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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還陽

近來下地府報到的鬼魂是越來越多了。

鬼魂一多,事兒就多,十殿閻羅全都加班加點,升殿,審問,勾生死薄;小鬼兒也忙著給造業(yè)的人蒸筋刮腦,抻成條下鍋炸油餅。牛頭馬面鎖著鬼在豐都摩肩擦踵,奈何橋前排起了長隊,孟婆為了跟上供應(yīng),也不得不向上反應(yīng),申請了一口更大的鍋。

孟婆忙不過來,想請離沅幫忙。

畢竟在陰曹地府游蕩多年,離沅雖不曾編制在冊,卻和眾牛頭馬面,黑白無常打成一片,也算半個掌職人員,常幫忙打打下手。

然而小女鬼找到離沅的時候,離沅正在森羅殿和判官較勁。

“一年一年又一年,這都多少年了,我到底什么時候能投胎!”

判官青面獠牙,一張兇神惡煞的臉欲哭無淚:“離孃王后,不,不是小官不幫你——”

“和您說了多少遍,別叫我離孃王后!”離沅更生氣了,挽袖子露出一段冰白的手腕,“我有姓有名,姓虞名離沅,不是什么勞什子王后!”

盡管離沅一再不肯承認,她的生死簿上寫得明明白白:

錢塘虞離沅,嫁齊太子慕南桀。薨年十七,三年后慕南桀即位,以齊王妃禮葬之。

離沅雖只是王妃,卻是地府當之無愧的納稅大戶,就連諸國列位先王的供奉,加起來也不及她多。

這主要是因為燒紙錢這種東西,只有燒紙人親手折的,寄托了滿滿思情的才最貴重。王室的元寶,就是真拿金箔疊出來的也不值多少,可離沅的卻都是當今大齊最尊貴的男人親自折的,燒下來一個便貴價千金。

然而每次豐都錢莊的小鬼拿著賬本來,告訴她陽間又送錢來了,離沅卻都很生氣。

慕南桀的東西,她一分都不要,全都施舍給了附近的孤魂野鬼。

孤魂有錢打點,可以投胎,也就不再鉆到陽間嚇唬人。

這極大促進了地府的秩序,維護了陰司的穩(wěn)定。

因此,就連閻王老爺也少不得給離沅個面子。

“好好,離沅姑娘,離沅姑娘?!迸泄倮浜股?,“您聽小官說,聽小官說。從前您的魂魄被慕南桀拘著,那時慕南桀不過是齊王的兒子,只能點起一盞留魂燈,法力并不十分深。只要等個十年八年,或許燈偶然滅了,姑娘就可以趁這個空子往生,再享人間香火。只可惜,誰,誰知道他竟當了皇帝了…”

離沅怔了一怔。

“皇帝?怎么可能,眾諸侯只能稱王,何來皇帝之說?”

判官嘆了一口氣,擦擦汗又道:“上月慕南桀掃蕩了最后一個梁國,自此諸侯五國全部并入了齊地,合為大齊帝國,他自己也登基做了華夏的天子。大戰(zhàn)廝殺,多少生靈涂炭,這也是為何近來這么多趕著投胎的?!?

前朝崩裂,諸侯割據(jù),混戰(zhàn)情形已持續(xù)了百年。

離沅再沒想到,是慕南桀結(jié)束了這一切。

同床共枕三年,離沅知道他會是個狡猾的狐貍梟雄,卻不料竟長成了一代霸主。

“成了齊天子,他做的頭一件事就是建了一座思望臺。又高建佛塔,香火不斷,請了德行最高的道長神仙做法,用咒語封條封住了離孃——姑娘你的魂魄。如此,小官也無能為力了?!彼U著呆愣的離沅,又忖度道,“小官怕姑娘生氣,一直沒敢說,不過姑娘也應(yīng)該猜到了,姑娘如今不是離孃王后,而應(yīng)該是離孃皇后——”

一語未了,離沅已經(jīng)一把搶過書案上的生死簿,氣得發(fā)抖。

“他的命在哪兒,嗯?這個混蛋,我把他陽壽劃掉!”

她活著的時候不給她個安生,那樣欺負她,甚至休了她回娘家,成了全齊國的笑話。最后害得身懷有孕的她一尸兩命不說,等她到了地府,孽鏡臺照過了,一輩子沒做過壞事,按理應(yīng)該進六道輪回轉(zhuǎn)世投胎去罷,不成想,他把她的魂扣住,不放了!

這個混蛋!

判官見她胡鬧,忙奪過生死簿藏在懷里,求告道:“罷罷罷,小祖宗,你放了它,到別處鬧去罷!”他扶額半晌,忽然問,“離沅姑娘,您想不想再往陽間瞧瞧去?”

離沅頓了一頓,嫌棄道:“是那種半夜三更在犄角旮旯躲著,人來了就吐舌頭的?”

“不不不,姑娘尊貴人兒,哪兒能和那野鬼一樣?!迸泄賶旱土寺曇舻?,“小官是說,回陽間——做回有血有肉的人,如何?既然是一道封印符封住了姑娘的魂魄,那姑娘重回人世,想辦法撕下那道符,不就成了?”

離沅震驚道:“黃泉路從來沒有回頭的,這樣當真可行?”

判官腹誹,按理當然是不成的,不過像她這么鬧,更不知道要捅多大簍子。

其實相比于底層小鬼對離沅的喜愛,整個陰間的大人物都對離沅賴著不走很有意見。

畢竟只要離沅一投胎,地府查無此人,那再燒給她的金銀就全都得充了公。

判官忖了一忖,撇下離沅到了閻羅殿,談了不知道多少功夫,才叫小鬼又叫來離沅了。閻王殿里鬼氣陰陰,到處都是斷臂折腰,鮮血淋漓,自己提著自己腦袋的魂魄。

離沅不敢造次了,忙跪下行了禮,聽閻王道:“本王與判官大人商議了,你原天性良善,死得又冤屈,既是你在世間仍留一份孽業(yè),致使久久不能投胎,那本王就許你一條性命,勾了這心愿。”

她能還陽?

她真的可以還陽,不用再成日吃沒味道的香灰蠟燭了?!

離沅心里一個激蕩,什么慕南桀,什么封印符,全暫且拋到腦后,先涌進腦子的都是曾經(jīng)烤鹿肉紅菱餅的滋味。閻王后來又說了什么,她一點兒也沒聽進去,直到判官帶著她出了閻羅殿,面前又飄來一個白衣女子,離沅一瞧,見她扶著自己的腦袋,給自己拜了一拜。

這位雖然腦袋和脖子有點分離,絲毫不影響她的天人之姿。

身量妖嬈,蒼白的膚色,仍擋不住眉目的豐艷,多少風情月意,都在那一雙風流的狐貍眼睛里。離沅便是個女人,見了也要被攝走心魄,不自主問出了聲:“這位姐姐——“

女子朱口微啟,吐出幾個字:“妾蘇妲己,拜見姐姐。”

離沅愣愣問:“蘇妲己,聽著耳熟,等等,那不是紂王的老婆?”

“正是妾,姐姐——”

離沅嚇得趕緊擺手,“別別,您比我大幾千歲,就別姐姐了。這么多年,您也還沒投胎吶?”妲己嘆了口氣,哀愁道:“奴罪孽甚重,須得浸前年血池?!迸泄僖驳吐暤溃骸叭缃窠墟Ъ航虒?dǎo)教導(dǎo)姑娘,也給她積積陰德,少受些折磨?!?

“教導(dǎo)我,她能教導(dǎo)我什么?”

“對了,忘了告訴姑娘?!迸泄兕D了一頓,“姑娘此去,還有一項重任?!?

離沅問:“怎么?”

判官欲言又止,半晌才道:“姑娘也看著了,最近鬼魂越來越多。只因那慕南桀掃蕩了大諸侯國,現(xiàn)在建朝稱帝,又開始不停吞并征討西域諸侯,且自身還為殺人不眨眼的暴君,再這么幾年,地府就要待不下了。所以此次姑娘還陽的一個條件,便是得重回后宮,再做一回慕南桀的御嬪。”

離沅睜圓了眼睛。

“而且要做的還不是一般妃嬪,須得是,就是狐媚惑主的那種,最好叫他消停兩天,少殺點人,少打些仗,也讓我們陰官們喘口氣兒?!迸泄俨恢缽哪膬禾统鲆槐緝宰臃遥斑@幾千年迷惑君父的典型,褒姒西施都投胎了,夏姬驪姬還在油鍋里頭,還有飛燕合德楊玉環(huán)——”

“不不不,您等等?!彪x沅不解,“后面幾個是誰,我怎么都沒聽過?”

“是了是了?!迸泄儆肿屑毧戳丝?,趕緊住了嘴,嘀咕道,“是我翻過頭了?!?

離沅:…?

“反正,目前就是妲己最合適?!迸泄偈掌鹦宰?,下了定論,“正好兒下個月南越國將奉獻七位美人,得,其中一個就是姑娘了?!?

離沅怔了一怔,最終還是嘆了一口氣,“好罷,但是我話說在前頭,即便紅顏禍水,終歸是君主昏庸,慕南桀雖心狠而又手辣,卻絕不昏聵。他若真想一口氣吞并了藩屬,別說我回去,就是妲己…姐姐自己回去,也沒有用處?!?

判官似乎有什么話要說,最終卻只是微微嘆了口氣。

離沅一點兒也不想面對慕南桀,可投胎的誘惑太大,她實在無法拒絕。

狠了狠心,她摩拳擦掌對著妲己道,“罷了,蘇姐姐,咱們什么時候開始?”

妲己一笑,那雙含情的狐貍眼不自覺勾了個媚眼兒,勾得離沅先七暈八素起來。

判官卻等不及了,恨不得離沅馬上打眼前消失,立即道:“還什么時候開始!姑娘以為在這兒念學堂吶,實踐中學習就得了?!彼薏坏秒x沅立刻在眼前消失,一把抱過妲己的腦袋,不管那腦袋的尖叫,用尖尖指甲劃下一縷青絲,遞給離沅:“喏,你把自己的頭發(fā)也剪下來,和她的栓在一處,收在身上,等什么時候你想找她,她就能聽見你的心聲了。”

離沅也嚇了一跳,忙接了過來,道萬福謝過了判官,又幫著妲己把腦袋往脖子上裝。

這會兒功夫判官已經(jīng)離開了,留下一句子夜時分會有白無常在奈何橋等她。等扶正了頭,妲己也被小鬼兒重新套上鐵索勾走了,只剩下離沅飄在原地。

在這混沌陰司里待了十五年,她沒想到,自己竟然還有重見天日的一天。

回去的路上她都迷迷糊糊,直到半路被路邊一間鋪子的小鬼攔下來。

“你是離孃王后罷?”

離沅愣了一愣,停下腳步抬頭看,只見懸著骷髏頭的牌匾上寫著幾個字:

地府驛站

“是我。”離沅想了一想,忽然皺了皺眉,“不會是人間又燒東西來了罷?”

小鬼點了點頭,“金元寶直接存進地府錢莊了,這是您的憑證,直接到票號兌換就成了。還有一大堆——”他給了她一張紙條,又飄到柜臺后面,抱回來小山一樣高的竹簡,“都是您的信。”

離沅見了,差點兒沒背過氣去。

不用看她就知道,肯定又是慕南桀干的好事兒。

王宮里一堆典儀秉筆只會拍大王馬屁,拽一堆酸不溜丟的文詞兒贊嘆國君與王妃情誼甚篤,什么“擅寵”,又是什么“篤愛”,睜眼說瞎話,每次都和紙錢一起燒給她,看得離沅牙都倒了。

活著的時候恩斷義絕,人都死了,又深情給誰看?

離沅一點都沒感動,反而攥緊了拳頭。

算了算了,她安慰自己。為了早日脫離苦海,就先忍一時,吃點虧爬上慕南桀的床,仗著自己這張與前世相同的面容在宮里活下去,再想辦法撕掉鎮(zhèn)封她魂魄的帖符。

一旦事成,立刻離開他身邊,頭也不回地過奈何橋。

管慕南桀那狗男人是真想她還是假想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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