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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1944年秋季的一個下午,天高云淡,太陽看去很沉,如同灌滿血漿,卻又不那么情愿西墜。國家滿目瘡痍,哀鴻遍野。華北平原的這一片大地上,具體說是北平和天津之間的田野,高粱紅似火。公路兩側(cè),除了高粱,還是高粱,比火更紅。于是也接近著血色了。紅得接近著血色的高粱,一片連一片,一望無際;這一片大地,滲入了很多中國人的血,死于戰(zhàn)亂的,是黎民百姓的中國人的血;直接死于戰(zhàn)役的,是軍人的中國人的血——先是軍閥和軍閥之間的戰(zhàn)爭要了很多中國人的命,后來更多的中國人為了保衛(wèi)這一片土地而捐軀。在高粱之間,矗立著一座座日軍的炮樓,像狂野非洲的一座座蟻穴。
斯時,夕陽的余暉灑在一片片高粱穗上,使成片的高粱看去是更加血紅。在一座炮樓上,有一名年輕的日軍士兵端著上了刺刀的步槍在瞭望——目下紅得接近著血色的一望無際的高粱,使他的胃劇烈地疼了起來。
日本人不愛吃高粱米,愛吃大米。不是他們挑食,全世界人都如此。在他們?nèi)毡?,不論窮人還是富人,一向是吃大米的。區(qū)別僅僅在于,富人一向吃優(yōu)質(zhì)的大米,而窮人吃的是劣質(zhì)的,并且一向吃不飽。
愛吃大米的些個日本兵,自從成了這一片土地的占領者,進入了那些炮樓,就再沒吃過大米了。只有駐扎在縣城里的日軍軍官們才吃得上大米——從東北運過來的,甚至是從朝鮮運過來的。在東北,在朝鮮,日軍強征中掠奪了去的大米,得供給他們的關東軍吃,而且總是不夠。
所以駐扎在炮樓里的日軍,他們的腸胃幾乎都因為長期吃高粱米而吃傷了。
他們恨那成片成片一望無際的高粱。
但即使恨,那也得搶。否則,連高粱米也吃不上。
而這個季節(jié),正是他們離開炮樓躥到附近農(nóng)村去搶糧食的季節(jié)。他們監(jiān)視著中國農(nóng)民收割;監(jiān)視著農(nóng)民將收割了的高粱集中到曬場上去,在他們的眼皮底下碾壓、去殼、裝袋、裝車,趕在天黑前運往炮樓。如果他們不這樣,連高粱米也吃不上。
韓王村里,日本兵正呵斥著中國農(nóng)民們往馬車上堆放高粱米袋子。最后一袋裝滿了高粱米的袋子也扔到馬車上之后,為首的日軍小隊長藤野命中國農(nóng)民們聚攏在一起,開始訓話。他原本是駐扎在縣城里的日軍最高長官的機要文書,會說不少中國話,因為犯了過錯,被貶出縣城,當了炮樓里的一小隊日軍的頭目。他是用中國話來訓話的。他喜歡用中國話來對中國人進行訓話,覺得那會使他顯得是一位有文化的因而特文明的占領者。他訓話的內(nèi)容大致是——大日本皇軍不愛吃高粱米,愛吃的是大米!從明年起,不許再種高粱,必須種水稻。種水稻,那才是大大的良民。繼續(xù)種高粱的話,統(tǒng)統(tǒng)死啦死啦的!
其實,那些中國農(nóng)民們的胃腸,十之八九也由于連續(xù)多年吃高粱米而吃傷了。在這一帶的農(nóng)村,患胃腸病的老人和孩子多極了。但那樣他們也寧愿種高粱。讓狗日的鬼子兵吃高粱米全把胃腸吃傷了,是他們巴不得的事。他們是農(nóng)民,不是軍人;既然不能親自拿起槍來消滅侵略者,那么搭賠上自己的胃腸,自己老人孩子們的腸胃,把鬼子兵們的腸胃也吃傷了,亦大快事。許許多多的中國人為了抗日,死都不怕,稍有點兒愛國心的中國人,難道還顧惜自己的胃腸嗎?何況,只有長勢良好的高粱地和玉米地,在整個夏季才能構成青紗帳;而青紗帳乃是中國共產(chǎn)黨領導之下的敵后武工隊消滅日偽軍的有利掩體。國民黨的正規(guī)部隊,由于難敵在武器裝備方面占盡了優(yōu)勢的日軍,不得不進行戰(zhàn)略性的撤退,使中國人民的抗日信心大受影響。幸而還有敵后武工隊在日軍占領區(qū)堅持武裝抗日的活動,人民便還能看到幾線勝利的希望。所以盡管這一片土地上曾經(jīng)麥海無邊,但自從被日軍占領以后,中國農(nóng)民卻寧肯改種高粱了——種高粱就是愛國,種高粱就是支持抗戰(zhàn)!自然,平均每畝地上的高粱的收成,比之于小麥確實是要多不少的。但這一帶的中國農(nóng)民們的抗日覺悟普遍很高,他們首先算的是種什么才對抗戰(zhàn)有利這一筆大賬。自然的,種高粱、玉米也等于是在種青紗帳。但一俟成熟,縣城里的、炮樓里的日軍、偽軍,往往傾巢出動,開來他們的卡車,強征了馬車、牛車乃至驢車,與中國農(nóng)民搶地里的收成,成車成車地拉往縣城和各個炮樓。比之于高粱,對日偽軍們,玉米是更容易搶的。從棵稈上掰下玉米棒子,往車上一扔,拉回去就完成了搶的任務了呀。并且呢,吃起來也省事。最懶的辦法就是直接煮了玉米棒子來吃。在大米、玉米和高粱三者之間,玉米是日偽軍們退而求其次的選擇。他們不像恨高粱那么恨玉米。他們軍中的營養(yǎng)專家向他們宣傳,玉米的營養(yǎng)成分比高粱的營養(yǎng)成分要高些。他們的胃腸消化起玉米來,實際的感覺也舒服一點兒。在中國農(nóng)民方面,經(jīng)過了教訓后,連玉米也不種了,只種高粱了。
日偽軍們對這一點惱火透頂。是的,他們的胃腸消化起高粱米來,確實有些受不了啦,卻又拿中國的農(nóng)民們干沒轍。不想吃高粱米了?想吃玉米了?可以?。【褪窍氤责z頭烙餅也是可以的,那我們就改種小麥好了!這一片中國的土地上,原本就是麥田相連的嘛,我們中國人也早就想吃白面了!誰不知道白面比高粱米好吃呢?可是拿種子來!種什么收什么,這個道理你們?nèi)毡救四且彩菓摱玫?。玉米種也罷,麥種也罷,反正我們是沒有的。不拿種子來,那我們就還是得種高粱。中國農(nóng)民又不是神仙,怎么會春天種下去高粱,秋天收獲的是玉米或小麥呢?日軍拿不出玉米種,更拿不出麥種,所以也就只能一直痛苦地吃著高粱米。倒是偽軍,有時竟還能吃到饅頭和烙餅。了解中國人的自然還是中國人。他們知道有些農(nóng)民家里多少還藏著麥種,并且在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地塊,一直偷偷種著麥子,為的是使自家的老人和孩子,一年里可以偷偷吃上幾頓面食。也是為了抗日的人們來到時,臨走能帶些面粉去。所以偽軍們常溜到村里,威逼帶哀求地,直至吃上頓面食才肯走。往往,兩碗疙瘩湯外加單餅卷韭菜,或卷大蔥,就能打發(fā)得他們心滿意足了。1944年后,從官到兵,偽軍們是更偽了;國際反法西斯戰(zhàn)局開始呈現(xiàn)明顯轉(zhuǎn)機,不利于小日本的消息頻頻傳入國內(nèi),他們皆內(nèi)心恓惶,意識到應給自己留條后路了,不太敢像以前那么肆無忌憚地為虎作倀了。對于日軍,不再悠悠萬事,效忠為大了。能敷衍一下,也就敷衍而已了。能騙一下的事,也就干脆騙過去拉倒了。他們常二三結伴地溜出炮樓,去到附近的村里,一為尋覓點兒好吃的,解解饞;二為跟農(nóng)民們套套近乎,傾訴一下以前做惡事時的迫不得已,當偽軍的無可奈何與苦悶。不管是發(fā)自真心還是虛情假意,總之確實開始和農(nóng)民套近乎了。對于他們,一根黃瓜、幾個柿子那也算好吃的,平常他們貓在炮樓里連青菜也吃不大到,更不要說時令瓜果了……
但是訓話的藤野卻并不認為,或者說并不覺得皇軍的侵華戰(zhàn)爭正在走向窮途末路。當然,他也不認為自己是在參與侵略。恰恰相反,他確實很信“大東亞共榮圈”那一套說法,所以也就認為自己參與的確實是一場“圣戰(zhàn)”。至于對中國人進行的屠殺,他認為那是完全必要的“震懾”。不抵抗,不就不“震懾”了嗎?他認為中國人的抵抗是很不明智的,打不過,臣服不就得了嗎?甚至還認為,日本和中國的關系,是亞洲兄弟之間的關系——日本雖然領土小,人口少,但是世界上的軍事強國,理應做老大;而中國,雖然領土大,人口多,但國力虛弱,皆“東亞病夫”,那么就應該將領土拱手相讓,就應該乖乖地當“小弟弟”,一切聽老大的。如果不聽,老大狠狠地教訓“小弟弟”,直至教訓得百依百順,這是完全合乎中國人幾千年內(nèi)常言的那個“道”的。日本靠日本的武士道精神使全體中國人明白中國那個“道”是甘當奴隸的意思,實際上是對中國所進行的武力的“文化啟蒙”——這么簡單的道理,中國人怎么就是想不通呢?
在1944年的秋季,在藤野這一個日本下級軍官的內(nèi)心里,充滿了焦慮?!岸嗌偈拢瑥膩砑保斓剞D(zhuǎn),光陰迫;一萬年太久,只爭朝夕!”用毛澤東后來寫的這幾句詩詞形容藤野當時的焦慮心情,那是特別恰如其分的。依他想來,大米就快有了,面粉就快有了,皇軍整天吃高粱米的日子就快結束了。為了讓皇軍不但盡快吃上大米白面,還能盡快吃上雞鴨魚肉,他認為自己有責任替皇軍對中國農(nóng)民進行思想教育。
他滿口說著“日中親善”“大東亞共榮圈”什么什么的美好愿景,說得連自己都很陶醉都很感動了。當然,有些話他說得也是特別嚴厲的。
“明年的,高粱的,統(tǒng)統(tǒng)的不許再種!大日本皇軍,高粱的不愛吃!種高粱的,死啦死啦的!種水稻的,大大的良民!種小麥的,也是大大的良民!大米、白面,皇軍的愛吃!你們的,要大大地明白!”
藤野在些個中國農(nóng)民們面前踱來踱去。他雙手戴著雪白的手套,右手按在刀柄上。說那些話時,胃在疼,忍著。他臉上的表情不但嚴厲,而且目光中射出殺氣。不遠處的一馬車高粱米使他膩歪透了??墒窃倌佂嵋驳美厝パ?,不拉回去自己和手下又吃什么呢?總不能喝西北風吧?
些個中國農(nóng)民,皆低著頭聽他吼,全當是聽驢叫。
忽然,不好的事發(fā)生了——一頭小豬崽不合時宜地出現(xiàn),一邊喜悅地哼哼著,一邊將嘴巴插入高粱堆里大快朵頤。
藤野的目光完全被小豬崽吸引了過去。
十二名日本兵的目光也都被小豬崽吸引了過去。
村里早已沒有雞了。因為日本兵總來搶,農(nóng)民們干脆不養(yǎng)了。公雞母雞都不養(yǎng)了。農(nóng)婦們的手,已經(jīng)兩三年沒撿起過雞蛋了。
藤野們的胃腸,也已兩三年沒掛過油水了。那頭小豬崽,在他們眼里變成了脆皮焦黃的烤乳豬——它也就三十來斤那么大。
藤野戴著雪白手套的右手離開了刀柄,朝小豬一指,口中喊出了一道命令。于是十二個日本兵,一齊去逮小豬。有的放下了槍,一撲又一撲的,企圖將小豬撲著。有的用刺刀捅,巴不得一下子將小豬捅死。然而那小豬蠻機靈,在圍追堵截之下,左閃右避,沖突騰挪,看去無所畏懼,似乎以為是些人在與它鬧著玩。周旋間,居然還顧得上再拱一口高粱吃。這乃因為,炮樓里的日偽軍一出動,主人便牽著它,跟隨村人們往村外躲避,所以它對人不那么怕了。再者,秋季的曬場是它的最愛,是可以往飽了吃幾頓的地方,是不甘心被輕易攆走的地方。
村人們都抬起頭來了,面無表情地望著那情形,替小豬暗暗著急,希望它能識時務點兒,趕快跑掉。
藤野面無表情地望著,終于望得沒了耐性,一揮手,大吼了一句日本話。
于是牽著狼狗的日兵放開了狼狗。狼狗也早已捺不住攻擊的性子,一躥一躥的,要不是被繩套拽住著,一開始就沖過去了。此刻日兵松了手,狼狗如箭射向小豬。它可比那些日兵們頂事兒多了,三下五除二,轉(zhuǎn)眼將小豬撲倒了。
一名日兵倒提小豬兩條后腿,咧嘴笑著走到了藤野跟前。藤野臉上也終于露出了笑容,其他日兵也都眉開眼笑。而小豬自然感到了恐懼,可憐地吱哇亂叫。
藤野一擺頭,另一名日兵解下鞋帶,相幫著將小豬四蹄捆住,扔到了裝滿高粱米袋子的馬車上。
“太君,太君放了它吧!它還太小呀,又瘦,沒多少肉的。等把它養(yǎng)大了再讓太君們吃行不行?那時太君們吃到的肉會多一些不是嗎?”
村人中走出了六十多歲的韓大娘,邁動一雙小腳,一邊向藤野跟前走,一邊哀求。那小豬是她家親戚好不容易從山東帶過來的。河北這一地區(qū)的農(nóng)村里,已經(jīng)很難再見到小豬了。農(nóng)民們早已不養(yǎng)豬了,養(yǎng)了豈不等于是為日偽軍們養(yǎng)的嗎?那還養(yǎng)它干什么呢?若非親戚千辛萬苦地帶過來了,韓大娘家也是不養(yǎng)的??杉热粠н^來了,就只好偷偷養(yǎng)著。這一養(yǎng),便養(yǎng)到了那么大。而能養(yǎng)到三十來斤,除了韓大娘倍加愛護,也實在應該說那小豬命大。韓大娘對它可有感情了,非一般養(yǎng)豬的人對豬的感情能比,接近著是一種患難情愫。以至于韓大娘一家,從沒想哪一天要殺了它吃它的肉。小豬的叫聲使大娘心疼極了,她壯著膽子想要救它一命。但藤野畢竟是令她害怕的,看出藤野眼中投射出冷的殺氣,她不敢再接近他了,但口中仍重復著剛才那些哀求的話。
藤野笑過一下之后,心里頓時又怒火中燒。他那因吃高粱米吃傷了的胃,疼得更加厲害了。
他一步步走到韓大娘跟前,瞪著她喝問:“雞的,豬的,都藏在什么地方?你的,說出來!不說,死啦死啦的!”
韓大娘被嚇傻了,雙膝一軟,癱在地上。
那也得說話呀。不說結果肯定更不好,她明白這一點。她開始后悔了——為了救那小豬一命,自己的膽子也太大了。
她聲音抖抖地說:“太君,雞的,豬的,統(tǒng)統(tǒng)的沒有……真的沒有……我們不養(yǎng)那些操心的東西了……”
藤野朝馬車上一指:“那是什么?”
依他想來,情況肯定是這樣的——這個村的中國農(nóng)民,肯定在什么地方偷偷養(yǎng)著豬,養(yǎng)著雞,肯定在什么地方偷偷種著水稻和小麥;那么,有時候就可以偷偷吃上大米白面和雞肉、豬肉、雞蛋了!而皇軍卻只有高粱米吃!如果不離開炮樓到村里來挨家挨戶地翻、搶,那就連口咸菜都吃不上,更不要說青菜了!長期吃高粱米的惱火,加上想象出來的被欺騙的惱火,兩股火互助著,不但怒火中燒,而且火冒三丈了。
韓大娘朝馬車望一眼,恰見那可憐的嚇壞了的小豬由于不停地扭動,分明就要從馬車上掉下了。車上裝高粱的袋子堆得老高,大娘擔心小豬摔斷了脊骨或摔斷了腿,顧不得回答藤野的話,邁開小腳便朝馬車那兒走,想在小豬掉下時接住它。
“八嘎!”——藤野一巴掌將韓大娘扇倒在地。
與此同時,小豬也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一陣長音的哀號。兩名日軍跑過去,一個揪住小豬耳朵,一個抓住小豬尾巴,甩高粱米袋子似的,又將小豬甩上了馬車。之后,互相看著笑,你搗我一拳,我踢你一腳地打鬧起來——那是兩名年輕的日本兵,看去都只不過二十幾歲。
藤野扭頭朝他們吼了一句日本話,他們立刻安靜了,并都啪地立正了。其他日本兵,也都啪地立正了。所有的日本兵,全將目光望向了藤野。
氣氛一時緊張。
村人們原本以為,高粱米裝上馬車了,出個人將馬車趕到炮樓去,一年中最別扭的一天,大約也就平安無事地過去了,不承想藤野還要訓話;更不承想,藤野訓話時,韓大娘偷偷養(yǎng)著的小豬還出現(xiàn)了。這真是節(jié)外生枝,大家都極為忐忑,一個個屏息斂氣。除了那小豬在馬車上哼哼,整個曬場鴉雀無聲。
韓大娘不敢往起站。她嘴角流出了血,蜷臥于地,囁囁嚅嚅地說,那小豬是她從山東來的親戚捎給她家的,全村就她家有這么一頭小豬——她說的是百分百的實話。
藤野卻哪里肯信呢!
他穿皮靴的右腳朝韓大娘胸口一踏,將韓大娘踏得仰在地上動彈不得。
“你的,大大地撒謊,死啦死啦的!”
藤野按在刀柄上的右手,隨著他的吼叫將戰(zhàn)刀抽出了一截。
“不許欺負我奶奶!”
韓大娘的孫子韓柱兒從村人中沖了出去。韓柱兒不但是獨生子,還是遺腹子。他尚未出生,父親就失蹤了,離家時對他娘說到長白山采參去,一去便沒了音訊。小伙子才十七歲半,娘將他拉扯大委實不易,他也很敬愛他娘。
韓柱兒雙掌齊出,將藤野推得連退數(shù)步,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他剛一站穩(wěn),軍刀也抽出了鞘。而韓柱兒剛扶起他奶奶,幾名日兵步槍上的刺刀齊刷刷對準他倆的胸膛了。
藤野也用軍刀指著韓柱兒吼:“燒死他!”
此令一下,幾名日兵如狼似虎地將韓柱兒從他奶奶身旁拖走了,拖到了曬場邊的一棵大樹那兒。轉(zhuǎn)眼間,韓柱兒被草繩結結實實地捆到了樹干上。緊接著,一抱抱高粱稈堆向了他,一直堆到了他胸口那么高。
“救救我孫子……”
韓大娘說出那么四個字,身子晃了晃,暈倒了。
鄉(xiāng)親們心里那個急!可都不知該怎么救韓柱兒。大家對藤野之殘暴是早有所知的,他在別的村曾下令燒死過一個農(nóng)民。正因為他很殘暴,所以有時候才在中國人面前佯裝出斯文的模樣。這日軍小隊長特喜歡玩味自己不但是軍人還是一位紳士的那么一種良好感覺,但更喜歡玩味自己可以任意處死一個中國人的種族優(yōu)勢上的感覺。在他看來,中國人尤其中國農(nóng)民,與一頭豬、一只雞或鴨沒什么兩樣,任意處死是絲毫也不覺得罪過的。從前一種感覺過渡到后一種感覺,在他那兒只不過是剎那間的情緒轉(zhuǎn)變,就像汽油沾火就著是剎那間的事情。而后一種感覺,對于他比前一種感覺更良好。至于以什么方式處死一個中國人,那就完全由他頭腦之中的第一閃念來決定了。有時是吊死、淹死、刺刀捅死,讓狼狗咬死;更多的時候是燒死。聽一個中國人在烈焰中慘叫,于他是一種快樂的享受。
村人們一陣騷動后,本能地向前邁出腳步;大家也只有以那么一種集體的下意識來無聲地表達抗議;但幾把刺刀的刀尖,幾乎就要觸到前排人的胸膛了,人們只得站住,都束手無策地眼巴巴地望著韓柱兒……
韓柱兒明白自己死到臨頭了。橫也是死,豎也是死,怕死也沒用了,哀求更沒用了。小伙子便不怕死了,干脆破口大罵起來。藤野聽出韓柱兒是在罵他,但不能句句聽得明白。那些個日本兵也明知韓柱兒是在罵他們,卻一句也聽不明白。
那時的韓柱兒,一心只想在鄉(xiāng)親們面前死得有種,死得壯烈。
幾名日兵呀呀怪叫著,一個個平端步槍沖向韓柱兒,想要一齊捅死他。
藤野大聲制止住了他那幾名擅自行動的部下。如果還沒點火韓柱兒就被捅死了,那“燒死他”的命令不就等于沒下達一樣了嗎?
他可不允許事情的結果變成那樣。
他戴雪白手套的左手伸入耳朵似的褲兜,從容地掏出打火機遞給離他最近的一名日兵,仿佛一個吸煙的人將打火機遞給另一個吸煙的人,仿佛后者也只不過是為了吸煙才需要一下打火機,而根本不是要用了去點火活活燒死一個人。藤野是吸煙的,不論到哪兒,兜里永遠揣著煙和打火機。但在“工作”的時候,卻從不吸煙。即使沒有比他軍階高的長官在場,自己便是最高長官的時候,也不。他認為好的軍官應給士兵做榜樣。盡管他只不過是軍曹級的小隊長,那他也自覺地按好軍官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當然的,他認為自己確實是在進行嚴肅的“工作”——一個中國農(nóng)村里的小伙子,居然敢當眾將他這位大日本帝國皇軍的軍官推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在地上,不將對方活活燒死以儆效尤,行嗎?!而更主要的是,活活燒死一個中國人,其他看著的中國人就會感到恐懼,再問他們什么,他們就不敢撒謊,就會乖乖地如實回答。那么,也許大米就有了,白面就有了,雞鴨以及雞蛋、鴨蛋和豬肉,也許就統(tǒng)統(tǒng)都有了!
這是多么意義重大的工作!
為了達到目的,燒死一個中國人還不行的話,他打算接著燒死第二個、第三個,直到目的達到為止!
他緊繃著的臉腮于是反而松弛了。
他甚至微笑了一下,朝接過打火機的日兵揮了一下手,示意對方快去執(zhí)行命令。他掃視著一村子中國農(nóng)民,在他們面前緩緩地踱來踱去,以一種異常平靜的表情,證明著他對他們的無聲抗議的寬容。
韓柱兒還在罵不絕口。
而那名接了打火機的日兵,一邊向韓柱兒走去,一邊按了一下打火機——打火機的火苗挺長,足以保證他很容易地就將高粱稈點著。何況,連日艷陽高照,高粱稈被曬得極干,必會沾火就著。
那日兵也笑了一下,他希望能將小隊長的命令執(zhí)行得非常利索,確信自己能如愿以償。
就在此時,村人中有誰大聲說了一句日語。那句日語翻譯成中國話的意思,不是斷喝式的、正義凜然的“住手”——而是乞憐式的、發(fā)著顫音的“不要”。
首先倍感詫異且驚愕的是村人們。他們太奇怪了——怎么會有一句日語發(fā)自他們之間呢?在這個村里,沒有誰會說日本話??!他們從沒聽到過任何一個自己人說過任何一句日本話啊!盡管他們不明白那是一句什么意思的日本話,但分明是一句日本話,這一點他們是聽得出來的。也分明是從某個自己人口中說出的,這一點也完全沒有疑問。于是前排的人不禁都回頭看;左邊的人不禁都往右邊看;右邊的人不禁都往左邊看,都如此這般地一看,目光就集中在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身上了。大家都看出來了,剛才那句日本話肯定是從他口中說出的。為了保護婦女們,在藤野訓話之前,男人們有意將些不至于引起日兵淫念的中老年婦女們圍在中央(年輕婦女們都躲到各處安全的地方去了),而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站在婦女們之間。這乃因為,他的身板看去很單薄,樣子很斯文,頭發(fā)也沒剪短,還戴眼鏡,一看就是讀書人。而日兵們,對讀書人是反應很敏感的。他們對三類中國人一向絕不輕易放過:一是抗日軍人,二是年輕婦女,三便是讀書人。凡抗日之中國軍人,他們必定是要殺掉的;凡年輕的中國婦女,他們必定是要強奸的;凡中國之讀書人,他們必定是要懷疑的——倘若還沒被他們收買過去,思想上十有八九是抗日的。那么也當在消滅之列。村里的男人中沒有便裝軍人,除了韓柱兒等少數(shù)幾個后生,其余皆五十歲左右的男人和那些個老漢,沒有軍人們連日兵也是看得出來的。被他們圍在中央的婦女們,日兵們也顯然不感興趣。那個一看就知道是個讀書人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反倒成了別的男人們要像保護婦女一樣本能地、不約而同地要加以保護的人。所以呢,在將婦女們圍在中央的同時,也有意將他圍在了中央。因為都知道,他沒被日本人所收買,以后也不會被日本人所收買。不但男人們對他懷有一種保護心理,連女人們也是的。這個村里還有二十幾個孩子,他教她們的孩子識字讀書,教她們的孩子懂做好人的道理。她們當然都希望自己的孩子將來是一個好人,并且自己平時也進行教誨的。但窮苦還絲毫沒有安全感的日子,每將她們的教誨心情掃蕩得一干二凈。然而站在她們之中的這個男人卻很有些方法,他的教誨,孩子們不僅僅是聽的,也都特別喜歡他。在那么兵荒馬亂、雞飛狗跳的年月,他真的可以說是本村的孩子王。孩子們整天形影不離地黏著他,做父母的,尤其母親們就會覺得自己的孩子比較安全,少操許多心。他還常對大人們說,小日本在中國的氣數(shù)總歸是長不了的,中國人的苦難就快熬出頭了。他是個有文化的人,不但讀過古今中外很多書,還留過洋。故他的話,村人們是很信的。他的話使大家從苦難中看到了確切的希望。所以呢,女人們覺得,保護他也就是保護那希望,保護自己的盼頭,保護孩子們的將來。她們盡量用身體組成人墻,將他擋在后邊。作為一個男人,他并不愿在那么一種情況之下既被別的男人們掩護,也被些中老年婦女們所掩護;實際上他幾次想要擠到前邊去站在第一排,但那些婦女們一個緊挨一個組成了第二道人墻,使他沒有能按想法做到……
此刻,他口中說出的一句日本話,使他自行暴露了,兩道人墻也掩護不了他了。
那句日本話也使藤野大為詫異和驚愕。拿著打火機走向韓柱兒的日兵停止了腳步,扭回頭望向中國農(nóng)民們,同樣一臉的詫異和驚愕。每一個日本兵都聽到了那句日本話,沒有不詫異和驚愕的。
藤野威武地分腿站立,右手仍按刀柄。他擺了一下左手,幾名日兵沖到中國農(nóng)民們跟前,用刺刀分開了人墻。于是三十多歲的、一看就是讀書人的那個人,坦然地離開了人群,在左右兩列刺刀的逼對之下,鎮(zhèn)定地向藤野走去。但他并沒徑直走到藤野對面,在距藤野五六步遠的地方,他站住了,望著藤野,又說了幾句日本話,翻譯成中國話的意思那就是:尊敬的太君,請您息怒,千萬不要和一個生性莽撞的中國小伙子一般見識。他還未滿十八歲,是個未成年人。您的怒火,很可能對你們天皇陛下實現(xiàn)東亞共榮的遠大目標是一種危害。
不但藤野,每一個日兵又都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的話。一個中國農(nóng)村里的人,居然能說那么流利的日語,這使他們極為困惑,一時間你看我,我看他。
本村的人們也都極為困惑。此前,他們誰都根本不知道孩子王會說日本話。而且他能將日本話說得那么悅耳、好聽!像一位修行高深的出家人,在用潤美的嗓音低聲誦念經(jīng)文,聽來具有磁力性,具有催眠力,簡直會使人產(chǎn)生一種享受般的感覺!對于這個村的人,日本話聽到得太多了??赡鞘欠N什么樣的日本話啊,像兇狗叫,像獅吼狼嚎,那種日本話是不配當成人話來聽的啊,難聽死了!
他們不但也都極為困惑,還都一時暗暗地自豪起來——小日本,聽我們一個中國人是怎么說日本話的!羞死你們些個畜生!這時候,他們的自豪多于他們的困惑。
藤野左手叉腰,右手呢,總算是離開了刀柄。他將離開了刀柄的右手舉起,卻并沒舉得太高,只不過舉到指尖齊眼那么高,手心向面,朝那將日本話說得又流利又好聽的中國人勾動雪白的食指。
將日本話說得又流利又好聽的那一個中國人,就又緩緩向他走去,但僅僅向他走了三步,在距他兩步遠的地方,又站住了。并且,低下了頭,垂臂肅立。
藤野繞著這個令他詫異且驚愕的中國人走。繞一圈,又繞一圈,走到第二圈半時,在此中國人跟前站住了,仍威武地叉著雙腿,上下打量眼面前的中國人。此中國人身材不高不矮,大約一米七六。他穿白色無袖的舊東洋布褂子,領口、肩部、肘部、前襟底邊都打了補丁。補丁卻除了白布,還有黑布和藍布的;這使他那褂子挺惹眼。用現(xiàn)今的說法就是挺吸引眼球。甚至也可以說,顯得挺酷、挺另類、挺潮,而一列盤花扣襻,卻完整無損,每一組都扣著。所謂東洋布,是指在日本國內(nèi)紡織出廠,運到中國來賣的一種布。當然,棉花卻可能是從中國運到日本的。日本的紡織技術當然高于中國,故那種東洋布質(zhì)地緊密,結實、耐磨。并且價格也不明顯地貴于國產(chǎn)布料。盡管如此,愛國心強烈的中國人,那也還是寧肯買中國布料做衣服,而絕不問津東洋布的。他的黑布褲子同樣是東洋布做的,像背后那些男人一樣,褲腿卷至膝蓋以下。唯有他腳上的鞋,是一雙不折不扣的中國鞋,叫作“踢死?!钡哪且环N布鞋。雖說是布鞋,底兒很厚,是由幾十層袼褙砸在一起做成的。每增加一層,便用麻線納一遍?!扒影偌{”,指的正是這種鞋底兒。鞋的前端,也納著很厚的一層里子,故很硬。除非是鐵腳趾,否則前端不太會被腳趾頂破的。穿破那樣的一雙鞋,往往指的是鞋幫穿破了。至于底子,只會薄,不會破。對于過日子仔細的中國人,磨薄了的那樣的鞋底,往往舍不得扔。上下再納幾層袼褙,做副新鞋幫縫上,又是一雙耐穿的“踢死?!绷恕K┑哪请p布鞋的鞋底,便經(jīng)過一番變舊為新之加工。但藤野當然是看不出來的。藤野只看出了他的褂子褲子是東洋布做的。不消說,也看出了眼前這個中國人,是一個文化人。盡管他的兩條瘦胳膊曬得和背后那些中國農(nóng)民一樣黑,同樣瘦的腿桿還呈現(xiàn)出一點兒可憐的肌肉。
“你的,什么人的干活?!”
自以為中國話說得不錯的藤野,成心用中國話問眼面前這個將日本話說得極好聽的中國文化人。但藤野就是藤野,自從他穿上那一身皇軍的軍裝來到中國以后,想要將他的國語說得好聽點兒都不知道該怎么說了。從早到晚,他差不多總是在喝吼著喊叫著說日本話。他的上級,基本上也是那么樣在跟他說日本話。確確實實的,他已經(jīng)很久沒聽到另一種日本話了;即那種語音連貫,仿佛每一個句子必須一氣呵成地來說才有日本話的綿勁糯勁兒;而且只要心平氣和地說,真的挺好聽的日本話。他不愿陷入慚愧境地,所以成心說中國話。但他的中國話說得根本不像他自以為的那么好。恰恰相反,如同一個結巴竭力要將話說得不結巴,每一個字聽來都很生硬、別扭,總之難聽。
有文化的那三十多歲的中國人,一直低著頭垂臂肅立。雖然藤野是在用中國話問他,他卻還是用日本話回答。他的回答還不是一兩句,起碼回答了四五句。也還是將日本話說得極好聽;甚至,更好聽了。
他背后的鄉(xiāng)親們聽呆了,雖然聽不懂。
那些個日兵也聽呆了。他們已用刺刀圍成了一個半圓,每一把刺刀的刀尖都對向著他。他說時,他們的刺刀的刀尖逐漸下垂,有的刺刀的刀尖已快接觸到地面了。連他背后的鄉(xiāng)親們都看出來了,那些日兵,他們不但聽呆了,臉上還都呈現(xiàn)出微妙的、難以掩飾的表情變化。有那么點兒欣賞,有那么點兒佩服,還有那么點兒刮目相看。所有那一點點兒,全是由兇相的后邊滲出來的,如同蓋住蒸屜的屜布底下上升著蒸氣。
藤野所會的中國話,在聽了他說的那幾句日本話后,顯然不足以繼續(xù)發(fā)問了。他又不愿不許近在咫尺的這個中國人說日本話而必須說中國話,那樣的惱火太損失面子了。何況,即使對于他,眼前這個中國人口中說出的極好聽的日本話,竟然也使他聽來倍覺親切,還勾起了他的鄉(xiāng)思。
于是呢,他也只得說起日本話來。
就這么著,一名叉腿而立,右手扶在刀柄上,姿態(tài)威武,一臉霸道,隨時會惱羞成怒進而殺人不眨眼的下級日本軍官,與一個三十多歲、戴眼鏡、穿無袖褂子,生死完全由對方來決定的中國文化人之間,你有來言我有去語你問我答有問必答地用日語對起話來。
那不知為什么會生活在農(nóng)村的中國文化人還低著頭,還垂臂肅立著,一口流利的日本話還是說得那么好聽。
他倆就那么你一句我一句地說了半天。
些個日兵聽得松懈了,有的索性將槍背在肩上了。
馬車上的那頭小豬也不叫喚了。
鄉(xiāng)親中有兩個大膽的男人將韓大娘扶起,攙回到自己人中去了。藤野瞪視著那一過程,居然也沒大發(fā)淫威。
不知藤野后來說了句什么話,“眼鏡”低著頭,緩緩將一條腿跪下了。日兵們都笑了。有幾個指著“眼鏡”,邊笑邊哇啦哇啦地說什么。
藤野用帶鞘的戰(zhàn)刀挑著“眼鏡”的下巴,將他的頭挑了起來,使二人的目光可以對視著,并又說了句什么,聲音不是很大,但語調(diào)特別嚴厲。
于是“眼鏡”的另一條腿也跪下了,但他的下巴還被藤野的戰(zhàn)刀挑著,二人的目光也就還注視著。藤野的左手伸入褲兜,掏出了和他的手套一樣白的手絹,拎著一角,使手絹垂在“眼鏡”面前。
“眼鏡”他抬起右手,接過了手絹。這時,藤野的戰(zhàn)刀才離開了他的下巴,而與此同時,藤野的右靴,踏在了“眼鏡”的左肩上。
“眼鏡”呢,就開始用手絹擦起藤野的右靴來。
日兵們興高采烈,圍繞著“眼鏡”和藤野手舞足蹈,大聲唱起了一首日本的什么歌。
藤野笑了。
望著那一過程的鄉(xiāng)親們,又都紛紛垂下了頭。他們心里產(chǎn)生過的那一種脆弱的自豪此刻是蕩然無存了,都更加感到集體的屈辱,更加難受了。
那韓柱兒這會兒又大罵起來。罵的不是日本人,而是“眼鏡”。大概他認為,對于狗娘養(yǎng)的鬼子,罵不罵無所謂了。罵他們,他們是畜生;不罵他們,他們也還是畜生,根本不是人,絕不會因為一被罵,就由畜生變成人了。那還值得一罵嗎?罵得有什么勁兒呢?那農(nóng)村青年頭腦中的這一種想法,基本上也是鄉(xiāng)親們頭腦中的想法。那是現(xiàn)實使他們學習到的一種明智,或曰一種生存法則。所以他不罵日本人,單罵“眼鏡”。論起來,他雖已不是孩子了,不是“眼鏡”的正式學生,但得閑之時,也喜歡去聽聽“眼鏡”給孩子們上課,也間接地識了一些字,也一向恭恭敬敬地叫“眼鏡”老師的。
那一時刻老師在他心目中的可敬形象轟然倒塌。幾分鐘之前也就是老師沒跪下之前,那形象還沒怎么受到影響,當然,在他看來也不算是高大。低著頭,垂著胳膊,對一個兇暴的日軍小隊長和和氣氣輕聲曼語地說著些日本話,那樣子與漢奸有多大區(qū)別呢?怎么能算高大呢?
但他怎么也沒料到老師會跪下,而且是雙膝跪下!不跪下又怎么樣呢?最大了不起不就是一死嗎?就那么怕死呀?
所以他罵的盡是些貪生怕死、孬種、沒骨氣,給全村人丟臉,也給全中國人丟臉之類的話;那生性剛烈的青年覺得只破口大罵是不足以解恨的,若非被捆在了樹上,那他肯定會沖將過去,狠踢被他罵的人幾腳。
但“眼鏡”那時仿佛聾了,仿佛聽不到世界上的任何聲音了,也仿佛覺得自己真就是一個擦鞋人;他專心致志地擦那只踏在自己肩上的靴子,如同那一向是他賴以為生的事。
藤野被韓柱兒罵得頓時惱火起來。他聽不懂韓柱兒在罵什么,卻聽得出是在罵。并且自信他的判斷是正確的——不是在罵他,只不過是在罵跪在自己跟前的這個中國人。
那也令他惱火。
他一擺手,又吼了一句日本話,于是一名日兵朝韓柱兒走過去,到了大樹那兒,朝韓柱兒頭上搗了一槍托;韓柱兒頭一歪,昏過去了。
鄉(xiāng)親們之間,韓大娘也又昏過去,癱倒于地。
曬場上于是一片寂靜。
幸而藤野并沒做出韓柱兒是在罵他的判斷,并且對自己的判斷又是那么自信——否則,韓柱兒還將被活活燒死無疑,絕不會頭上僅僅挨了一槍托。
真是老天保佑,也算是韓柱兒命大。
“眼鏡”就那么跪著擦完了藤野的右靴。實事求是地說,他將藤野的右靴擦得很干凈,擦得皮光锃亮,連藤野自己都覺得滿意。他右靴落地,緊接著將左靴踏在了“眼鏡”肩上。
這時,“眼鏡”又開口說了幾句日語。聲音很小,鄉(xiāng)親們是都根本聽不到的。連四周得意忘形著的日兵們,也是都根本聽不到的。但他又說得非常清楚,顯然是只想說給藤野一個人聽的。盡管他雙膝跪著,那幾句日語卻說得不卑不亢,語調(diào)既溫良又莊重,一如他之前所說那些日本話的語調(diào)一樣。藤野清清楚楚地聽到了他說的日本話,也感覺到了他是只說給自己一個人聽的。他扭頭看看周圍的部下,看出了他們誰都沒聽到。這使他內(nèi)心里暗自欽佩,欽佩眼前這個雙膝跪著的中國文化人,居然能將音量控制得那么好。
他收回目光,定定地瞪著眼前這個令他感到不可思議的中國人。
而“眼鏡”,說完那幾句日本話,接著仔仔細細擦藤野的左靴。
藤野忽然做出了一個舉動,一個令日兵們,也令在那會兒抬起了一下頭的中國農(nóng)民們農(nóng)婦們倍感意外的舉動——他略微彎下腰,一把從“眼鏡”手中掠去了手絹,竟自己擦起那只踏在“眼鏡”右肩的靴子來。
而“眼鏡”,仍一動不動跪著,只不過上身比剛才直挺了。
藤野擦完自己的左靴,將手絹扔在地上。他的左靴剛一落地,旋即來了一個軍人標準的立正,向后轉(zhuǎn),同時大聲喊出了一道命令。
日兵們頓時一個個抖擻精神,迅速站成兩列。
“眼鏡”,還一動不動地跪著。
藤野一擺手,又說起中國話來。
說的是——“開路!”
他終于說出了一句使鄉(xiāng)親們聽來說得不太難聽的中國話,一說完,率先大步便走。
日兵們就都跟著走。有一名日兵,從鄉(xiāng)親們之間扯出了一個男人——中國的馬不聽日本話吆喝,得有個中國人為他們趕馬車。
藤野大步朝前走了幾步,忽然想到了什么,站住,緩緩轉(zhuǎn)身,朝“眼鏡”一指還是用中國話大聲說了句:“帶走他!”
于是另一名日兵跑回到“眼鏡”跟前;不待那名日兵跑到跟前,“眼鏡”已站了起來。
鄉(xiāng)親們看得分明,他長長地吁了一大口氣。他首先扭頭將目光望向大樹那兒——韓柱兒仍昏著;接著他將目光望向了鄉(xiāng)親們,大家又看得分明,他臉上有種訣別似的、特眷戀的表情。
鄉(xiāng)親們都猜測得到,一個中國人如果被帶往全是日本兵駐守的炮樓里去,他不是漢奸的話,那么總是兇多吉少的。通常情況下,不死也往往會被扒下三層皮。
可他怎么會是漢奸呢?
于是有女人低聲哭了。
肯定是由于他的雙腿跪麻了,看去有些邁不開步子。那日兵嫌他走得慢,用槍托在他后腰搗了一下。他受那一擊,趔趄數(shù)步,幾乎撲倒。
他站穩(wěn)了的同時,目光再次望向鄉(xiāng)親們,無奈地苦笑了一下。
斯時,浴過血似的夕陽,已快吻著華北大平原的地平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