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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醒悟
細(xì)竹簾遮擋的窗戶四周已微微泛白了。
天快要亮了。有五點多了吧。威一郎這么猜想著看了看床頭柜上的圓表,果然五點過十分了。
最近晚上睡得早,九點左右就上床了。所以,每天早上一到五點準(zhǔn)醒。
不過,他沒有馬上起床。
近來老是感覺想尿尿,三番兩次地起夜,然后上床接著睡。有時候很快就能睡著,也有的時候睡不著,漫無邊際地想心事。今天早上就是后一種情況。
威一郎再次將目光轉(zhuǎn)向開始透亮的窗戶。
緊挨著床邊有個細(xì)長的床頭柜,床頭柜那邊是一套桌椅——只比小學(xué)生用的稍大一號,再加上一個小書架,這僅有六榻榻米大的小屋已經(jīng)滿滿當(dāng)當(dāng)了。
這個公寓位于二子玉川,已經(jīng)住了快二十年了。搬來一年后,威一郎就開始在這個房間里睡覺了。
買這套房子時,正值泡沫經(jīng)濟的鼎盛時期,4LDK[1]要價五千五百萬,并不便宜??紤]到屬于世田谷區(qū)的范圍,三十分鐘就能到市中心,上班很方便,他覺得還算物有所值。
誰料想,后來樓市價格下來了,到底還是買貴了,他挺后悔,好在房貸已在三年前還清。
總之,住了將近二十年,房子才變成自己的。周邊是幽靜的住宅區(qū),住著倒沒有什么讓他不滿意的。只是自己在一流廣告代理公司的營銷部任職,工作非常繁忙,經(jīng)常早出晚歸的,回家也就是睡睡覺。
剛搬來的時候,他還和妻子在里面的臥室睡覺,僅過了一年就挪到這間屋里來了。借口是自己經(jīng)常深夜喝了酒回來,還要看電視啦、夜里又打鼾啦等,怕影響妻子睡覺。
雖說這是威一郎單方面的理由,但妻子并無異議,很爽快地同意了。
從那以后,這個房間就成了他的臥室,內(nèi)衣、襪子等放在哪兒都是自己說了算,對此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只是早上迷迷糊糊睡醒了之后,還是一時適應(yīng)不了。
今天早上一醒來,他就趕緊看表,想要起床去上班,但馬上又意識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哪兒都不用去了。
“還可以接著睡啊。”他告訴自己,又閉上了眼睛。
可還是睡不踏實,他又睜開眼睛,對著開始放亮的窗戶自言自語道:
“今天去哪兒呢?”
威一郎從廣告業(yè)界的大公司退休是在一年半以前。
確切地說,是去年二月十二日——他的生日,滿六十歲的時候退休的。
退休一事完全是按公司的規(guī)定,沒什么可不滿的,或者應(yīng)該說是求之不得的。
當(dāng)然,退休之際,威一郎也有自己對退休生活的設(shè)想。
自大學(xué)畢業(yè)三十八年來,自己一直是只知道埋頭工作。其中自然有苦也有樂,但總歸一句話,自己是不知疲倦地,將全身心都投在工作上。
所以,首先要好好休息休息。他打算先充分休息個一年半載,讀一直沒有時間讀的書,或者去看看電影、戲劇等。
此外,還想找個女人談?wù)剳賽?。?dāng)然,以前他并非沒有喜歡的女人,但多是風(fēng)塵女子,跟她們談情說愛,總也擺脫不了還在為公司工作的感覺,不夠自在。
退休以后,就不必在意周圍人的目光了,可以徹底放開談一場自由而純粹的戀愛。
他還打算抽時間去旅游旅游。這二十年來自己就像個工作狂一樣,從來沒有悠閑地出去玩兒過。所以,一定要去九州或北海道這樣遠(yuǎn)一些的地方盡興一游。
迄今為止,夫婦倆幾乎沒有一起出門旅游過,估計妻子肯定會高興的。
隨便一想,就是這么一大堆想要做的事,仿佛多少時間都不夠他用似的。
“好啊。從今往后,時間都屬于我自己支配了?!?
面向著未來,威一郎的心開始驛動了。
然而退休以后,現(xiàn)實與他所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最讓威一郎沒有想到的是,每天早上起來后無事可干。
他以前一直是忙里偷閑地做自己喜歡的事。
因此,他認(rèn)為退休以后也是如此。總會有些雜七雜八的事情要干,所以需要抽時間做那些以前自己沒空做的事情。
誰知,一旦退休,從早上睜開眼到晚上睡覺,全都是沒有什么可安排的空閑,哪里還需要抽什么時間,所有時間都是閑暇。
這種狀況是他始料未及的。
以前,他是一睜眼就立刻起床刷牙洗臉,刮胡子,梳理頭發(fā)。起床后不用十幾分鐘便已是西服革履,在客廳一邊喝菜汁,一邊看報紙了。
他經(jīng)常頭天晚上喝酒喝到深夜,所以第二天早上沒有什么食欲。
等他差不多看完報紙的時候,妻子會起床給他泡茶,夫妻之間的必要交談基本都在這個時間。
比如兒子哲也從家里搬出去,住進了公司宿舍的事?;蛘吲畠好兰驯蝗毡緲蚰沁叺墓竟陀玫氖碌鹊?,也都是在這個時間從妻子嘴里知道的。
不過,大多數(shù)時間夫妻倆沒有特別可說的。他站起來說一句“我走了”,妻子便把他送到玄關(guān),這已成了習(xí)慣。
在大門口,有時妻子會問他:“今天晚上回來晚嗎?”
他每天都回來得很晚,后來,妻子大概是習(xí)慣了,什么也不再問了。
就這樣,他早上一心只想著去公司上班,沒有閑工夫想其他的。
現(xiàn)在可就大不一樣了。
由于沒班可上,也就不用出門,一直睡到中午也沒人管你,完全是隨心所欲。這正是因退休而獲得的最大自由。
這種閑適變成了痛苦,是退休半年以后的事。
因為不去公司,威一郎在家的時間自然多了起來。有時候從早到晚都待在家里。這自然是很舒服的,不過,和妻子在一起的時間也相應(yīng)多起來。
如意算盤落空也是由此開始的。
到現(xiàn)在為止,威一郎一直以為自己在家里的時間增多了,妻子會高興的。沒退休的時候,自己作為丈夫幾乎在家里待不住,從沒有和妻子好好聊過天,好好吃過飯?,F(xiàn)在退休了,兩個人之間的關(guān)系會變得更加親密更加和睦才是。
可是,現(xiàn)實卻朝著相反的方向發(fā)展。
說實話,一直以來,威一郎對妻子的生活可以說是完全不了解。他以為,專職主婦嘛,每天除了買東西或出去辦事之外,基本上都會待在家里。
然而,在家里待的時間多起來后他才知道,妻子其實經(jīng)常出門。威一郎早出晚歸不在家,兩個孩子都已長大成人,不再需要照顧他們了。所以,妻子白天也會出去兩三個小時,有時候五六個小時才回來。
問她去哪兒了,她就說什么去遛狗啦,和朋友去購物啦,要不就是去練瑜伽啦,去上幾年前開始的水彩畫班啦,或者看電影、看戲等等,日程排得相當(dāng)滿。而且,每次都和朋友在外面吃飯。
“怎么又出去?。俊?
他忍不住發(fā)了句牢騷,妻子卻沒有一點兒歉意地說:“就出去一會兒?!?
“莫非她外面有人……”他不是沒這么想過,隨即又否定了,都五十歲過半的女人了,哪里還有男人會喜歡啊。
以前就算了,現(xiàn)在丈夫退休了,幾乎每天都在家里,妻子難道不應(yīng)該盡量待在家里嗎?
威一郎越來越不滿,終于發(fā)了幾句牢騷。
“我該做的家務(wù)都做完了,出去怎么了?”妻子根本不予理睬。
問她“什么時候回來”也總是回答得含含糊糊的,“大概五點來鐘吧”。
從早上十點出門,直到下午五點才回來,她到底都干了些什么呢?出去的時間也未免太長了。最要緊的是,自己的午飯和晚飯怎么辦呢?他要是問的話,妻子就說:“冰箱里有意大利面和沙拉,午飯用微波爐把面條加熱一下吃好了。”
“晚飯呢?”
“我回來以后做?!?
可是,等她五點才回來做的話,幾點才能吃上呢?
“拜托你早點回來好不好?!?
他不客氣地說道。妻子便不耐煩地回應(yīng)說“好的,好的”。
這樣的對話重復(fù)多次后,洋子忍無可忍似的對他說:
“我每次出門的時候,你都要問我‘去哪兒?'‘什么時候回來?',能不能別老這么問呢?”
“可是,你出門,我自然得問問去哪兒呀?!?
威一郎一反駁,旁邊的女兒美佳便插嘴道:
“爸爸,多少給媽媽一點自由吧。”
“我也沒有束縛她呀。她說要出門,我只是問問去哪兒,幾點回來。”
“可媽媽覺得心里不舒服啊?!?
“什么……”
威一郎不禁提高了嗓門。真是豈有此理。這么說,我就該任憑妻子想幾點回來就幾點回來,不能過問嗎?
“你不要插嘴?!?
他忍不住吼了一聲,氣得扭頭回自己房間去了。
不過,這件事也說明了,退休后,自己在妻子和女兒眼里,成了個多余的存在。
就算退了休,不再拿工資回家,她們也不至于這么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吧。
他氣咻咻地抱著胳膊坐在椅子上的時候,女兒輕手輕腳地走了進來。
“爸爸,對不起。”
聽女兒這么說,他抬頭朝她看了看。女兒開導(dǎo)他說:
“其實媽媽也不容易啊。以前爸爸整天不在家,媽媽老是自己一個人在家里,為了解悶,才開始培養(yǎng)了一些興趣愛好?,F(xiàn)在,你突然間不讓媽媽去了,多可憐哪。”
聽女兒的口吻,仿佛媽媽變得這么愛往外跑,完全是他一手造成的似的。
“與其不讓媽媽出去,倒是爸爸多出去走走才好。那樣一來,就不會對媽媽說三道四了。”
可是,上哪兒去呢?威一郎沉思起來,女兒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道:
“媽媽最近都有點神經(jīng)過敏了?!?
“神經(jīng)過敏?”
“是啊。爸爸現(xiàn)在不是天天都在家里待著嗎?而且每次媽媽出門的時候,爸爸都要問她去哪兒,什么時候回來,她覺得簡直就跟被人監(jiān)視一樣。”
倒回二三十年前,每天早上威一郎去上班的時候,妻子也都是這么問他的:
“今天晚上去哪兒?幾點回來?”
威一郎每次都覺得很煩,回答起來也是含糊其詞的。
可現(xiàn)在完全掉了個個兒,輪到他盤問起妻子來了。
“就算是為了媽媽,爸爸也不要老是悶在家里,出去轉(zhuǎn)轉(zhuǎn)吧。”
二十五歲的女兒,用憐憫的眼神注視著他。
威一郎恍恍惚惚地躺著,既沒有睡著,也沒有完全清醒。再次睜開眼睛時已經(jīng)七點半了。躺在床上看完NHK等臺的政治相關(guān)報道后,他下了床,思考著今天去哪兒。
現(xiàn)在開始洗臉,吃完早點出門的話,剛好九點多。
這個時間段電車?yán)锉容^空,中途經(jīng)常會有座。
今天上午,威一郎初步考慮的去處是商場。商場這種地方,不管什么時候進去,別人也不會見怪。
幸好澀谷有好幾家大商場,從車站走不了幾步遠(yuǎn),就有家十點開門的商場。
剛開門時進去的顧客,會受到店員們的夾道歡迎。
明明知道這是商場的銷售策略,他也不會覺得不快。
況且已經(jīng)好久沒有人向自己鞠躬了。
回想在公司里的時候,他已經(jīng)習(xí)慣別人給自己鞠躬了。早上去公司,無論他是走進公司大門,還是進電梯,不管走到哪兒,幾乎所有人看見威一郎,都會停住腳步向他行禮。
那時候,他覺得別人給他鞠躬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情,可現(xiàn)在當(dāng)有人給自己鞠躬時,反倒會覺得有些緊張慌亂。
不過,別人給自己鞠躬,畢竟不是一件讓人覺得不舒服的事。
上午去的地方總算想好了,威一郎吃完了早餐的面包和沙拉,站了起來。
“我出去了。”
他沒說去什么地方,妻子也沒問他去哪兒,送他到玄關(guān)。
“幾點回來?”
“這個嘛,五點左右吧。你呢?”
“我今天去做瑜伽,傍晚去看哲也?!?
看樣子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去看住在川崎工廠附近的公司宿舍里的兒子。
“那,晚飯呢?”
“我和哲也一起吃了回來。你的晚飯我會給你做好。”
不會又是吃冰箱里的東西吧。威一郎厭煩地問道:
“哲也怎么了?”
“也沒怎么。只是幫他打掃打掃房間,實在太臟了。還有,他說想讓我看看他新買的地毯?!?
妻子惦記著獨生子,約莫半個月就會去看他一次。
威一郎也懶得再問什么,默默地走出了家門。
今天他穿著銀灰色褲子和白色短袖衫,外套一件駝色外衣。正是盛夏時節(jié),應(yīng)該用不著穿外套,無奈多年來養(yǎng)成的習(xí)慣,好像出門就離不開外套似的。他左肩背了個挎包,里面裝著錢包、本子、筆和扇子。
由于最近會經(jīng)常出門,他覺得還是買張到澀谷的月票比較劃算,可是買了以后,就變成每天必須得出一趟門似的,因而又有點拿不定主意。
他坐電梯下到一樓,走到公寓門口時,遇見了正在布置布告欄的管理人。
威一郎估計這個男人和自己年紀(jì)差不多。不知他怎么知道威一郎退休的,有一次,他竟對威一郎說:“工作這么多年,您辛苦了。”
估計是妻子告訴他的。從那以后,管理人就經(jīng)常跟他打招呼。今天也問了句“您出去嗎?”。
往外走當(dāng)然是出門了,可他自己卻有點疑心生暗鬼,覺著自己出去瞎轉(zhuǎn)悠已被對方看穿了似的。
他只是“啊……”地輕輕點點頭,就走出了公寓,朝車站走去。
這一帶離多摩川很近,走到堤壩附近,清澈的河流帶來的涼風(fēng)拂面而來,令人感覺十分舒坦。
威一郎沿著車水馬龍的馬路朝堤壩相反方向的車站走去,買了車票走進站臺。
以前上班的時候,他站在這個站臺上的時間比現(xiàn)在要早兩個小時。盡管電車?yán)飻D得滿滿的,根本沒有可能坐下,不過,當(dāng)自己站在擠得像沙丁魚罐頭般的車?yán)锶ス緯r,心情也會隨之興奮起來。
相比之下,現(xiàn)在一上車,靠邊上的老年專座空著一個位子,他雖然坐了下來,卻感覺不怎么自在。
能夠坐下自然值得慶幸,可是他突然發(fā)覺自己老了,而且,周圍人對此的習(xí)以為常更使他不安。
總之,這個時間,車?yán)镆呀?jīng)看不見在第一線工作的上班族了,大多是自由職業(yè)者或?qū)W生,以及上了年紀(jì)的婦女。
如此說來,自己也加入這些人的行列來了嗎?他看著車?yán)锏娜耍瓦@么想著的工夫,車已經(jīng)到了澀谷。
他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搶先下車,忽然覺得不對勁,趕忙對自己說,你又沒有地方可去,下車著什么急。
于是,他又坐了片刻才站起來下了電車。
他夾在比早高峰時少得多的人流里,朝檢票口走,一邊思考著去哪兒呢?
他再次看了看表,已經(jīng)十點了,便朝著十字路口對面的商場走去。
他以為這個時間沒什么人呢,沒想到澀谷早已是熙熙攘攘了。而且差不多都是年輕人和女性,這些人要去哪兒呢?威一郎受好奇心的驅(qū)使,跟著人們走過十字路口,來到了距離車站五十米遠(yuǎn)的商場。
他站在商場入口朝里面張望。確認(rèn)了夾道站著兩排迎接客人的店員之后,才走進了商場。
頓時響起了一片“歡迎光臨”的問候聲,齊刷刷地站在左右兩邊的店員們立刻向他鞠躬,笑臉相迎。
畢竟是剛開門,店里幾乎沒有什么顧客,反倒顯得各個柜臺迎接客人的店員特別多。威一郎在他們的熱情迎接中,一邊輕輕點著頭,一邊朝扶梯走去。
這個商場的領(lǐng)帶柜臺在四層的紳士用品賣場里,威一郎來過好幾次,熟悉得很。
去那里的話,有年輕的女店員接待,不管問什么,都會有問必答。只要是面對客人,她們就不會露出不耐煩的表情。
一瞬間,威一郎為自己卑劣的企圖暗自驚訝,但還是去了四層。
“歡迎光臨?!?
四層的領(lǐng)帶柜臺果然有幾位女店員熱情地迎接他。威一郎沖她們微微點了點頭,先在最近的一個柜臺停住了腳步。
說實話,今天他壓根兒就沒有在這兒買領(lǐng)帶的打算。自己買的加上別人送的,領(lǐng)帶已經(jīng)足夠多了,再說這大夏天的更沒有必要添置了。
比起買領(lǐng)帶來,他這會兒更想跟年輕女性近距離說說話。
威一郎先拿起一條藏青色花格領(lǐng)帶端詳起來。
一位身材苗條的女店員馬上走過來,問道:“您覺得這條怎么樣?”威一郎立刻聞到了一股清爽的檸檬香,他點點頭,又拿起旁邊一條紅色的來。
這些領(lǐng)帶都有點花哨,而且對于喜歡寬領(lǐng)帶的威一郎來說,偏窄了一些。
威一郎這么一說,女店員馬上點著頭回答:“這邊都是適合年輕人戴的,所以比較窄?!?
原來是這么回事,威一郎突然想到了兒子哲也,但他馬上往右邊的柜臺挪了幾步。
這個柜臺陳列的領(lǐng)帶都標(biāo)著外文名牌,價格也很昂貴。
威一郎拿起一條花色淡雅偏藍(lán)色的領(lǐng)帶時,女店員又告訴他:
“這是目前流行的Earth color?!?
“Earth color?”
“對。意思是關(guān)愛地球的顏色?!?
難道環(huán)保意識已經(jīng)波及領(lǐng)帶的圖案和顏色了嗎?威一郎將它輕輕放在胸前比畫了一下,她馬上給他拿來了鏡子。
“這條很適合您戴啊。”
威一郎聽了不禁看了一下標(biāo)簽,一萬八千日元。他原本就沒打算買,況且每個月只有五萬日元的零花錢,也不可能買。
“是嗎……”
威一郎含混地回答后,又移動到旁邊的柜臺去了,女店員沒有說話,目光一直追隨著他。
這樣只看不買,想必她也猜得出他沒有買的意思。
以前他在別的商場買領(lǐng)帶時,也看到過六十歲上下的男人沒完沒了地跟女店員問這問那的,對方只是點頭應(yīng)付著,似乎也無可奈何。
看來,自己也差不多該走了。
“好,下次見吧……”
威一郎這么一說,女店員沉穩(wěn)地輕輕點點頭,鞠了一躬。
莫非從一開始,她就看出自己是不買東西的顧客了,還是后來發(fā)覺的呢?
威一郎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什么難堪的事似的,灰溜溜地離開領(lǐng)帶柜臺,登上了下行的扶梯。
現(xiàn)在去哪兒呢?看看手表,剛過十一點。坐在扶梯旁的椅子上,威一郎又琢磨起來。
現(xiàn)在可以去的地方只有圖書館或者多特倫咖啡屋。在這兩個地方待多長時間都不會被轟出來。
可是他不想喝咖啡,再說咖啡屋里的椅子又小又硬坐著也不舒服。
相比之下,還是去圖書館比較合適。
一大早,自己就為了去哪兒待著煞費苦心,也太慘了點兒。
在公司上班的時候,他做夢也想不到自己會有這么一天。
那時候他每天都忙于工作,一直期盼著能夠拋開工作,好好放松一下,哪怕一天也好。他夢想著有朝一日可以優(yōu)哉游哉地歇上一天,那該有多幸福啊。
誰料想,一退休,閑暇就如同噩夢一般壓在了自己身上。
得好好思考一下怎么享受這些閑暇才行啊。威一郎把皮包放在腿上思索著。
好容易有了閑暇,學(xué)點什么新東西好不好呢?比如說,學(xué)生時代選修的,卻一直沒有機會用上的法語,或者通讀一遍因負(fù)責(zé)公司廣告,從出版社得到的一套作品集等等。
不過,這些事情只能加深興趣愛好,并沒有什么實用價值可言。
還不如妻子選的那些瑜伽、游泳之類的呢。不但對身體有好處,還能保持年輕。
轉(zhuǎn)念一想,自己又沒有工作,鍛煉身體干什么用啊。
“其實也不用著急嘛?!蓖焕蓪ψ约赫f著,把腿上的皮包挎到肩上,慢慢站了起來。
看來以后可以消磨時間的地方,也只有圖書館了。
以前,自己一直去世田谷和澀谷的圖書館看書,從這里去澀谷的圖書館要近得多。
威一郎走出商場,返回車站,坐山手線在原宿下車,從竹下口出來。圖書館位于左邊的東鄉(xiāng)神社前邊。
圖書館可隨便進出,如果想借書,就得辦理借書證,辦證時需要身份證件。
威一郎先從一樓的前臺走進了左邊的閱覽室。
已經(jīng)有幾個人在看報紙和雜志了,幾乎是清一色的老年男性。他們不會也是沒地方去,來這兒打發(fā)時間的吧?
威一郎本打算在這里看看報紙,可是又不愿意被看作和他們一樣,便繼續(xù)往里面走,進了書庫。
各種各樣的書擺滿了書架。他也沒有特別想要看的書。雖說只為了消磨時間,可也不能因此去借那些沒有興趣的書。
毫無疑問,現(xiàn)在他一點兒也不想看和公司業(yè)務(wù)有關(guān)系的廣告類書籍。
不如看看有關(guān)老年人生活方式和養(yǎng)生類的讀物吧。他這么想著在書架上尋找時,一本《年代論》映入了他的眼簾。
說起來,威一郎屬于被稱作“團塊一代”這個年齡段的人。
他立刻借了這本書,在閱覽室最里面靠窗戶的座位上坐了下來。
這里照樣是老年男性居多。坐在他斜對面的一位五十多歲的女性正翻看著一本厚厚的書,好像在查閱什么。其他的男性雖然在看書,也只是在瀏覽,不像在認(rèn)真看。
威一郎在長方形條桌的最邊上坐下,打開了書。
目錄上是按照“戰(zhàn)前”“戰(zhàn)中”“戰(zhàn)后”來劃分的。在“越平聯(lián)”[2]“全共斗”[3]等字眼后面,出現(xiàn)了“團塊一代”的小標(biāo)題。
翻到那頁一看,里面介紹了“團塊一代”的由來以及這一代人的特征。
“戰(zhàn)后,出生人口從昭和22年(1947年)以后,連續(xù)六年每年都超過二百萬人,其中出生率最高的是昭和22至24年出生的人,被稱為‘團塊一代’?!?
“平成19年,這些人是58至60歲,共有將近700萬人,占總?cè)丝诘?%以上?!?
下面還寫了這一代人所受到的生活壓力。
“他們就職于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后期,緊接著遭遇了石油危機和物價飛漲,由于同時期進公司的人數(shù)多,競爭異常激烈。但隨著日本經(jīng)濟的發(fā)展,作為企業(yè)斗士大多過著衣食無憂的生活。四十歲前后的盛年時期,又經(jīng)歷了所謂的泡沫經(jīng)濟。泡沫破裂后,成了企業(yè)裁員的目標(biāo)。而到了五十歲時,又要應(yīng)對正規(guī)化了的職場IT化?!?
寫得真對呀,就是這么回事。威一郎繼續(xù)看下去。
“他們小學(xué)、中學(xué)、高中就讀于擁擠的臨時教室。好不容易通過了殘酷的高考地獄進入大學(xué)后,又在大學(xué)里經(jīng)歷了學(xué)生運動。在高速發(fā)展期后的物質(zhì)豐富的時代結(jié)婚(戀愛結(jié)婚增加、專職主婦普遍化)。組建家庭時期引領(lǐng)消費,造成了3C[4]等耐用消費需求(新式家庭)。因泡沫前后購買私人住房,泡沫破裂后遭遇還貸的沉重壓力,并且為子女教育費的重負(fù)而奔忙?!?
看到這里,威一郎使勁點著頭:“真是一點不假?!?
上述內(nèi)容與他經(jīng)歷的事情完全相符,讓他深有同感。但轉(zhuǎn)念一想,“那么,現(xiàn)在又怎么樣呢?”。
拼死拼活干到現(xiàn)在,得到的僅僅是退休這個現(xiàn)實罷了。
“我該怎樣度過今后的日子呢?這不是更需要面對的難題嗎?”
威一郎沉思起來。無意間扭頭往旁邊一看,一個男人正伏在桌上睡覺,剛才看他就顯得百無聊賴的。在他的頭頂上方,正好掛著一塊“請不要在看書時睡覺”的提示牌。
大概他也是退了休,無處可去,感到特別孤獨吧。
他每天也是獨自一個人四處閑逛吧。
一瞬間,威一郎腦海里浮現(xiàn)出了“孤舟”這個詞,然后,又埋下頭繼續(xù)看起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