎn)過臉,回頭看向人滿為患的旁聽席。正數(shù)第三排,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站了起來。她有一頭淺棕的秀發(fā),臉上還帶著甜美純真的微笑?!按驍_一下”。她說。

“肅靜”。法警咕噥道,可誰都能聽出他不是真心叫她閉嘴。

“很抱歉,”那個漂亮女孩說,“但我有話非說不可。你瞧,我就是這人的妻子,好端端地沒死”。

這下好了。我一屁股跌坐回去。

執(zhí)法官愣了半晌才回過神來。他站起身,“請到前面來”。

我聽見身后響起一片竊竊私語。她經(jīng)過我身邊時,扭頭沖我莞爾一笑。別擔(dān)心,這笑容的意思是,一切都會好起來的。我閉上眼睛。為什么每當你急需一塊磚頭的時候,手邊都偏偏沒有呢?

在執(zhí)法官溫和的敦促下,漂亮女孩出示了她的證據(jù)。她名叫奧諾弗麗亞,持有加蓋城市長官公章的出生證明、我倆于建城667年鬼月[2]17號在神廟結(jié)婚的證明,以及一張出自幾位有頭有臉的公民的宣誓書,證實她的身份沒有造假。執(zhí)法官很高興地判定:這些公章和簽名足以說明問題了。然后她繼續(xù)解釋說,事情只是出于一個愚蠢的小小誤會。她從小身患痼疾,每天都得服用一種特殊藥劑,其中包含小劑量的毒堇。為了掩住藥味,她總是和著蜜蜂牛奶服藥。平日里,丈夫會在睡前替她倒好加藥的牛奶,可某一天,她誤以為他晚上要外出,于是自己先吃了藥。晚些時候,丈夫又像往常那樣替她倒了杯加藥的牛奶。習(xí)慣使然,她心不在焉地喝下了第二杯藥。這完全是她自己的錯。雙份藥下肚后,她開始覺得非常難受。醫(yī)生趕過來,把她送進了修道院的醫(yī)療所。倒霉的丈夫以為她死了,不由得悲痛又內(nèi)疚。他發(fā)了瘋,于是跑去官衙自首,說自己毒殺了妻子。但這僅僅是個可笑的錯誤。她痊愈了,卻發(fā)現(xiàn)可憐的愛人正因謀殺而受審。理所當然地,她趕了過來,所以現(xiàn)在她——

案件撤銷。

“你個臭婆娘”。我喃喃道。

我倆手挽手地穿過法庭的拱門,朝市集廣場走去。她依然保持著微笑。她笑起來明媚動人——當她是人類的時候。

“我不想和你說話”。她說。

“很好”。

“實話說……”有個看著眼熟的路人盯著我們,停下腳步。她沖他笑了笑,他便挪腿走開了?!叭绻阍贇⑽乙淮?,我真會生氣的”。

初次見到她,是在我擔(dān)任流加群島總督的短暫期間。

那個任期實在挺短,我們相遇的時候,它已經(jīng)草草收尾了。這基本上是因為,真正的總督意外地提前到任了。我只好打包離開。逃命之際,我一般喜歡輕裝簡行,所以只往舊背包里扔了幾根金條、少量未經(jīng)切割的寶石,然后就心滿意足地上了路。對于隨身行李,我總是格外小心,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什么時候會被攔路搜身。諷刺的是,我清楚地記得自己把背包檢查了個遍,確保沒裝任何可能招致麻煩的東西。當然,她沒在那個該死的包里。

我記得自己步伐輕快地走下總督府的臺階,穿過廣場趕往私家碼頭。那兒有一條船等著我,準備駛向色贊扎。那天正是典型的流加群島氣候,天空澄凈如洗,藍得耀眼。一切都是那么的新鮮、明艷,仿佛你可以做到任何事。我記得自己爬上船時,頸背忽地一癢,好像被什么刺了一下。于是我想:這回事情沒辦成,的確挺可惜,可誰愿意待在這么個連總督府都有跳蚤的破地方呢?總之,我對自己的境遇心滿意足。我很快樂。

我覺得頸背上有東西,雖然個頭很輕,倒不是無法察覺。我抬起巴掌,憑感覺朝脖子后面一拍。陽光暖洋洋的,船體輕柔晃動,令人舒心愜意。連日來的興奮和壓力此時漸漸退去,我仰身倚靠在船舷上,不由得閉上雙眼。

醒來時,我被籠罩在了一片陰影里?!澳愫醚健薄N艺f。

她笑起來確實明媚動人?!澳愫醚?,”她說,“我是奧諾弗麗亞。你是誰?”

好問題。前些日子,我還是受人景仰的盧卡斯·米忒拉斯??傻缴澰笪沂钦l,目前尚未有定論?!拔沂遣纪小?。我答道。

她在我身旁坐了下來。她穿著一襲黃色的絲綢長裙,腳上是黃色的絲織拖鞋,上面繡著紅玫瑰?!澳阋ツ膬海俊?

“色贊扎”。我說,“你呢?”

“色贊扎。我要去姑媽姑父家待上一陣。他們住在山區(qū)的小村子里,那地方叫帕勒克依那”。

“那可真巧啊”。我說。

直到最后,我們也沒去帕勒克依那。我們?nèi)チ税⑵湛死盏聂燮すと司劬訁^(qū)——那兒算是色贊扎最文明鼎盛的地方了——在外圍一間破舊的小旅館里待了三天。我們幾乎沒出門,不過阿普克勒也沒什么可看的。

第四天清晨,我早早醒來,她卻沒和我一起躺在床上。我起身穿衣,出門尋找,發(fā)現(xiàn)她待在馬場。她不知從哪兒拿了只黏土杯子,里面裝著半杯木虱,正在互相攀爬踩踏。她把杯子放在一個登馬臺上,扭頭沖我微微一笑。

“這么早就起床出門啦”。我說。

她往前一傾,吻了吻我的鼻子。“天氣真好,”她說,“我們?nèi)プ咦甙伞薄?

我們一路朝港口走去,這時漁船才剛剛出海?!澳愕墓脣尮酶福蔽艺f,“恐怕有點擔(dān)心你的去向吧”。

出于某種原因,她皺了皺眉。“不用操心他們”。她說,然后腳下一頓,“你是想甩掉我嗎?”

這話我實在難以啟齒,“不,當然不是”。

“那就行了。我會給他們寫信的”。她說著,重新掛上微笑,“他們早就習(xí)慣了”。她補充了一句。

“我明白了??磥砟憬?jīng)常做這種事咯?”

我本想開個傻氣的小玩笑?!笆堑摹?。她說,“噢,看啊,那兒有只鸕鶿”。

你知道年輕男人自我賣弄的時候是什么德行:能滔滔不絕地講出一車廢話來?!澳鞘莿e人馴養(yǎng)的鸕鶿,”我說,“湊近點看,能瞧見它戴著項圈”。

“項圈是做什么用的?”

“為了不讓它吞掉嘴里的魚。它們能捕魚,卻沒法吃下去,所以才會飛回家。魚卡在喉嚨里,只能讓漁夫給它們?nèi)〕鰜怼薄?

她瞥了我一眼,表情有些微妙,令我終生難忘?!斑@做法合情合理”。她說。

我聳聳肩,“對漁夫來說是這樣。但我看不出鸕鶿得了什么好處”。

“不過是只鳥罷了。況且,漁夫會照顧它的”。

“鳥需要人的照顧嗎?”

“我們接著走吧,到海邊踩水玩兒”。

我們沒在外面待多久。稍后,她問我:“你是什么人?我的意思是,你是做什么的?”

我當時昏昏欲睡,你知道,事后都是這樣?!班?,我不大做事”。

“啊哈,你是位紳士”。

通常情況下,我會答一聲“沒錯”了事。反正過一兩天我就要走人了,答案是真是假又有何關(guān)系?然而我反問:“你呢?”

她聳聳肩,“我什么都不是,真的”。

早些時候,我倒也猜測過她的身份。干我這一行,非得有點兒識人的眼力不可,因為你沒有足夠的時間去慢慢了解一個人,更承擔(dān)不起看走眼的風(fēng)險。我猜她是富商家的女兒——衣著得體,沒有上流社會的矯揉造作,但也不需要干活兒謀生。她不會是某個農(nóng)夫、小本買賣人或者手藝人的老婆。我覺得,她是一般人眼中“難以搞定”的那一類型:言行直率,不好控制,絕不是安于家室、乖乖聽話的女人。上流社會的家庭沒法容忍這種女人的存在,而底層女性又為溫飽所迫、別無選擇。但富商的女兒如果愿意的話,倒是可以在外逍遙幾年,一般也沒什么損失?!拔铱刹淮笙嘈拧?。我說。

“不,你信了”。她說,“可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你是做什么的?”

別誤會我的意思,我并不是愛上她了。只不過,我開始覺得,僅和她相處三四天有點太短暫了。何況我也不趕時間。我身上有些錢,足夠放松一段日子,而且據(jù)我觀察,身后沒有追兵。老實說,我喜歡她?;蛟S是因為我們的靈魂有相似之處:同樣無依無靠,無牽無掛,如無根之葉。還有些別的原因:我倆天性中頑劣、惡毒的成分。我喜歡攜帶這種成分的人。我覺得,或許她能理解我。若真如此,不是很有意思嗎?我就有了個坦誠相對、傾吐真心的對象。對我而言,這無疑是種全新的體驗。所以,我深深地吸了口氣。

“其實,”我說,“我是個賊”。

她點點頭,“我猜也是”。

這令我始料未及?!澳悴碌搅耍俊?

“唔……這么說吧,你不是商人,不然你買賣的貨物在哪里呢?也不是信差之類,因為你睡覺的時候,我看過你的包了”。她微微一笑,“那時我就想,你是個賊啊”。

“你真看過了?”

兩個想法在我腦中浮起。其一,我倆還真是半斤八兩。但我立即打消了這個判斷,因為我背包里的東西原封未動,我檢查過了。平均每隔一小時,我都要檢查一次。其二,她看似并不特別介意我的身份。

“哪一種賊?”她問,“爬窗入戶的那種,沿路打劫的那種,還是別的什么?”我們竟然在進行這種對話,這令我難以置信??伤_實激起了我的興致,“我不干那么粗魯?shù)氖隆薄?

“你是一個職業(yè)騙子”。她說,語氣里帶了絲小女孩似的興奮。

我微微聳肩,“這么說言過其實了”。我說,“我的職業(yè)其實只是扮演其他人。通常是政府官員。我閱讀政府的公報,留意新的任命信息,看看哪里有異地赴任的官員,然后先他們一步趕過去”。

“我懂了”。她眼里流露著笑意,“有點兒像變形術(shù)”。

“要真有變形術(shù),我就輕松多了”。我說,“可惜那是不可能的。但沒有變形術(shù),我也能蒙混過關(guān)”。

她點點頭,“你化妝嗎?戴假發(fā)和假胡須之類的?”

“沒那個必要”。我說,“我需要做的只是先問問自己:身為某某人會是什么樣的感覺?我猜,就和演員差不多。我以前也想過當演員,可那行賺不了錢”。我微微一笑,“我喜歡錢”。

“我也是”。她說。

“我倆有共同愛好,”我說,“這是好現(xiàn)象”。好吧,我想,既然都坦誠相待了,問了通常不會問的東西,那干嗎不再深入點呢?于是我問:“你有嗎?”

“有什么?噢,錢啊。我有,時不時地吧。錢從來不是問題”。

我之前已經(jīng)得出結(jié)論:她不是數(shù)不勝數(shù)的高級妓女中的一員——發(fā)展到了我倆這一步,這方面很容易分辨。她也不是賊。在我們這個高尚文明的社會里,女人只有三種職業(yè),而其中兩種已經(jīng)被排除了?!澳闶莻€音樂家?”

“抱歉,啥?”

“歌手,”我說,“你是唱歌的嗎?唱歌來謀生?”

她笑出聲來,說:“別人恐怕寧愿花錢讓我閉嘴”。

我往前一傾,親吻了她的嘴唇。“那你時不時有的那些錢,”我說,“又是從哪兒來的?拜托,”我掛上自己最迷人的笑容,補充了一句,“我可什么都沒瞞著你啊”。

“那好吧,”她說,“我是個女巫”。

按照常理,鑒于我被無罪釋放了,我有權(quán)回官衙去,把我被捕時遭到?jīng)]收的隨身物品統(tǒng)統(tǒng)要回來。那些東西是我的全部家當:一件厚重的羊毛外套,旅行時穿的;一個背包,里面裝了五百安吉爾金幣和一本帶插圖的威森蒂烏斯著的《迷人花園》;更別提內(nèi)襯里還縫著價值九百安吉爾的紅寶石原石了??墒遣恢醯模矣X得這時回去要包有點過分貪心了,而我從不敢過分貪心?,F(xiàn)在看來,這話真是諷刺。

她又愿意和我說話了?!斑@樣很丟人”。她說,“讓我上法庭把你領(lǐng)回來,就像你是條走失的狗似的。我真希望你別這么做”。

“我想試試,你總不能怪我嘛”。

譯者:貝阿朵
上架時間:2020-09-18 09:35:36
出版社:四川科學(xué)技術(shù)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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