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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勝者恒強(1)
他擋了我的光。我沒抬眼?!澳阆胍裁矗俊蔽覇?。
“不好意思,你是鑄劍師嗎?”
你總會有些時候必須全神貫注,比如現(xiàn)在?!笆堑?,閃開,過會兒再來”。
“我還沒告訴你我想——”
“滾,等會兒再來”。
他走開了。我完成了手上的事。稍后他又來了。在這間隙里,我完成了第三折疊。
鍛接[1]是一個非??膳碌牟襟E,我討厭做那個。事實上,關于打造成品的所有步驟我全都討厭。一些難得讓人崩潰,一些累得叫人絕望,還有一些煩得令人發(fā)指,大多數(shù)步驟以上三點全占了,它就是人類拼死拼活的完美縮影。我所熱愛的,是你堅持完成了它們進而取得完美無缺的成果時的那種感覺。全世界沒什么快感可以與之相比。
第三折疊是——唔,它是制作劍身時的步驟之一,第三次將金屬折疊鍛打。第一折疊就是用一大堆金屬棒,有些是鐵,有些是鋼,把它們擰在一起,加熱到白熾狀態(tài),然后鍛打成一條粗片。然后又擰,又錘,又來一遍。接著再擰,再錘,再來一遍。第三次通常是最簡單的,金屬里的雜碎大都被錘出去了。此時的熔融體通常很穩(wěn)定,在錘擊下似乎更容易流動一點。但它仍然是個可怕的工作。就好像永遠都沒完沒了,如果你把它加熱過頭或讓它冷卻過頭,或是錘進了一點點碎屑乃至爐渣,只要有一瞬間的粗心大意,你就能毀掉至此為止你所做的一切。你不僅得看,還得聽——因為那種獨特的嘯響會提醒你,坯料剛要開始質變卻還未完全質變的瞬間,這是一根鋼條能融入另一根、并與之形成一個整體的唯一時刻——所以你在做這事時絕不能閑聊。由于我每天大多數(shù)工作時間都在鍛接,故而就有了不愛交際的名聲。我并不介意。我就算去當農夫,也還是不愛交際。
他在我鏟木炭時回來了。我可以邊鏟邊說,這當然沒問題。
他很年輕,我覺得他大概二十三四歲,是個高個子混賬(所有高個子都是混賬,我才五英尺二),有濕羊毛一樣的金色卷發(fā),一張平整的臉,淺藍色的眼睛,還有一張女里女氣的嘴。第一眼我就不喜歡他,因為我不喜歡漂亮的高個子男人。我非常相信第一印象,不過我的第一印象差不多總是錯的。“你想要什么?”我問。
“麻煩你,我想買一把劍”。
我也不太喜歡他的嗓音。在決定性的最初五秒,聲音對我來說甚至比模樣更重要。如果你問我,我得說這合情合理。有些王子看起來像捕鼠的,有些捕鼠人看起來像王子,只不過言談通常會暴露他們。但凡只要說出兩三個詞,你就能準確地猜出這個人來自哪里,還有他的父母有多富裕。核心數(shù)據(jù),誠不我欺。這男孩有點貴氣,是個小貴族,從野心勃勃的農場主到公爵的遠房兄弟諸如此類都有可能。你可以立刻從元音發(fā)音聽出來。它們讓我牙根發(fā)緊,就好像嚼面包時咬到了沙子。我不怎么喜歡貴族。但我的大多數(shù)客人都是貴族,而我遇見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客人。
“你當然想了,”我一邊說著,一邊直起腰來,把鐵鏟放在熔爐邊上,“你打算拿它干什么?”
他看著我的樣子就像是我剛剛朝他的姐妹拋了個媚眼,“哦,用來戰(zhàn)斗”。
我點點頭,“要去打仗?”
“嗯,在準備階段,可能吧”。
“換我,就不會去”。我一邊說著,一邊仔細又刻意地上下打量著他,“那種生活很可怕,而且很危險。如果我是你,就待在家里,做個有用的人”。
我喜歡看他們的反應。你可以將其稱為工匠的本能。給你舉個例子:要測試一把真正的好劍,你可以選擇把它盤成環(huán)狀——用一把鉗子夾住劍莖,然后把它徹底彎成一個圈,將劍尖觸及劍肩;放開它,它會完全彈回筆直的狀態(tài)。大多數(shù)看似完美無瑕的劍受不了這種虐待,這種考驗只能留給最好的劍。對于一件可愛的手工制品來說,這種考驗可怕又殘忍,但也是能確切證明劍的氣度的唯一方式。
說到氣度,他瞪著我,然后聳了聳肩,說道:“抱歉,您忙,我還是去別的地方試試吧”。
我大笑起來,“讓我先照看一下爐火,這就來招呼你”。
我的人生被火主宰,就像一位母親必須養(yǎng)育她的孩子。必須給它添料,否則它就會熄滅;必須給它澆水——用長柄勺在爐底邊緣潑水——否則它會燒壞爐底;必須在每次加熱后給它打氣,所以我還得替它完成所有的呼吸。而且你不能超過兩分鐘不理睬它。從我早晨點火那一刻開始——那是日出一小時前——直到我扔下它,讓它在夜里慢慢把自己餓死,在這期間它始終在我的腦海里,在眼角的余光里,就好像踩在良心的邊沿。你并不是一直盯著它,但你時刻注意著它。一有機會它就要背叛你。有的時候我都覺得自己是和這該死的東西結婚了。
事實上,我根本沒時間應對一個妻子。也有人來求婚,不是女人,而是她們的父親和兄弟——他們總歸有幾個錢,他們自言自語道,而我們的多利亞也不年輕了。但是一個生著火的男人沒法在自己的日常生活里再安插一個妻子。我在爐火的余燼里烤面包,把奶酪放在上面烘,每天燒兩壺水灌到肚子里,在爐火邊烘干我的襯衫。有些夜里我筋疲力盡,沒法挪過那十碼爬到床上去,我就坐在地上,背靠著爐子睡著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時脖頸僵硬外加頭疼。我和爐火始終沒吵過架,那是因為它不會說話,它也不需要說話。
自我從戰(zhàn)場上回來后,火與我和和氣氣地一起生活了二十年。二十年——在某些刑罰里,謀殺都判不了這么多年。
“劍這個詞,”我說著,用袖子擦著桌上的塵埃和灰燼,“可以有很多不同的選擇,我需要你說得更清楚些。坐吧”。
他小心翼翼地坐在了長凳上。我往兩個木碗里倒入蘋果酒,在他面前放了一碗。酒面上一如既往地浮著一層灰。我生活里的每一件事物都蒙著一層暗灰色的砂粒,這是火的恩賜。老天保佑他,他盡了最大努力假裝那灰塵不存在,像女孩一樣小小地抿了一口。
“這是短騎兵劍,”我說,“還有30英寸武裝劍;盾劍,它要么有個扁平菱形區(qū),軍隊稱之為15型,要么有一段長約劍身一半的血槽,稱為14型。還有破甲劍、彎刃大砍刀、彎刀、單刃劍或短劍。這里是長劍、大劍、手半劍,18型,真家伙,雙手用戰(zhàn)斗劍,不過這也是一種高度專業(yè)化的工具,所以你不會想要它們的。這都還只是大類名稱。所以我才問你,你想拿它干什么?”
他看著我,然后刻意灌了一口我那落滿灰塵的可怕蘋果酒?!坝脕泶蚨罚彼f,“抱歉,我不太了解它”。
“你有錢嗎?”
他點點頭,把手伸進襯衫里,扯出一個亞麻布小袋。它被汗水弄臟了。他打開它,五枚金幣掉到了我的桌上。
錢幣的種類差不多和劍的種類一樣多。而這些是貝贊,百分之九十二的含金量,這一點由皇帝擔保。我揀起一枚,貝贊的藝術設計可怕、粗糙又丑陋。這是因為它的設計已經600年沒變過了,保持原樣是因為人們信任這圖案。不識字的愚昧且不知變通的制模工一遍又一遍地復制它們,他們照抄字母,卻看不懂字母,于是只好照搬形狀。事實上,這是一條不錯的通用規(guī)則,錢幣做得越漂亮,含金量就越?。蛔龅迷匠?,則相反,含金量越高。我曾認識一個仿造者。他們抓住他,把他吊死了,就因為他做的錢幣太精美了。
我用杯子壓住一枚錢幣,把剩下四枚推回給他,“可以吧?”
他聳聳肩,“我想要最好的”。
“那對你是浪費”。
“即使如此”。
“好吧。你會得到最好的。畢竟,一旦你死了,它就會轉手,它遲早會屬于某個能用它的人,”我朝他咧嘴一笑,“最可能是你的敵人”。
他笑了,“你的意思是他殺了我,還會得到我的酬謝”。
“勞動者應該得到他的工錢,”我回答道,“得咧,既然你弄不清你要什么,我就不得不為你做決定了。為了你的金貝贊,你將得到一柄長劍。你知不知道它是——”
“抱歉,不知道”。
我撓了撓耳朵?!皠ι砣⒊唛L,”我說,“劍肩處寬2.5英寸,逐漸收窄到劍尖。劍柄和你的前臂一樣長,也就是從你的肘部內側到你中指尖的距離。重量絕不超過三磅,而你也覺察不出這重量,因為我將使它有完美的平衡。它更適合戳刺而不是劈砍,因為能在戰(zhàn)斗中贏得勝利的是劍尖而不是劍刃。我強烈建議弄一道血槽——你不知道血槽是什么,對吧?”
“不知道”。
“好吧,反正你會有的。你看這樣行嗎?”
他盯著我,簡直像盯著月亮一樣?!拔蚁胍惺芬詠碜詈玫膭?,”他說,“如果有必要的話,我可以付更多的錢”。
有史以來最好的劍。愚蠢的是,我能把它做出來。如果我愿意費勁的話?;蛘呶铱梢越o他做一把普通的,然后告訴他這就是有史以來最好的劍,他又怎么可能會知道呢?世界上大概有10個人有資格評判,我絕對是其中之一。
而另一方面,我愛我的作品。這里有個年輕的傻瓜在說:放縱你自己吧,花我的錢。當然了,這件作品,這把劍本身將活躍一千年,名垂青史,備受景仰,而劍柄上會刻著我的名字。有史以來最好的,如果我不創(chuàng)造它,總有別人會,那把劍上可不會有我的名字。
我想了一會兒,然后傾身向前,用指尖又壓住兩枚金幣,把它們拽到我這邊來,就像犁頭犁過黏土,“行嗎?”
他聳聳肩,“你比較在行”。
我點點頭。“事實上”。我說著,又拿了第四枚金幣,他沒動彈,就好像完全不感興趣?!斑@只是為了鑄一把簡單的劍,”我說,“我不拋光,不雕,不鏤,不鑿,也不鑲嵌。我不會在劍柄上鑲寶石,因為它們會磨破你的手,還可能脫落。我甚至不會做劍鞘。你如果想要,可以稍后自己打扮它,不過那是你的事”。
“簡單的劍就很適合我”。他說。
有件事讓我很困惑。
關于貴族,我經驗豐富。而這一個——他的音調非常完美,所以我可以擔保他是貴族——就好像我認識了他一輩子一樣。他的服飾簡潔,質地精良,盡管保養(yǎng)得很好,但都很舊了;靴子不錯,不過我得說,它們大了一號,所以可能是繼承來的。五枚貝贊是一筆令人震驚的巨大財富,而我覺得這是他的全部財產。
“讓我猜猜,”我說,“你父親死了,你的長兄得到了房子和土地,而你只分到這五枚小金子。你接受了這必然的結果,但你滿心怨恨。你尋思著,要把賭注都壓在這有史以來最好的劍上,往前走,給自己開辟出一片天地,就像狐貍羅伯特或伯爾曼一樣。差不多是這樣嗎?”
微不可見的點頭,“差不多是這樣”。
“行,”我說,“某一類人,他們的錢很容易就沒了。如果你活得足夠久,從而積累一些理智,你就能用劍換到不止四枚金子,然后你可以買一座不錯的農場”。
他笑了,“那也不錯”。
我喜歡完全不在意我的無禮的人。
“我能旁觀嗎?”他問。
這個問題有可能讓你陷入大麻煩,這要取決于上下文。就比如你剛剛想到的男人和女人,而我答案通常是不能?!叭绻阆肟?,”我說,“能啊,為什么不能?你可以做個見證”。
他皺了皺眉,“這個詞用得很奇怪”。
“就像圣典里的先知,”我說,“當他把水變成酒,喚醒死者,或是從一棵燃燒的樹上吟誦出律法時,一定要有人在旁觀看,否則這么做還有什么好處?”
(后來我想起了自己說的這句話。)
現(xiàn)在他點頭了,“一個奇跡”。
“就是這個意思。不過奇跡是某種你預料不到的事”。
說說戰(zhàn)場。我們說到“戰(zhàn)場”時,就好像它是一個地點一樣。從北路離開佩里美狄亞,直至一個十字路口,向左轉,在下一個路口右轉,越過廢棄的舊磨坊,你不會錯過它的。講句公道話,一個國家有它自己的語言、風俗、特色民族服裝和特色美食。但就理論上說,每一場戰(zhàn)爭都是不同的,就像每一個人都是獨一無二的。每一場戰(zhàn)爭都有催生它的源頭,但它將按著自己的天性逐漸成長,并繁衍出自己的后代。我們將人類劃歸為族群——艾利安人、梅贊提亞人、羅金霍里特人——仿佛一百萬個截然不同的個體被團結成一個,就像我把一捆鐵棒絞在一起錘成一根一樣。當你置身事外觀賞戰(zhàn)爭時,它們看起來都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而當你置身其中時,他們又全都不一樣。退后300碼,你目之所及就是一個整體,即一支向你行進的軍隊。我們把這整體統(tǒng)稱為“敵人”,我們必須殺死這巨龍以獲得勝利并成為英雄。但等它來到我們身邊時,它就剝落成了個體,變成一個個獨立的人,揮舞著長矛向我們沖來,試圖傷害我們,極其恐怖,就和我們自己一樣。
我們談論著“這些戰(zhàn)爭”,但這里有個秘密。其實只有一場戰(zhàn)爭。它永不結束。它流動著,就像錘子下方白熱的金屬,它連接起上一場戰(zhàn)爭和下一場戰(zhàn)爭,形成一條連續(xù)的長帶。我的父親參加了戰(zhàn)爭,我參加過戰(zhàn)爭,我的兒子也將參加戰(zhàn)爭,他的兒子又將跟隨他的腳步,我們去的都是同一個地方。就像去波克波赫克一樣。我父親去那里時,他們還沒有推倒白廟,前門還是片空地。我去那里時,前門已是一個市場。等我兒子去時,他們可能已經在前門建起了大廈,但那地方依然是波克波赫克,而戰(zhàn)爭依然是戰(zhàn)爭。同樣的地方,同樣的語言和同樣的風土人情,只因當下關于英勇和痛苦的流行風尚而略有不同,而流行總是循環(huán)往復。我打仗那會兒,劍柄是彎曲的,劍首呈圓形或水滴形。而現(xiàn)在,我做的大都是垂直十字劍柄和香水瓶形劍首,它們在一百年前曾風行一時。流行無處不在。潮水來來去去,但海洋始終是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