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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權力的較量
一
張居正站到這道大門前的時候,心里兀自有些忐忑,懊悔臨行前為何未曾向高拱拒絕?說到底他不過是領翰林院的五品小官,干的是教書育人的文化工作,都察院這種得罪人的活兒,干他何事呢?
然轉念一想,真的不干自己的事嗎?高拱為何要他來蹚這趟渾水?
張居正自嘲地笑了一聲,高拱何許人也,也許他的野心早已被高拱洞悉;沒錯,他是個書生,可他并不情愿在文職上干一輩子,早就想在官場上有所建樹,希望憑借自己的才華,去影響這個國家。
既如此的話,高拱讓他走這一趟,又何嘗不是知人善用?這是起大案,若是此案果然在他的手里得以解決,那么對他的官途無疑會產生重要的影響。
張居正抬頭看了眼面前的這幢房子,心底莫名地泛起一股極大的好奇,這股好奇促使他邁開腳步,叩開了眼前的這道大門。
門童望了下張居正,又看了看他身后十余名都察院的差役,微微一怔,問道:“敢問這位大人,蒞臨韋府,所為何事?”
“都察院辦案。”張居正冷冷地說了一句,那門童情知都察院是什么樣的,臉色變了一變,把身子往里一縮,打開了門。
從正門往里走,是一塊很小的院子,然院子雖小,卻頗具清雅之風,左側是幾株修篁,因是入夏時節(jié),長得正旺,清風徐來,竹聲陣陣,在旁邊一汪涓涓細流的配合下,悅耳動聽,使人暑意頓消,心曠神怡;右側植有兩樹,一棵是梅,一棵是松,相映成趣,至少從院子的布局來看,此間主人實屬極雅之人。
抬頭時,剛好看到正廳門上掛著的“竹鄰寒舍”匾額。沿著一條由鵝卵石鋪就的羊腸小徑往前,走入廳內,除了正上方掛有一幅松鶴圖外,可以用家徒四壁來形容。
萬物皆有靈氣,房子的氣質也會因主人而改變,此間陋室雖簡樸,無形中卻有一股高貴典雅的氣息,張居正暗吸了口氣,這就是監(jiān)察御史韋光正的家嗎?
監(jiān)察御史只是正七品的銜,官職小,權力卻大,乃都察院下屬官員,有巡視各科道郡縣之職,謂之“代天子巡狩”,是為皇帝之耳目,大事奏裁,小事主斷。各級官員見了監(jiān)察御史,都是戰(zhàn)戰(zhàn)兢兢,畏之如神明,生怕被查出事來。
在這種緊要的位置上,若是清官,自然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若是貪官,上下欺瞞,貪墨公款,那就極其可怕了。
韋光正走出來的時候,張居正打量了他一眼,四十開外的樣子,一副儒生的模樣,頭戴山河巾,腳踏雙元色雙臉鞋,面龐清瘦,然未失風雅,風從門外吹來,拂起他身上的那件灰色交領道袍,頗有些無欲無求的廉吏風范。
張居正似乎對韋光正十分滿意,微哂道:“例行巡視,韋御史莫怪!”
是時,張居正領翰林院,為正五品的銜,高韋光正兩級。因此韋光正揖手為禮,謙遜地道:“張學士奉都察院之令,巡視在京官員,職責所在,理所應當,下官自該接受學士之審查?!弊焐想m如此說,可心下卻暗自納罕,巡查官員,畢竟是都察院分內的事,緣何派了在翰林院任職的張居正來,這當中究竟有何玄機?
雙方入座后,張居正目光一轉,又在廳內打量了一番,嘆道:“韋御史為官清廉,堪為百官之楷模,今日此行,實乃是向御史學習來了,敢問御史,煌煌大國,擁有四海九州之疆域,何以國庫依然空虛,民生兀然維艱?”
韋光正眉頭一攏,沉默片晌,道出了兩個讓人心驚肉跳的字:“貪污?!?
張居正訝然道:“貪污可致國家貧困,民生維艱嗎?”
韋光正道:“倘若只是貪污,尚不致影響到國家民生,然貪墨之官員,往往懈怠公務,不慮民生,只知謀取私利,中飽私囊,自然就會產生矛盾,從而影響家國黎民?!?
張居正聽罷,深以為然,頷首道:“聽韋御史這番話,教我茅塞頓開。斗膽再問御史一句,在你為官的這些年里,可曾有過貪念?”
“人非圣賢,特別是身在官場,下官若說不曾有過貪念,就有些矯情了。但是人之所以為人,乃是能夠克制各種欲望和情感,將理想奉之為畢生的追求,從而將人生過得與眾不同。”韋光正微微一笑,抬起手摸了摸頜下的一縷青須,然后往廳內一指,道:“張學士不妨多打量幾眼寒舍,是否與眾不同?”
張居正認真地點了點頭,他承認就眼前所見的情景來看,的確是與眾不同的,絕非一個沒有擔當、沒有理想的貪官所能做到的。
都察院是明朝監(jiān)察官員風紀,專事糾察、彈劾百官的衙門。高拱為左都御史,領都察院。
高拱頗具才情,因此自負,行事雷厲風行,眼里容不下沙子,甫掌都察院一月,便要開始動刀子了。
徐階則城府很深,是個懂得隱忍之人,是時嚴嵩為首輔,他是次輔,他心里很清楚,眼下皇上對嚴嵩確為不滿,但嚴嵩在朝多年,樹大根深,一時間連皇上也不敢輕舉妄動,只憑都察院焉能扳倒權勢熏天的嚴黨?在這種極其敏感之時,驟然出手,是要出大事的。更為重要的是,當初是他極力舉薦高拱,倘若高拱真的出事,一個屋檐的人,覆巢之下,焉有完卵乎?
徐階抬眼瞟了下滿臉赤紅、渾身上下猶炸藥般,一點即著的高拱,蹙著眉頭道:“我的憲臺大人,嚴嵩畢竟還是當朝的首輔,朝廷內外到處都是他的門生,萬一被他反咬一口,丟了烏紗,就得不償失了?!?
高拱雖敬徐階為恩師,但對他的言論和行為處事卻不敢茍同。聽了徐階這番話,他冷冷地哼了一聲,道:“皇上也痛恨上下勾結,貪墨腐敗,只要有皇上在上面鎮(zhèn)著,料嚴嵩也不敢亂來。”
徐階氣道:“你這是血氣之勇!”
“非也,”高拱道,“我這是投石問路?!?
“所以你就把這塊石頭投向了監(jiān)察御史韋光正?”
高拱的眼里閃過一抹精光,道:“是的?!?
徐階看著他,沉吟片晌,忽然沉聲道:“萬一他是清廉的呢?你將死無葬身之地!”
“御史居所簡單而風雅,豈止是與眾不同,實在是超凡脫俗也?!睆埦诱抗庖惶?,投向韋光正,倏然道,“御史有糾察各科道郡縣之職,不知韋御史在履行職責時,可曾遇到過這樣的貪官,表面上極為清貧廉潔,實則另有廣廈數(shù)十,良田千畝?”
韋光正回過頭,看著張居正,顯然慍怒,只是抑制著沒有發(fā)作出來,冷笑道:“這天下之大,什么樣的人沒有,下官確也曾見過似學士所說的這種貪官?!?
張居正目光炯炯,道:“遇上此等貪官,御史是如何將之法辦的,誠望御史不吝賜教?!?
韋光正有意無意地輕哼了一聲,道:“都察院辦案嘛,無非是先行收集罪證,暗查涉賄官員之一舉一動,待時機成熟,人贓并獲。”在說完這番話的時候,韋光正似乎預感到了什么,神色間為之一緊,張居正此行是有的放矢嗎?
“韋御史說的乃是至理。”張居正頷首道,“官員乃朝廷所封,是為天子門生,代表的是大明之律法和威嚴,若無實際證據(jù),哪個敢去動官員呢。不過……”
韋光正眼里隱隱然閃過一抹寒光,他知道張居正所謂的例行巡視,不會無緣無故地“巡視”到他府上來,見到張居正此時的神色,他的內心莫名地起了股怒意,陡然寒聲道:“張學士接下來是要檢查下官的家了嗎?”
張居正尷尬地笑了笑,起身揖手道:“職責所在,御史莫怪?!?
所謂伸手不打笑臉人,何況韋光正在都察院底下任職,是知曉這一套程序的,索性順水推舟,起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由著他們去查。
張居正道聲:“得罪了?!北忝顜淼氖嗝钜?,去韋光正的府上搜查。沒一會兒,將韋光正的家眷俱皆驚動,其老母、夫人均來正廳詢問出了何事。
張居正一一向她們行禮,說明情況。韋光正道:“母親莫怕,張學士乃職責所在,例行公事罷了?!?
張居正順著韋光正的意思,迭聲應是,目光游離間,往其夫人韋肖氏身上瞟去,她的神色間分明有一絲慌張,眼神似乎在躲避什么,徑往角落處瞟。張居正微哂道:“夫人緊張什么?”
未及韋肖氏開口,韋光正陡然喝道:“婦道人家休在此丟人現(xiàn)眼,快入里屋去!”這一聲喝與他儒雅的外表頗是不符,倒是十分契合監(jiān)察御史的身份。
“且慢?!表f肖氏正要往里走,張居正開口叫住了她,往前走了兩步,盯著她那雙手道,“夫人可否伸出手來,讓我看一眼?”
韋肖氏顯然被張居正的要求弄得莫名其妙,緊張地看了眼丈夫,見他陰沉著臉,無任何表示,只得畏畏縮縮地伸出手去。
張居正認真地看著眼前的這雙手,眼里放著光。這是一雙光潔的手,這樣的手唯保養(yǎng)極好的世家小姐才有,對一個中年婦人來說,可以說是十分難得了。
韋光正顯然對張居正這般舉止十分震怒,沉聲道:“莫非張學士對婦人的手也感興趣?”
“冒犯,冒犯了!”張居正微紅著臉,轉身面向韋光正,訕笑道,“想來御史頗是疼愛夫人!”
韋光正一時間沒摸清他的套路,順口道:“人云‘貧賤夫妻百事哀’,不過是欲望干擾了情感。夫妻感情,無關貧富,下官與夫人都是吃得苦之人,任由世道怎生變化,我等自如閑云野鶴,夫妻之間便無糾葛?!?
張居正拊掌道:“韋御史之人品和胸襟,實在令人敬佩。不過我看夫人的這雙手,光潔柔軟,與她所穿戴的這身粗衣行頭大相徑庭,實在教我費解,除非……”
張居正故意把話頭一頓,看著韋光正的臉,又道:“除非她從來沒有吃過苦,洗衣做飯,一日三餐皆有下人伺候?!?
此話一落,韋光正的臉色變了,洗衣做飯,一日三餐皆有下人伺候,也就意味著與他示于外人看的清貧形象背道而馳,也不符合他所言的吃得苦的貧賤夫妻。
“韋光正是有問題的?!备吖把凵褚晦D,與徐階對視著,“他是嚴嵩的人。”
“嚴嵩的人便一定有問題嗎?”徐階神色嚴肅地道,“按照你的邏輯,浙直總督胡宗憲當初乃嚴嵩義子趙文華舉薦,從而步步高升,豈非也得撤職查辦?荒唐,荒唐,我命令你,馬上讓張居正撤回來!”
“晚了?!备吖柏W钥粗祀A,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道,“都察院的人已經去了韋光正浙江淳安的老家,不出意外的話,在今日太陽下山之前,可教他原形畢露。”
“張居正為何會聽你的?”徐階倒吸了口涼氣,在他的印象中,張居正為人穩(wěn)重,行事更是謹小慎微,怎也會如此魯莽行事?
高拱仰首一笑,笑聲中頗有些得意,隨后拿出一張紙,遞到徐階面前。徐階一愣,“這是何物?”
“我是接到了舉報?!备吖暗溃袄锩嬖敿氄f明了韋光正所擁有的家產,以及部分所收受的賄賂?!?
徐階拿過來看了一眼,詫異地道:“就憑這兩張紙?”
“拿到這兩張紙后,我去找了皇上?!?
徐階心頭一緊,這才意識到事情并沒他想得那么簡單,“皇上如何說?”
“徹查?!碧岬交噬虾?,高拱的底氣一下子就足了,見徐階沒有說話,語氣一頓,又道,“領了旨意后,我按著紙上所說,差人去了韋光正的老家,查其家產?!?
“如此說來,你們早就有所準備了?”
“不光是下官早就有所準備?!备吖把劾锞庾谱?,湊近徐階微聲道,“嚴嵩也行動了?!?
徐階聽了此話,陡然出了身冷汗。原來這股巨大的暗流在朝中已涌動許久,身為次輔,他為何絲毫不曾察覺?如果不是高拱今日說出,他日若是出了意外,只怕是如何死的也無從知曉!
思忖間,徐階抬頭看了下高拱高大的身軀,以及那張滿是正義和疾惡如仇的臉,此人如此自信,是否意味著皇上要下大決心反腐了?怪不得謹慎如張居正,亦會義無反顧地聽從高拱差遣,去韋府糾查,原來這是一場以朝廷的名義掀起的反腐風暴!
“一個月前,我把檢舉韋光正的奏疏呈給皇上后,嚴嵩當天就得到了風聲。”高拱的臉上兀自帶著笑意,只是此時這抹笑容之中,蘊含了股似有若無的寒氣,嘿嘿怪笑一聲,“他向皇上舉薦了鄢懋卿,并懇請皇上,下放鄢懋卿去浙江淳安,徹查韋光正。你猜皇上如何回應?”
徐階自然知道那鄢懋卿乃是嚴嵩心腹,如果說皇上答應了嚴嵩之請求,那么是否意味著……
徐階暗暗地吸了口氣,“皇上答應了?”
高拱點了點頭。徐階默默地踱步到門前,午后的烈日曬得院里白晃晃的,樹木花草在太陽的炙烤下,蔫然無神,再抬頭看天,天上萬里無云,藍得透徹,可誰又能想到,在這樣平靜無瀾的表面下,竟蘊藏著巨大的暗流!
韋光正是嚴嵩的人,鄢懋卿也是嚴嵩的人,為何皇上卻會答應嚴嵩,下放鄢懋卿去浙江淳安查韋光正呢?這種賊喊捉賊的把戲,英明如皇上如何會看不出來?徐階朝著蔚藍的天空,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這并非一場簡單的反腐風暴,只怕是一場兩股勢力你死我活的斗爭,而皇上則是想坐山觀虎斗,看一場好戲,好一個御人之策!
“我是否可理解為,眼下你手里沒有任何實際的證據(jù),證明韋光正貪污?”徐階轉過身問道。
“是的?!?
徐階微微一哂,是的,有無證據(jù)重要嗎?在這樣的形勢下,韋光正實際上不過是一枚過河的卒子,唯死而已。
“張居正是否也是這場行動里的一枚棋子?”徐階冷冷地問著,眼里亦散發(fā)出冷冷的光芒,政治斗爭是一場不見血的生死之爭,如果張居正一時間拿不到證據(jù),極有可能讓韋光正反咬一口,最后在嚴嵩的推波助瀾之下,身首異處。
“是棋子抑或掌棋者,就要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高拱間接承認了張居正是一枚過河的卒子,但是卒子過了河后就一定會死嗎?說到底是活是死得憑他自己的本事。為此,高拱毫無愧疚感,笑了一笑,又道:“身在官場,哪個不是生死福禍一線間乎?”
“那么憲臺喚我來此,是何用意?”徐階儒雅的臉上,透著股凝重,言下之意似乎在問,我是否也是一枚棋子?
“閣老是真不明白,還是在與下官裝糊涂?”高拱忽然詭異地笑了笑,“扳倒嚴黨,朝廷之幸,百姓之幸,而就個人利害來說,最大的得益者莫過徐閣老你??!”
徐階看著高拱這張詭異的笑臉,只覺脊梁骨陣陣發(fā)寒。沒錯,扳倒嚴嵩,按照常理來看,他勢必取嚴嵩而代之,成為內閣首輔,位極人臣,此乃讀書人以及為官者的終極理想,可眼下呢,他需要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
“你要……老夫做什么?”徐階的舌頭下意識地抖了一下,他自己也不知道這是害怕還是其他的什么原因。
“結盟?!备吖暗卣f出這兩個字后,目不轉睛地看著徐階。
徐階明白了,高拱手里雖有旨意,但要想跟嚴嵩斗,僅僅有旨意是不夠的,他需要借助更大的力量,去推動這股反腐……哦不,這場較量……既然是較量,嚴嵩已派出了鄢懋卿,那么高拱呢?
“嚴嵩已然出招,高憲臺總不會無動于衷吧?”徐階緊緊地盯著他,心想既然要我加盟,總得讓我知道你的招數(shù)吧?
高拱先是點了下頭,忽又問道:“當今的朝廷,里里外外都是嚴嵩的人,朝中官員皆不足以信任,徐閣老能否猜得出我所派的是何人?”
徐階灰白的眉頭一攏,思量了會兒,苦笑道:“恕老夫猜不出來!”誠如高拱所言,當下的朝廷,里里外外都是嚴嵩的黨羽,有誰可以信任,且有如此大的能量和膽識,可以去跟嚴嵩正面交鋒呢?
高拱道:“能辦此大事者,須不是朝中之人,且有一顆不畏強權之心,胸懷天下黎民。”
“非官非貴,不畏強權,胸懷天下。”徐階不由得笑道,“天下可有這等人?”
“少之又少?!备吖拔⑦拥?,“好在給我們找著了!我相信此人一到浙江,必會在那邊掀起股驚濤巨浪?!?
說話間,高拱走到岸前,提筆在紙上寫了一個人的名字;徐階瞟了一眼,臉色微微一變,問道:“教此人去浙江所任何職?”
高拱把那張紙燒了后,道:“淳安知縣?!?
又是淳安!看來這場看似發(fā)生在京師的反腐行動,其主戰(zhàn)場實際在淳安。
淳安到底怎么了,徐階雖是浙江人,但對這個縣卻不甚熟悉。一個小小的縣居然能牽動朝中大員的神經,而去與嚴嵩的人正面決斗者,竟是一位名不見經傳的小小的新任知縣,此人究竟有何本事?
高拱卻似乎頗為自信,回頭望了望外面,見天色將暮,說道:“張居正那邊該收場了?!?
太陽逐漸偏西,應是將近申時了。
午后的天依然熱得緊,張居正見桌上的茶涼得差不多了,拿起來喝了一大口。
韋光正咽了口唾沫,他似乎也想喝水,可糟糕的心情使他打消了喝水的念頭,一聲怒笑,眼中寒光閃閃,“下官明白了,張學士此行怕是來者不善吶!不過張學士既然對下官的私事感興趣,那么不妨與你說說。下官出身清貧,在中舉人之前,誰都看不起我,親戚朋友見了面就躲。何謂眾叛親離?下官在貧困潦倒時,真真切切地體會過。生計無著,更遑論成家乎?”
“可是她愿意?!表f光正看了眼他的夫人,雖然他的夫人已是人到中年,加上著粗衣布衫,并無多少風華,然他的眼里滿是柔情蜜意,“她是世家小姐,出身書香門第,從小未曾干過粗活,偏偏甘心情愿與我吃苦,我豈能教她到了韋家,便受諸般苦?張學士說她的手光潔柔滑,與她的這身行頭大相徑庭,下官倒是想問張學士一句,我沒有能力給她吃好的、穿好的,讓她少做了些粗活,莫非有錯嗎?”
張居正轉目間,只見韋肖氏的眼圈紅了,這神情不像是裝出來的,難道韋光正真的是清官,正是因為他的清廉,得罪了權貴,或是令某些人感到了不安,這才惡人先告狀,借都察院的手除掉他?
如此說來,他豈非讓人當了槍使,今日踏入韋府恰似進了鬼門關?
不對!張居正暗吸了口悶熱的空氣,徹查韋光正是皇上的旨意,又是都察院最高長官左都御史高拱下的命令,難不成也會有貓兒膩?
思忖間,外面走來一人,乃是都察院手底下的人,進門后看了眼韋光正,而后走到張居正跟前,在他的耳根說了幾句話。
張居正聽完,眉頭一蹙,搖搖手讓那人出去,目光一轉,落向韋光正。
大廳外的小院里,傳來夏蟲的低吟,這種若有若無的細細的蟲鳴聲,越發(fā)襯托出此時廳內的沉悶和靜謐,極為考驗人內心的承受能力。
“韋御史,請隨本官走一趟都察院吧?!睆埦诱畛恋卣f出這句話后,將目光從他身上移開,徑往廳外走。
韋光正看著張居正從自己的身邊走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這種冷漠的臉色,讓韋光正感覺到了一股濃濃的殺氣。剛才那人到底跟張居正說了什么,竟然教他放棄了談話,要直接將他帶去都察院?
“憑什么?”韋光正終于遏制不住地憤怒了,臉色潮紅地對著張居正的背影怒吼。
張居正的腳步在大廳外停下,微微抬起頭,向著天空露出了一抹不易察覺的詭笑。高拱的意思是,在派去韋光正老家的人拿到證據(jù)前,讓他拖住韋光正,以免他逃跑或伙同他人做手腳反擊,可他張居正是何許人,豈能等著他人送證據(jù)來,平白喪失了立功表現(xiàn)的大好機會?同時他明白,在這場殘酷的政治斗爭中,沒有人是徹底安全的。韋光正經他之手被拉下了水,實際上他自己也被帶到了水里,能否安然無恙地回到岸上,便要看他能不能掌握主動權了。
其實剛才那人進來后,在張居正的耳根子邊什么話也沒說,只不過是咂了兩下嘴皮子罷了。這是他事先安排好的計策,所謂做賊心虛,如果韋光正真有問題,任憑他偽裝能力再好,也會沉不住氣。但如果韋光正在這時候依然表現(xiàn)得云淡風輕,那么他就該想辦法為自己脫身了。
聽到韋光正在背后的那一聲吼叫時,張居正暗暗地松了口氣,不覺露出了笑意,你終究還是露出了尾巴來,既然已經開始攤牌了,索性就正面出擊吧!
“怎么,韋御史怕了嗎?”張居正回過身,目光如電,看著韋光正寒聲道,“不妨實話說與御史聽,此行乃是左都御史高拱直接下的命令,叫我來徹查你的事情。本是想同朝為官,給你留些面子,誰想你一個勁兒與我打太極,不肯吐露半分。你隸屬都察院,位列十三道監(jiān)察御史之列,如何能不知道,若是沒有證據(jù),我們敢來動你嗎?”
人一旦陷入憤怒之中,便容易失去理智,韋光正怒笑道:“敢問你找到了什么證據(jù)?”
“還想抵賴嗎?”張居正沉聲道,“如此下去,你將失去最后主動招認的機會,我也只能依法辦事。”
韋光正看著張居正的臉,心里開始打鼓,臉上陰晴不定。
這樣的較量,雖說沒有刀光劍影,但同樣可以在瞬息間要人性命,極為考驗人的內心承受能力。盡管韋光正在監(jiān)察御史任上多年,看到過無數(shù)的官員出事落馬,心理素質極強,但這種事真要落到自己頭上,卻是另一番心境,開始心虛了。
“我要見嚴閣老?!碧岬絿泪缘臅r候,韋光正的神色又恢復了鎮(zhèn)定,目光炯炯地看著張居正道,“在此之前,你們誰也沒資格將本官帶走?!?
張居正暗自一怔,如果他真的仗恃嚴嵩,不肯認罪伏法,此事就委實難辦了。
小院內人影閃動,去韋府里搜查的人陸續(xù)回來,稟道:“學士……”
“說!”見他們吞吞吐吐,張居正莫名地來了火氣。
“并無發(fā)現(xiàn)。”
張居正聞言,心里一慌,已然亮出了劍,莫非就這樣收回去嗎?還是等著浙江那邊傳來消息?如果說浙江那邊也沒有找到證據(jù)呢?
想到這兒,張居正驀然一陣心慌,他感覺自己不只是被帶入了水里,而是在一個巨大的旋渦里,若是抓不到堅實的把柄,端的會死無葬身之地!
從騾馬市大街往南,有一條街巷,名喚繩匠胡同,當中有座朱漆大門,門前一對石獅蹲于兩側,拾階而上,正門屋檐下掛了塊黑底金字的匾額,上書“嚴府”二字,即當朝首輔嚴嵩的宅邸。
嚴府的后院,有一座大大的花園,雖不足與皇家園林相比,卻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假山流水、奇花異石應有盡有。嚴嵩坐在一座亭子里面,微閉著眼睛,似乎在享受暮色里清涼的風。
其旁邊恭恭敬敬地站著一人,四十余歲的樣子,長得短小肥碩、白白胖胖、臉大項短,且眇了右目,穿著襲寬大的絲綢袍子,看上去很是怪異,正是嚴嵩之子嚴世蕃。
父子倆就這樣一個坐著一個站著,誰也沒有說話,四周除了風拂過樹梢時的沙沙聲,便再難聽到其他聲響了。
“唔……”嚴嵩挪了挪身子,像夢囈一般呢喃道,“鄢懋卿可有傳來消息?”
“尚不曾有消息傳來。”嚴世蕃微微沉吟了下,“聽說今日高拱派張居正去了韋光正府上。依兒子看來,今日必有浙江的折子入京?!?
“嗯……”嚴嵩兀自閉著眼睛,再沒說話,清瘦的臉在晚霞下,散發(fā)出淡淡的橘黃的光。
“父親不怕韋光正出事嗎?”
“皇上要肅貪了,莫非你看不出來嗎?”嚴嵩睜開眼睛,高高聳起的顴骨將他的眼睛襯托得很大,目光一抬,炯然有神,“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皇上想要肅貪,咱們就要配合他肅貪,鄢懋卿就是我向高拱舉薦的?!?
“你在擔心什么?”嚴嵩看著他兒子一臉擔憂的樣子,似乎有些不放心,“是不是背著我做了不該做的事?”
“兒子不敢。”嚴世蕃道,“兒子是在擔心,真把韋光正推出去了,不免會牽連咱們?!?
“只要浙江不出事,就算是天王老子也牽連不到咱們的頭上?!眹泪試烂C地道,“你給我記好了,要積極配合鄢懋卿,將浙江官場的貪腐之風肅清了,好好地做給皇上看看。說白了,這是一場表演,演好了,沒人敢把劍頭指向嚴家。只是可惜了韋光正,他不死,這場風波就平不了,明白了嗎?”
“是……”嚴世蕃似乎還想說什么,但動了動嘴后,又咽了下去。他是擔心,人一旦落入都察院手里,只怕是想死都難,萬一到時候韋光正扛不住了亂咬,嚴家又豈能置身事外?
嚴嵩又閉上了眼,但他似乎依然能猜透兒子的心思,頜下的白須一動,喃喃地道:“鄢懋卿出京時,我授了他個錦囊。放心,天還塌不下來?!?
二
半月前,浙江淳安。
淳安位于浙西山區(qū),四面有大山環(huán)繞,千里崗山脈從淳安縣境穿越而過,如同一條巨龍低空飛翔,吞云吐霧,其下面便是層層若魚鱗也似的丘陵,綿延起伏。
新安江從大山深處百轉千回而來,到了淳安縣后,化作數(shù)十條溪流,從高處鳥瞰,猶如絲帶纏繞在起伏的丘陵上,蔚為壯觀。
有山有水,本該是魚米之鄉(xiāng),百姓之生活亦是富足,然此地恰如一個小盆地,每逢夏季洪澇,便即成災,使靠天吃飯的百姓苦不堪言。
老百姓窮,當官的也就苦了,平時寒酸也就算了,若逢上面有人來巡視,免不了官場上的那套迎來送往,若是小氣些,不免得罪人,要是大方一些,以后的生活便難以為繼了,端的是左右兩難。
明嘉靖四十一年五月,南方已然入夏,是日,天色陰沉,厚厚的云層密布,天際隱隱響著雷聲。
驀然,轟的一聲響,鉛云像被雷劈開一道口子,電光在云隙間一閃而沒,又歸于平靜。有經驗的人都看得出來,風雨即將來臨!
入夏下雨,對淳安縣的百姓來說,有可能又會是一場災難,生存的考驗再次來臨。
鄢懋卿官任都察院副都御史,乃正三品的銜,僅次于高拱,以如此高的官銜巡查一個小小的淳安縣,于官場而言,本是驚天動地的大事,知縣及一干縣吏必出三里迎迓,可今天卻有些異常,直至鄢懋卿進了知縣衙門,也沒見有個主事的出來相迎。
“知縣呢,死了嗎?”鄢懋卿抹了把臉上的汗水,怒視著縣主簿魏晉呵斥。
魏晉活了半輩子,頭一次接待從京師下來的三品大員,本身就戰(zhàn)戰(zhàn)兢兢,手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被鄢懋卿一喝,嚇得魂不附體,撲通跪在地上,急道:“憲臺容稟,本……本縣的老……老爺沒死,被……被撤……撤職了?!?
“撤職了?”鄢懋卿訝然道,“如此說來,淳安無人主事?”
“是……是的。”魏晉的冷汗涔涔直下,“上任知縣治水失誤,自去年被革職查辦后,便無新知縣到任,眼下乃是縣丞姚順謙暫時主持?!?
“那么姚順謙人呢?”
“下……下官不知?!蔽簳x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道,“前些日子還每日到衙門辦公,這幾天卻是未見蹤影?!?
“哦?”鄢懋卿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又伸手抹了把臉上的汗水,“近幾日除了本官外,還有什么大人物來了淳安嗎?”
魏晉想了一想,道:“下官倒是聽說浙直總督胡宗憲的公子要途經本縣,不過是否在這兩日到,下官職位卑微,不敢打聽,故而不知。”
“罷了。”鄢懋卿聽到浙直總督胡宗憲的名頭后,微微愣了一下,滿面油光的臉顯然有些不對勁兒,心想在這節(jié)骨眼上,胡公子到此何為,是巧合經過此地,還是有所為而來?韋光正貪墨,原知縣被撤職查辦,兩者是否有關?
看來淳安的這潭水比想象中的還要深!鄢懋卿沉吟片晌后,心想初來乍到,多一事不若少一事,說道:“午膳在衙門里打發(fā)便是了,本官的行蹤暫不要向外界透露。”
用過午膳,鄢懋卿吩咐魏晉帶路,去韋光正老宅。
魏晉聞言,臉上微微一變。鄢懋卿看在眼里,眉頭一沉,問道:“有何為難之處嗎?”
魏晉用眼角的余光瞟了眼鄢懋卿,小心翼翼地問道:“憲臺是來查韋家的嗎?”
鄢懋卿被他臉上豐富的表情勾起了興趣,索性拉了把凳子,往上面一坐,朝魏晉招了招手,道:“你給本官說說,韋家怎么了,本官查他不得嗎?”
魏晉往前走了幾步,訕笑道:“憲臺乃都察院都御史,代天子巡視,天下百官都在憲臺巡查之列,焉有查不得之理。只是……”
“你無須有顧忌。”鄢懋卿看得出來,這位縣主簿雖官職低微,但官場上的套路卻一清二楚,他是在擔心此番巡查,是真查還是做做樣子,是點到為止還是一查到底,當下嘴角一撇,笑了一下,“魏主簿在官場也算是有些資歷了,相信你應該知道,有些事的確是做做樣子、走走過場就過去了,但有些事則不是。要區(qū)分哪些事是走過場,哪些事是要動真格的,得看上面派了什么人下來。”
魏晉看了下鄢懋卿,立即心領神會,“下官明白了?!?
“你不明白?!臂稠鋼u頭道,“不妨告訴你,本官此番是奉旨巡查,圣上的意思是,徹查?!?
魏晉像被電擊了般,身子一震,臉色亦為之發(fā)白,“不敢瞞憲臺,上任知縣治水不力,被撤職查辦,極有可能與韋家有關?!?
“極有可能?”鄢懋卿肥大的臉一沉,把身子往前一探,湊近魏晉,“何以如此說?”
魏晉道:“下官身份低微,很多事無權參與,更不敢私下里去摸上面的底,不過憲臺真要是想查,下官可帶憲臺去一個地方。”
“哦!”鄢懋卿會心一笑,這是個聰明人,善藏而謹慎,事實上他可能知道很多事,卻不明著說出來,領著上司去查,查出來了自然是上司的功勞,即便查不出來,亦無他的罪過。有這種人在旁邊幫襯著,他的心里就踏實多了。鄢懋卿起身拉過他的手,笑道:“帶本官去!”
魏晉受寵若驚,迭聲應是,急往衙門外走。
城郊,廢窯廠。確切地說,這是一處貧民窟。
從一條流著黑水滿是泥濘的泥路往里走,一路上都充斥著股怪味道,鄢懋卿忍不住皺著眉頭問:“是何味道?”
魏晉指著不遠處的山丘道:“這地方以前是窯廠,燒出來的窯灰就堆積在附近,那些山丘非是天然形成的,乃是窯灰堆砌,此路也是窯灰鋪的,地上的黑水經年不消?!?
鄢懋卿停下腳步,又問道:“有多少人住在此處?”
魏晉主管縣里的戶籍,因此想也不想,答道:“兩百五十四戶?!?
“哼!”鄢懋卿從鼻孔里噴出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倒是把魏晉哼得心里發(fā)虛,這一聲哼是何意思,怪他行事藏拙,故意不顯山露水過于世故了嗎?正心下打鼓,鄢懋卿忽又回頭道:“你不是說不敢私下去摸底嗎,如何對這里的情況一清二楚?”
魏晉一聽,果然是為這個,忙答道:“回憲臺的話,下官位居縣主簿,對本縣人員本該是清楚的?!?
鄢懋卿道:“行事藏拙,為人之德,但也要看什么事。若是過于藏拙,就顯得世故,惹人厭了。本官不妨先與你交個心,如果助本官把眼下的這件案子辦好了,絕不虧待?!?
此話一落,魏晉的胸口陡然起伏起來,這是多大的恩寵啊,他的臉色因激動而顯出抹潮紅,若非滿地是黑水,真恨不得跪下叩謝鄢懋卿的知遇之恩。
按大明官場制度,主簿不過九品的小吏,在所有官職之中排于末位,但是,再低的銜也是大明朝正兒八經的官吏,吃的是朝廷的俸祿,既在體制內,便有可能往上升。這位都御史要是真肯扶他一把,提到縣丞甚至知縣都是有可能的。若果然如此,眼前這位,豈非便是他的福星?
“下官何德何能,若蒙憲臺不棄,甘效犬馬之勞!”
“這里住的并非窯民,是吧?”鄢懋卿滿意地看著他這種伏首聽命的樣子,笑吟吟地道,“如果本官所料不差的話,乃是沒了家業(yè)的百姓?!?
“憲臺英明!”魏晉提高了音量,道,“他們本來有田,但去年一場洪水后,良田變成了詭田。”
“詭田?”鄢懋卿兩道眉毛一動,“此事縣丞姚順謙可知道?”
“他……”魏晉瞟了下鄢懋卿的臉色,答道,“應該知道……不過……”
轟的一聲雷鳴,將魏晉驚了一驚,后半句話隨之縮了回去。
縣里的洪福酒樓內,縣丞姚順謙跪在地板上,聽得雷響,身子不由自主地顫了一下。
這位嘉靖二十年的舉人,人到中年好不容易混了個八品小吏,行事謹小慎微,為人也算是老實本分,從沒敢想再升一級,坐到知縣的位置上,主掌淳安政務。
天有不測風云,去年淳安知縣因治理河道失誤,致使大片良田被淹,這對淳安百姓來說,無疑是雪上加霜,一時民怨沸騰,知縣因此被撤職查辦。這一年來,淳安政務便由姚順謙署理。
權力這種東西很是奇妙,能教人上癮,姚順謙做了一年的代理知縣后,感受到了一把手帶來的滿足感和榮譽。無論是縣衙門內外,還是百姓的態(tài)度,以及他們向他打招呼時的那種神態(tài)和語氣,都不太一樣了,帶著種恭敬,抑或敬畏。甚至家里那位對他頤指氣使的婆娘,態(tài)度亦變了不少,很多次她氣性上來欲發(fā)作時,又忍了回去。
原來這就是權力!
在這個現(xiàn)實的社會里,要么有錢,要么有權,兩者得其一,改變的不僅僅是生活,還有心態(tài),它能徹底改變一個人的氣場和氣質。姚順謙覺得,哪怕是當了知縣后兩袖清風,哪怕再苦再累,也得努力爬上那個位置去。一個人,特別是一個男人,唯獨當一面,方能活出男人的樣子。
機會很快來了,浙直總督胡宗憲的長子胡桂奇從老家回來,路過淳安,這位胡公子一路上來,受到各級官府接待,胡吃海喝,據(jù)說所收受的金銀超過了三大箱。
按照姚順謙的脾性,不太愿意跟那種公子哥兒打交道,更不想干那種捧著銀子送人還得低聲下氣的勾當,可轉念一想,浙直總督是什么官?掌管著浙江、江西、福建以及南直隸[1]全境的軍政大權,其權力相當于管理著半個中國的地方,他豈是一般的封疆大吏可比,簡直是南方的土皇帝;打通了這層關系,任命區(qū)區(qū)一個知縣,豈在話下?
如此想著,姚順謙狠了狠心,在洪福酒樓要了個包廂,并將他全部的積蓄,三百兩銀子兌成了銀莊的銀票,揣在懷里,去孝敬那位胡公子。
胡桂奇是何等人物,從嘉靖三十三年胡宗憲任浙江巡按監(jiān)察御史開始,跟著父親參加抗倭,輾轉浙江、福建、南直隸,平定倭寇,立下了赫赫戰(zhàn)功,被朝廷封為錦衣衛(wèi)千戶,什么樣的場面沒見過?區(qū)區(qū)淳安的一個八品縣丞,自然不會放在眼里。相反,在此落腳,那是給此地的官員面子。
姚順謙像仆人一樣侍候著,盡量做出殷勤之狀,以取得對方的好感。而那胡桂奇卻連正眼都沒瞧他一眼,眼見吃得差不多了,姚順謙心想這樣下去不成,今日這頓飯足夠維持他家里半年生計,要是就這么錯失機會,回去沒法向婆娘交代,更會悔恨終生,當下暗地里咬咬牙,也顧不上那胡桂奇是什么臉色,湊上去把貼身揣著的銀票摸了出來,微顫著手小心翼翼地放到胡桂奇面前,小聲道:“此乃下官的一點心意,懇請千總笑納!”
胡桂奇抬起頭斜著眼瞟了他一下,然后又微微低首看了眼那張銀票,手指輕輕一撥,嫻熟地挑開對折的紙張,看到票額時,那兩條粗粗的若蠶一般的濃眉擰動了一下,這使得姚順謙的心亦隨之抖動,而后怦怦劇跳起來。
“怎么,想賄賂本官?”胡桂奇冷冷地笑了一聲,“不過本官需要跟你聲明的是,區(qū)區(qū)三百兩銀子,不收是瞧不起你,收了也不算賄賂,給你個面子,本官收了。”
姚順謙大大地松了口氣,說道:“千總,下官還……有個不情之請……”
胡桂奇兀自喝了口酒,也沒看他,徑道:“說吧!”
姚順謙道:“自去年本縣的知縣革職之后,這位置一直空缺著,下官是想……是想……”
胡桂奇聽著他吞吞吐吐的言語,不覺怒從心起,臉色一沉,道:“你要做淳安知縣嗎?”
姚順謙聽他言語不善,心頭咯噔一下,因心里緊張,連舌頭都打結了,“千……千總,望您高抬貴手,幫下官往上爬一級?!?
砰的一聲響,不知為何,胡桂奇倏地拍案而起,又把那張本已收好的銀票拿了出來,憤怒地甩在姚順謙面前。這下徹底把姚順謙嚇壞了,身子不由自主地撲通跪倒在地,額頭上滲出冷汗來,低著頭像個做錯了事的孩子一般。所謂官大一級壓死人,盡管他自己也不想在胡桂奇面前,做出像奴才一樣的情狀,可不知為何,在對方強大的氣場籠罩下,雙腿竟是不由自己,跪了下去,且沒出息得連話都說不全了,“千……千總……莫惱,不知……下官何處做……錯了,望千……千總明示?!?
“區(qū)區(qū)一桌酒菜,三百兩銀子,你就想跑官?”胡桂奇看著眼前所跪的人,仿佛看到的是一個怪物,冷笑道:“你是拿大明朝的官當奴役買,還是當本官是要飯的,餓極了來你這兒混頓飯吃?”
“下官……”姚順謙慌了,他不過是八品縣丞,三百兩銀子對他而言,乃是畢生的積蓄,是個天大的數(shù)字,哪承想在胡桂奇眼里,竟成了打發(fā)乞丐的碎銀,完全沒瞧在眼里。這讓姚順謙震驚的同時,亦感到了一股猶如來自地獄般的森寒,令他渾身戰(zhàn)栗,一時不知該如何回話,舌頭打滾了半天,只說道:“下官不敢,只是下官……下官半生潦倒……”
“人可以窮,但不可以無知?!焙鹌嫖⑽澫卵?,湊到他的面前,盛氣凌人地道,“懂嗎?”
姚順謙低著頭,鼻端聞著從對方嘴里呼出來的酒肉氣息。他為自己的行為感到羞辱,在人家的眼里,你不過是一條蟲,可明知如此,你為何還要在他面前卑躬屈膝、膽戰(zhàn)心驚,教他把你看得更加卑微?但不知為何,在權力面前,他直不起腰來,更沒有底氣去反駁,只是把頭垂得更低了,然后聽到自己敬畏地應了聲:“是!”
“起來吧?!焙鹌孓D身給自己倒了杯酒,一口飲下,見姚順謙恭恭敬敬地站著,又道,“念你老實,本官就給你指條明路。”
姚順謙心里一動,忙躬身道:“請……千……千總指教!”
鄢懋卿抬頭看了眼天,然后垂目看著魏晉道:“別怕,有本官給你頂著,你頭頂?shù)倪@片天塌不下來?!?
“姚順謙知道此事?!蔽簳x咽了口唾沫,“只是這事憑他的職位和能力,查不了?!?
“好!”鄢懋卿直起腰身,轉了個方向,大步往前走去,“本官今兒個想見識一下,那些貪贓枉法之輩,是如何像變戲法一樣將良田變成詭田的!”
廢窯里的每個窯洞都住了人,有的是一家四口,有的則是老少七八人擠在一口窯里,這一片區(qū)域十幾口破窯,加上臨時搭建的茅草棚,竟是住了上百戶人家,儼然一座貧民窟。因是夏季,窯洞里面悶熱無比,大伙兒便擠在棚里,一路過去,蠅蟲嗡嗡作響,滿天亂飛,臭氣熏天,漫說是住人,多站會兒便覺惡心。
看著眼前這幕地獄般的場景,鄢懋卿憤怒了。他雖不是什么清官,也從沒有真正為天下生民謀劃過,然也正是如此,第一次被傳說中的民不聊生的場面震撼了。這是大明朝的疆域嗎,煌煌大國,四海升平,怎還有百姓受這般苦難?
人心都是肉長的,只要人性尚未泯滅,良知尚存,都會為親眼所見的苦難感到不平和憤怒。
“當官的眼睛都瞎了嗎?”鄢懋卿忍不住朝魏晉暴喝了一句,他明知道此事與魏晉沒有直接關系,但盛怒之時已管不了這許多了,“他們不是你治下之百姓嗎?轄區(qū)黎民無以為生,所治縣境生靈涂炭,你還有什么臉在此為官?”
魏晉嚇得不輕,也管不得地上的泥濘,急忙下跪,“下官失職!”
百姓不識得鄢懋卿,且因其穿著便服,又只帶了兩個隨從,不知其究竟是何身份。但是他們識得魏晉,主簿乃是縣里的第三把手,能教他落地下跪的,定然是更大的官,因此紛紛圍攏上來,圍著鄢懋卿跪了一圈。
鄢懋卿慢慢地轉著身,看著泥地上落跪的眾百姓,看著那一張張面黃肌瘦的臉,第一次感受到了為官者的使命和責任。是啊,這是一群嗷嗷待哺的生靈啊,如果無人能為他們做主,他們將在這個地獄般的骯臟之處自生自滅。如果真是這樣,天理何在,公道何存,還要他們這些當官的何用呢?
這樣的感受在京師是體會不到的。怪不得皇上時常說他自己是聾子、瞎子,管著一國之百姓,卻看不到百姓真實的樣子,原來皇上說此話時,非是埋怨,而是無奈的深沉的嘆息!
“都起來!”鄢懋卿分明感覺到了來自心頭的一絲痛楚,“爾等無須跪我。該跪的是淳安的官吏,他們該向你們磕頭謝罪!”
“請大老爺為小民做主啊!”百姓見鄢懋卿說出這等話來,確定是來淳安伸張正義的,痛聲哀號,聲淚俱下。
“本官一定給大家做主!”鄢懋卿大聲道,“不管有多大的冤情,都與本官說,要是平不了爾等的冤,本官便不回京了!”
魏晉亦為鄢懋卿之情所動,領導眾百姓起身,然后安排了個稍微干凈些的地方,又選了三名百姓代表,與鄢懋卿談話。
鄢懋卿先報了身份,道:“我是都察院的都御史,奉旨下來查淳安的事,有什么冤只管說?!?
魏晉進一步說明道:“都察院是朝廷設立的,專門巡視百官的衙門。憲臺此番下來,便是來治理淳安官場的。爾等與憲臺說說,良田是如何變作詭田的?!?
注釋
[1]明朝陪都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