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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歸京

有澤迪子從紫野的住處趕到新干線京都車站時,已經(jīng)是晚上七點(diǎn)十分。雖說已經(jīng)是四月中旬,白晝漸漸變長,但一過七點(diǎn),天色就變得昏暗,站前的霓虹燈已經(jīng)閃爍起各色彩光。

迪子在車站大廳里筆直地向左走去,在旅客出口處抬頭查看列車的到達(dá)時刻表。

特快列車“光—71號”的到站時間是七點(diǎn)二十三分,迪子看了看時間,就站到車站的玻璃幕墻邊,眺望京都的夜景。

與豪華的新干線車站相比,站前的建筑看起來非常簡陋,遠(yuǎn)不如車站氣派。盡管迪子的目光看著那些建筑物,她的心思卻完全在另一個地方。

再過一會兒,阿久津恭造將會從檢票口走出來,他會擺著手沖迪子打招呼,待他走近,他們便開始說話。如果他還餓著肚子,就先去吃飯,然后去旅館。也許會去南禪寺一帶的旅館,如果迪子提議的話,他們便會去山科附近那綠樹花叢中的旅館。到了旅館,女服務(wù)員一離開,阿久津便會迫不及待地狂吻迪子?,F(xiàn)在離那一刻還有不到一個小時的時間。至少一個小時以后,迪子就會躺在阿久津懷里。

車站里來來往往的行人有很多,但沒有人知道這個剛剛二十四歲、體態(tài)嬌小、神思恍惚的年輕女人,正在為馬上要見到心愛的男人而渾身燥熱。

迪子又看了下檢票口,時鐘顯示是七點(diǎn)二十分。不一會兒,廣播便播報(bào)起“光—71號”到達(dá)的信息。

來接站的人立刻聚攏到出站檢票口處,漸漸形成一堵人墻。迪子特意站到人墻后面。她不想讓阿久津看到她翹首以盼的樣子,她想先發(fā)現(xiàn)阿久津,然后裝作沒有看見的樣子,等著阿久津奔上前來。

從“光—71號”下車的乘客陸陸續(xù)續(xù)地走出檢票口,他們幾乎都有些疲憊,臉上帶著度完周末后的滿足和些許失望。

迪子一直在出站的人群里尋找阿久津的身影,出站的人太多,她擔(dān)心自己看不到阿久津,就改變了剛才的想法,往前走了走。

她走到檢票口前面時,出站的人已經(jīng)越來越少,她開始不安起來。

阿久津三天前離開京都時,說過肯定乘坐這趟列車回來。如果時間有變動,他應(yīng)該事先打個電話來的。迪子今天就怕情況有變,還特地在家里待了一整天,但并沒有接到阿久津的電話。

她踮起腳朝里面的站臺望去,還沒出站的大多數(shù)是帶孩子的乘客和行動不靈便的老人。阿久津只帶著一個旅行包,下車?yán)響?yīng)更加輕便和快捷。

奇怪……

迪子將目光從站臺移回出站大廳里,心想:也許是剛才太多人出站她沒看到阿久津,她只好回到一開始站的位置。這時,一位男子筆直地朝她這邊走來。

他穿著灰色西服,提著褐色的旅行包。沒錯,正是阿久津!

迪子頓時松了一口氣,又稍稍有些不悅。按理說見到了阿久津就不應(yīng)該有牢騷,但她又對這樣的見面方式不滿意。

“我來了?!卑⒕媒虻脑捄翢o歉意。

“你從哪里下車的?”

“出口只有這一個吧?”阿久津回頭看看幾乎沒人的檢票口。

“我一直就待在這里!”

“我知道。”

“那你怎么從那邊過來?”

“我和國立醫(yī)院的守屋在一起?!?

“守屋先生……”

迪子慌忙掃視一下四周,卻沒有看見守屋的人影。

“我在東京上車時,無意中看見守屋坐在我前面,所以路上就和他聊天,還不算寂寞。下車時我還在擔(dān)心守屋看到你?!?

“守屋先生沒有發(fā)現(xiàn)我?”

“你站在檢票口右側(cè),所以我們就從左側(cè)出來,然后就分開了。”

阿久津和守屋是西京藥科大學(xué)的同級生,今年都是三十五歲,兩人都有藥劑師證書,卻都沒有獨(dú)立行醫(yī)。阿久津在大學(xué)的研究室當(dāng)輸血中心化驗(yàn)部部長,守屋是國立醫(yī)院的輸血部部長。兩人既是大學(xué)同學(xué),又都在國家機(jī)構(gòu)工作,因此關(guān)系很是密切。他們都去參加了在東京召開的學(xué)術(shù)會議,然后又在回京都的火車上相遇。

迪子也畢業(yè)于西京藥科大學(xué),她在阿久津的手下工作,任化驗(yàn)技師,所以守屋認(rèn)識她。在守屋來輸血中心接阿久津、和阿久津一起親熱地出去喝酒的時候,迪子還對男性朋友之間竟然可以如此親密無間感到不解,進(jìn)而產(chǎn)生了一種妒意。

“開會的人今天都回來了,咱們?nèi)ツ睦铮俊卑⒕媒蛱嶂眯邪?,朝著與車站出口相反的方向走去,“守屋大概還在那邊的出租汽車站里。我借口有點(diǎn)事才跟他分開的,要是被他撞見就不妙了。要不我們?nèi)タХ瑞^喝點(diǎn)東西再走吧?!?

也許是旅行包很沉的緣故,阿久津?qū)⒙眯邪鼜挠沂謸Q到左手。

“你吃晚飯了嗎?”

“和守屋在火車上吃過了。你還沒吃吧?”

“我在家里吃過后才來的。”

“你從家里直接來的?”

“是的,怎么了?”

“沒什么……”阿久津瞬間結(jié)巴了,但他隨即問道,“星期天晚上,你一般不是很難出門嗎?”

“我說要去宇治的朋友那里才出來的。”

“宇治……”

“嗯,你覺得奇怪?”

阿久津只顧走著,沒有回答。他們走到大廳的盡頭,那里設(shè)有飯店和咖啡館。兩人在咖啡館里面對面地坐下。雖然已經(jīng)是晚上,咖啡館里還是擠滿了候車的乘客,十分嘈雜。

“東京的會開得怎么樣?”

“盛況空前,大家提出了不少問題。”

阿久津在這次會上發(fā)表的是一篇題為“關(guān)于一例后天性B型血液”的論文。

這篇論文的發(fā)表還有迪子的功勞。她在化驗(yàn)一位結(jié)腸癌患者的血型時發(fā)現(xiàn)了一些特殊情況。那位男性患者五十五歲,以前一直是A型血,但是迪子化驗(yàn)后發(fā)現(xiàn),他的血液對抗A血清和抗B血清都出現(xiàn)凝集反應(yīng)。如果是A型血,應(yīng)該只對抗A血清出現(xiàn)凝集反應(yīng)。迪子覺得奇怪,便將這例奇特的血型向阿久津作了匯報(bào)。阿久津親自重新進(jìn)行檢測,發(fā)現(xiàn)這是一例后天性血型變異的案例,它的原因,據(jù)阿久津推測可能是癌癥所致。

對論文從各方面進(jìn)行考證和整理的是阿久津,但最初提出疑問的是迪子,因此盡管論文的發(fā)表者是阿久津,但作為共同研究者,論文也署上了迪子的名字。

“有人提出會不會是先天性B型的亞型,但經(jīng)過血緣調(diào)查,這一點(diǎn)已經(jīng)被否定了,所以沒有問題?!?

“幸虧預(yù)先調(diào)查了一下?!?

興許是渴得厲害,阿久津一口氣將涼開水喝完了。

“在與癌癥的關(guān)系方面,怎么樣?”

“假設(shè)血型變型是由癌癥所致,就能成為癌癥早期診斷的有力證據(jù)。但很多人認(rèn)為,這樣的實(shí)例很少,光靠這點(diǎn)還不能得出結(jié)論。”

“太遺憾了。”

“光靠一個病例不能說明問題,好在守屋那里也有一例。他也知道一名癌癥患者血球凝集反應(yīng)出現(xiàn)后天性變異的病例。”

迪子啜了一口送上來的咖啡,望著阿久津。盡管現(xiàn)在和她之前想象的情形多少有些不一樣,但對她來說,和阿久津交流大家對論文的意見,一點(diǎn)也不亞于躺在阿久津的懷抱里獲得愛撫。

“守屋說的是直腸癌,但據(jù)其他化驗(yàn)過肺癌患者血型的醫(yī)生說,他們沒有遇到過這種類型的變異病例。”

“就是說,是由于癌癥的不同種類而出現(xiàn)不同的變型?”一談到工作,迪子的措辭就會很自然地一本正經(jīng)起來。

“也有人提出,說從只出現(xiàn)在腸癌患者中的情況來看,會不會和腸內(nèi)細(xì)菌有關(guān)?不過,無論是我們的病例,還是守屋的病例,患者都是在病情相當(dāng)嚴(yán)重、已經(jīng)進(jìn)入癌癥末期時才發(fā)現(xiàn)血型變了的,所以說它馬上能夠用于早期診斷,也許還為時過早。”

“不過,如果在早期的癌癥患者中再稍稍擴(kuò)大些范圍進(jìn)行調(diào)查,也許能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變異的血型。”

“也許能發(fā)現(xiàn),但是要找到癌癥早期的患者很難?!?

“我們是輸血中心,不是醫(yī)院,所以要進(jìn)行那樣的研究,條件不太有利。”

“可是大家對論文的評價非常高,都說很有啟發(fā)?!?

“那就好?!?

“都是因?yàn)橛心恪!?

“這……”迪子又啜了一口咖啡。

“守屋聽說共同研究者是有澤迪子,便問我是不是那個工作很出色的漂亮女人?!?

“取笑我們?”

“不,是真的。這小子裝作不屑一顧的樣子,其實(shí)卻看得很仔細(xì)。不過,他根本不知道我們的事,會上也沒有人知道我們的事。”阿久津掐滅香煙,站起身,“差不多了,走吧?!?

“你家里沒問題?”

阿久津沒有做出明確的回答,便向收銀臺走去。

車站出口處擠滿了等車的人,有個人揮動著小旗指揮,人們便簇?fù)碓谛∑斓暮筮?。兩人繞過他們走出車站。出租汽車站里等車的乘客已經(jīng)排了二三十米長的隊(duì),但可能是星期天晚上的緣故,空車一輛接一輛地駛上來,守屋的人影早已不見了。兩人等了不到五分鐘,便坐上了出租車。

“去南禪寺?!卑⒕媒蛞簧宪嚲蛯λ緳C(jī)說。

司機(jī)點(diǎn)了點(diǎn)頭,發(fā)動了汽車。

駛出八條口,翻過立交橋便是鹽小路,出租車在鹽小路右拐向東開去。因?yàn)槭切瞧谔欤稚系穆窡糸_得不多。迪子望著車窗外幽暗的圍墻,輕聲說道:“我想去山科,上次不是去過嗎?那個地方安靜。”

一個月前,迪子曾跟阿久津去過山科的旅館。那里的旅館深居在東山一隅,遠(yuǎn)離喧囂的街道。南禪寺一帶也有幾家為情侶開設(shè)的旅館,其中的K旅館,兩人已經(jīng)去過好幾次了,迪子一年前第一次接受阿久津的求歡,就是在那家旅館。對迪子來說,那是一家令人懷念并十分熟悉的旅館。但是,南禪寺離市區(qū)近,如果是平時不打算過夜的話,兩人去那里,然后分手,去那里是最佳的選擇。但是今天是迪子一開始就與阿久津約好了要一起過夜的。

阿久津開會回來,先不回家,兩人悠然地住上一夜,這與其說是迪子央求的,不如說是阿久津自己提出來的。他如何向妻子解釋,這不是迪子要管的事,她只要能獨(dú)占阿久津一夜,就心滿意足了。

從送阿久津去參加會議時起,迪子就在想,兩人同歡的一夜來之不易,所以她想去山科這樣浪漫的地方度過。

“可是……”阿久津欲言又止,“可是,已經(jīng)到五條大街了?!?

出租車在河原町大街上向北駛?cè)ィ献涌梢钥吹杰嚽胺轿鍡l大街那寬闊的馬路,以及車右側(cè)京阪線的車站。要是去山科,就必須在這時候?qū)λ緳C(jī)說了。

“去南禪寺也行的?!卑⒕媒蛘f道。

“那里靠近馬路,太吵了?!?

阿久津抱著手臂望著窗外思索著。一群女學(xué)生在紅綠燈前等著過馬路。汽車在她們面前一個大轉(zhuǎn)彎,穿過五條大街。

“今天你打算在旅館住一夜?”

“是,不是說好的嗎?你不住了?”

道路很快暗了下去,路邊有許多低矮的房子。阿久津臉上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談開會時的那股興奮勁兒。

“今天碰到守屋,所以……”

“碰到守屋又怎么樣?是怕夫人知道吧?”

迪子看著前方,任憑車窗外吹來的風(fēng)撩撥她的頭發(fā)。車外的景物在迅速地向后退去。一到晚上,景色就會變得很單調(diào)。出租車此時已徑直駛?cè)胨臈l大街。

也許是夜空里有云的緣故,月亮消隱了。在街燈的照射下,路邊的柳樹投下一片密密的影子。阿久津看著黑黢黢的樹影,輕輕嘀咕道:“沒什么好怕的。”

“不是怕夫人又是什么?”迪子反唇相譏。

須臾,阿久津說道:“今晚不住旅館,以后還有機(jī)會,下個星期六怎么樣?要是星期六,第二天休息,可以玩得盡興?!?

“不行!”迪子的聲音雖低卻很堅(jiān)決,“我非要今晚不可!”

“別太任性了。”

“你才任性!”迪子的嗓門兒不由得大起來。

也許擔(dān)心兩人的談話被司機(jī)聽見,阿久津用責(zé)怪的目光望著迪子。

車內(nèi)又恢復(fù)了平靜,只聽見發(fā)動機(jī)低沉的聲音。

出租車駛?cè)肴龡l大街,再往右拐駛過鴨川,不用十分鐘就能到達(dá)南禪寺。沉默中,迪子偷偷瞥了一眼身邊的男人。阿久津一動不動,似乎在思考什么。迪子心想,如果自己就這樣不抗?fàn)幍脑挘詈笏麄兙蜁ツ隙U寺一帶的旅館。

“我非要今晚不可,從一開始就約好今晚要住在旅館的吧?”

“……”

“到了南禪寺,我也不下車!”

阿久津默默地握住迪子的手。迪子馬上就甩開了,但他的手還是放在迪子身旁的座位上。

“被夫人知道有那么為難嗎?你這么怕夫人?”

迪子想起阿久津妻子的娘家在東京開了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家具店。

汽車很快就駛到了鴨川。道路兩旁的燈光之間有一條黢黑的帶子,從凌亂地晃動著的光波中可以看出那就是鴨川。迪子看著河面上的波光,想起了阿久津的家庭。

她曾見過阿久津的妻子一次,那是去年十一月底。大概是因?yàn)橛惺裁醇笔?,阿久津的妻子出現(xiàn)在輸血中心。當(dāng)時迪子正在化驗(yàn)室里和阿久津背對背做著輸血用的配血試驗(yàn)。

“阿久津部長,您夫人來了?!眰鬟_(dá)室里叫杉木的女人來招呼道。聽到喊聲,他說了句“我出去一下”,便走出了房間。

也許是事先約好的,阿久津出去時臉上沒有一點(diǎn)困惑的神色。

迪子注視著玻璃板上血液的凝集反應(yīng),等阿久津的腳步聲消失在走廊里,她便跟了出去。

化驗(yàn)室在輸血部一層走廊右側(cè)的第三個房間,透過化驗(yàn)室的窗戶雖然可以看見內(nèi)院,卻看不見外面的情景。于是,迪子沿著走廊走過兩個房間到了采血室,在那里裝作看黑板上的日程表,實(shí)則窺視著候診室那邊的動靜。

候診室前,阿久津和一個女人面對面地站著,手上拿著一個估計(jì)是剛剛接過來的小紙包。那個女人側(cè)身站著,對阿久津說著什么。她穿著米黃色和橙色相間的粗花呢外套,提著手提包,身材嬌小,仰臉望著阿久津。由于來來往往的人太多,迪子沒看清那個女人的長相,只看到她好像有一張清秀的瓜子臉。那女人不久便點(diǎn)著頭離開了阿久津,走到迪子前面約十米的窗口,向接待室里的杉木稍稍點(diǎn)頭致謝后,便匆匆走了出去。

雖然只是一瞬間,但迪子總算從正面看見了阿久津的妻子。迪子聽曾去過阿久津家的宮子說,阿久津的妻子清雅靈秀,很有氣質(zhì)。從她的側(cè)臉看,確有一股脫俗的傲氣。迪子看她走出大門后,就走出了采血室,去化妝室簡單地補(bǔ)了下妝后又回到化驗(yàn)室。阿久津已經(jīng)回到化驗(yàn)室繼續(xù)忙碌,他身旁的桌子上,放著剛才從他妻子那里拿來的紙包。那個包用T百貨商店的包裝紙包著,也許是要交給誰的。

但是,迪子從來沒有向阿久津提起曾見過他妻子的事,阿久津也只字不提他的妻子。

阿久津不說當(dāng)然好理解,但迪子為什么也閉口不言?只要她說一句“我看到你夫人了”,也許阿久津會點(diǎn)點(diǎn)頭,兩人間的芥蒂也就消失了。

然而,不知為何,迪子總覺得那句話難以說出口,一方面是因?yàn)樗龘?dān)心提起的話會讓阿久津不悅,同時也因?yàn)樗睦锉镏还蓺?,她不想兩人之間有阿久津妻子的介入,她絕不容忍多余的人闖入她煞費(fèi)苦心筑起的兩人世界。迪子決定忘掉阿久津的妻子。

但是,這違反了正常的心理,她的情緒被強(qiáng)制地壓抑著,想要忘掉阿久津的妻子,這個想法本身就是愚蠢的。

雖說只看了一眼,但迪子卻深深地記住了那女人冷峻的目光和漂亮的鼻梁。也許是帶著偏見去看的緣故,迪子總覺得她那挺著胸膛徑直走去的身影,像是在炫耀自己妻子的身份。

出租車?yán)^續(xù)向東駛?cè)?。正前方東山那黝黑的山影漸漸變得高大,重重地壓上前來。

迪子看著車燈光柱前黯淡的樹影,腦海里卻想象著阿久津的妻子凜然地直視自己,一副責(zé)問她“你是誰”的眼神,目光很是嚴(yán)厲。

或許就是那種眼神令阿久津想要回家去。平時總是爽朗愛開玩笑的阿久津,突然怪異地想要裝作正人君子,神情嚴(yán)肅地回到家里去。他的妻子會默默地迎接他,將菜肴端上桌子;阿久津會略帶疲憊地伸伸懶腰,然后換上睡衣坐在桌子邊。在明亮的燈光下,他的妻子那白嫩的臉龐浮現(xiàn)出笑容,似乎在慶祝自己的勝利。

現(xiàn)在坐在自己身邊的阿久津,估計(jì)就是想回家去演出這么一幕夫妻團(tuán)圓的場景。

“討厭……”迪子突然喃喃地說。她并不是故意這么說,只是頭腦里的想法冷不丁地從嘴里冒了出來。

“你說什么?”

“沒什么?!钡献訐u了搖頭。

汽車駛近栗田口,從那里往左拐,再向右拐一下,便是南禪寺的山門。

兩人常去的旅館就在山門往右一百米的地方。到山門那個拐角時,阿久津吩咐司機(jī)把車停下,汽車隨即在路燈下停住。

阿久津預(yù)先備好了零錢,他付了錢先下車。司機(jī)打開車門,等迪子下車后關(guān)上了車門。

一下車,嫩葉的清香便撲鼻而來。杳杳黑夜中,到處都散發(fā)著花草的馨香。

阿久津熟門熟路地穿過山門往右拐去。他右手提著旅行包,微微耷拉著右肩。前方可以看見“K旅館”的霓虹燈,那便是兩人經(jīng)常去的旅館。

迪子第一次躺在阿久津的懷里,就是在這家旅館,那是去年的六月。

那天,迪子留在化驗(yàn)室里給阿久津打下手,核對以往五年的供血者在ABO式血型試驗(yàn)方面的復(fù)制試驗(yàn)和載片試驗(yàn)的結(jié)果。雖然“以往五年”這個數(shù)字看起來很簡單,但是供血者的數(shù)量龐大,迪子要按年份把他們分開,一年年向上追溯,并做出統(tǒng)計(jì)。阿久津當(dāng)時是在為一周后召開的學(xué)術(shù)會議作準(zhǔn)備,所以他那段時間每天都要加班到深夜。

迪子主動提出要幫他,并沒有什么特別的理由,只是看到他每天晚上一個人加班到深夜,起了惻隱之心。不過,說是加班到深夜,那也是阿久津?yàn)榱嗽跁习l(fā)表論文,完全出自學(xué)問上的興趣,心甘情愿自發(fā)加班的,而非輸血中心正常的工作。因此,盡管迪子是他手下的化驗(yàn)技師,卻沒有幫助他的義務(wù)。

在化驗(yàn)部里,和迪子一樣擁有藥劑師證書的女性化驗(yàn)技師、化驗(yàn)助手共有八人,但在迪子來之前偶爾會幫阿久津的,只有化驗(yàn)部的一名男性技師,叫布部,其他女職員下班后都會一聲不吭地準(zhǔn)時回家。

那天他們的工作就是挑出標(biāo)有紅圈的交叉配血報(bào)告單,核對報(bào)告單上兩個試驗(yàn)的結(jié)果。兩人搭檔一起做的話,能提高效率,這點(diǎn)是無可否認(rèn)的。

迪子負(fù)責(zé)挑數(shù)據(jù),阿久津核對數(shù)據(jù)。

他們的工作告一段落時已是八點(diǎn)半,他們是五點(diǎn)下班后隨便叫了點(diǎn)外賣吃完就開始工作的。

“今天就到此為止吧!多虧你幫忙,進(jìn)展很快。”阿久津這么說道,然后又邀請迪子去花見小路上那家柜臺式酒吧?;ㄒ娦÷冯x輸血中心不遠(yuǎn)。也許是累了的緣故,在酒吧只喝了兩杯兌水的威士忌,迪子就有了醉意。

離開酒吧時,她腳下有些軟,但頭腦還算清醒。那以后,怎么去了旅館?現(xiàn)在迪子也想不起來。她坐上車時,是和阿久津說好要去東山的山麓下醒醒酒,卻糊里糊涂地去了旅館,所以一切都無可挽回了。

這件事看起來無疑是阿久津計(jì)劃好的,迪子不知不覺地入了套,但也不能就此說這完全是阿久津的責(zé)任,至少,阿久津不是從一開始就有預(yù)謀的,因?yàn)槟翘焓堑献幼约禾岢鰩兔Φ摹W詈蟮慕Y(jié)果姑且不論,從最初的情況來看,不能認(rèn)定阿久津從一開始就是有惡意的。

跟著阿久津去酒吧,然后又和他一起去人煙稀少的山麓,迪子都沒有猶豫,只是在進(jìn)旅館時有些怯意,但最后她還是順從了。雖然表面上看起來這件事發(fā)生得有些突然,有些出乎意料,但事實(shí)上迪子和阿久津發(fā)展到這步也可以說是在情理之中的。

阿久津的確很早就對迪子很親切。迪子盡管是化驗(yàn)技師,原先卻對與血液有關(guān)的工作一無所知。從配血試驗(yàn)的鑒定到抗體的凝集反應(yīng),她的表現(xiàn)之所以能夠超過男職員,全是因?yàn)橛邪⒕媒虻闹笇?dǎo)。

迪子剛二十四歲,在化驗(yàn)部的女職員里已經(jīng)是業(yè)務(wù)骨干,可以說她是很能干的。在工作上,她的表現(xiàn)無可挑剔,這既是迪子不甘認(rèn)輸、勤奮好學(xué)的性格所致,也是阿久津放手讓她嘗試各種工作,使她的技術(shù)不至于失衡的結(jié)果。阿久津?qū)Φ献宇H有好感,待她非常和善,這已是眾所周知的事實(shí)。

“部長喜歡有澤小姐?!迸殕T們都在背地里這么議論。

迪子自己也知道,是因?yàn)榘⒕媒驅(qū)ψ约汉芎茫酝聜儾艜菢幼h論她。自己成為人們議論的對象,讓她有點(diǎn)困窘,但同時,唯獨(dú)自己受到了上司的另眼相待,也讓她感覺很不錯。

阿久津做事穩(wěn)健,而且勤奮好學(xué),因此其他職員對他的評價也很好。化驗(yàn)部長要統(tǒng)領(lǐng)藥劑師、化驗(yàn)技師和水平參差不齊的女職員,是一個比較棘手的位子。但阿久津天生熱愛工作,即便那些不易處理的事情,他也都能自如地應(yīng)付。

迪子喜歡阿久津的隨和,對他的勤奮好學(xué)更有非同一般的好感。

在大學(xué)的研究室等地方工作的人暫且不論,如果是在私人診所或在醫(yī)院里工作的話,大多數(shù)藥劑師都不會再刻苦鉆研,只要在工作上做到得心應(yīng)手沒有障礙即可。在學(xué)術(shù)會議或雜志上發(fā)表研究成果,既不會增加工資也不會受到提拔,所以工作之后,學(xué)習(xí)對他們來說就是可有可無的事情。

然而,阿久津只要一有空就看書,研究新的課題,想在會議上發(fā)表論文。雖然沒有學(xué)究或書蟲那般癡迷,但他確實(shí)很愛學(xué)習(xí)。他已經(jīng)三十五歲,有妻子和兩個孩子,卻還念念不忘地學(xué)習(xí),這點(diǎn)讓迪子覺得難能可貴。

一年前接受他的邀請并最終委身于他,不可否認(rèn),就是因?yàn)榈献觾?nèi)心深處對阿久津懷有那樣的好感。

雖說阿久津引誘她,占有她,但迪子也給了他某種可乘之機(jī),才會被他引誘、被他占有。

說實(shí)話,迪子那時正在尋求一個能給予她溫情和慰藉的人,那個人是男是女都無所謂。穩(wěn)健沉著的中年男人阿久津,對她來說可謂再合適不過了。

因?yàn)樵谀侵暗陌肽?,迪子和以前的戀人秋野分手了。秋野是她大學(xué)時代的朋友,他們也曾以身相許。和迪子分手后,他和比自己小兩歲的女人結(jié)婚了。不帶任何感情色彩、心平氣和地看,和那女人相比,還是迪子性格開朗、頭腦靈活些。但面對迪子那樣的女孩,秋野反而有種壓力。說句實(shí)話,秋野老成持重,兩人分手也許是早晚的事情。

迪子看起來活潑開朗,心靈卻十分脆弱,分手給她帶來了嚴(yán)重的傷害??梢哉f,迪子是在不堪忍受心靈傷痛的情況下,才接近了阿久津。換句話也可以說,是阿久津適逢其時地填補(bǔ)了她內(nèi)心的空白。

道路前方有人漸行漸近,好像是一對從旅館里出來的情侶。迪子向前走去。阿久津稍稍落后幾步,跟在她后面。

在街燈照不到的地方,迪子他們和那對男女擦肩而過。雙方都像故意躲著對方似的,走得極快,所以迪子看不清對方的容貌,只看到那個男人摟著女人的后背,女人依偎在男人的肩膀上。

他們的腳步聲在身后漸漸遠(yuǎn)去,路上又只剩下迪子和阿久津兩個人。

“往回走吧!”阿久津說道。

迪子毫不理會,繼續(xù)向前走。

前面有一片黝黑的密林,透過密林間的空隙,可以看到路邊小賣部的燈光。那小賣部是向日暮時分來觀賞夜櫻的游客出售飲料的,如果走到那里,便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的景象。

“別往前走了?!卑⒕媒蛴终f道。

迪子充耳不聞,只顧想著剛才迎面而過的那對情侶。

那兩個人是在談戀愛,還是有婦之夫與單身女子?這些當(dāng)然不得而知,可是,兩人的姿態(tài)卻十分親昵。是情事過后的充實(shí)感使他們這樣勇敢嗎?他們的身影里有著一種無所畏懼的姿態(tài)。

交歡以后,兩人為何會顯得那樣自信?迪子忽然嫉妒起剛才那兩個擦肩而過的人。

在過去的三天里,迪子一直在耐心等待阿久津。她安慰自己,三天后要在阿久津的愛撫中好好睡上一夜。現(xiàn)在,這想法卻出乎意料地夭折了。一邊祈望得到愛撫,一邊卻不能順利地如愿以償,這樣的狀態(tài)使迪子內(nèi)心欲火難熬。

道路右側(cè),旅館的石墻向前延伸著。

“好了好了,我明白了,所以……”走到石墻的盡頭時,阿久津說道。

“明白什么?”

“反正……走吧?!?

“不!”

迪子一邊走一邊斷然地?fù)u著頭。她心里希望返回去,去平時那家旅館,任憑阿久津放縱撒野。無論山科還是南禪寺,現(xiàn)在她覺得去哪里已經(jīng)不重要了,但是就這樣去旅館,她又難以做到。迪子平常脾氣就很大,現(xiàn)在她嘴唇緊閉,一味地倔強(qiáng)著。

“真拿你沒辦法。說什么都不行嗎?”

如果阿久津今天晚上無論如何都想帶她去這里的旅館,可以從后面一把抓住她的衣領(lǐng)拽著進(jìn)去;如果她死活不愿意,也可以扇她耳光,訓(xùn)斥她“為什么不聽我的話”。迪子心想,如果想要得到我,也可以做出類似的舉動蠻橫一下。阿久津明明要得到她,卻裝出一副紳士的模樣,這樣反而令迪子更生氣。

馬路右側(cè)有一塊花叢,花叢的前面可以看到誘蟲燈。在那青色的光亮中,櫻花悠然地開放著。

走到花叢中間時,迪子終于忍不住停下了腳步。

“你打算怎么樣?你講清楚好不好!”迪子詰問道,眼神里帶著憂傷。

她希望他說“住下”,然后再把她帶回旅館。即便是信口胡說或是哄騙她都可以,現(xiàn)在只要他說這么一句,迪子就會往回走。倘若那樣,就能如她所愿整夜接受阿久津的愛撫。

“無論如何非要去山科嗎?”阿久津窺探似的望著迪子,那是一張剛剛從旅途歸來的稍顯疲憊的男人的面龐。

“不是,”迪子注視著道路前方的誘蟲燈,“我只是想今晚能一起住在旅館里?!?

“我知道了,是我不好?!?

“那么,住一夜了?”

“住一夜!”阿久津猶豫了一下答道。

于是他們就沿著剛才走來的道路往回走,迪子心里沾沾自喜。山科雖然去不成了,但是住什么旅館原本就不是多么大的事情。迪子希求的是和阿久津一起過上一夜,搶在他妻子前面享用剛從旅途歸來的男人。出差回來卻不回家,讓男人背叛妻子,這也是迪子現(xiàn)在唯一能夠做到的對阿久津妻子的反抗。

“一開始這么講就好了……”迪子因他的順從而感動竊喜,同時又覺得這個男人有些可憐。

阿久津外表強(qiáng)悍,骨子里卻非常懦弱?,F(xiàn)在是因?yàn)榈献拥膱?jiān)持,他才推翻了自己的意見。有時候他膽小怕事、奉命唯謹(jǐn),迪子堅(jiān)持硬要住一晚,也是因?yàn)樯钪沁@樣的脾性。而且,如果就這樣半途回家,到了家里以后,他恐怕又要唯妻子是從了。

兩人在旅館里安頓下來,已經(jīng)過了九點(diǎn)。因?yàn)樵谲囌镜目Х瑞^里拖延了一會兒,又發(fā)生了小小的爭執(zhí),所以耽擱了時間。

旅館的房間,迪子已經(jīng)十分熟悉。進(jìn)房門處有個半張榻榻米大的脫鞋處,再進(jìn)去是個九平方米的房間,房間中央擺著一張桌子,右側(cè)擺著冰箱和電視機(jī),里間是臥室,臥室里放著一盞落地?zé)?,臥室左側(cè)是浴室和衛(wèi)生間。剛開始來這家旅館時,他們也住過西式房間,最近一段時間,他們一直挑和式房間住。這是阿久津的嗜好,迪子也覺得住和式房間能讓人靜下心來。

“你趕緊去洗個澡吧?!钡扰?wù)員離去,迪子說道。

“好?!卑⒕媒蛎撓挛鞣忾_領(lǐng)帶。

迪子起身去試水溫。服務(wù)員說洗澡水已經(jīng)放好了,但其實(shí)水還只剛剛沒過浴缸底部。

“累了吧?”迪子從浴室返回來,見阿久津脫下的衣服胡亂地扔在榻榻米上。衣櫥嵌在冰箱邊的墻壁里,迪子撿起阿久津的西服,剛把西服掛在壁櫥的衣架上,突然被阿久津從背后緊緊地抱住。

“啊……”迪子縮起脖子輕聲呻吟,同時將他的雙手從腋下拉到胸前。阿久津的嘴唇從她背后湊上來,迪子掙扎著,卻并非真心拒絕。嘴唇不能順勢吻合,男人片刻就會變得焦灼。她陶醉在做愛之前的那種感覺里。兩張嘴唇錯過幾次后終于貼合時,阿久津松開背后伸來的手轉(zhuǎn)到前面,于是兩人終于從正面抱在一起。

阿久津出差前一天的夜里,兩人就在這家旅館里做過愛。中間隔了三天,今天是第四天。平時兩人每周做愛一次,最長也不超過十天,所以四天并不算很長的間隔,但迪子卻覺得他們已經(jīng)分別了很久。

雖說平常他們隔一個星期或十天才做愛,但那是指相互愛撫對方的身體而言。其他日子則每天都可以見面,而且還不僅僅是見面,有時工作時間有一半以上他們是在一起的。即使身體不媾和,但他們能相互交談,心靈相通。相比之下,這三天是完完全全的空白,從早到晚他們都不能見面,也不能打電話聽到對方的聲音。對迪子來說,自從和阿久津陷入愛河以后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情況。

迪子像要彌補(bǔ)這三天空白似的,盡情地吮吸著阿久津的嘴唇,和剛從旅途歸來的男子相互愛撫,這是獨(dú)占還沒有沾上妻子手垢的新鮮身體。阿久津緊緊地吮著迪子的嘴唇,又將迪子抱起來。她的花紋連衣裙向上翻起,長襯裙映在身后的鏡子里。

“不……”迪子被他吮吸著囁嚅道,但只是嘴唇在嚅動,沒有發(fā)出聲音來。阿久津依然瘋狂地吻她,抱起她那嬌小的軀體走進(jìn)隔扇后的里間。臥室中間鋪著被褥,淡紅色的燈光映出白色花紋的被單和兩只枕頭。兩人纏在一起倒在被褥上。

“洗澡水還開著呢!”迪子說,但阿久津毫不理會地解開了迪子胸前的衣扣。

“我得去關(guān)上!”

“隨它去吧……”

阿久津?qū)暝胍鹕淼牡献訅旱?,急不可待地拉開她背后的拉鏈。阿久津如此心急火燎地要她是很少見的,明知她總會給他的,卻如此迫不及待,好像錯過機(jī)會她就會逃走似的?;蛟S三天的空白,也讓阿久津急不可待了。

迪子想起浴池里還在放著洗澡水,已經(jīng)是幾分鐘以后的事了。

水和浴池都在幽遠(yuǎn)的沉靜中消逝,迪子在無窮無盡的波浪中漂浮。

時間漫長無際卻又短暫易逝,似徜徉在體內(nèi)的余韻,茫昧而虛無。迪子從深淵里緩緩地醒來,一時間縹緲的感覺徐徐消失,手和腳的一個個指頭,都漸漸恢復(fù)了知覺。

清醒過來時,迪子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赤裸著身體。她記得一開始阿久津在脫她的襯裙前,她還稍稍地作過掙扎,但后來好像她自己也脫起衣服來。盡管兩人在形式上有渴求和被渴求之分,但那只是在開始的時候,以后便是兩個人一起向前突進(jìn)了。

迪子在羞愧中慢慢地抬起頭,眼前是一個瘦瘠的胸膛,再上面是一張微微鉆出幾根胡須的下顎,沒錯,是阿久津的臉。也許是睡著了,他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歡愛以后,阿久津總要摟著迪子入睡。迪子后來才發(fā)現(xiàn)她也睡著了。雖然只有幾分鐘,但腦海中還是有一段虛無縹緲的空白時間。半年以前,迪子還從未有過這樣的情況。有的人不管是午休還是在顛簸的汽車?yán)?,都能安然入睡,但迪子怎么都做不到。何況,做愛以后和男人一起睡覺這種沒情調(diào)的事,她不可能做出來。但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她竟可以很自然地入睡了。近來她有時即便不是十分疲憊,卻也能和阿久津一起入睡。

也許在不知不覺中,一點(diǎn)一點(diǎn)受到阿久津的感染而習(xí)慣了。

迪子發(fā)現(xiàn)自己還赤裸著身子,便拉過被單掩上肩,這才想起浴缸里還放著水。

只聽見水從浴缸漫出而發(fā)出的潺潺聲。迪子挪開搭在自己左肩上的阿久津的手,從他的臂膀里爬起來。大概這個動作驚動了阿久津,他翻了個身。迪子趕緊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然后撿起扔在地上的內(nèi)衣,走進(jìn)浴室。

水不知何時從浴缸里溢出來,已經(jīng)在瓷磚地上積了幾厘米深。

迪子拿著內(nèi)衣踮著腳尖走近浴缸,關(guān)掉水龍頭。浴室里水汽氤氳,連開在高處的窗戶都模糊不清了。

等水流停息、水溫恰好時,迪子便將內(nèi)衣放進(jìn)更衣筐,身體浸泡在浴缸里。

滿滿一缸水隨著迪子身體的下沉而溢出,又發(fā)出一陣嘩嘩的流水聲。迪子深深地浸在水里,只露出一個腦袋,手腳盡情地舒展著。水中的四肢,因折射而顯得很短。

迪子的身體,雖然外表顯得清癯但并不瘦削,光著身子便顯出她的豐盈。父母和姐妹等迪子家里的人,都是這樣的細(xì)挑身材。阿久津喜歡苗條而嬌小的女人,在這一點(diǎn)上,迪子正合他的胃口。

第一次委身于他時,阿久津很珍惜地緊緊抱著她那纖細(xì)的身體,不停地喃喃道“我喜歡你這樣的女人”。迪子掙扎著,不久便覺得即使給他也無所謂了。當(dāng)她放松下來的時候,阿久津突然問她:“你……是第一次嗎?”

迪子閉著眼睛沒有回答。她反而想詰問他:如果是第一次就放開我,否則就要占有我嗎?如果不在乎我是不是第一次,只是想要享用我,那么只管默默地享用不就完了嗎?

阿久津大概意識到迪子不高興了,保持著那樣的姿勢愣了片刻,說了句:“不要緊吧?”

一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迪子就覺得可笑。

在他們初次交歡前一個月的一天夜里,迪子接受阿久津的邀請去吃飯時,向他坦言了和秋野的戀情。雖然她沒有說曾有過肉體關(guān)系,但聽了迪子的訴說,阿久津應(yīng)該能察覺到曾有過那樣的事。迪子告訴他,自己曾和秋野一起去過東京,那么他們有過肉體關(guān)系這點(diǎn)是極容易推測到的。然而,阿久津卻偏偏刨根究底地追問那些事。

如此想來,供出情史的一個月后便委身于他,與其說是喜歡阿久津,不如說是迪子有了一種坦然的感覺:反正他已經(jīng)知道了她的一切。即使內(nèi)心里談不上什么坦然的感覺,那么至少她也有一種自私的想法,要用阿久津來填補(bǔ)被秋野拋棄的缺憾。

“占用”,這是男人的說法,女人有時未必會這么想,即使一時做出反抗,但在默許的一瞬間反而是希望被男人占用的。至少迪子在和阿久津幽會時是這樣的,不知道阿久津是否真正理解她的癡心。

自第一次后,已經(jīng)過去了近一年的時光。

迪子慢慢地就和阿久津融合了。也許是年齡的關(guān)系,和秋野相比,阿久津更能讓迪子感到滿足。

原本是想讓阿久津替她排解暫時的寂寞,卻無意中變得真心起來,隨遇而安變成了刻意追求。

“真奇怪?!钡献犹稍谠〕乩锟粗约旱募∧w,再一次喃喃自語。

幾分鐘后,迪子回過神兒來,從浴缸里站起身。

與浴室相連的墻上嵌著能映出上半身的大鏡子,鏡子前放著化妝水和梳子。迪子對著鏡子戴上胸罩,穿上襯裙。

更衣筐里有漿過的睡衣,但迪子從來沒有穿過,如果是質(zhì)地好一點(diǎn)的浴衣她尚可接受,但這種只是為了睡覺而穿的普通睡衣,在迪子眼里就太沒有情趣了。況且迪子體態(tài)嬌小,白色的襯裙更適合她的身材。

阿久津也喜歡她這樣的打扮。

迪子穿好襯裙,對著鏡子梳理蓬松的頭發(fā),用毛巾擦去額頭微滲的汗珠。鏡子里那張剛出浴的臉龐紅潤潤的,雖然二十四歲了,但她那張臉還是不用化妝就顯得很年輕。

盡管如此,若要按五官一個一個地來審視,迪子的臉上并沒有特別漂亮之處:鼻子滾圓,鼻尖隆起,下唇比上唇稍稍突出,雙眼皮三角眼,笑起來眼睛細(xì)長顯得色迷迷的。這些都是阿久津指出過的缺點(diǎn),迪子也覺得他說得沒錯。怎么看,也不是一張美人所有的那種端莊的臉。

“這樣的臉有什么好?去找一個漂亮的吧?!?

受到他毫無顧忌的評論,迪子憤憤地抱怨道。但阿久津絲毫沒有慌亂的神情。

“不,我喜歡你不是美人?!?

“怪人!”

“你的臉雖然不漂亮,但討男人喜歡。一句話,是一張容易接近的臉?!?

“所以你才趁機(jī)來了吧?”

“是。”

“厚臉皮!”

“五官一個個看,沒有特別美的地方,但整體看就很美了,有種親切感,用狗打比方,就像狐貍狗?!?

“說我像狐貍狗太過分了!”

“聽說這種類型的臉不會老,而且很耐看?!?

“別說了!”

“我是在恭維你。”

阿久津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一把摟住迪子。

阿久津明白無疑地說她不漂亮?xí)r,迪子微微感到一陣莫名的哀傷,但又說她討男人喜歡,她又輕飄飄的。一開始她就知道自己不是美人,所以只要聽到能討男人的歡心,她就心滿意足了。聽到“笑起來色迷迷”的時候,她還很驚訝。據(jù)阿久津說,迪子的眼睛一笑起來就變得細(xì)長,眼眸內(nèi)側(cè)就像扭曲的鉤針一樣凹陷。

迪子一邊對他連這些乏味之處都看得如此細(xì)致而吃驚,一邊重新審視自己的臉,覺得的確如阿久津所說。這是男人們認(rèn)為好色的眼睛嗎?她像審視別人一樣端詳自己,但仍然覺得費(fèi)解。

還有阿久津所說的“甜”,她也不能領(lǐng)悟其含意。

無論臉龐還是身體,迪子都是嬌小玲瓏的,但沒有干癟之感。明明嬌小瘦弱,身上卻有著圓潤的感覺。阿久津說那是因?yàn)楣趋佬〉木壒剩趋佬?,加上豐滿適度,整個體態(tài)就有一種“甜”的感覺。

甜,是一種味覺,卻用來形容體態(tài),這很可笑。

然而,帶著那樣的感覺看著出浴后紅潤的軀體,迪子仿佛能理解他的話了。從襯裙的肩帶間微露出的胸脯,和將頭發(fā)盤結(jié)在腦后而現(xiàn)出的耳朵,都散發(fā)著甜甜的韻味。暫且不說這是不是阿久津所說的“甜”,但鏡子中映現(xiàn)的身體和臉龐都很舒緩柔膩,進(jìn)旅館之前那種燥熱的感覺已經(jīng)消失了。

若說這是剛洗完澡的緣故,不如說也許是因?yàn)榈玫搅税⒕媒蜃虧櫟木壒省3鲈『蟮穆泱w,在家里的鏡子中她也看見過,但沒有這樣柔膩,雖同樣滿面紅潤,但絕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帶有一種悠然自得、心滿意足的情態(tài),雖也心情舒暢、愉悅,卻沒有全身融化般的感覺。

迪子只在這張柔和的臉上拍了些化妝水,便離開了鏡臺。她只穿著長襯裙走出浴室,回到房間,阿久津已經(jīng)坐在桌前。他穿著旅館里的睡衣,抽著煙。

“怎么起來了?”迪子在阿久津的對面坐下,又用毛巾輕輕擦著脖頸,“真熱,喝點(diǎn)啤酒吧?”

迪子從斜后方的冰箱里取出啤酒,拔掉瓶蓋,往兩只杯子里斟滿酒,將一只杯子遞到阿久津面前。

“好舒服。第一杯,喝在嘴里的確覺得很爽。”迪子一口氣喝了半杯。

阿久津卻連酒杯都不碰,只顧著抽煙。

“你不想喝?”

阿久津端起酒杯,只啜了一口便放回到桌子上。

“洗個澡怎么樣?我去重新放洗澡水?!?

“行了,不用了……”

“怎么了?你在想什么?”

迪子拿起啤酒瓶往杯子里添酒。

“我在想要不要回去?!?

“回去?你要回家……”

阿久津端著酒杯點(diǎn)點(diǎn)頭。

“剛才你明明白白地說要住一晚的。一開始你就想要騙我吧?”

“沒有那回事,剛才我確實(shí)想住下的?!?

“那為什么要回家?什么時候改變主意的?”

“也不是改變主意,即使現(xiàn)在,還是想要跟你住一晚?!?

“那為什么不住?”

“這……”

阿久津欲言又止,喝了一口啤酒。

“果然是害怕吧?”

“不是……”

“跟我做完就回家,這是懦弱。不像一個男人!”

云雨過后,男人也許就會清醒,剩下的夜晚只是兩個人一起睡覺,在一起與否已經(jīng)不再重要。但是,這不是太自私了嗎?來旅館好像就只是為了求歡。

“馬上又能見面的,星期六見面吧?!?

“我不,我非要今天夜里!”

“你這人真胡攪蠻纏?!?

“胡攪蠻纏的是你!疑神疑鬼的,沒有自尊心,還隨心所欲,你這樣的人還是回你夫人那里去吧!”

“可以回家?”

“請吧!馬上回去!回家可以讓夫人放心!”

“迪子……”

“迪子?不要叫得這么隨便好嗎?”

迪子將杯子里剩下的啤酒一口喝干,苦味擴(kuò)散開來,滲入干渴的嗓子里。迪子滿腹委屈,她覺得阿久津太自私了。從兩人最初交往的時候,阿久津就一直瞞著妻子和單位里的同事。幽會時挑選不引人注意的咖啡館,然后從那里坐車徑直去旅館,交歡一結(jié)束,又裝出一副若無其事的表情回到有妻子的家里。這樣的自私,不只是有婦之夫才有,就連之前的戀人秋野,也是一樣任性,嘴上說著愛迪子,絕不會離開她,最后卻甩下她去了東京。男人不管嘴上怎么說喜歡,但早晚會有清醒的時候。那些話,只是些虛與委蛇、信口開河的話而已。

從這方面來看,迪子就從不欺騙自己。對她來說,喜歡的,即使?fàn)奚磺幸苍谒幌?;討厭的,無論怎樣花言巧語也總是感到厭惡。喜歡的常常只是一個,好惡涇渭分明。當(dāng)然,剛開始獲得阿久津的愛時,她還無法抹去對秋野的思念。她一邊依偎在阿久津的懷里,一邊會冷不防地想起秋野,但是,那種現(xiàn)象只短暫地出現(xiàn)過,現(xiàn)在她只愛著阿久津。即使秋野找上門來提出要和她見面,她也不想見他。現(xiàn)在她一心一意戀著的,只有阿久津一個人。

女人一旦有了喜歡的男人,便會癡心地迷上這個男人;男人有了喜歡的女人,還會和其他女人發(fā)生關(guān)系。迪子覺得這就是男人和女人的區(qū)別。男人和女人,由于生理上的構(gòu)造不同,所以想法也大相徑庭。若從這個角度來看,她仿佛多少有些理解男人的心思。然而,理解也只出現(xiàn)在心情舒暢的時候,關(guān)鍵時刻就不能冷靜地對待了。不能冷靜是因?yàn)閻壑钋?,對迪子來說,眼下冷靜是難以做到的。

阿久津默默地把自己的杯子倒?jié)M啤酒,然后給迪子的杯子也倒?jié)M。在對方憤怒時一言不發(fā),保持沉默,好像是在等著對方的憤怒和指責(zé)。不一會兒就能把對方弄得疲憊,這種沉默也許就是阿久津的狡黠之處。

“你想回家,就回家吧!”迪子用稍稍冷漠的口吻說,“你能靜下心來搞研究,也是托了夫人的福吧?”

“你在說什么?”

“你聽不懂嗎?”

迪子那張討男人喜歡的臉變形了。雖然眼淚還沒有流出來,但現(xiàn)在只要有一個理由,她立即就會淚如雨下。迪子硬撐著,已快到極限。

“今天晚上回家,怎么說也不是為了妻子?!?

“不是為了妻子,那為了什么?”

“為了我們?!?

“別說得這么好聽!”

“你聽我解釋,今天我如果不回家,家里人就會知道我住在外面。守屋是我的好朋友,他老婆和我妻子關(guān)系也很密切,她馬上就會知道的。”

“你想說什么?”

“那小子最近察覺出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有些神秘,盡管他不知道會有這樣的事,但他懷疑我們彼此有好感?!?

“你夫人不會也知道我們的事情吧?”

“那還不至于。女人的感覺是很敏銳的,我沒有露出明顯的破綻,但她能感覺到我另有喜歡的女人。從我冷淡的態(tài)度里,她想象得到我外面有女人,如果這樣的話,她會猜到是你?!?

“為什么是我?”

“最近我沒有提起過你,但以前我常常提起你,說你是個好姑娘,總幫我的忙,她還記得那些事。”

“那么,你今天晚上回家,為什么說是為了我們?”

“這……”阿久津喝了一口啤酒然后說,“今天夜里如果不回家,她就會徹底懷疑我們兩人的關(guān)系,而且會認(rèn)定準(zhǔn)是那么回事。這樣的話,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亂子來。”

“那種事,和我沒有關(guān)系!”

“在家里發(fā)生的事,當(dāng)然只是我的問題,都是因我而起,所以我也只好認(rèn)了。但萬一弄不好,事情傳到單位里就麻煩了?!?

“那會怎么樣?”

“如果那女人到所長那里去揭發(fā)我們的事,我們倆在單位里就待不下去了,也許不得不走掉一個?!?

“那種事難道……”

“不!如果是那樣倒好辦了,她的娘家在東京,她一直想回東京?!?

“太任性了!”

“是,是太任性了。”

“我是說你!”

“說我?”

“隨便找個借口,就想要回家?!?

“我不是找借口。為了我們能一直好下去,我想我還是先回家得好?!?

“我們,還不如分手呢!”

“反正,我今天要回家,你要理解我的處境。”

阿久津雙手捧著杯子,垂下了頭。迪子從隔扇的縫隙里望著臥室,在微弱的光亮中可以看到被褥的一角。一個小時之前,他們還在那里盡興做愛,那時她做夢也沒有想到做完愛后阿久津就要回家,他的妻子、輸血中心的事,當(dāng)時他們?nèi)纪靡桓啥簟D菚r存在的只是兩人世界里焦灼的愛。

回想起來,那種愛是短暫的。為了這短暫的愛而產(chǎn)生了錯覺,她似乎把現(xiàn)實(shí)都忘記了。

“我先送你回家吧?!卑⒕媒?qū)⒌献拥某聊?dāng)作一種默認(rèn)。他迅速地脫下睡衣,穿上褲子。

看到阿久津迫不及待地做著準(zhǔn)備,迪子只好站起身。再爭辯下去,只會增添她的屈辱感。

你去任性吧!

迪子一句話也沒有說,走進(jìn)更衣室,穿好衣服,補(bǔ)了一下妝。出來時,她那原本柔和的臉龐繃得緊緊的,已經(jīng)變得蒼白。

“能走了嗎?”更衣室的門一打開,阿久津便問道。他穿好了西服,系好了領(lǐng)帶,右手提著旅行包。

“……”

“對不起?!卑⒕媒蜉p輕地低頭表示歉意。

悲哀瞬間涌上迪子心頭。為什么會悲哀?是為已經(jīng)在旅館里住下卻還不得不回家的男人感到悲哀,還是為愛著這種男人的自己而悲哀?

“你生氣了嗎?”

“沒……”迪子在阿久津的肩頭勉強(qiáng)堆出笑臉搖了搖頭。

“我愛你,唯獨(dú)這一點(diǎn),請你相信我?!卑⒕媒蛴檬掷砹死淼献拥念^發(fā),“你要理解我!”

“我求你一件事……”阿久津愕然回頭,不知是什么事。

“今天不要和夫人親熱?!?

“你怎么會……”

“你要答應(yīng)我!”

“就算想親熱也沒法親熱。”阿久津微微一笑,擁著迪子的后背向房門走去。

兩人在南禪寺大門外坐上了出租車。

“我送你吧?!?

“我沒事的,你先回家。”

阿久津住在上賀茂,迪子的家在靠近大德寺的船岡山。從南禪寺回家,按遠(yuǎn)近順序來說還是迪子的家離得更遠(yuǎn)。

“船岡山?!卑⒕媒蛳蛩緳C(jī)報(bào)了迪子家的地址,“我先送你回去。”

“別瞎鬧了,我還有地方要去?!?

“你不回家?”

“回不回家,和你沒有關(guān)系。還是你先回家,家里還有人等著你呢?!?

“你……”阿久津用手摸著迪子的大腿,“別講氣話,不是因?yàn)橛腥说戎晕也呕厝サ模徊贿^因?yàn)榻裉炫龅绞匚荨?

“知道了。”迪子不耐煩地打斷了他的話。

阿久津本來還要再往下說,卻被打斷了,于是索性沉默起來。再稍稍多說幾句,兩人之間馬上就會產(chǎn)生誤解。離開旅館時他們好像是和解了,但那僅僅是表面上的。

汽車在下鴨神社向左拐,駛向北大路的十字路口。再往前開去,就是阿久津的家。

“司機(jī),請筆直開下去?!?

“說好先送你的?!?

“不用了。讓我在這里下車吧。”

“你要去哪里?”

“我的事,你不用擔(dān)心。司機(jī),請?jiān)谇懊媛房谕O?。?

“喂……”阿久津慌忙抓住迪子的手臂,對司機(jī)說道,“別聽她的,你把車開到船岡山?!?

“到底聽誰的?你們……”司機(jī)不快地問。

“去船岡山!”

“不再改變了?”

“對不起。”

司機(jī)不耐煩地輕輕咂了一下嘴,又加快了速度。

盡管爭執(zhí)的兩人是極認(rèn)真的,但旁人只覺得他們是在撒嬌慪氣。

汽車沿北大路向西行駛。一過十一點(diǎn)鐘,紫野一帶便靜悄悄的。路兩旁的商店也大都關(guān)了,只有賣酒的商店還亮著燈。

“明天再好好跟你解釋?!毙盘枱糇兂删G色時,阿久津好像改變了主意。

他繼續(xù)說道:“明天中午在‘里韋拉’見面吧?”

里韋拉是一家餐館,與輸血中心只隔一條馬路。雖說那里離輸血中心較近,但也有四五百米遠(yuǎn),而且路上還有其他咖啡館,所以輸血中心的職員們很少會到那家餐館去。

“好嗎?”阿久津又問道。迪子望著車窗外,緘口無言。出租車在深夜的街道上開得飛快。司機(jī)也許想以此來發(fā)泄對白天道路擁堵的不滿。

“前面向左拐?!瘪傔^大德寺時,阿久津說道。他送迪子回家好幾次了,所以記得迪子家在什么地方。在大德寺前向左拐,第二條小路上的藥店就是迪子的家。

四周密密匝匝地?cái)D著紅色格子門窗的房屋,有著京都特有的風(fēng)情。迪子家也是這種風(fēng)格的幽深的閣樓,家人把除了藥品之外的東西都放進(jìn)屋里后,就顯得很逼仄。

“在這里停車吧。”到家門前時,迪子說道。

出租車往前開過了二十幾米才停下。

“明天,記住了嗎?”阿久津在車?yán)飳ο铝塑嚨牡献诱f道。

迪子默默地疾步走去,她可以感覺到背后阿久津的目光。片刻后,身后響起汽車的排氣聲,她知道阿久津已經(jīng)離去。

十一點(diǎn)已過,路兩側(cè)的商店都已經(jīng)關(guān)門。走到家門前,迪子才轉(zhuǎn)過身看遠(yuǎn)去的出租車。那輛車已駛出很遠(yuǎn),不一會兒便向右一拐消失了。

目送著那輛車消失在視野后,迪子站在路中間,仰臉望著自己的家。她看到寫著保健品名稱的大廣告牌前那間閣樓的窗戶亮著燈。

怎么辦?

出門時跟母親說好住在宇治的朋友家,所以今天可以不回家,在阿久津面前她也堅(jiān)持說不回家。雖然阿久津?yàn)榇擞悬c(diǎn)擔(dān)心,但說實(shí)話,她自己也不知道能去哪里,當(dāng)時只是想讓阿久津擔(dān)心才那么說的。

即使不到宇治的朋友家去,無論是清水還是山科,如果只是過夜的話,是可以去朋友家的,但到了這個時候再去敲朋友家的門,還是會很麻煩。無論去哪里過夜,這件事如果不讓阿久津知道,不讓他牽腸掛肚,就毫無意義。阿久津硬把她送回家,看來是有效的。

“這人太自私了!”迪子輕聲憤然道,敲響了卷簾門邊上的小門。

父母看來已經(jīng)睡下,出來開門的是妹妹亮子。

“你不是去宇治的朋友家了嗎?”

“取消了。”

“為什么?”

“事情沒有最后敲定,常常會改變的。”

“呃?”亮子詫然,走在前面上了樓梯。兩人的房間在二樓靠窗的一側(cè)。

“你難得有這樣的事。”亮子轉(zhuǎn)頭打量跟隨在她身后的迪子,“眼睜睜地放跑了好不容易能住下的機(jī)會回家來……”

“你關(guān)心得太多了?!?

亮子聳了聳肩膀。她剛二十歲,比迪子小四歲,在私立D大學(xué)社會系讀三年級,眼下正集中精力寫論文《日本婚姻制度的變遷》。她雖是妹妹,個子卻比迪子高,好像還有不少男朋友,雖說那些男人大多是她大學(xué)里的同學(xué),但她曾沾沾自喜地說中年男子也請她吃過飯。迪子總覺得她這樣很危險,但她反唇相譏,說“危險的是姐姐”。

阿久津的事,迪子只對亮子一個人說過,所以今天,她無法在亮子面前逞強(qiáng)。

“見到他了吧?”亮子鉆進(jìn)被窩里,問道。

大概她剛才正躺著看書,穿著便服,枕邊攤著女性周刊雜志。

“當(dāng)然見著了。”

迪子拉開拉鏈脫下連衣裙。亮子用戲謔的目光注視著她,等迪子脫了裙子只剩長襯裙,她便急不可待地湊上前來。

“那么,不太順利?”

“你管得太寬了!”

迪子坐在鏡臺前卸妝。她的服飾、妝容都是幾小時前在這個房間里弄好了才出門的。當(dāng)時她裝束漂亮,腦子里盡想著享受阿久津的柔情蜜意,結(jié)果卻生了一肚子氣。

迪子對著鏡子嘆了口氣。

“吵架了吧?”亮子在她身后問道,“他回家了?”

“……”

“姐姐愛得太認(rèn)真了,這不行?!?

“你說什么?”迪子回過頭來。

“別這樣,不那么認(rèn)真就不會感到失望了。”

“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別亂說。我的戀愛不是像你們那樣逢場作戲?!?

平時她會和妹妹一起談?wù)搼賽劢?jīng)驗(yàn),但此刻,她卻很討厭這樣的話題。

“可是,對那種有妻室的男人,一認(rèn)真,戀愛就不會很順利?!?

“阿亮,我先告訴你,所謂的戀愛,并不是進(jìn)展順利就交往下去,不順利就停止。不管順利與否,總得發(fā)展?!?

“這就是太認(rèn)真了?!绷磷勇冻鲆桓睙o可挽救的表情望著迪子,“姐姐和秋野的戀愛,也是因?yàn)樘J(rèn)真了,所以他才會逃走。無論什么樣的戀情,只要心里感到快樂就行了?!?

“我不會做那種事,也不想做。”

迪子站起身脫下長襯裙,穿上睡衣。

“去下邊把威士忌和杯子拿來。”

“這么晚了,你要喝酒?”

“嗯。”

“說不定會被爸爸罵的?!?

“別廢話,快去拿來。”

不喝酒,她怎么都靜不下心來,喝些酒,就能帶著醉意入睡。

亮子走下樓梯。威士忌在飯廳的餐具架上。父親愛喝清酒,很少喝威士忌。她們很走運(yùn),架上的威士忌幾乎沒有動過。

亮子返回房間時,迪子把雙肘支在桌子上,怔怔地望著墻壁。

“姐姐,你瞧!”亮子把威士忌和冰塊放在桌上。

“你也喝點(diǎn)吧?”

“又要我做伴,我會學(xué)壞的!”亮子嘴上不情不愿的,但仍很樂意地往杯子里放冰塊、倒酒、兌水,然后舉起杯子,“為了姐姐的失戀,干杯!”

“哪來的失戀!”

“今夜你這張臉,怎么看也不是得意的模樣?!?

很遺憾,不幸被亮子一語道破。迪子忍住嗚咽,喝下一大口酒。

迪子第一次喝威士忌是在大學(xué),和朋友鬧著玩時喝的,自從認(rèn)識秋野后便常喝了。從那以后,只要去酒吧她就喝威士忌,不過一般也就喝兩三杯兌水的威士忌。

說實(shí)話,現(xiàn)在她品嘗不出威士忌的味道。為什么會喝這么辣的酒?她也說不清楚。但是,她在心情煩亂時只喝威士忌,只要喝得爛醉如泥,第二天心情便又會變得輕松。

以前喝得最多的一次,是秋野棄她而去的時候。那天夜里她一直喝到凌晨三點(diǎn),最后醉倒在朋友的房間里。第二天一直睡到中午,但前一天夜里無論如何想要尋死覓活的心情蕩然無存。今晚,她的心情還沒壞到那種程度,但一發(fā)愣,她還是會想起阿久津,會在腦海里想象阿久津和妻子親親熱熱的樣子。

阿久津有妻子這回事,怎么說也不是現(xiàn)在才聽到的,自認(rèn)識阿久津的時候起迪子就知道了。事到如今,再對他妻子存在之事說三道四,實(shí)在沒道理。

今晚她之所以感到心神不寧,是因?yàn)榘⒕媒蜻`背了和她的約定,突然要回去守著妻子。阿久津說,為了保持兩人的關(guān)系,這是沒辦法的事,但是,這話聽起來畢竟像是托詞。

“別一個人悶悶不樂了,今晚的事說給我聽聽吧,心里好舒暢些。”亮子端著杯子,瞄了一眼迪子,圓圓的大眼睛里充滿好奇。

“也沒有什么好說的。只是心情有些不好,所以就回家了?!币苍S是喝了威士忌的緣故,迪子慢慢平靜下來。

“人家好心問你,你這人真怪!”亮子猛然躺下,但隨即又像突然想起似的,“對中年男人,一定要適可而止,不能做得太過分!”

“適可而止?”

“姐姐這么迷人的女人,沒有必要追在那種男人的屁股后面?!?

“我沒有追。”

“那就好了??傊寣Ψ阶纺?,讓他心急火燎地緊緊纏著你不放才對。”

“你說什么?”

“再說,那樣的話還會有樂趣。”

雖然覺得亮子的話有些任性,但其實(shí)她說的也不無道理。迪子并非不知道那種樂趣,她和阿久津開始時就是那樣的。至少,在發(fā)生肉體關(guān)系后的半年里,是阿久津追著她,現(xiàn)在卻不知不覺地變成迪子追他了。兩人的關(guān)系,不知從什么時候起開始逆轉(zhuǎn)了。

“姐姐追得太緊,男人就會覺得心安理得了?!?

“他沒有什么心安理得的表現(xiàn)。”

“再多找?guī)讉€男朋友,要讓他知道,世上的男人不止他一個,這是拽住男人的關(guān)鍵?!?

“這種事,你不說我也知道?!?

“有人來給你介紹對象的事告訴他了嗎?”

“沒有?!?

“不行!要說給他聽聽,讓他痛苦痛苦。呵呵,下次讓我見見他……”

“你?見了他準(zhǔn)備怎么辦?”

“稍稍整治他一下?!?

“你別瞎起哄!”

“姐,你心疼了?”

亮子抱著手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李重民
上架時間:2020-08-03 15:52:41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shù)字版權(quán)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quán)上海閱文信息技術(shù)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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