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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陽炎篇
賴子從東京站的八重洲口到了新干線的十八號站臺的時候,是下午的兩點二十分。雖說離發(fā)車還有十分鐘的時間,可火車到站的同時,車廂里的清掃工作也完成了,車一到站車門馬上就開了。
看著站臺上候車的旅客都紛紛上車了,賴子很著急地環(huán)視了一下站臺。
昨天在電話里和槙子約好了直接在站臺碰頭,當(dāng)時說得很清楚,是下午兩點三十六分發(fā)車的“光”號,而且說好是在一等車廂的前面見面。
是不是昨晚玩得太晚,早上又睡過頭了?賴子心急火燎地在站臺上等著,還有三分鐘就要發(fā)車了。乘客幾乎都上車了,站臺上沒幾個人影了。
“總是那么拖拖拉拉不遵守時間!”
賴子嘴里發(fā)著牢騷,心想不等她了,正要上車,忽然看見槙子沿著臺階跑了過來。
賴子舒了一口氣,遠(yuǎn)遠(yuǎn)地招了招手,槙子和身旁一個拿著旅行提包的男子一起跑了過來。
“天??!累死……”
槙子氣喘吁吁地看了一眼手表。
“還有兩分鐘吶!”
“開什么玩笑!你也等到快開車試試!”
“姐姐教訓(xùn)的是,可士郎他……”
剛說了一半兒,槙子扭頭看了看站在身旁的那個年輕人。
“這是我姐姐!這位是我的朋友小泉!”
聽槙子向她姐姐介紹自己,那個年輕人畢恭畢敬地向賴子鞠躬行禮。
“我是小泉,經(jīng)常聽槙子跟我說起姐姐的事情!”
“我想早點兒來,可士郎說來得及……”
“不好意思!是我攔著不讓她早出門的!”
“先別說那些!槙子!你的行李……”
槙子聽到姐姐提醒,好像才醒過神兒來,慌忙把小泉替自己拿著的行李接了過來。
“士郎你聽我說,這個星期二我一定回來……”
見小泉點點頭,槙子對他說了聲“拜拜”,然后上了車。
兩人的座位在車廂后三分之一的地方,槙子把旅行包放在行李架上向窗外一看,發(fā)現(xiàn)小泉還在站臺上站著。
小泉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槙子走了過來,可是隔著那么厚的車窗玻璃,兩人根本沒法說話。
“你回去吧!”
槙子對他喊,可年輕人還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在那里站著。
一會兒,發(fā)車的鈴聲響了,槙子向他揮揮手,年輕人也朝她揮揮手,然后轉(zhuǎn)身就消失在站臺的那邊了。
“天??!能趕上車太好了!”
這下子就姐妹倆了,槙子靠在座位的后背上說道。
槙子今天上身穿了一件開襟的真絲上衣,下身穿了一條淺茶色的喇叭褲,手里拿著一個小巧的淺茶色的賽琳手袋。
賴子出門的時候也好一番猶豫,不知道是穿便裝好,還是穿和服好,因為要去的地方是京都,所以還是選擇了和服。還有一個原因,一周前剛買了一條紫藤色的厚布帶子,她很想系上看看。為了和那條帶子相配,選了一件淡紫色的結(jié)城捻線綢和服。
姐妹倆雖然一個穿和服一個穿便裝,可并肩坐在一起的時候,還是很引人注目。乘客從過道上走過去的時候,都禁不住轉(zhuǎn)頭看姐妹倆一眼。
“好久沒和姐姐一起坐新干線了!上次是三年前了吧?”
“是你上大學(xué)那年的年底!”
“車票錢是姐姐出是吧?”
“我說讓你出你也不想出吧!”
“姐姐說得對!還是一等車廂好??!”
“剛才那個人,是你男朋友?”
“姐姐覺得他怎么樣?感覺還不錯吧?”
“還行吧……”
“對我的男朋友,姐姐還是第一次說好啊!我打算和他結(jié)婚?!?
“你說的是真的嗎?”
“他從慶應(yīng)大學(xué)畢業(yè),現(xiàn)在就職于三興商事,他的父親可是大協(xié)銀行的董事??!”
“那樣的人能娶你?”
“沒問題的!他迷我迷得神魂顛倒,說是要和我結(jié)婚,天天纏著我。我昨天還去他家吃飯來著!”
就在不久前,還和那幫什么音樂人混在一起,甚至還被警察抓進(jìn)了警察署,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找到了現(xiàn)在的這個男朋友,賴子簡直有些目瞪口呆。
“我還是挺靠譜的吧?”
賴子心想,與其說那是靠譜,莫如說是為人處世很精明。不管怎么說,那總比和吸大麻的男孩子交往強(qiáng)。
“因為今天是星期六,我本打算和他一起去京都,把他給母親介紹一下??墒乾F(xiàn)在家里因為里子姐姐的事情都亂套了吧?這種時候把他領(lǐng)到家里去也不好,干脆就算了!”
賴子今天之所以回京都,是因為接到了母親的命令。
一個月前,里子剛從家里離開不久,賴子就接到了母親的電話,大體的情況都聽母親講了。那時候她安慰了母親幾句,還打電話給里子讓她重新考慮一下,可里子根本沒有改變想法的意思。
賴子覺得,事到如今即使自己回到京都也沒什么用,可能是母親覺得心里不踏實吧,一個勁兒地讓她回去。
母親說了那么多次,不回去也不好。母親還說了,這個星期天是鈴子的忌辰,家里要給她做法事。
賴子告訴槙子星期六要回京都,結(jié)果槙子說也要跟著一起回去。
“這個時候,我要是把男朋友帶回家去,該成的事兒也成不了了!”
“你逍遙自在可真好?。 ?
賴子看了一眼槙子那無憂無慮的側(cè)臉,接著轉(zhuǎn)過頭來看大海。
電車風(fēng)馳電掣向前疾駛,左邊是伊豆海,右邊能看到富士山。已經(jīng)過了四月中旬,櫻花已經(jīng)開完了,但天晴日暖讓人想起櫻花盛開季節(jié)淡云蔽空的和煦天氣,春日的陽光下海面波光粼粼。
車廂里賣東西的服務(wù)員推著小車過來了,槙子買了一杯咖啡,轉(zhuǎn)頭問賴子:
“里子姐姐的事情賴子姐姐是怎么想的?”
“什么怎么想的?里子說已經(jīng)那么決定了,那也是沒辦法的事??!”
“可是,里子姐姐可真能下那個決心??!”
槙子一直認(rèn)為,里子是姊妹中間性格最穩(wěn)重的一個,這次她離家出走,讓槙子感到很震驚。
“我覺得她那么做只是遭罪,什么也得不到!”
“那種事情根本不可以患得患失!既然是喜歡的人的孩子就應(yīng)該生下來嘛!”
今年正月里第一次去神社參拜的時候,里子也說過同樣的話。不過,那時候誰都不知道里子已經(jīng)懷孕了。
“姐姐說的我也明白,可是,那樣的話就得離開家,跟母親斷絕母女關(guān)系,還要和菊雄分開,有必要非得把孩子生下來嗎?”
“你說的也是!可是人都有自己的想法?。 ?
“天?。∧敲凑f姐姐是贊成里子姐姐把孩子生下來嘍!”
“我怎么會贊成呢?只是她本人覺得那樣就挺好……”
“不管她現(xiàn)在覺得怎么好,將來一定會后悔的,不是嗎?離家出走,怕被別人知道,偷偷摸摸地把一個私生子生下來,里子姐姐會辛苦一輩子的!”
槙子越說心里越悲哀。一想到在家人里面對自己最親最溫柔的里子姐姐今后要背負(fù)那么沉重的負(fù)擔(dān)活下去,槙子就覺得難過得受不了。
“里子姐姐??!你可真是個傻瓜……”
“你可不能那么說!”
“難道我說得不對嗎?我根本沒說身為有夫之婦就不能和別人玩兒!想玩兒的話盡情玩兒就是了。我也碰見過里子姐姐和椎名先生見面,但我沒跟任何人說。里子姐姐喜歡他,他也喜歡里子姐姐,那就足夠了!我也希望里子姐姐多來東京和他幽會!可是,既然是玩兒就得玩兒得高明一點兒……里子姐姐既不可能和他結(jié)婚,又和他一個京都一個東京兩地分開,沒有必要連他的孩子都要生下來吧?”
對槙子來說,里子喜歡上別的男人倒也無可厚非,但不顧一切地癡迷于對方,甚至連對方的孩子都要生下來的那種執(zhí)著認(rèn)真卻不可原諒。
既然是玩兒就要有玩兒的樣子,必須有節(jié)制有道德。忘記原則癡迷于男人、沉溺于男人不可自拔,那屬于頂風(fēng)臭十里的玩家。槙子她們一直瞧不起那些為了追星奉獻(xiàn)一切的獻(xiàn)身型女孩子,而里子姐姐那么做的話,和她們又有什么區(qū)別呢?一想到自己最喜歡的姐姐竟然和那些肉彈型女粉絲處于同樣的狀態(tài),槙子就懊惱得不得了。
“里子姐姐是個大傻瓜!是個過分認(rèn)真的傻瓜蛋!”
因為槙子的嗓門有點兒高,賴子環(huán)視了一下周圍的乘客,好像是責(zé)備槙子嗓門太高了。
“沒有那樣的事兒!她要是個傻瓜的話,怎么會下決心生孩子呢?”
“生孩子有什么!傻瓜也能生孩子!因為她傻才要把孩子生下來,不是嗎?”
“我說的不是那個意思!有堅定的意志,按照自己的意志勇往直前,飽受家人和世人的責(zé)難也毫不屈服地堅守自己的信念。那樣的事情不是傻瓜能做得到的!”
賴子說的話槙子也很明白。但是,那樣的話就等于贊同她生孩子的事情。作為大道理倒是可以接受,但是否能接受其行為則是另一碼事。
“不管怎么說,我是堅決反對!不管姐姐說什么,唯有生孩子這事兒我不贊成!在這一點上我和母親是一致的!”
“其實我也不贊成?。 ?
“可是,姐姐剛才不是說里子姐姐那樣做很棒嗎?”
“按照自己的意志堅持到底這件事情就是很了不起?。∪硕加凶约旱幕罘?,只要她本人覺得好不就行了嗎?”
“姐姐動不動就說什么活法辦法,什么人各有志,那種說法是不是太不負(fù)責(zé)任了?”
“不是的!不過,這樣的事情別人說三道四也沒有用。時間會解決一切的!”
“那樣說就太奇怪了!那樣不等于說人人都可以任其自然,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嗎?”
說到這里,槙子突然對賴子這種好像什么都知道、氣定神閑的態(tài)度很生氣。
賴子確實是最早離開家在東京獨(dú)自立業(yè)的,槙子一直對姐姐很佩服。
不論發(fā)生什么事情,賴子從來不沉溺于感情,總是那么冷靜。槙子一直覺得那種冷靜很讓人信賴,但這種冷靜現(xiàn)在看上去卻成了一種置身事外、事不關(guān)己的態(tài)度。
“姐姐的那種說法我不明白!”
槙子覺得自己有些出言不遜,她忽然意識到這種分歧可能是因為姐姐和自己血脈不同。
槙子覺得,雖然里子姐姐和自己做的事情和想的事情看上去正相反,但實際上兩人意外地相似。
槙子盡管不會和自己丈夫以外的男人生孩子,但她也戀愛了許多次,也認(rèn)真地考慮過結(jié)婚。盡管有玩兒與不玩兒的區(qū)別,從根本上講,兩個人都很認(rèn)真地追求自己的幸福。
但是,賴子的生活方式有些草率和隨意。她雖然一個人單槍匹馬跑到銀座這個寸土寸金的地方打拼,但她身上有種不行就算了、什么都無所謂的行事風(fēng)格。
那是因為生身父親不同,還是因為她以非正常的形式失去了鈴子這個最愛的姐姐?抑或是單純因為她年長幾歲?槙子對此不得而知。
兩人就那樣保持沉默,槙子看著窗外波光粼粼的大海,漸漸感覺過去心里的芥蒂慢慢消失了,自己可以坦率地說出想說的話了。
“我一直想讓姐姐勸勸里子姐姐把孩子打掉……現(xiàn)在也只有賴子姐姐的話她能聽進(jìn)去了……”
賴子輕輕地點點頭。
“那件事情以前在電話里也跟她說過,當(dāng)然這次也要再勸勸她。我只是覺得,女人一旦決定了的事情,是不會那么輕易地改變的。她不改變也沒辦法,以后的事情即使姊妹也沒法干涉?!?
“姐姐說的我明白!”
槙子點點頭,端起放在窗邊的紙杯,喝了一口咖啡。
光閃閃的大海突然消失了,電車進(jìn)了隧道,穿過隧道又看見大海了。那樣反復(fù)了三次之后,槙子對賴子說道:
“這樣下去的話,到了夏天咱倆可都要當(dāng)姨媽了呀!”
“你喜歡孩子嗎?”
“如果孩子可愛的話,很想要一個??!”
“好??!那槙子生一個不就好了嗎?”
槙子笑了一下,忽然表情認(rèn)真地說道:
“可是,我希望里子姐姐在我和他結(jié)婚之前不要離婚!”
“天哪!事情怎么會你想怎么樣就怎么樣?。坎贿^,因為這點事兒你倆就告吹的話,還不如從開始就不談呢!”
“不是的!雖然我覺得沒問題……”
槙子輕輕搖搖頭,想起了一小時前剛分開的小泉的事情。
賴子和槙子到達(dá)京都的時候是下午五點半,姊妹倆在站前打了一輛出租車,直奔家里。
四月已過了中旬,白晝已經(jīng)長了很多,暮色遲遲春日長,太陽將落卻遲遲不落,東山那黑黑的輪廓也清晰地浮現(xiàn)在天空下。
每次看到那緩緩起伏的山巒,賴子都有一種“終于回家了”的感覺。
“還是京都好??!”
賴子雖說是討厭京都才離開的,但對故鄉(xiāng)的愛戀卻是另一碼事。
到了家門前,發(fā)現(xiàn)門廊那里擺著朱紅色的折凳,擺在地上的方形紙罩座燈也亮了起來。
領(lǐng)班還以為是來客人了,跑過來一看,原來是賴子和槙子姊妹倆。
“唉?原來是小姐?。g迎回家!”
“我們回來了!總是辛苦您!”
兩人直接從通往后門的柵門穿過院子進(jìn)了家。
家里的女傭阿福出來迎接,賴子問她:
“我媽媽呢?”
“這會兒到宴會上去了,我這就去叫她!”
兩人先進(jìn)了母親的客廳把包放下,剛休息了一會兒,母親馬上就回來了。
“怎么這么晚回來?”
“我不是電話里跟您說是傍晚之前到家嗎?”
“這已經(jīng)都是晚上了!”
說是晚上也才六點。就這樣母親還嫌晚,說明她已經(jīng)等了很長時間了。
姊妹倆再次給母親問安,把從東京帶回來的什錦珍味送給母親,阿常只瞥了一眼說道:
“你倆這會兒要到里子那里去不是嗎?”
“去倒是也行……”
“里子這個不孝順的東西……”
阿常一開口就把對里子的不滿一口氣全說了出來。
正因為她不能對別人說一直憋著,這說起來就沒完沒了了。
“那菊雄怎么樣了?”
“他也真夠可憐的!他那么賣力掌管賬房,里子卻做出那檔子事兒來,我都不好意思正眼看菊雄的臉了!”
“里子那邊可有什么聯(lián)系嗎?”
“她任意胡來,怎么有臉跟家里聯(lián)系?真是個倔強(qiáng)的主兒!”
說著說著,又轉(zhuǎn)回了對里子的憤慨,賴子邊聽邊點頭,瞅準(zhǔn)時機(jī)說道:
“好了吧!我倆這就到里子那里去!”
“跟她說,讓她早點兒去醫(yī)院!你可別忘了!”
阿常又囑咐了一遍,接著像忽然想起來似的去了廚房,從冰箱里拿來一個紙包。
“把這個拿去!”
“媽媽,這是啥呀?”
“瓢正家的竹葉壽司卷。”
賴子點點頭,阿常卻面無表情地轉(zhuǎn)過臉去喊道:
“阿福??!你在嗎?”
母親可能是不好意思吧,大聲喊著阿福的名字,匆匆忙忙地出去了。
留在客廳里的賴子和槙子相視一笑。
“那到底算怎么回事??!明明那么生氣,還給里子姐姐買了她愛吃的壽司!”
“真是個奇怪的母親!”
兩人說完又笑了起來,接著開始準(zhǔn)備出門。
雖然周圍已經(jīng)黑下來了,可里子住的公寓很快就找到了。聽說里子的房間是二樓的二〇三號,可門口旁邊的門牌上什么都沒有寫。
按了一下門鈴,門馬上就開了,里子從里面走了出來。
“天??!是姐姐和槙子啊……”
“晚上好!這么晚了不好意思!”
“快點兒進(jìn)來!雖然我這個家很??!”
這個房子進(jìn)門就是八張榻榻米大小的客廳和廚房,里面是一個帶陽臺的六張榻榻米大小的日式房間。
“別客氣!隨便坐!”
聽里子這么說,賴子和槙子并肩在沙發(fā)上坐了下來。
“我這里還什么都沒有……”
見里子手足無措有些不好意思,賴子把從東京帶來的禮物和母親交給她的壽司拿了出來。
“這是母親給你的!你覺得會是什么東西?猜猜看!”
“天?。∈鞘裁囱??”
“是瓢正家的竹葉壽司卷,里子從小就愛吃不是嗎?”
“還真是的……”
里子接過來,慢慢地打開了紙包。
“母親雖然很生氣,可她心里還是惦記著里子?。 ?
“請原諒……”
里子手里拿著壽司,垂下了頭。
“你這房子可真不錯??!”
賴子為了改變話題,環(huán)視了一下房間。
這是一棟新建不久的公寓,房間和家具也都整潔干凈,可一想到里子懷著孩子一個人住在這里,賴子就覺得心里不是個滋味兒。
但是她表面上不能表現(xiàn)出來。
“要是這個地方的話,你什么也不用顧忌,舒舒服服地不是挺好嗎?”
聽賴子那么說,里子稍顯落寞地笑了笑。
“雖然很小,但除了這里,沒有我的容身之處??!”
賴子點點頭,看了一眼里子的肚子。她雖然穿著和服,可一眼就能看出來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
“姐姐板板正正地穿著和服,和在家里的時候一模一樣??!”
聽槙子在那里贊嘆,里子回答說:
“如果不穿和服,總覺得心里不踏實!”
“肚子餓了!那個東西我們一起吃吧!”
“槙子你這個人,你在說什么??!那是給里子拿來的!”
“總算到家了,可媽媽連飯都不讓吃!說什么快點兒到里子那里去!”
“我們一起吃吧!我這就去拿碟子!”
里子起身去了廚房。槙子把包著壽司的紙包打開一半兒,忽然指著右邊的梳妝臺對賴子說:
“姐姐你看!那里有椎名先生的照片!”
賴子聽槙子那么小聲說,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梳妝臺的前面果然豎著一張照片,照片上的地方可能是外國吧?椎名滿臉笑容地站在一座有英文標(biāo)識的大樓前面。
“里子姐姐一定是經(jīng)??茨菑堈掌拍臅r候就對著相片說話吧!”
賴子剛責(zé)備了槙子一句,就見里子拿著碟子和筷子走過來了。
“還什么都沒湊齊,不好意思了!”
“沒關(guān)系的!不用那么見外!”
“哇!看樣子很好吃哎!那我就不客氣了!”
槙子迫不及待地先動手了。裝在竹筐里的壽司每個都是用寬竹葉卷起來的,飯團(tuán)上面是鯛魚的生魚片。
三姐妹從小時候就吃慣了這家的壽司。
“那我也不客氣了!”
里子也用筷子夾起一個壽司,剛吃了一個就問道:
“媽媽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看樣子她還是惦記那件事情,賴子靜靜地喝了一口茶說道:
“里子妹妹,不管是誰說什么,你喜歡怎么做就怎么做好了!”
想不到賴子說出了這么仗義的話,里子感激地給賴子低頭行禮。
“姐姐,太謝謝你了!”
“整天憂心忡忡愁眉不展的話,對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好!”
里子的眼淚一下子掉在了擱在膝蓋上的手背上。
短暫的沉默之后,賴子像一下子想起來似的說道:
“準(zhǔn)備在哪家醫(yī)院生孩子?”
“是在崛川通大路邊上的一家私人醫(yī)院……”
“你要是一個人心里不踏實的話,就來東京生吧!我陪著你?!?
滿臉淚水的里子搖了搖頭說道:
“我要在京都生!”
“預(yù)產(chǎn)期是什么時候?我可以瞞著母親到京都來陪你?!?
“多謝姐姐!”
里子忽然站起來去了里面的房間,可能是回房間擦眼淚去了吧,一會兒就表情愉快地回來了。
“槙子,這件衣服你要穿嗎?我這么個身子已經(jīng)不能穿了?!?
“真是太漂亮了!這是香奈兒衣服吧?這么貴重的衣服我要合適嗎?”
“對槙子來說可能有點兒太素氣了!”
“不!沒有的事兒!我從以前就很想要這樣的衣服!”
槙子拿著香奈兒衣服到梳妝臺前面去了。
兩個人從里子的公寓出來的時候,已經(jīng)十點多了。
里子想讓槙子住下,可剛從東京回到家就在外面住有點兒對不住母親,所以槙子決定還是先回家。
“姐姐,我明天再來!”
槙子說完,拿起了包著香奈兒衣服的包袱。
“我也想去給鈴子姐姐掃墓,可這個樣子也去不了??!”
“沒關(guān)系的!去年剛給鈴子過了七周年?!?
賴子安慰她,不敢在家人面前露面的里子看上去確實很落寞。
“別太放在心上!生個好孩子!”
賴子說了一句鼓勵里子的話,然后坐進(jìn)了出租車,回頭一看,里子站在路燈下一直在揮手。
“我怎么覺得里子姐姐那么可憐?。 ?
等出租車轉(zhuǎn)了彎兒,再也看不到里子身影的時候,槙子小聲嘀咕道。
“沒事兒的!里子很堅強(qiáng)的!”
“母親吩咐說的那些話,可是一句也沒說??!姐姐覺得那樣好嗎?”
“有什么好不好!那樣的話也說不出口??!”
面對正在新房子里為生孩子做準(zhǔn)備的里子,讓她去墮胎那樣的話確實說不出口。
“天??!這下子只能生下來了!”
“生下來以后再考慮也不遲嘛!”
能有姐姐說的那么輕松嗎?槙子很是擔(dān)心,可賴子一臉的滿不在乎。這一點或許是在離家出走方面老資格的賴子的堅強(qiáng)之處。
“可是,菊雄也挺可憐的??!”
今天還沒見到菊雄,回家見到他該說些什么才好呢?槙子開始擔(dān)心起來。
“給服務(wù)員和廚師們還什么都沒說嗎?”
“不用說他們也隱隱約約地知道了吧!”
“母親也真不容易啊!”
槙子這會兒又同情起母親來,于是開始憎恨讓家里雞犬不寧的椎名。
“椎名先生就想那樣把里子姐姐扔下不管嗎?”
“那是里子自己一意孤行決定的事情,和椎名先生也沒什么關(guān)系啊!”
聽賴子這么說,還真是那個樣,這下子連責(zé)備椎名的理由也沒有了。
“椎名先生也挺可憐的!”
說了半天這個可憐那個可憐,最后槙子覺得大家都挺可憐的。
年輕的槙子再次感覺到,人生是那么不可思議、不可理解。
因為是晚上,從里子的公寓十分鐘多一點兒就到了東山的家。
店里燈火通明,還能聽到客人們的笑語喧嘩。可能是領(lǐng)班過去說的吧?母親馬上就回來了。
“怎么樣了?”
不等兩人在客廳里坐下,阿常就迫不及待地問道。
“回來晚了很抱歉!”賴子打完招呼,回答道:
“里子收到了媽媽給她的竹葉卷壽司很高興??!”
阿常狠狠地瞪著兩人,那意思是說:誰問你那個了?
“照我說的都跟她說了嗎?”
“照您說的?說什么呀……”
“讓她去醫(yī)院??!”
“可是,媽媽,那真不行啊!”
阿常的太陽穴瞬間抽動了一下,賴子也不管那些,繼續(xù)說道:
“肚子都那么大了,孩子可都會動了!都六個月了,讓她去墮胎也太殘酷了!那樣做等于犯罪,也沒有醫(yī)生愿意給她做引產(chǎn)手術(shù)!”
阿常穿著在宴會上穿的和服,挺直身子,就像沒聽見一樣把臉扭向一邊。
“里子下了那么大的決心,到了這會兒不能說不行了!您就讓她把孩子生下來吧!我在這里求您了!”
賴子雙手按著榻榻米低頭央求母親,槙子見狀也慌忙低下了頭。
“里子妹妹也說了好幾遍‘對不起母親’!”
阿常突然站了起來,氣沖沖地走到拉門那里又轉(zhuǎn)回頭來說道:
“做那種任性的事情,她就不是我的孩子!”
阿常扔下這句話,嘩啦一聲把拉門拉上,到走廊里去了。
被留在房間里的姊妹倆面面相覷,不由地嘆息。
“媽媽很生氣??!”
“那有什么沒辦法啊!”
賴子好像很累了,用指頭按了按眉間說道:
“上樓睡覺吧!”
“要不再把母親叫回來吧!”
“算了吧!別管她!”
賴子說完,噌噌上樓去了。
鈴子的法事是第二天上午十一點開始舉行的。
因為去年已經(jīng)舉行了七周年忌辰,所以今年只是把和尚請到家里來誦誦經(jīng),置辦了一些簡單的飯食。
和尚誦經(jīng)的時候,聚在佛前的是母親阿常、賴子、槙子,還有菊雄和北白川的姨媽五個人。
一邊聽著和尚誦經(jīng),賴子忽然覺得,和蔦乃家沒有絲毫血緣關(guān)系的菊雄身穿繡著蔦乃家家徽的和服跪坐在那里乖乖地低著頭,很不可思議。
這個人按說已經(jīng)不應(yīng)該在這里了呀……
賴子雖有這種感覺,但菊雄從一大早就忙著準(zhǔn)備飯食,裝飾佛龕。不僅如此,昨天晚上見到他的時候,他還爽快地主動打招呼說:“回來啦?辛苦了!”
賴子只是對他點了點頭,他竟然說什么“真是到了好季節(jié)了”!真是個不知憂愁的人。
他是忘了自己的老婆跑了?還是不想讓眾人為他擔(dān)心?不管怎么說,他也是個很奇怪的人。
也幸虧他那樣,這樣的話,賴子就不用為里子的事情向他道歉了,也不用和他說那些讓人心情憂郁的事情了。不過,賴子感覺被閃了一下也是事實。
誦經(jīng)結(jié)束的時候是十二點了,然后眾人在里面的大房間吃飯。
因為僧侶們已經(jīng)來過蔦乃家好多次了,和家人都很熟,吃飯的時候,好像有人發(fā)現(xiàn)了里子不在。
“小老板娘是不是到什么地方旅游去了?”
聽到一個僧人如此發(fā)問,在座的人頓時緊張起來,阿常馬上回答說:
“是的,她今天有個聚會,無論如何也脫不開身。”
“是嗎?那就有點兒遺憾了!滿以為今天又能見到三朵金花了!”
賴子偷偷地瞄了菊雄一眼,發(fā)現(xiàn)他正在埋頭吃小芋頭,好像什么事情也沒有似的。應(yīng)該稱他是個處事不驚的大人物?還是應(yīng)該說他天生愚鈍?賴子真是越來越搞不清楚了。
一邊閑談一邊吃飯,午飯結(jié)束的時候是下午一點了,和尚們叫了一輛車回去了。
接下來,槙子說要去見朋友,說完就走了,賴子決定到里子那里去。
賴子在三樓的客廳里換衣服的時候,阿常從樓下上來了。
“你要去哪?”
“到里子那里去一趟!”
“今天是鈴子的忌日,她也不回來祭奠一下?”
“可是,您這么個生氣法,她怎么敢來?”
“我昨晚對你說的話,你可要好好說給她聽!”
阿常扔下這句話,又哐當(dāng)一聲使勁兒把拉門關(guān)上,走了出去。
一說到里子的事情,母親就是一副要吵架的架勢,根本不能平心靜氣地和她說話。
這樣下去,即使里子把孩子生下來,母親是不是也不肯原諒她?還有,菊雄的事情母親打算怎么辦?這些事情賴子很想好好地問問母親,可現(xiàn)在這個狀態(tài)根本就不可能。
賴子兩點的時候到了里子的公寓,發(fā)現(xiàn)她正在用紗布給將要出生的孩子做內(nèi)衣。原以為她天天忙于店里的生意,根本就不會裁縫,沒想到她正仔仔細(xì)細(xì)地做那種不讓布邊兒露在外面的袋縫。
“哇!好可愛??!”
正當(dāng)賴子展開縫了一半兒的小內(nèi)衣看的時候,里子拉開大衣柜的抽屜給她看。抽屜里面除了其他的內(nèi)衣還有襯襖和帽子,小孩的衣物一應(yīng)俱全。
“這些都是你做的?”
“那個上衣不是,其他的都是?!?
“妹妹真了不起!”
“我不是閑得慌嘛!”
賴子讓里子給她看了看大衣柜,然后問里子想不想上街。
“可是,我挺著這么個大肚子……”
“沒事兒!還不是那么顯眼,還有,天天憋在家里多悶啊!”
里子好像很早就想上街,她馬上做出門的準(zhǔn)備。
“姐姐,今天的法事怎么樣?”
“還不是和以前一樣!那些愛說話的和尚到家里來了,然后就吃了個飯而已?!?
“我去不成很對不住鈴子姐姐,我在家里給她祭拜了。”
“謝謝你!鈴子要是看到里子的孩子也會大吃一驚吧!”
賴子說出這句話,忽然想起了鈴子那年也懷孕了。
如果就那樣生下來的話,現(xiàn)在應(yīng)該上小學(xué)了。想到這里,賴子又想起了已經(jīng)忘記的熊倉的事情,忽然氣得不行了。
“不過也挺好啊!不管怎么說,里子還能把孩子生下來。”
賴子很想那么說,可強(qiáng)忍著沒說,只是默默地看著窗外。
鈴子的忌日總是晴朗的好天氣。按說四月中旬應(yīng)該是時而突然降溫時而風(fēng)和日暖的不安定的季節(jié),有時候還刮大風(fēng)吹得櫻花漫天飛舞,但記憶中鈴子的忌日從未陰過天。
去年,鈴子的七周年忌辰結(jié)束以后,一家人又去原谷看了櫻花,那天也是個天氣晴好的日子。那時候母親、槙子和菊雄都在,菊雄還特意開車?yán)患胰恕?
法事結(jié)束之后,姊妹三人穿著和服在櫻花樹下走的時候,旁邊還有人對著姐妹三人喊:“哎喲!大美女!”
當(dāng)然,那時候里子還沒有大肚子,和椎名的關(guān)系也沒有那么深。當(dāng)時誰也沒想到會弄成今天這個樣子。
“又過了一年??!”
賴子不由地小聲發(fā)感慨,正在系帶子的里子問道:
“什么?”
“我說從去年鈴子的忌日到現(xiàn)在又是一年了。”
“那還用說嗎?”
里子剛說完,好像也想起了去年去原谷賞花的事情。
“那個地方的櫻花現(xiàn)在也在拼命綻放吧!”
“我們?nèi)ベp花吧!”
“我倒想去百貨商店!”
“好吧!那就去吧!”
準(zhǔn)備好以后,姊妹倆出了門。
沿著公寓的走廊往前走的時候,看到一個女人迎面走來,還領(lǐng)著一個四五歲的孩子。
“你好!”
“你好!今天真是好天氣啊!”
只是和對方打個招呼就擦肩而過了。
“剛才那個人是住隔壁的夫人,前幾天她問我丈夫在哪里工作!”
“那你是怎么回答的?”
“我說是從事紡織服裝方面工作的?!?
“然后呢?”
“然后她再也沒問別的?!?
想一想就覺得里子說的這件事情很讓人心情沉重,可沒想到里子表情爽朗地走進(jìn)了電梯。
或許因為今天天氣好又是星期天的緣故吧!大街上人潮洶涌。御室和洛北那邊正是櫻花盛開的時候,好像從地方蜂擁而來賞花的人很多。兩人打車到了四條河原町,在那里下了出租車,進(jìn)了百貨商店。
“因為肚子大了,這段時間看什么都沒意思!”
里子在飾品賣場前面邊走邊嘀咕。什么衣服啦手袋啦鞋啦,不管看到多么新潮的東西,現(xiàn)在肚子里懷著孩子也是沒法打扮的。
“等生了孩子以后你再慢慢打扮自己吧!”
“可是,生了孩子之后打扮又有什么用!”
“沒有的事兒!里子妹妹還年輕得很嘛!”
賴子安慰里子,可一想到里子這么年輕就要一個人生孩子,覺得她好可憐。
“好不容易一起來了,我送你點兒什么禮物吧!”
“天?。∥姨吲d了!姐姐想給我買點兒什么?”
“你家里還缺什么?”
里子稍微考慮了一下說道:
“那么,咱上六樓去看看吧!”
“六樓?六樓有什么?”
“六樓有嬰兒用品!姐姐還沒去過嬰兒用品柜臺吧?”
確實,里子現(xiàn)在最關(guān)心的事情或許就是孩子的事情。賴子點點頭,上了扶梯。
“現(xiàn)在什么都有賣的!就連尿布都有!”
雖然哪層都很擁擠,幸好嬰兒用品賣場還比較空。里子從嬰兒服那里開始轉(zhuǎn)著看。
出生后四五個月之前穿的上衣和襯襖旁邊,擺著那以后穿的對襟毛衣、罩衫、褲子和幼兒護(hù)腿套褲等東西,上面的圖案大都是花朵和小動物,非??蓯邸?
“太可愛了!”
因為是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來,賴子覺得什么都稀罕。
“里子,你覺得買什么好啊?”
“好不容易讓姐姐破費(fèi)一次,那就買最貴的吧!”
都是嬰兒用品,再貴也貴不到哪里去。再者說了,現(xiàn)在除了自己,沒人愿意公開地給里子買嬰兒用品。賴子一想到這里,就想給里子買她想要的東西。
“被褥買了嗎?”
“沒,還沒買。”
兩人轉(zhuǎn)著看嬰兒用的小被褥。那里也擺著各種圖案的小巧可愛的嬰兒用的小被子。
“嬰兒床呢?”
“雖說早晚也得買,可現(xiàn)在買還有點兒太早吧?”
“可是,早點兒準(zhǔn)備下不是更好嗎?”
“準(zhǔn)備得太早了,要是生不下來可怎么辦???”
“別說那么不吉利的話!”
“可是,前些日子我聽人說過,有個人懷孕五個月的時候就把什么都準(zhǔn)備好了,可最后還是流產(chǎn)了?!?
女人一旦懷孕,好像對任何事情都變得神經(jīng)質(zhì)起來。
“那好吧!嬰兒床過些日子我再送給你吧!”
“真是太謝謝姐姐了……”
嬰兒床的旁邊還擺著存放衣服的衣柜、童車、放尿布的箱子、坐便器,還有學(xué)步車等東西。隨著孩子逐漸長大,需要的東西也漸漸不一樣。
看著眼前這些花花綠綠的嬰兒用品,賴子忽然羨慕起就要生孩子的里子來了。
到現(xiàn)在為止,她一直很同情離家出走一個人生孩子的里子,可在嬰兒用品賣場的里子看上去很幸福。盡管現(xiàn)在很辛苦,可有孩子的里子,將來或許比自己更幸福。盡管有痛苦,但能生下心上人的孩子,一定是女人最大的幸福。
“姐姐,你看這個怎么樣?”
里子用手指著印著一排小鹿斑比的嬰兒被問賴子。
“好倒是挺好的,不過那是適合男孩兒的圖案?。 ?
“我覺得我會生個男孩兒!”
“原來你還是想要個男孩子??!”
“男孩女孩都行,只不過男孩兒的話會像他不是嗎?”
里子說話的時候,一對顧客走到她旁邊。
那個女的和里子年齡差不多,肚子已經(jīng)很大了,旁邊有一個三十來歲、身材高大的男人陪著她。
那個女的把里子選好的印著小鹿斑比的嬰兒被拿在手里,問身邊的男人:“怎么樣?”
賴子突然覺得印著小鹿斑比的嬰兒被要被那兩個人搶走了,連忙對里子說:
“好吧!就買這個了!”
她見里子點頭,馬上指著那兩個人正在看的嬰兒被對店員說:“我要這個!”
眼看著手里拿著的小被子被買走了,那對年輕男女臉上露出了驚訝的神色,一臉莫名其妙地去了旁邊的賣場。
“姐姐,太謝謝你了!”
里子一邊接過送貨小票,一邊向賴子低頭行禮。
“還有別的想買嗎?”
“讓姐姐買那么多東西,心里太過意不去了!”
“沒關(guān)系的!這件嬰兒裝怎么樣?”
現(xiàn)在賴子有一種沖動,什么都想給里子買。
雖然賴子也不明白那是為什么,但剛才那對男女刺激了她卻是真的。
那兩個人無疑是夫妻吧!在父母和家人的祝福下幸福地結(jié)了婚,不久就要生下第一個孩子了。夫妻兩人和他們的父母也一定在期待孩子的降生。
在那種幸福的日子里,今天恰逢星期天,妻子和丈夫一起出來買東西了。從嬰兒服到嬰兒被到嬰兒床,妻子都是和丈夫手拉手在商量。那是幸福的一對,對未來沒有任何的不安和恐懼。
和他們相比,里子買嬰兒用品的時候,連個商量的人都沒有!想必里子以前也來過好多次了,恐怕每次都是一個人來。
但是,那時候里子的身邊一定有像剛才那樣的幸福夫妻在買東西吧!
來嬰兒用品賣場,對于里子來說,一定既喜悅又痛苦的。今天里子之所以說想上街,進(jìn)了百貨大樓就直奔嬰兒用品賣場,或許是因為今天是和姐姐兩個人一起吧!
賴子剛才還對懷著孩子的里子感到了嫉妒,但現(xiàn)在發(fā)現(xiàn),里子也有里子的悲哀。
“里子,姐姐今天什么都給你買!”
賴子心里升起一股豪氣,她覺得自己好像變成了里子的丈夫。
在百貨商店買完東西出來的時候是下午四點了。
因為是星期天的傍晚,大街上依舊是人流如織。中午之前天空還是晴朗的,這會兒天上飄著一層薄云,被四條通大街上林立的高樓大廈切割成條條塊塊的東山,在櫻花季節(jié)淡云遮蔽的天空下,迷霧蒙蒙的。
賴子手里有兩張四點半開始的“都舞”的門票。因為每年鈴子的忌日都和“都舞”的演出期間重疊,賴子幾乎每次都去看。
雖說中途放棄了做舞伎,但對于賴子來說,祇園是她度過了從少女到女人的過渡期的地方。雖說后來自己只身去了東京,已經(jīng)和祇園沒有任何關(guān)聯(lián)了,但花街還是她縈繞于心的地方。
可以說,現(xiàn)在一年一度看都舞是賴子和祇園之間唯一的牽連和羈絆。鈴子之所以選擇在有都舞表演的四月自殺,說不定其中包含了她希望賴子永遠(yuǎn)不要忘記祇園的心愿。
“我有兩張票,去不去看?”
賴子邀請里子一起去看都舞,但里子好像不太想去。
如果去看都舞,當(dāng)然會遇到自己熟悉的藝伎和舞伎,還會遇見茶屋和小方屋的老板娘們。
里子不愿讓她們看到自己的大肚子……
里子的心情不說也知道。
“那么多客人,誰還顧得上看你的肚子!”
“除了千鶴以外,我還誰都沒告訴呢……”
“可是,你也不能永遠(yuǎn)捂著蓋著??!”
兩人被人潮推著走在四條通大街上,賴子又勸了里子一次。
“知道了就知道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你也結(jié)婚了,不如干脆在她們面前露一面,你說呢?”
“為什么呢?”
“與讓別人問你‘這段時間去哪里了’‘怎么老長時間沒見你了’相比,大大方方露面不是顯得更自然嗎?”
聽賴子那么說,里子好像有點兒動心了。
“真的沒事兒嗎?”
“你和我在一起,沒事兒的!”
就這樣,兩人過了四條橋,到了“一力”的旁邊往右拐。
大街的左右兩側(cè)裝飾著燈籠和櫻花樹枝,燈籠上印著祇園町的標(biāo)志——串在一起的米粉團(tuán)。家家戶戶的門口都貼著都舞的海報,海報上印著舞伎的照片。
十年前,賴子也和鈴子一起上過海報。那時候也為周刊、雜志封面和廣告拍了很多照片,即使現(xiàn)在去家里的書架上找找,應(yīng)該還能找到很多這種照片。
賴子有一段時間曾經(jīng)厭惡得連看都不想看了,現(xiàn)在反而很懷念那些照片。
可是,日月如梭,日子過得也太快了!
十三年前和賴子一起去做舞伎的那些伙伴,現(xiàn)在還去宴會陪侍的只有三個人了。那個時候,光舞伎就有將近五十人,和現(xiàn)在的十四五個人根本沒法比。
而且,當(dāng)時的舞伎里面,祇園町的茶屋或藝伎的女兒或她們的親戚占了一大半,從外面來的舞伎很少。
正因為人多,所以修業(yè)也非常嚴(yán)格。哪怕只有稍許疏忽,就有可能失去參加都舞表演的機(jī)會。也有人因為瞞著師傅去拍電視,或不請假去海外旅游,而失去了站在舞臺上表演的機(jī)會。
“你不能去參加都舞表演!”
當(dāng)時的舞伎們最害怕聽到師傅的這句話。
做舞伎的時候,每天的工作就是給那些取得藝名的阿姐舞伎擦拭梳妝臺,或者給她們換溶化白粉膏的水。
還有,在發(fā)型還是桃割發(fā)髻的時期,披肩和短外罩是不允許穿的。到了天寒地凍的日子,賴子總想早一天有資格披上披肩。
這些雖然都是往事了,但走在茶屋鱗次櫛比的花見小路上,賴子總覺得那些事情好像就發(fā)生在昨天。
舉行都舞表演的歌舞練場一帶已經(jīng)是人山人海了。
四點半開始的都舞表演是當(dāng)天最后一場了,門票全都賣光了,幾乎連站席都沒有了。外地來的游客把入口圍得里三層外三層,還能看到外國人的身影。
兩人并肩走了進(jìn)去,在走廊里早早就遇上了茶屋和料亭的老板娘們。
“你好!”
簡單地和她們互相打個招呼,兩人去了二樓的茶席(茶道用語,調(diào)茶的座位,茶會)。
今天表演點茶的是一個名叫吉福的藝伎,賴子當(dāng)年和她一起做過舞伎。她當(dāng)然早就過了襟替,成了一名風(fēng)姿卓越的藝伎。賴子之所以今天一定要來,也是因為今天是吉福表演點茶的日子。
引座的人很會來事兒,把兩人領(lǐng)到了從前面數(shù)第二排的座位上。吉福先看到了賴子,驚訝得睜大了眼睛。
賴子一邊點頭,一邊回報她一個笑臉。
因為對方正在表演點茶,所以不能和她說什么話,但僅僅是四目相對,賴子心中的懷念就被喚醒了。
品過茶,用紙把豆沙包和碟子包起來,給吉福使了個眼色,從茶席出來的時候,舞臺表演馬上就要開始了。
看樣子要從人縫里穿過去才能到座位上去,里子好像有些躊躇,賴子也不管那么多,拉著里子的手走到了中間稍微靠前的座位上。
好像就等著兩人落座似的,舞臺的大幕徐徐拉開了。
今年都舞表演的曲目叫《風(fēng)雪花名所圖會》,以風(fēng)景名勝春夏秋冬四季的景色為背景,在舞臺上展示其最精彩的部分。
第一景是《置歌》(三弦曲的舞曲,舞者登場前的序曲),接下來是《春霞日吉神社前》《殿上賽菖蒲》《蓮香山莊捉流螢》《竹生島月之舞》《比叡山東塔紅葉》,還有模仿畫師茂兵衛(wèi)畫作的《天橋立雪道行》,最后以《花都盡賞》告終。
其中《竹生島月之舞》是最精彩的部分,舞臺上出現(xiàn)了龍神和舞女。
龍神的角色很難演,舞蹈是由比賴子早四年的前輩孝代來表演的,而扮演舞女的則是和賴子同期的佳乃江。
賴子正看得如癡如醉,里子把臉湊過來小聲說道:
“姐姐要是一直做舞伎的話,現(xiàn)在扮演龍神的一定是姐姐!”
“怎么可能呢?我根本演不了!”
賴子搖搖頭,可她見佳乃江在臺上扮演舞女的角色,心想那也有可能。
“身懷技藝的人真好??!”
月之舞剛結(jié)束,里子就在那里小聲發(fā)感慨。
“會技藝的人也能忘掉心上人不是嗎?不管是鼓還是三弦琴,想念對方心里難受的時候,拼命敲鼓、盡情彈琴直到指尖上滲出血來,那樣就能夠忘掉煩惱和憂傷,不是嗎?”
里子表面上裝著爽朗,可心里一定很苦吧!這要是在東京的話,自己可以幫她和椎名相見,但東京和京都離得那么遠(yuǎn),實在是愛莫能助。
“里子妹妹,要學(xué)會忍耐!”
現(xiàn)在的賴子也只能這么說。
都舞表演大約一個小時就結(jié)束了,兩人出來的時候差一點就六點了。暮色終于籠罩了小巷,紅燈籠顯得愈發(fā)鮮艷了。
“我們?nèi)ナ裁吹胤匠燥埌?!?
這次也是賴子提議去吃飯,兩人走到四條的三筋前面往右一拐,走進(jìn)了一家叫“牌坊”的料亭。
拉開格子門就是長長的甬道和院子,再往前就是正房了。以前全是鋪榻榻米的房間,近來在入口右邊的房間里安上了柜臺,使房間來了一次改頭換面,這樣的話,偶爾造訪的客人也可以很隨意地進(jìn)來了。
這家店的年輕兒媳直到兩年前還是一個舞伎,里子也認(rèn)識她。姐妹倆運(yùn)氣不錯,在空著的柜臺一頭坐了下來,料理就讓廚師看著辦,然后點了啤酒。
“真是好久不見了!”
老板娘和她年輕的兒媳挨個過來打招呼。
“您那么忙還光顧小店,真是非常感謝!今天和您姐姐在一起,真好啊!”
看樣子,沒人知道里子已經(jīng)離開家了。
“我也想在東京開這么一家店!”
說是柜臺,其實就是把日式房間的地板切下一塊兒之后裝上的,透過身后的賞雪紙拉窗,可以看到裝著方型紙座罩燈的院子。
“姐姐要是開了店,就雇我吧!”
“你說什么呢!里子!”
賴子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不管是客人還是柜臺里面的年輕主人,好像都沒察覺兩人在說什么。
“可是,我也無處可去?。 ?
“沒有的事兒!你得好好守著老家……”
“即使我想守著,母親也不會答應(yīng)??!”
聽里子這么說,賴子也沒信心了。
但是,假設(shè)里子就這樣把孩子生下來,那蔦乃家會怎么樣呢?賴子一想到這里,心里就著急。
“不管誰說什么,蔦乃家都是你的!”
“可是,不是還有菊雄嗎?”
“說什么傻話!菊雄不過是個女婿,和我們沒有絲毫血緣關(guān)系!不能因為你離開家了,就把蔦乃家交給他!”
七年前,賴子離家出走的時候曾想蔦乃家愛啥樣啥樣,可現(xiàn)在一想到蔦乃家有可能落到菊雄手里,忽然覺得很可惜。
“好了,現(xiàn)在不要考慮多余的事情,你一門心思生個好孩子就行了!”
因為老板娘的兒媳過來倒酒,賴子停下不說了。
“您還是那么漂亮啊!”
“哪里啊!我都這么大年齡了!聽說您要生孩子了是嗎?”
“是的!托您的福,孩子已經(jīng)六個月了!”
正說話的時候,老板娘抱著孫女從柜臺里面出來了。雖說是個女孩子,可對老板娘來說,是她的第一個孫子輩的孩子,看樣子她喜歡得不得了。她自己抱著孩子挨個給那些熟悉的客人看。
“真是個小美人啊!這可是將來的京都小姐??!”
“京都小姐可不行!我想讓這個孩子學(xué)舞蹈!”
一個觀念陳腐的老板娘如此執(zhí)著很是滑稽,在座的客人都笑了。
“對吧孫女?咱不喜歡做什么京都小姐是吧?”
老板娘對著嬰兒說,在孩子的小臉上親了一下,然后就走開了。
“真好啊……”
聽里子這樣小聲說,賴子給她倒上啤酒問道:
“你和椎名先生有聯(lián)系嗎?”
里子的表情瞬間僵硬起來,輕輕點了點頭。
“他知道你住在公寓里嗎?”
“經(jīng)常來電話?!?
“他都說什么?”
“一開始的時候他很反對,現(xiàn)在好像已經(jīng)死心了。”
賴子點點頭,喝了一口啤酒問道:
“他不來京都嗎?”
“他說要來,可我告訴他不用來?!?
“為什么?”
“我說得不對嗎?他那么忙……”
里子說完,表情忽然明朗起來。
“昨天晚上,姐姐回去以后他來電話了,還問我身體怎么樣呢!”
那么一句話就值得這么高興嗎?賴子覺得里子很值得同情,可里子又接著說:
“我已經(jīng)決定在生孩子之前不見他了?!?
“你怎么……”
“不是嗎?現(xiàn)在挺個大肚子這么難看,我可不想讓他看到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
“好吧!生下來之后會見面吧?”
“他要說肯見我的話,我就和他見面……”
“他一定說想見你吧?”
“說是說了,可我知道他很勉強(qiáng)。”
“沒有那回事吧!椎名先生不是個很善良的人嗎?”
“那可真是個好人!可是他覺得麻煩也是事實吧?”
里子要這么說的話,賴子也無話可說了。
里子和椎名之間有過什么樣的交談?做過什么樣的約定?以后的事情會怎么樣?這一切除了當(dāng)事者之外,誰也無從知曉。
“我明天就回東京了,有沒有什么話讓我捎給椎名先生?”
“明天就要回去了嗎?真好??!我也想去!”
“那好?。∫黄鹑グ?!”
“不,我可不去!”
里子很堅決地?fù)u搖頭。
“我沒事兒的!我很堅強(qiáng)的!”
“那個我知道,可是肚子越來越大,是不是得雇個保姆什么的?”
“不用!千鶴說,到時候她住在家里陪我?!?
“你又說那些,她也要去宴會上陪客人……”
“姐姐你可真愛操心??!”
“那還用說嗎?一個寶貝孩子就要出生了,那個孩子今后是要繼承蔦乃家的家業(yè)的!”
“為什么那么說?”
“那不是板上釘釘?shù)氖聝簡幔坎还芎⒆拥母赣H是誰,畢竟還是你的孩子吧?這個孩子注定要繼承家業(yè)的!”
“姐姐真的那么想嗎?”
“那還用問嗎!”
“謝謝姐姐!”
里子在柜臺下面突然緊緊握住了賴子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