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

第1章 突發(fā)事件

電話鈴聲響起的時候,來棲貴文正在床上躺著呢。

十點剛過,來棲還沒有睡覺,穿著白色吊帶睡裙的麻子正偎依在他的胳膊彎里。

鈴聲響到第三下的時候,來棲伸出右手,拿起床頭柜上的電話。

“喂,喂……”

“是先生吧?”電話那頭的聲音氣喘吁吁的,一聽就是看護主任小野洋子打來的。

“不好了……”

主任的聲音特別尖細,與她的年齡不大相稱,而今天晚上聽上去格外高亢。

“堀內先生病倒了,701房間的……”

來棲眼前立刻浮現出矮胖矮胖的堀內大藏先生的面龐來。他差不多有八十二三歲了,可每次見到他時,他總喜歡右手摸著腦袋,嘿嘿地笑著,特難為情似的。

他平時給人的印象挺和善的,就是愛對女看護動手動腳,為這事,會上還專門討論過。

“可能是猝死?!?

“意識和呼吸還有嗎?”

“沒有了?!?

“好的。我馬上過去?!?

來棲正要起身,小野主任突然壓低聲音說:“先生,是那個女人來報告的。”

“哪個女人?”

“就是應召來的那個,先生允許的……”

洋子最后這句話里含著責備的語氣。

“她說兩個人一起待在房間里時,堀內先生突然死了。她嚇得臉都白了,趕緊跑來找我們的。”

半年前,來棲接受了當事人的請求,允許按摩女進入其房間,但他并不了解來的是些什么樣的女人。

“那女孩還在嗎?”

“她想要回去,可我怕警察要是知道了會比較麻煩,就沒放她走?!?

“我知道了?!?

來棲放下話筒,輕輕地吻了一下麻子的額頭,便下了床。

“你要出去吧?”

來棲一起來,麻子也跟著起來了。其實兩人才躺下不久,可現在,看見來棲急急忙忙穿衣服,她也跟著穿起衣服來。

“你接著睡你的吧?!?

來棲很喜歡麻子穿吊帶裙的樣子。麻子三十二歲,勻稱的身材包裹在白色吊帶裙里,顯得楚楚動人,韻味十足。

“那個人,已經死了吧?”

麻子似乎聽見了剛才的電話,在臺燈暗淡的燈光下,不安地仰頭望著來棲。

“沒事。我一會兒就回來?!?

以前,來棲也不止一次地半夜被電話叫起來過。既然是醫(yī)生,又經營老年公寓,免不了夜里被叫去。

麻子自然也很清楚這一點。

“我?guī)湍憬休v車吧?”

“不用,我自己開車去?!?

從來棲住的隅田川邊上的公寓到“Et Alors”,現在這個時間,十分鐘就到。

“有什么事的話,我打你手機?!?

五十四歲的來棲和麻子之間相差二十二歲,但每個周末,一起吃過晚飯后,麻子都會留下過夜。

“那我走了?!?

來棲穿了條燈芯絨褲子和開襟襯衫,一身休閑打扮。他朝麻子輕輕揮了下手,麻子默默地點了點頭。她本來話就不多,來棲很喜歡她冷靜而恬淡的氣質。

他坐電梯下到停車場,打開藏藍色轎車門。歐寶車雖然不太大,但比較靈活,在交通擁擠的市內比較好開。

從空無一人的地下停車場來到地面上,只見前方橫跨隅田川的X形橋拱在夜空里泛著清冷的光。

今年東京的櫻花三月末就已經謝了,季節(jié)也隨之提前。剛剛四月初,溫暖的夜晚給人感覺像是初夏。

駛過X形橋拱的中央大橋,一直往前開,直達東京站。再往左一拐,過幾條街,就到了銀座。

說是銀座,可這一帶古老的建筑多,行人又少,只有聳立在街角的一座閃爍著紅色霓虹燈“Et Alors”的高樓格外招眼。

凡是看到這霓虹燈的人都以為這是一座華麗的餐廳或者高級公寓,其實,它是來棲創(chuàng)辦的專為老年人服務的老年公寓。

來這兒的人都搞不懂“Et Alors”是什么意思,所以,在大樓的入口處,擺放著解釋該名稱由來的說明書。

“Et Alors”是法國前總統(tǒng)密特朗回答記者提問時說的一句話。

當時,記者們聽說總統(tǒng)和妻子之外的女人有個孩子后,紛紛向總統(tǒng)詢問此事。對記者們的提問,總統(tǒng)只咕噥了一句“Et Alors”(那又怎么了?),記者們就沒再追問下去。

《巴黎時報》的記者專門就此事做了報道,宣稱“如果其中不牽涉貪污、瀆職等事,對政治家的女性交往,我們不做追究。因為男女之事乃個人隱私,對此喋喋不休未免過于庸俗”。

這所老年公寓正是本著讓那些不再受工作和世俗束縛的老人們能夠快樂、隨意地生活,享受人生的愿望而建立的。

也就是說,我要遵循“Et Alors”(那又怎么了?)的精神來經營它。

寫上面這個說明書的自然是來棲了,起這個名字的也是他本人。

此類老年公寓一般多以“希望”啦,或者“愛”“幸?!敝惷?,來棲討厭這些煞有介事的名字。

他想要創(chuàng)建一個讓老人們不必介意別人的目光,隨心所欲、充滿朝氣地生活的場所。在這里,無論發(fā)生了什么事,老人們都可以坦然面對。

這就是他創(chuàng)建“Et Alors”的初衷,但至今不少人仍對這個名稱百思不解。

來棲開車到達“Et Alors”的時候是十點二十分。

雖說位于銀座,但由于靠近京橋,周邊矗立著很多商貿公司、出版社、各種事務所租用的寫字樓。不過,到了晚上,寫字樓都關閉了大門,一片寂靜。

林立的高樓之中,最為耀眼的、洋溢著生活氣息的,唯有“Et Alors”所在的這座大樓。其實,這座八層樓的三層以下是各種公司占據的寫字間,老年公寓在四層以上。

來棲在大樓前停下車,徒步穿過右邊的老年公寓專用入口,上了電梯。經過了二、三層到了四層停下,剛一出電梯,就看見了在電梯口等他的小野洋子主任。

“這邊請……”

公寓的前臺設在四層,但要在這里換乘另一部電梯去七層,出電梯往左拐,走廊盡頭的房間就是701室。

來棲朝著那個房間,一路小跑,推開房門,穿過客廳,直奔里面的臥室。

正背對著來棲的女看護金子廣美立刻回過頭來,來棲朝她輕輕點了點頭,走到床邊。沒錯,正是堀內大藏先生。老人腹部以下已蓋上了浴巾,但胸部還赤裸著。

來棲從護士手里接過聽診器,按在老人的心臟部位聽了聽,已經沒有心跳了,又湊近老人聽了一下鼻息,呼吸也停止了。

“做人工呼吸了嗎?”

“做了,可是我們來的時候就已經……”

護士慢慢搖了搖頭。

可能是心臟受到了相當強烈的刺激所致,人已經死亡是確定無疑了。

按理說心臟病突然發(fā)作一定很痛苦,但老人面容安詳,甚至像在微笑似的。

來棲向死者合掌致哀,鞠了一躬后,問主任:

“那個女人呢?”

據主任說,死去的堀內先生剛才是和一個女人在房間里的。

而且,那個女人是從新橋來的按摩女,這事來棲也是知道的。

最先給來棲打來電話的小野主任說的“先生允許的……”那句話,很明顯是對來棲允許這種女人出入公寓的責備。

讓從事色情業(yè)的女性進入獨居老人的房間,的確有問題。

在每周一的全體會議上,幾乎所有女看護們都對這事持反對態(tài)度,男看護們也是一樣。除總務長一向不愛表態(tài)外,連年輕男看護中也有反對的聲音。

反對一派的主要理由是,這不僅對老年公寓里的其他入住者是個困擾,也會敗壞公寓的風紀。

來棲也覺得這些意見有道理,但還是作了最后的決斷。

“既然本人有這個要求,就允許了吧。”

別看堀內先生如此高齡,卻一直精力充沛,并且對女人興趣濃厚。

他的夫人已經去世,自打這個老年公寓一開張他就入住了,算起來已經住了五個年頭。好像一住進來,他就開始悄悄地光顧那種地方了。

他在某大銀行任高管多年,給人印象是個相當古板的人,不料,從退休的那一刻開始,堀內先生就想要過過隨心所欲的生活了。由此可見,一旦從工作這種受拘束的環(huán)境中解放出來,男人的本性就暴露出來了。

老年公寓并不限制外出自由,入住者無論去哪兒都沒有人過問。只是在出門的時候,有義務填寫一個外出登記簿,寫明去什么地方、何時回來等等。

當然,去那種地方不必如實寫上,其實堀內先生自己并沒有寫,只是他一向喜歡向朋友們炫耀,漸漸地那些朋友便透露給了工作人員。

“我真是吃不消啊?!?

堀內先生常常撓著腦袋這么說,實際上,心里是頗為得意的。

他提出叫女人到他的房間來是去年年底的時候。

一個月之前,堀內先生外出時摔了一跤,傷到了右膝的韌帶,從那以后,他就走不了路,開始坐輪椅了。

摔傷之前,一直精神十足,連感冒都很少得的堀內先生,自打坐上輪椅后,背也駝了,臉也浮腫了,顯得一下子衰老了。

到了這個份兒上,堀內先生對女性的好奇心仍絲毫未減,時不時摸摸女看護的胸或屁股,招致眾人的不滿。

就是這么個堀內先生,突然提出有事要找院長。在院長室里,他還是做出一副難為情的樣子,笑著對來棲說:

“這種事,可真是不好張口啊。請問可不可以把女人叫到房間里來呢?”

乍一聽,來棲以為他指的是自己的女性朋友,再一聽,不是這么回事。

“就是從新橋那兒,叫來的那種……”

來棲這才明白他說的是按摩女,便問道:

“她們肯到這兒來嗎?”

“要說嘛,她們就是干這個的,只要付錢……”堀內先生相當有錢,來棲也有所耳聞。

“可是,您的身體……”

“所以,這不是才求您嘛?!?

照他的說法,要是再這樣下去,他的精神頭兒會跟著身體一起萎縮衰老下去的。為了防患于未然,重新振作起來,最有效的辦法就是像以前那樣多跟女性接觸。

“沒有比這個再管用的藥了。”

堀內先生的意思來棲很明白,可是,如果同意他的請求,在老年公寓里弄不好會招致非議的。

在沉思的來棲面前,堀內先生慢慢地低下了頭,懇求道:

“請您一定要幫這個忙。”

“Et Alors”的基本方針,就是盡最大努力讓入住者能安享晚年,而且,要盡可能聽取和滿足每個人的要求。

當然,違法的事情是不能做的,除此之外,要盡可能地為他們提供方便。正是由于來棲建立老年公寓時就抱有這個想法,所以,對于堀內先生的請求,他并沒怎么猶豫就同意了。

既然堀內先生那么迫切希望,有什么不可以的呢?

來棲這么做,還因為考慮到上了年紀的人接觸異性并非壞事。非但如此,為了異性而打扮自己或肌膚相親,不僅對老人的健康有益,還能使老人精神上變得年輕。這是他作為醫(yī)生的經驗之談。

只是堀內先生的情況似乎事與愿違,不,應該說是運氣太差,正和女人親熱的時候,碰巧心臟病發(fā)作了。

即便為這事受到大家責怪,來棲也不會退縮。

來棲跟在小野主任后頭,一走進堀內先生房間,就看見一個女子低著頭坐在客廳里。她二十出頭的樣子,穿著白襯衫和白色蕾絲邊短裙,看上去不像是個按摩女。

面對這起突然死亡事件,她的心情好像還沒有平靜下來。一見來棲進來,就騰地站起身,慌忙低下了頭。

“坐吧,坐吧……”

來棲用手拍拍她,以免她太緊張。

“辛苦你了。我是這兒的院長來棲?!?

女子很驚訝地抬頭看了看來棲,原以為會受到一番呵斥呢。

從正面看,雖然她的頭發(fā)染成了茶褐色,妝化得有些濃,胸部也很豐滿,但眼睛里還殘存著天真。

原來堀內先生喜歡這樣的女人哪。來棲對著還沒有從驚訝中回過神來的女子點了點頭,安慰她說:

“你一定嚇壞了吧?這不是你的責任,放心吧。”

“請問,他是不是死了?”

“很遺憾,好像是心臟不好?!?

來棲朝旁邊的小野輕輕地眨了一下眼,示意她出去一會兒。考慮到涉及敏感的男女之事,女性還是不在場為好。

主任臉上閃過一絲不悅,但立刻出去了??粗鋈ズ螅瑏項谝巫由献讼聛?,并示意女子也坐下來。

“我有幾句話想問問你……”

女子雙手放在膝上,垂著頭。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麗卡[1]’。”

來棲不知道這兩個字怎么寫,不過,問她恐怕也只知道日語假名。

“你是哪個店的?”

“……”

“我不會告訴警察的,請你如實告訴我好嗎?”

見麗卡的表情松弛了一些,來棲進一步解釋起來。

“我是個醫(yī)生,只不過想要了解一下那位老先生去世時的情況?!丙惪ǘ嗌俜帕诵模吐暣鸬溃?

“新橋的,彩虹?!?

來棲雖然知道新橋那兒有這一類店,但店名卻是第一次聽說。

“堀內先生去過那兒好幾次吧?”

“我不太清楚?!丙惪ńK于抬起頭來,看著來棲說道,“這次也是因為阿朋來不了,才叫我替她來的……”

“這么說,那個叫阿朋的是堀內的相好了?”

麗卡肯定地點了一下頭。

“那么,你是第一次來這兒?”

“是第二次?!?

來棲聽看護說,差不多每周一次,有女人到堀內先生的房間來?!澳隳懿荒芨艺f說,他突然不舒服時的情況呢?”

“……”

“簡單說一下就行?!?

“我什么也沒干,只是……”

麗卡說到這兒,低下頭去,不吭聲了。

所謂異性按摩,具體做些什么呢?來棲沒有做過,不太清楚,只是從一些年輕人那兒聽說過。

據他們說,按摩女只是靠近客人身邊,用手的技巧來使客人滿足,并不發(fā)生性行為。當然,這種時候,按摩女幾乎是全裸的,讓客人飽飽眼福,偶爾也讓客人觸摸她們身體的某些部位。

沒有真正的性接觸,光靠手上的技巧有什么意思呢?然而,此類按摩簡單易行,既不用擔心得病,價錢又便宜,所以在年輕人中很有市場。

難道說,堀內先生享受的也是這一類服務嗎?

不管怎么樣,為了填寫死亡診斷書,有必要再問得詳細一些。

“現在不是調查取證,所以請你實話實說,好嗎?你進房間的時候,老先生是正常的狀態(tài)嗎?”

“他見到我非常高興,還一起吃點心……”

來棲眼前浮現出堀內先生和差不多孫子輩的麗卡一起吃點心的情景。

“后來,他讓我脫衣服,我就……”

在屬于自己一個人的房間里,又是在夜里,干什么都不用擔心被別人知道。

“我脫了衣服以后,他不停地贊嘆著‘真是太美了’……”

從麗卡的語氣聽來,她對老人好像并不是那么厭惡。

“然后,他就在我身上到處撫摸、接吻……”

來棲想象著在半夜三更的密室中,摟著全裸的年輕女人的身子,貪婪地跟她接吻的老人的神態(tài)。這情景看似淫蕩,但也不妨視為全身心的投入。

“后來呢?”

“后來,他突然說難受,猛地緊緊抱住了我的腿,嚇得我……”

麗卡的窘困處境是可以想象到的。

“我趕緊給他摩挲后背,可是,我看他實在難受得不得了,所以……”

從她敘述的情況來看,老人確實是因為突發(fā)性心臟病導致死亡的了。

“Et Alors”的入住者都要定期進行身體檢查,可是,沒聽說堀內先生有心肌梗死之類的病史。

那么,這次是突然心血管發(fā)生異常呢,還是以前就有輕微胸痛,本人一直沒在意呢?無論什么原因,人上了歲數,因心臟病發(fā)作而突然死亡的例子并不少見。

可問題是,偏偏在和按摩女親熱的時候發(fā)作,真不是時候。

一般管這類死法叫作“腹上死”。

“腹上死”特指男性正趴在女性身上進行性交時,心臟病突然發(fā)作而死的情況。所謂“腹上”,當然是指在女性腹部上面的意思了。

可是,這個詞未見得很貼切。

因為性行為時,并非都是男性在女性的上面,有時候會采取側臥位或后背位,甚至還有女性在上面的時候。

換句話說,無論采取哪種體位,在性行為過程中,男性一直在緊張地進行激烈動作,這就給心臟增加了負擔,誘發(fā)了心臟病。

但是,這種異常死亡并不一定只是在性行為當中才會發(fā)生的,也有在性行為結束后,或結束后睡覺時發(fā)生的病例。

總而言之,只不過是把和妻子以外的女性在一起時發(fā)生的此類情況,統(tǒng)統(tǒng)戲謔地稱為“腹上死”而已。

其實,此次的情況,與其說是在性行為之中,不如說是之前。就算是將要射精,但沒有性器官的接觸,也很難說是性行為之中。

大概是因為堀內先生看見年輕的女性,觸摸其乳房等部位時,逐漸興奮起來,給心臟造成負擔,引起血管異常的。

盡管情況還不大清楚,但堀內先生是和女人在一起的時候死的,這是毋庸置疑的了。

“這么說,后來他就不動彈了……”

“不過,他還對我說‘謝謝你’了。”

“臨死以前?”

“好像說了,聽得不太清楚。他說完之后,突然就不動了……”來棲想象著癱倒在年輕女人面前的堀內先生的樣子。

“還算不錯……”

雖然堀內先生不幸猝死,但臨死前能說出這樣的話,也算是一種幸福吧。

來棲再一次想起剛才看到的堀內先生那柔和的面容。

“我什么也幫不了他……”

“這不是你的責任?!?

遇到這樣的突發(fā)情況,即便是醫(yī)生也未必能夠完全應付,更何況是外行的年輕女性了,做人工呼吸等根本就不可能。

“這就叫作命運吧?!?

來棲輕聲說道。麗卡的眼睛微微顫抖著,她還沒有從老人突然在自己眼前死去的刺激中恢復過來。

“今天晚上的事情,我不會對任何人說的,你也不要亂講?!?

這時,小野主任從臥室出來說道:

“先生,已經擦洗干凈了。”

遺體的臉部和胸部都擦洗干凈了。

“我這就去?!?

來棲答應道。等主任出去之后,他問麗卡:

“還沒有付給你錢吧?”

在這種狀況下,肯定還沒有付給她出臺的費用。“大概多少錢?”

“不用了?!?

麗卡慌忙搖頭,來棲依舊問道:

“該付多少,你就說吧?!?

又催促了一遍,麗卡才小聲說:

“二萬五千……”

“知道了。”

來棲從口袋里掏出錢包,拿出三萬日元,放在麗卡面前。

來棲不知道應該管此類行為叫作上門服務,還是叫作特殊按摩,反正到底該付給多少酬金,他心里沒數,只是聽那些年輕人說,按摩費一萬四五千日元,出臺的話,還要加上打車費等等。

“拿著吧……”

來棲催促道,麗卡還是看著桌子上的錢,沒有拿的意思。

“這是你掙的錢啊?!?

“可是,我是那個老爺爺叫的……”

原來她是因為來棲不是自己的客人,才不情愿要他的錢的。

“這個你不用在意,我只是墊付一下?!?

誰知道這錢親屬是否會還給他,來棲只想對最后一刻陪伴過死者,還給他按摩后背的麗卡表示一點謝意。

“快點拿上吧?!?

來棲催促著,麗卡這才輕輕低頭致謝,拿起了錢。

“我找給您……”

“不用找了,拿著吧。”

“可是……”

麗卡這么年輕,又干這種行當,卻是個相當明事理的女性。

“真的沒有關系?!?

來棲站起來,用眼神催促著,麗卡終于把錢放進了紅色小手包里。

來棲看著她收好了錢,就來到走廊上。

“請問……”麗卡在身后叫他。

來棲回過頭來,麗卡攏了一下茶色頭發(fā),說:

“我可以去跟他告?zhèn)€別嗎?”

“當然可以?!?

來棲和麗卡一起走到臥室,只見全裸的老人遺體已穿上了睡衣,耳朵和鼻子里都塞上了柔軟的脫脂棉。臉朝上平躺著的老人臉色比以前蒼白,全身布滿了死相,但表情卻很安詳。

來棲朝站在門口的麗卡招了招手,讓她過來。麗卡向主任和看護點了下頭,走到了床邊。

她站在床邊注視了老人片刻,突然抬起挎著紅色手包的胳膊,合掌祈禱。

主任和看護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瞧著麗卡。

過了一會兒,麗卡抬起頭來,又向遺體鞠了一躬,轉身朝門口走去。

來棲一邊目送著她的背影,一邊問主任:

“跟家屬聯系了吧?”

“剛才給他的兒子和兒媳打了電話。他們在鐮倉,說是馬上就過來?!?

從鐮倉到這兒,估計最快也得一個小時。

“我告訴他們是猝死?!?

“就這么說吧?!?

來棲說完走出房間,來到走廊,看見麗卡正朝著電梯走去。

來棲緊走幾步追了上去,已走到電梯前的麗卡聞聲回過頭來。“你知道從哪兒出去吧?”

麗卡點了點頭。突然,她聲音哽咽地說:“我闖了大禍,對不起……”

“這又不能怪你。倒是有你為他送行,堀內先生一定很高興的?!?

電梯來了,來棲對哭哭啼啼的麗卡輕輕說了聲:

“你辛苦了?!?

麗卡淚流滿面地點點頭,進了電梯,電梯門等不及似的立刻關上了。

來棲又返回701房間,告訴主任自己回辦公室了,然后回到四層。他正在辦公室里寫死亡診斷書,看堀內先生的個人檔案時,小野主任敲敲門進來了。

“估計家屬快到了,怎么跟他們說呢……”

主任好像在擔心怎么跟家屬解釋堀內先生突然死亡的事。

“你不是告訴他們是猝死了嗎?”

“不錯,是這么告訴他們的,可是那個女人……”

“不要提她?!?

“可是,隔壁的松井女士可能知道了。堀內突然難受起來的時候,那個女人慌慌張張地穿過走廊,跑到值班室來了。我來的時候,她還從門縫里往外瞧呢。”

“她進堀內的房間了嗎?”

“倒是沒有進去,但肯定知道有女人在屋里?!?

主任從一開始就顯得很冷淡,可能就是因為擔心這個吧。

“萬一,這件事被家屬知道了的話……”

“知道了也沒辦法啊。”

“您的意思是知道了也沒關系嗎?”

“當然還是不知道的好啊。不過,總不能跟她說‘你不要說出去’吧?!?

松井女士八十三四歲,是一位身材嬌小、滿頭銀發(fā)的老姑娘。

即便她知道有女人來了,也不見得會去告訴家屬吧。當然她不說出去最好,可是,特意叫她別說出去的話,萬一被家屬知道了,就被動了。

“不過,堀內先生的親屬挺矯情的?!?

“經常來嗎?”

“不,很少來。可去年年底來的時候,一個勁兒跟我們念叨管理費太高啦,不要讓老爺子和別人接觸太多啦等等?!?

根據來棲以往的經驗,越是不常來的家屬越是喜歡對公寓提這提那,沒有滿意的時候。

“咱們并沒有做錯什么。”

“那就不告訴他們了?”

來棲點點頭。主任嘆了口氣,說:

“其實,我一開始就反對的?!?

“我知道?!?

來棲不客氣地說道。不管主任怎么說,也是堀內先生本人自愿的。

“不卑不亢的,就行了?!?

主任默默地鞠了個躬,出去了。

剩下來棲一個人在辦公室里,看了看表,已經十二點多了。

接到堀內先生死訊后,已經過了兩個多小時了。

來棲想起麻子還在等他,便給她打電話。

“情況怎么樣?。俊甭樽雍孟襁€沒睡,馬上接了電話,問道?!叭艘呀洸恍辛恕!?

“已經死了嗎?”

“家屬馬上就到,見過他們后我就回去?!?

“我沒事。”

來棲停頓了一下,把堀內先生死亡時是和按摩女在一起的事告訴了她。

“那么,跟這個有關系……”

“可能有關系,也可能沒有?!?

來棲以為麻子會特別吃驚,沒想到她非常沉穩(wěn)地說道:“還真有這種事啊?!?

“主任他們說,這是由于我允許按摩女出入公寓造成的?!?

“不是他本人要求的嗎?”

“當然了。”

“那就沒辦法了。”

可能因麻子是《身心》健康雜志的編輯之故,對此類事情見怪不怪吧。也可能是站在來棲的立場上來考慮的吧。

“唉,壽命到了,只能這么想了?!?

這時電話鈴響了,報告堀內先生的家屬到了,于是,來棲說了句“先這樣吧……”就掛斷了電話。

來棲又去了701房間,看見床邊站著一位四十多歲的男人和一位差不多年齡的女人,他們正俯身看著已死去的堀內先生。

看樣子二人是堀內先生的兒子和兒媳??赡苁谴颐s來的吧,兒子很隨便地穿著開襟襯衫,外面套了件夾克,妻子穿著駝色毛衣和西褲,臉上幾乎沒有化妝。

“這次事出突然……”

來棲低頭致意,兒子迫不及待地問道:

“父親怎么會……”

“好像是睡覺的時候,突然感覺胸口難受,我們趕到的時候,已經停止了呼吸,估計是猝死?!?

兒子又一次回頭去看父親的臉。

“可是,沒聽說他的心臟有這么嚴重的問題啊?!?

“的確,我這里的病例上也只有血壓偏高和糖尿病的苗頭,其他都正常,心電圖也幾乎沒什么異常?!?

“那么,會發(fā)生這樣的事嗎?”

“會的。最近,即便是年輕人也常有發(fā)生,更何況是上歲數的老年人……”

兒子好像還是不能理解似的,倒是他的妻子很鎮(zhèn)定地給死者的臉蓋上了白布。

“今天吃晚飯的時候,他還挺好的,在食堂里跟大家有說有笑地一起吃飯呢?!?

小野主任接著說了起來,來棲告訴他們明天再辦各種手續(xù)后,再次向死者致以注目禮,然后離開了房間。

來棲從701室出來后先回到自己的辦公室,洗了洗手,然后脫掉白大褂,乘電梯下到一樓,穿過前廳左邊的老年公寓專用出入口來到大廈外面,望見一輪朦朧的月亮掛在當空。

這是個籠罩著櫻花凋謝后的潮氣的春夜。

來棲打開停在大廈前的轎車門,想起麗卡剛剛從這里走出去。

四周寂靜無聲,一點沒有在銀座的感覺。在這一片寂靜之中,唯獨“Et Alors”的紅色霓虹燈閃爍著光輝。

來棲抬頭瞧了霓虹燈一眼,便鉆進車里,開車穿過昏暗狹窄的街道,朝隅田川方向駛去。

一個人死去了,可是這條河及其周邊的風景依然如故。溫暖的感覺、月亮的陰翳、夜晚的潮氣等和剛才沒有兩樣。

這么想著想著,來棲的腦海里漸漸浮現出了父親的面容。

父親要是還活著的話,也和堀內先生一樣,正好八十三歲了。

說起來,父親頭頂上那一小片僅存的白發(fā)也和堀內先生很相像,就連遇到撓頭的事情時不好意思的表情都一模一樣。

而且,父親去世的時候也和今天晚上一樣,是櫻花謝落后不久稍覺慵懶的夜晚。

父親去世已經十年了。

來棲家以前是在銀座開料亭的,就是那種高級飯館。

在關西菜館云集的東京,他家卻另辟蹊徑,開了一家關東菜館。所以,盡管鋪面位于銀座邊上,但風味獨特,加上大小還有個庭院,回頭客一直都很多。

可是,自從母親得了病,確診患了肝癌后,就不能再作為老板娘招呼客人了。從那以后,父親一下子泄了氣。

開料亭原本是缺不了老板娘的,所以必須有女性繼承人才行,可是,來棲的妹妹范子早早就嫁給了一個在公司就職的男人,跟他一起去了紐約,根本不打算接替家業(yè)。

而獨生子來棲當了醫(yī)生,和妻子生了一個孩子后就離了婚,所以,也沒有兒媳婦接替婆婆當老板娘。

結果,只能靠母親一個人了,母親一病倒,就難以維持下去了,加上料亭所在的東銀座一帶已經沒有了昔日的繁榮,遠比不上西銀座熱鬧。

總之,時光的流逝畢竟非人力所及,江戶出身的父親感悟到這一點后,便斷然放棄了這個店。母親一死,父親就關閉了料亭,在和店鋪相鄰的住宅里,帶著一個女傭,開始了獨居生活。

從那以后,來棲一直以為父親生活得悠閑自在,誰知母親死后第二年,父親打電話來,叫他一起出去吃飯。

父親很少請他吃飯,于是,他就應約去了父親指定的筑地一家壽司店,卻見父親和一個女人在一起。這女人四十五歲以上,和當時的父親相差二十多歲的樣子,打扮得很漂亮,性格也很開朗。

三個人一起吃過飯后的第二天,他給家里打電話時,父親罕見地吞吞吐吐地問道:

“你覺得,她,怎么樣?”

突然這么一問,來棲一時不知該怎么回答,父親又問道:

“要是和她結婚的話,合適不合適……”

“是您和她嗎?”

父親沒有再說什么,所以,來棲雖然明白父親想和那個女人結婚,卻不知該怎么回答才好。

可是,父親似乎還在等著他回答,于是,他也不假思索,怎么想就怎么說了。

“這樣,不太合適吧?!?

現在回想起來,來棲很后悔自己當時為什么沒有痛快地表示贊成呢?

的確,父親的提議有些唐突,加上母親才去世兩年,使得來棲有些想法。但是,冷靜下來一想,母親的周年已經過了,從那以后,他經??吹礁赣H一個人孤獨地生活的情景。

雖說父親已經七十多歲了,但考慮再婚也沒有什么可大驚小怪的。

現在看來,那次父親請自己吃飯時,特意帶著那個女人來,肯定是為了得到來棲的認可。可是,自己為什么不能當即對父親說“爸,可以啊”之類的呢?

“這樣不太合適吧?!笔亲约寒敃r的真實想法,但這么說,并不等于堅決反對父親再婚呀。

當時,自己只是覺得七十多歲的父親和相差二十多歲的女性結合不太合適而已,沒想到,自己這句話對父親打擊很大。

其實,即使父親不顧兒子反對,和那個女人結了婚,來棲也不打算固執(zhí)己見的??墒?,生性耿直、愛面子的父親,從此再也沒有跟他提起過這檔子事。

來棲也以為這件事就此過去了,可父親從那以后,很快衰老下去,一年后因心肌梗死突然辭世了。

當時,來棲正在東京都內的一家公立醫(yī)院工作,偏巧去札幌參加一個學會期間父親去世,結果,都沒趕上見父親最后一面。

自己終于當上了醫(yī)生,卻沒能守候在病危的父親身邊,來棲感到十分內疚。當他聽女傭說,父親很喜歡那個女人,真心想要和她結婚這件事后,更為自己曾經反對過他們而追悔莫及。

“對不起,都是我不好?!?

現在說什么,死去的父親也不可能知道了。

那么,自己的歉疚能不能以某種形式予以補償呢?

此時,在他的腦海里浮現出來的,就是利用料亭那塊地皮,為老年人蓋一座公寓,而且是一個與年齡無關的、自由而舒適的老年公寓。

可以說,是父親的死和對父親的歉疚造就了“Et Alors”。

其實,來棲做夢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創(chuàng)辦一所老年公寓,并由自己去管理它。當然,可以說這是出于對老爺子的歉疚,但仔細想想,說是父親讓他這么做的,也未嘗不可。

對于一介醫(yī)生來說,開辦這樣的老年公寓,簡直是天方夜譚。然而幸運的是,那塊父親遺留下來的土地還原封不動地留在銀座。

雖然因涉及繳納遺產稅,土地已經賣掉了一部分,但剩下的地皮足夠蓋一座高樓。

若是在泡沫經濟鼎盛時期,買主會立刻蜂擁而至的,可正趕上泡沫經濟破滅之際,沒有什么買主,來棲自己也沒有特別的打算。

考慮到是父母遺留下來的地皮,他一直舍不得賣掉。偶爾有一天,他突發(fā)奇想起來,能不能將父親留下來的土地用于讓父親高興的事情呢?

這就是他創(chuàng)辦“Et Alors”的初衷。

說起來容易,但把它建成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

對來棲來說,首先蓋樓就是生平第一次,而對于養(yǎng)老院的經營他也是一無所知。

于是,來棲涉獵了很多關于法律和建筑以及福利方面的書籍,還請教了別人,一切都是邊學邊干的,以至于一度他真想放棄不干了。

來棲最終能夠戰(zhàn)勝這些困難,建成這座老年公寓,全是托了父親的福,此外,園山麻子也出了不少力。

當基本構思成形后,即將開始動工時,來棲偶然看到一本健康雜志《身心》上刊載的老年護理特集,覺得很有意思。他想詳細了解一下有關情況,就給編輯部撥了電話,接電話的人正是麻子。

那是在六年前,麻子才二十六歲,但作為編輯人員,已經能夠獨當一面了。

后來,兩人見了幾次面,探討有關老人院的實際運作以及存在的問題,漸漸的,來棲意識到自己對麻子開始抱有好感了,突然有些不知所措。

也許是碰巧了,來棲和麻子的年齡差距與當年父親和女友一樣,也是二十二歲。

說實話,當年聽父親說想要結婚時,女方比父親小二十多歲這一點,是來棲最不能接受的。

年齡差得這么多,能過得好嗎?他覺得很別扭,因為來棲父母的年齡是一樣的。

可是現在,自己對比自己小二十多歲的女性抱有好感,不僅是好感,還很愛她。既然這樣,自己還有什么資格對父親說三道四呢?

這么一想,來棲對于開辦老年公寓的熱情就更加高漲了。

他想要開辦的是這樣的一所老年公寓——如果父親還活著的話,會對他說“這樣的地方,我也要住”。

再一次調整了整體方案后,來棲最終決定,老年公寓不接受國家和地方自治團體的資金,盡量依靠從民間自籌的或自己的資金來建設。

來棲從不少老年公寓了解到,得到國家以及地方自治團體的資金越多,受到他們的監(jiān)督也越多。雖然說不上討厭這些監(jiān)督,但可以的話,他想要開辦一個不受任何人監(jiān)督的、自由而獨特的老年公寓。

為此,除了自己的資金要全部投入外,還需要從其他方面籌集大量資金。

一般的老年公寓都是向入住者集資的,但來棲不想給他們造成太大的負擔。那種入住時要交納近二億日元的超豪華老年公寓確實存在,不過,能夠入住的只局限于極少數人了。

來棲想,能否開辦一所入住者最多只需交納四五千萬購買入住權,就可居住一生的那種瀟灑而高雅的老年公寓呢?

來棲最終得出的結論是,硬件固然重要,但軟件也同樣重要。這就是說,建筑物以及內部設施固然重要,但是在經營時,還要最大限度地去滿足每個人的要求,讓老人們享受到自由而愉快的晚年生活。

年紀越大,人會變得越任性,越不愿受約束。來棲想要開辦的,就是這樣一所可以滿足他們這些欲求的老年公寓。

“Et Alors”是在五年前建成的。

雖說是以老年人為對象的老年公寓,但由于建在銀座,當時一些雜志和媒體都競相做了報道,再加上在大廈頂上閃爍著“Et Alors”的法語霓虹燈,更成為人們談論的熱門話題。

老年公寓的內部設施是,接待前臺設在四層雅致的大廳,往里去,一側是院長室、辦公室、會議室、診療室和臨時病房等依次排列,另一側有會客室、娛樂室、卡拉OK廳,以及各種健身器械齊備的健身房、可以躺著泡澡的寬敞浴室等。

從五層到七層都是入住者的私人套房,最小的套房也有四十多平方米,大的有六十平方米,三室一廳,個人的隱私可以得到完全的保護。

八層是食堂。從這里可以俯瞰銀座街景,從東南角可以眺望隅田川以及東京灣的遠景。

食堂有專門的營養(yǎng)師負責管理,就餐基本是自助式,也可以單點,就餐者可以品嘗到各種口味。在食堂最里面,有個環(huán)繞小舞池的小酒吧,到了晚上,情侶可以伴著抒情的舞曲翩翩起舞。

當然,在前臺可以辦理收發(fā)郵件以及留言、聯系事宜等,與一般的飯店沒有兩樣。

入住時簽訂的保金根據房間的大小不同,從三千萬到六千萬日元不等,之后每個月交納包括伙食費和管理費在內的十五萬至二十萬日元的費用便可終生入住。入住者生了病,由來棲負責診斷治療,老年公寓內醫(yī)治不了時,他會負責介紹到其他醫(yī)院。

除了在健康和性格方面有特殊問題的人以外,任何人都可以入住,只是年齡要在六十歲以上,夫婦二人或獨身一人都可以。

開辦如此規(guī)模的老年公寓,從設計直到開張,來棲借助了諸如文書顧問、會計師以及律師的智慧,但因過于繁瑣,他甚至萌生過放棄的念頭。最終,他能夠克服一切困難,完成了老年公寓的建設,全靠內心對父親的承諾和麻子的鼎力幫助。

當要開辦一個前所未有的新型老人院的構思初步形成時,給予他啟發(fā)最大的是美國的老人院。

具體說來,日本的所謂老人院總是給人以暗淡而孤寂的感覺。人們以為老人院就是像過去的養(yǎng)老院那樣,無非是把身邊沒有親人照料的孤寡老人集中到一起的地方。事實也如此,當子女把父母送到老人院后,往往被人視為不孝之子,受到周圍人冷眼相看。

當然,近十年來,全國各地陸續(xù)成立了一些特護老人院和低保老人院。老年公寓在不斷更新,各種設備也在日臻完善。

然而,入住者大多是體弱多病或生活不能自理的人,甚至還有癡呆老人,因此還是消除不了“特殊的地方”這種印象。

相比之下,美國的老人院里雖然也有行動不便的人,但是,那里更像是從工作崗位上下來之后,即退了休的人們聚集之所,充滿了自由自在地享受第二次人生的氣氛。

那里的建筑也特別雅致而明亮,每個房間里都擺滿了鮮花,入住者都很快樂。就連名稱也不叫老人院,大多叫作“退休者之家”或“生活村”等等。

其中還有以月為結算單位的月租合同入住者。有的人原來在佛羅里達的老人院居住,過了幾年后又搬到了夏威夷的老人院去,為選擇氣候水土更好的地方而不斷轉院。

這種情況可能來自于狩獵民族的遺風,像日本民族這樣的農耕民族或許不大習慣。但是,無論怎樣,來棲想要把它建成充分地享受余生的人們聚集的地方。

因此,來棲特別注重保護個人隱私和盡量滿足每個人的志趣。因為在不能保護個人自由的地方,是不可能享受到真正的晚年樂趣的。

在這個意義上,他要開辦的是比美國的老人院更加先進的、具有劃時代意義的老年公寓。

就像個輕狂少年似的,來棲使自己的夢想不斷地膨脹起來了。

不知是因為來棲的定位準確,還是選擇銀座的關系,他的老年公寓大受歡迎。“Et Alors”剛一開張,將近六十個房間就被搶購一空。入住者大多是經濟上很寬裕的人,單身者占八成,夫婦占二成。

年齡方面,既有六十多歲的從老年公寓直接去公司上班的人,也有幾位八十至九十歲以上的,但最多的還是七十多歲的老人。

由于靠近繁華熱鬧的銀座,很多入住者常去歌舞伎座看劇或去銀座商業(yè)街購物,其中不乏穿著華麗的連衣裙、披著絲綢披肩的太太,或身著高雅端莊的和服的女士。而男士中也不乏穿著時尚的短外衣或毛衣、頭戴鴨舌帽或禮帽的人。

看著這些穿著打扮的人成雙成對地在這個建筑的大廳里出出進進,就仿佛在欣賞描寫古代盛世的電影里的一群淑女和紳士聚集的鏡頭。

然而,當初來棲想要在銀座開辦一個老人院時,幾乎所有的人都反對。

大多數意見認為在銀座這樣浮躁的地方不適合建老人院,應該建在比較清靜一些、空氣清新一些的郊區(qū),可是來棲不這么想。他覺得老年人反而應該住在市中心,這里交通便利,四通八達,附近餐館、咖啡店也很多,而且,他們的兒孫來看他們也比較方便。

來棲認為對于老年人來說,最重要的是刺激,適度的刺激可以使他們的身心變得年輕。越是住在安靜而缺乏刺激的地方,他們衰老得就會越迅速,頭腦也越不靈活了。其實,這是在美國經過實驗證明了的。亞利桑那曾經建設了一個只有老年人居住的理想之鄉(xiāng),結果十年后,那里的老人幾乎都癡呆了,來棲不想重復這樣的錯誤。

當然,也有人說銀座這樣的市中心空氣污染嚴重。但是,老年人和小孩子不一樣,他們來日無多了,最多也就二十年左右吧。對他們而言,比起空氣有些污染來,更重要的還是刺激。

也許是來棲的想法得到了大家的理解吧,入住者對老年公寓都很滿意,這讓他松了口氣。但是,經營方面卻存在著問題。盡管此設施形式上是法人,但一方面要還貸,另一方面要使如此規(guī)模的老年公寓運轉,需要相應數量的工作人員。

萬幸的是,入住者大部分是健康人,不像特護老人院需要那么多員工。盡管如此,除了一定人數的看護外,辦事員、咨詢員以及營養(yǎng)師、配餐員,再加上護士和理療師等等,就超過了二十人。

老年公寓要養(yǎng)活這么多工作人員,同時還要滿足入住者提出的五花八門的要求。

這方面,麻子給了來棲不少幫助。

護士和理療師,由來棲通過自己在醫(yī)院的關系來尋找。辦事員和看護是麻子從她熟悉的幾個老人之家?guī)退榻B來的。在運營方面,她還幫忙了解了各地老年公寓的情況,很有參考價值。

不用說,這時的來棲和麻子,已經發(fā)展到了超越醫(yī)生和編輯關系的程度了。

在這個意義上,說是“Et Alors”使來棲和麻子結合到了一起,也絕不過分。

月色朦朧的深夜,來棲回到家,麻子穿著天藍色睡衣迎接他。

“您辛苦了?!?

盡管剛剛目睹了一個人的死亡,但來棲并沒有特別傷感,他為自己的冷漠而驚訝,但這就是現實。

他脫去上衣和褲子,換上了家居服,麻子給他沏來一杯茶。

麻子到來棲家來過夜,只限于星期五或者星期六,每到這個晚上,來棲就會感覺心情很踏實、很放松。

這個模式已經持續(xù)了兩年。每當接近周末時,他就意識到自己迫切期待見到麻子,不由得有些心慌意亂。

不過,來棲從來沒有要求麻子多來過夜,因為來棲清楚地知道,和一個女性一起生活,譬如同居或者結婚等形式,原本就不適合自己。

和前妻分手也不是因為對她有什么地方不滿意,而是對于自己不能在婚姻的框框中扮演好一個稱職的丈夫感到失望。

離婚后,他和幾位女性有過交往,每當她們知道來棲是單身后,就會逐漸干涉起他的生活來。

于是,在對方想要結婚的跡象逐漸增強之前,來棲便開始考慮分手。

因為即便結了婚,也只能重蹈覆轍,沒有必要再重復一次看得見結局的事情。

歸根結底,來棲討厭結婚這種貌似幸福、裝腔作勢的形式。

比起結婚來,他更想要的是自由的生活,并在自由的生活中死去。即便死的時候是孤獨的也無所謂,死亡的時候所有人都是孤獨的。

總而言之,在熱鬧的陰影里隱藏著孤獨,這是來棲幼年時就深切感受到的。

對于來棲而言,麻子是最合適的女性,也可以說是個可愛的女性。

自從第一次見面以來,麻子就毫無結婚的愿望。她并非不愛來棲,但她身上總有種恬淡的感覺,她吸引來棲的正是頭腦清醒這點。

來棲曾經問過麻子,為什么不想結婚。

對此,麻子很干脆地回答:

“看見那些結了婚的男人,自然就不想結婚了?!?

聽她這么一說,來棲覺得這種心情也不難理解。

即使愛得死去活來而結了婚,隨著歲月的流逝漸漸失去了新鮮感,于是,丈夫開始在外面尋歡作樂,或有了外遇的屢見不鮮。與其說是因為厭惡妻子,不如說是整天在一起而喪失了興趣,時間一長,便去注意別的有新鮮感的女性了。

大概麻子覺得,比起跟著這樣的丈夫過一輩子,不如從一開始就一個人過,然后逐漸去適應這樣的生活,省得以后對丈夫失望或者受傷害吧。

麻子還說過“照顧我自己一個人就夠嗆了,再照顧一個老公,怎么受得了啊”。

聽她這么一說,來棲覺得還真有些道理。

的確,即便是現在,對于女性來說,結婚也意味著包括照顧老公的生活起居在內。這么說,麻子是不想要背負這種負擔的婚姻吧?

不過,麻子能輕松地這樣說,乃是因為她具有這樣的經濟實力。像那些家庭主婦,靠著丈夫掙錢養(yǎng)活,恐怕就不能說得這么絕對了。

看來,像麻子這類沒有結婚愿望的女性出現的背景里,女性所具有的獨立的經濟實力起了很大作用。

當來棲問她:“你真的一點都不想結婚嗎?假如結婚的話,想找什么樣的人呢?”麻子嘻嘻哈哈地回答:“饒了我吧。不過,要是鉆石王老五嘛,還可以考慮考慮……”

來棲聽了她這話,也哈哈大笑起來。麻子這種想法,活脫脫一個時尚女孩兒。

總歸一句話,自知不適合結婚的來棲和沒有結婚意愿的麻子,可謂是一對兒很對路的情侶。

由于剛看過死人回來,來棲想喝一杯烈性酒。

他從酒柜里拿出了一瓶法國蘋果酒,倒進高腳杯里,問麻子:

“喝點兒嗎?”

“喝一點兒……”

這時,電話鈴響了,來棲拿起一聽,是小野主任打來的。

“您還沒有休息吧?”

來棲告訴她正想喝杯酒,她才放心地說起來:

“那對夫婦真是差勁。老人家的遺體還停在房間里呢,他們就翻騰起床邊的書架和壁櫥來了?!?

據她說,他們是在尋找現金和存折,想看看父親留下了多少遺產。

明擺著,對他們來說,比起哀悼死者來,金錢更重要。

一般干這種事的家屬大都是敗家子,或者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親戚,可剛才那對夫婦,看上去丈夫是循規(guī)蹈矩的上班族,妻子也很懂規(guī)矩的樣子。

可是,沒想到他們的父親剛一死,他們就迫不及待地翻找起遺產來了。難道因為還有弟弟和妹妹,想先下手為強嗎?

看起來,雖說是父子親情,也是千差萬別啊。

“你不用管他們……”

來棲又一次想起了那個叫麗卡的女人,付給她報酬后,她還想找給他多付的錢。

“還是那個女孩對堀內先生更好啊?!?

來棲并沒有把這話說出來,只說了句“你辛苦了”,就掛了電話。

“發(fā)生了什么事嗎?”麻子擔心地問道。

來棲輕輕點點頭,說:“主任不高興了?!?

“是啊,女人遇到這事多半會生氣的?!?

“你也會生氣?”

“誰知道呢?”

“你一向很寬容的嘛?!?

麻子一邊喝著蘋果酒,慢悠悠地晃了晃腦袋?!澳憧刹荒艽笠忄蕖!?

“Et Alors?!?

來棲聳了聳肩,嚇唬她。

麻子苦笑著小聲說:“你是想說‘那又怎么了’吧?”

來棲突然拽過麻子的上身,跟她接吻。

“咱們睡吧?!?

被電話叫起來到現在,已經過了將近兩個半小時了。來棲說完上床躺下了,不一會兒,麻子也上了床,她脫去天藍色睡衣,露出了來棲離開時的那條白色吊帶睡裙。

來棲摟過麻子柔軟的身體,麻子說:“等等……今天可以嗎?”

“當然可以了。”

來棲暗自揣測,盡管在堀內先生去世的當天晚上他和麻子親熱,堀內先生也會原諒他們,不會生氣的。

注釋

[1]麗卡:日語假名為リカ。

品牌:青島出版社
譯者:竺家榮
上架時間:2020-08-03 16:52:24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本書數字版權由青島出版社提供,并由其授權上海閱文信息技術有限公司制作發(fā)行

QQ閱讀手機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