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天邊：一路向西

張靜

一直以來，高原于我，仿若一個縹緲而又神秘的傳說。癸巳年的夏天，我終于可以跨過重山，抵達高原，抵達青海湖，抵達心中那片曾經(jīng)圣潔的角落。

一

水井坊應該算西寧比較繁華的地段吧，由于昨晚一直在下雨，一大早，街上行人很少。偶爾有，也大都是和我一樣旅行的人。他們裹著鮮艷的戶外服，背著厚厚的旅行包匆匆穿行。

因為要趕路，早點很簡單，雞蛋、咸菜和稀飯，外加幾杯酸奶。尤其是酸奶，綿軟玉白的牦牛奶表面沁了一層黃油，奶香味自然要醇厚得多。

車子出了水井坊，人流和車輛漸漸多了起來。我們是先去塔爾寺的，下午兩點從景區(qū)撤退，走湟中至貴德二級公路轉行青海湖方向。公路平坦寬敞，不到半小時，便至收費站，從路邊的標志牌上看，已經(jīng)進入拉雞山，開始出現(xiàn)盤山公路。不過，和八百里關中道不同的是，在這條路上，很少見到參天大樹和綠樹成蔭，有的也是一簇簇冬青、一棵棵長得很慢的瓦松和密密麻麻鋪了一地的青草和野花，細碎而美麗。

或許，和許多喜歡旅行的人一樣，我也更愿意用自己一雙眼睛看盡旅途中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一人一物，它們帶給我的怡情和雅興也是觸手可及。

可能是還未真正進入高原地帶，這一帶的民居與風情和陜西并沒有太大區(qū)別。房子也是白墻青瓦，所不同的是，屋頂刷成紅色，屋檐翹得老高，檐角插滿了彩色的旗子，迎風飄揚。坐在副駕駛座上，一邊陪老公說話，一邊把兩只眼睛睜得老大，看著窗外一閃而過的田野和村莊。田野里，應該是即將成熟的麥子，亮黃黃一片；村子里，高高的門檻上，偶爾有瞇著眼睛曬太陽的老人，穿著寬大的衣服，懷里揣著孫兒，哼著聽不懂的調子，唱得孫兒的嘴巴咧開，咿呀笑。那老調和笑聲傳出老遠，連正落在高高的電線桿上歇腳的飛鳥也不時回頭張望。

二

開始飄雨絲了，一會兒飄，一會兒停的。大約一個小時，到了海拔3980多米的埡口。順著車窗望出去，埡口山頂有一鄂博，據(jù)說是藏傳佛教中祭祀山神，祈求路途平安的土堆。土堆周圍，撒了很多花花綠綠的碎紙片，叫“綠馬”，一種祈求路途平安的紙質咒符。

過了埡口，車子開始下坡，雨大了起來，噼里啪啦拍打著車窗。不覺在心里想，如此大的雨，那些在夢里向往了很久的絕美勝景會不會受影響呢？

正在納悶，車子隨著山勢轉過一個大彎，意外出現(xiàn)了：山的這邊，竟然一滴雨都沒有落，湛藍的天空下飄著白云朵朵，蒼翠逶迤、橫亙綿延的祁連山脈，像一位英俊慈祥的父親，將漸漸跌入我眼眸間的這片大草原緊緊擁在懷中。

對于這片山脈，我很早就在教科書里看到了。這里有神圣的雪山、美麗的草原，還有風景秀麗的卓爾山和牛心山，恰似一對情深義重的情侶，共同護佑著祁連的山山水水。想必，人間仙境何處尋，祁連山下好風光，大抵也是這個季節(jié)里才有的吧。

這樣想的時候，心里為之一喜?？刹皇?，我的眼前，山勢起伏逐漸減小，視線也越來越開闊。兩邊低矮的山坡上，漫天鋪開綠瑩瑩的草甸子，遠得一眼望不到頭。其間，偶爾有黑色和白色的牦牛正搖著尾巴怡然自得地踱步。隔著車窗，我能看見，那黑牦牛的肩部聳起，腹部垂掛著厚厚的毛。車的右側，被青草遮擋得若有若無的小河，很窄小，河水清清淺淺，細細流淌著，想必是祁連山的冰雪融化流下來的，只是不知道它的名字。

一看時間，接近五點，而陽光正好。滿眼望去，青山、青草、白云、白羊、白牦牛、黑牦牛、白帳篷，構成一個祥和靜謐的水墨世界。

停了車子，撲入其中，想去陶醉一下。腳下的濃綠，似碩大的氈毯，綴滿五顏六色的花團伸向遠而又遠的天際。那些細碎的花兒，一團一團、一簇一簇平鋪著，一寸一寸綿延出一眼望不到頭的花海，如閨閣少女的錦花帳，五顏六色，絢麗多彩。草甸之間，是一座座牧民居住的帳篷，似白云，似星星，隨意散落在草原上。天藍得刺眼，云白得傾目，從天際處漫卷著、游弋著，斑斕奪目的美。

哦，美麗的大草原，我來了。

三

如果說，昆侖山險峻，祁連山秀美，那日月山肯定是最神奇的山。

未及它身邊的時候，我是不大懂得這句話的含義，等我把自己一副身軀、一雙眼睛和一對耳朵，交付于它時，我深深懂了。那一瞬，感動、仰慕、嘆息幾種感覺交雜在一起，令人思緒萬千。

日月山是變化莫測的。比如車子剛到這里時，先前還晴朗明媚的天忽而變了，烏云翻滾，大風忽起，緊接著，漫天的雨幕壓了過來?？蓛H僅過了幾分鐘，天突然放晴，陽光高照，碧空如洗。抬頭看，潔白的云朵，湛藍的天宇，像嬰兒純潔的眼睛。

停車，上山。身邊有導游，也領著七八個游客一起隨行，正好可以蹭個免費講解。只聽她操著很是生硬的普通話說道：一條界破青山色，云開世外三千地，這里是農(nóng)耕文明和草原文明的分界線。此山東側，阡陌縱橫，雞犬相聞，林木蒼翠，一派迷人的田園風光；山之西側，山巒起伏，莽原遼闊，牛羊成群，是風吹草低見牛羊的無邊牧場……

至于她嘴里的這些敘述，一路走來，已是非常清晰明了了。于我而言，除了向往和新奇眼眸間這些豐富多彩、厚重深沉、張力無限的河湟文化外，還有就是留在日月山上那些美麗動人的傳說和故事了。

曾經(jīng)，從日月山以東進入青藏高原或者從“絲綢之路”輔道出使西域、屯邊戍疆的人們，在羌笛悠遠、春風不度的莽原上跋涉，他們亦步亦趨、頻頻回首，把眷戀留在日月山上，堆砌成日月山數(shù)不勝數(shù)的鄉(xiāng)愁詩篇。美麗的文成公主，何嘗不是呢？

兩千年前，這個大唐的美麗天使，以柔弱的身軀肩負起和親的使命，攜帶著盛唐的繁榮與文明，坐在錦羅彩緞的香車上，經(jīng)過了幾個月的漫漫苦行。當她一路顛簸輾轉來到日月山時，望著眼前茫茫草原和一身塵埃的自己，公主落淚了。她不由得轉身回望，遙遠的長安城，即便望穿秋水，也看之不見。此后，她要一個人面對所有的日子，是刀光劍影，還是風花雪月，一切都是未知的。想到這里，她拿出臨走時母親送的寶鏡。母親說，想家了，從鏡子里可以看到想念的人，父母手足，如同親見。深明大義的女子，為了斬斷對故鄉(xiāng)、親人的無限眷戀與思念，更為了大唐的安寧與穩(wěn)定，毅然將那面可以看見親人的寶鏡摔碎在日月山上，從此走上一條沒有回頭的路。

后來，傳說她思鄉(xiāng)的淚滴在這里變成了一條河，但她又不想讓親人看到，就祈求上天讓河水倒流，居然靈驗了，河水一路往西流去。這條河的名字，叫倒淌河。它就在我的腳下，只是，河里的水很小很細，是否還是當年公主的一滴眼淚，我不知道。但我看見，那尊冰冷的回望石，在蒼茫的雨幕里，孤獨站立。

四

日月山上有很多做生意的當?shù)鼐用瘢羰请S便多看幾眼，便會被緊緊圍住，兜售其箱子里有好東西。我一看，這些帶著藏族濃郁特色的飾品，色彩極其艷麗，造型也頗為夸張，甚至有一種非常明顯的粗糲之美。

我看上了一條用五彩繩穿起來的昆侖石項鏈和血紅的瑪瑙手鐲，項鏈上穿了幾顆如豌豆大小的藏銀，上面鏤刻了一些麒麟圖案，自覺很是喜歡。隨意戴了一下，終究覺得，這些藏飾，戴在我眼前的當?shù)鼐用裆砩希粗敲错樠酆褪娣?，而掛在自己脖子或手腕上，卻有幾分不倫不類的感覺。

哦，原來，美的存在是相對的，尤其是藏飾。你看，特殊的地域，特殊的裝束，還有這幾張被陽光和高原的風鏤刻了一道道溝壑的黑紅面龐，都是藏族飾物美的根基，只有它們相互映襯，方可成就這一份屬于高原人獨有的滄桑美和異域美。

登上日月山山頂，雨小了，那風卻更猛了，一層層緊緊纏住人，似要把人硬生生扯走。我身著蘋果綠的防曬衣，紫色的中長褲，依然沒能阻擋得了絲絲涼意，忍不住打了幾個哆嗦。幾步之外，幾位藏民嫂子和大叔，神情安詳而平靜。他們身旁，白色的牦牛安靜相隨。

日月亭的山坡上，不同方向都有用亂石堆砌起來的瑪尼堆，是藏民祭祀和禱告的地方，中間插滿了一根根粗木桿，用很多細繩子從木桿的頂部呈放射狀向四周垂下，每根繩子上掛著由紅藍綠白黃組成的小旗子，這就是經(jīng)幡。那經(jīng)幡，布上印著經(jīng)文，風吹幡動，猶如替百姓晝夜不停地念經(jīng)。

哦，原來如此，我看不懂經(jīng)文，但我知道那幡布上寫了什么。一定是祈禱佛祖保佑藏民不再受戰(zhàn)亂的侵擾，不再受惡霸的蹂躪，不再受貧困的煎熬……

這樣一份樸素的愿望，在經(jīng)幡上飄搖了多少年，只有冉冉而過的歲月和世世代代蝸居這里的藏民知道。如今，那色彩鮮艷的經(jīng)幡在風中瀟灑舞動，一派生機勃勃，似在告知我，在這里，只要佛在心中，就會有風調雨順，就會有牛肥羊壯，就會有百姓的安居樂業(yè)……

這卻是真的。

五

車子過了倒淌河，已是黃昏時分，然而高原卻一片明媚。天更藍，云更白，像水洗了一般的明澈和干凈。如茵的綠草猶如柔美的錦緞，鋪開在綿延起伏的山巒上。漫山遍野的經(jīng)幡迎風招展，輕輕訴說著遠古的文明與神秘的傳說。

車窗前面，是一條平坦筆直的“天路”無限延伸。

繼續(xù)西行，不一會兒，一片遼闊幽藍的水域直面而來。車里的我們一下子興奮起來，齊聲叫喊：看，青海湖！青海湖到了！

哦，美麗的青海湖，它是那般神秘而寧靜地躺在高原之上，清澈而深邃。

正值七月底，趕上大片的油菜花開成漫天的花海，極像粗心的畫家在綠色的畫布上打翻了大瓶金黃色的顏料，猝不及防地就把這么一幅絕美的詩情畫意呈現(xiàn)給我們。

一時間，我真有些恍惚，緊跟著，就剩一份貪婪了，貪婪地張開臂膀，貪婪地將這一切擁在懷中。蔚藍的天，蔚藍的湖，水天一色。而此時的草原，被夏日繁盛的蔥蘢所浸染，更被這溫軟的湖水所滋潤。

因為未及主景區(qū)，一路不停有游客停下來拍照騎馬，我們也加入其中。很快，油菜花田里的歡笑聲，馬背上的尖叫聲，一聲又一聲，聲聲悅耳。

走走停停的，天色漸漸暗了，我們在距離主景區(qū)17公里處安歇下來。好客的高原百姓早已將蒙古包打掃干凈，曬過的被子上還有陽光和青草的味道，很是喜歡。

店主竟是漢中新鄉(xiāng)人，見是陜西老鄉(xiāng)入住，又意外又高興，兩口子手腳麻利地為我們打來洗臉水，清掃車上的灰塵，待小憩片刻，又問我們是否去湖邊玩耍，他給免費帶路。

黃昏的青海湖是什么樣子呢，湖水浪打浪，潮起又潮落，我又如何拒絕得了誘惑呢？自然欣然同意。

通往湖邊的路是藏民自己修的，蜿蜒狹窄，由于剛下過雨，有些濕滑。田埂一邊長滿了開著花的青草和齊膝的駱駝刺，一邊的油菜花田里，一只只蜜蜂和蝴蝶翩翩起舞。偶爾幾處面積大的洼地里，是長瘋了的青稞。穗頭碩大，穗纓綿長像秀發(fā)，似馬鬃，頎長柔韌的身姿在輕風里婆娑起舞。放眼望去，豐收在望，撩人心懷。

行半小時即到湖邊。因為不屬于風景區(qū)，四周很安靜，只有潮水一波一波涌動而來，嘩嘩響。我迫不及待地赤腳走進湖中，任憑一層層浪花拍打。那一刻，我相信，我的呼吸和它的呼吸融為一體了，那種感覺，真的很幸福。

君可見，黃昏下的青海湖，美得欲辯已忘言。綠幽幽的湖水在緩緩的波浪下，綢緞一樣，一層層鋪向遠方。我沒入水岸之中，聽風穿梭而過的聲響，看鳥的翅膀“嚓”的一下，劃過水面，濺起浪花朵朵，然后再劃過天空的痕跡。

那一刻，我的心是安靜的、忘我的，眼前這一片浩渺的煙水蒼茫，讓我覺得自己是那么渺小！

一直玩到天黑了，熱情的陜西老鄉(xiāng)朝我們走來，遠遠地，一聲聲喚歸。我們一同吃了晚餐，喝了香噴噴的酥油茶，一夜靜眠。

六

晨起，又落雨了，告別陜西老鄉(xiāng)，向著青海湖主景區(qū)二郎劍出發(fā)了。

高原的天真是奇妙，不一會兒，太陽竟出來了，二郎劍景區(qū)里游人如織。景區(qū)小路上，格?；ㄕ_得繁盛而熱鬧。這格桑花，細小的身子，炫目的花瓣，綻放在海拔4000米的藍天下，藏人敬仰它們，喚它們格桑梅朵，是和扎西德勒一樣的祝福。

不由得多看了幾眼，把這美麗的格桑花貯存在記憶里。

沿著堤岸漫步，藍天下的青海湖更是讓我震撼。它像一顆美麗的藍寶石鑲嵌在高原上，藍得清新，藍得純凈，也藍得靜謐，仿佛我曾經(jīng)只在夢中見到那一份圣潔的不容褻瀆的美。我想，這大抵就是青海湖的魅力吧。贊嘆之余，不覺問自己，不知是什么力量如此偉大和神奇，造就了這一片開闊幽深的藍色之湖，也成全了我心中陡然升起的藍色之戀？

徜徉湖邊，對著這浩瀚縹緲的藍色之湖，完全可以做到心無雜念的。我盡可能地打開全身器官，讓這一寸一寸的藍色湖水一絲一絲滲進我的肌膚和骨縫，甚至靈魂。

在這里，天空似乎距離人很近，近得仿佛隨意伸出手去，就可以握住滿滿一大把藍色的綢緞似的。我試著做了一個動作，卻什么也沒抓住，但又覺得回味千般。沉思良久，豁然開朗：哦，原來，美麗的青海湖早已將我的身體和靈魂一并裹入懷中，在這一汪的幽藍之中，我一顆染了塵煙，帶了浮躁的心，被沉落進去，又潔凈無塵地打撈出來，多么幸福！我終于相信，這世間，所有的一見鐘情并不都是輕浮的。人哦，往往在某種機緣巧合下，突然遇見自己夢寐以求的美好事物，怎能不一見生情呢？那一瞬，二郎劍的傳說并不重要，它斷與不斷，在于不在，西海都在，青海湖都在。

要走了，我的腳步不忍從那條幽靜婉約的木長廊上挪開。我的身后，蒼茫的天宇，潔白的云朵，還有幽藍的青海湖，早已衣襟相連，唇齒相依，我亦無法，將它們分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