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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打開手機自帶的手電筒功能,悄無聲息地朝父母的臥室走去。其實我不是很樂意稱這間屋子為“父母的臥室”,倒不如直接說它是“父親的臥室”,因為躺在臥室里雙人床上的一男一女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另一個卻不是我的母親。我從窄小的門縫向屋里窺視,屋里沒有開燈,這表示他們已經睡了,睡覺前才關燈是他們一直以來的習慣。我轉過身回到客廳,拿起夾克披在肩上,確認了兜里裝著小區(qū)的門禁卡以后,我走向了大門。

走出小區(qū)門,我站在大街上。我所生活的城市是個繁華的一線城市,白天的時候,四處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可無論白天這座城市再怎么喧囂,到了深夜也回歸了寧靜,只有紅黃綠三種顏色的信號燈依舊像白天那樣規(guī)律地交替運行著,它們分不清白天還是黑夜,也不在意喧囂或是寧靜。它們只顧計算好時間,由一種顏色切換成另外一種顏色,這就是它們唯一需要做的事情。街邊還有兩家店亮著燈,其中一家寫著“名煙名酒”。雖然招牌亮著,但是卷簾門已經拉了下來。另外一家是隔壁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

迎面吹來一陣風。從日歷上來看,夏天已經基本上過完了,可現在還不能算是秋天,樹葉還沒開始泛黃,雖然已經能從晚風中感受到陣陣涼意。我感覺眼睛發(fā)澀,使勁眨了一下,再睜開時,眼睛已經感受到濕潤。透過眼睛里殘留的淚水,我看見五顏六色的霓虹燈向四處散發(fā)的光芒,那些光路是如此清晰。

我已經有些累了,但絲毫沒有停下來的念頭,一路朝著破公園走去。破公園曾經是個有名的公園,白天是小孩子們的游樂場,待到夜幕降臨又變成了中老年人的舞池。后來市政府決定修建地鐵,要在這里設立一個站點,于是就把整個公園圍起來改造。等到一年后地鐵站建成,大草坪、花壇、參天老樹……記憶里的一切都沒了。盡管地鐵站只占用了公園不到三分之一的面積,可修建的過程卻讓剩下的三分之二也淪為廢墟。后來地鐵開始運行,公園剩下的部分被重新利用起來,改造成了建材市場。改造成建材市場以后,漸漸地就沒人記得這里以前是個公園了。實際上不是沒人知道,而是知道的人都已經忘卻。再后來建材市場倒閉了,曾經的公園又被改成了菜市場,菜市場的生意一開始很火爆,我想大概是因為附近老年居民很多的原因。這樣的情況維持了一段日子,直到附近又開了另外一家菜市場,這家菜市場的生意便走起了下坡路。終于出攤的販子們一個個都撤攤,這家菜市場也就關門了。后來當我聽到院子里的老大爺們之間議論:“那地方簡直就是個屎坑,沒人敢在那做生意。”在他們嘴里備受中傷的“那地方”指的就是曾經的公園。所以我們的公園以另一副容貌回來了——就如同一個遍體鱗傷的老人——白天小孩子們穿梭在大門緊鎖的店鋪之間,黑夜里孑然而立的公園如同一座鬼城。

繞到連成一排的商鋪后面,是一片樹林。說是一片樹林,其實不過是一片空地上稀稀疏疏種了幾棵雜樹罷了。穿過樹林,我的眼前出現了一幢二層小別墅,別墅的外觀看起來很破,同現在高端社區(qū)里的別墅根本無法相提并論,但是不難看出,這幢別墅是經過精心設計的,其風格并不是很鮮明,卻給人一種溫馨美好的感覺。

站在門前的我并沒有進去,我繞到旁邊亮著燈的窗戶旁,借著窗簾的縫隙向屋里看去。有時候我會在進屋之前先透過窗戶觀望一番,這是我無意中養(yǎng)成的習慣。

再次回到大門前,我特意整理了一下頭發(fā),然后將手伸向了門把。

我有一個異于常人的地方,說得好聽點就是我有“超能力”。但是比較難聽同時也是科學的說法是:我有一種病。我的病特別罕見,也根本沒有辦法醫(yī)治。在我還不懂事的時候,我的病對于父母來說是極大的困擾,他們曾帶我到全國大大小小的無數家醫(yī)院看病,可最后都不了了之。醫(yī)生聽完病情的敘述以后,全都表現得束手無策,甚至有一些醫(yī)生聽了我的病情以后,瞪大了眼睛看著我的父母,以為他們是在拿醫(yī)生找樂子。

我印象最深的一次看病經歷是在我小學三年級的時候,我爸的朋友給他介紹了一個心理醫(yī)生,據說很多熟人去他那里咨詢過后,都得到了有效的緩解??僧斘腋改父嬖V她我不會睡覺的時候,她卻一臉喜聞樂見的表情。

“是失眠嗎?”那個醫(yī)生問。

“您沒理解我的意思,不是說他睡不著覺,而是說他根本就不會睡覺。”

我父母同以往的無數次一樣,費盡口舌向別人解釋我的病情,可每回得到的答復都大同小異,說到最后這些解釋已經聽不出任何情緒,就像是在背誦朗朗上口的廣告詞一樣。

那個心理醫(yī)生遲疑了一陣子,透過她的表情,我猜測她一定是在思考究竟什么是“根本就不會睡覺”。也許在她看來這就像一個人不會呼吸一樣不可思議。

母親見狀又補充道:“這孩子從小到大就沒有睡過覺?!?

聽到這里我感覺有些無聊了,每回去看病都是重復著同樣的話。各種檢查都做了無數遍,也查不出我的身體有任何異樣;花花綠綠的藥片膠囊也全吃過了,而我還是要睜著眼睛看日落日出,度過每一個漫長的二十四小時??赡赣H她就是不死心,她相信這個世界上沒有治不好的病。所以她每次聽到大夫用或者堅決或者委婉的態(tài)度表示我這個病無法醫(yī)治的時候,她總是說:“您不是大夫嗎,怎么著也想想辦法啊?!笨傻玫降拇饛陀肋h都是什么“吃點藥再觀察一下”,什么“不要給孩子太大壓力多跟孩子溝通”……幾乎每個醫(yī)生都會用這幾句話來搪塞。而我自己其實很清楚,我的病根本就不是心理上的,而是生理上的。

“從小到大沒睡過覺?”心理醫(yī)生重復了一次我媽媽說的話,她那略帶鄙夷的眼神就仿佛在表達“若是從小到大沒睡過覺人早就死了”。

“那你們睡覺的時候他都在干嗎?難道和白天一樣嗎?”

“對啊!”盡管這個心理醫(yī)生和之前每一個給我看過病的醫(yī)生的反應并無迥異,但我母親的語氣還是明顯變得激烈起來,“從出生開始就一直沒睡著過,哪個大夫也沒聽說過這種病,都三言兩語把我們打發(fā)回來了。這孩子精神上肯定有什么問題。您不是對這個有研究嗎?倒是給想想辦法啊。這一直不睡覺可咋辦啊!”

看得出來那個醫(yī)生被我母親的語氣震懾到了,可是她卻依然一頭霧水。“您先別著急?!贬t(yī)生微微翹起嘴唇,瞇著眼睛打量我。

從回憶里,我看到當時三年級的我不厭其煩地低著頭,來看醫(yī)生只是為了應付媽媽,從不把自己無法入睡的“特點”當成是一種病,反倒覺得自己不會睡覺是種“超能力”,好像這樣還挺酷的。

“要不你們先到旁邊的沙發(fā)上坐一下,我和孩子聊聊?!背聊肆季靡院?,醫(yī)生總算再度開口。

母親不安地點了點頭,然后拎起包,走向門旁的沙發(fā)。父親緊隨其后。我的父親不會花太多的心思在這些事情上,或者說他是一個很隨遇而安的人。大概是因為我不會睡覺這一點并沒有對生活中的其他方面造成影響,所以他也就不把這當成一件大事。

我扭過頭去用目光問他們,可不可以省去這個環(huán)節(jié)。他們卻選擇無視了我的目光。父親朝著我抬了抬下巴,示意我面向醫(yī)生。

我之所以對這一次看病留有深刻的印象,是因為這是我記憶中最后一次為無法入睡求醫(yī)。

醫(yī)生笑著問了我?guī)讉€問題,具體是什么我已經記不清了,但都是類似于“在哪上學”“最喜歡哪門課”這種生活中無關痛癢的小問題。她的語氣簡直和電影里那些大人應付幼稚的小孩子時的語氣如出一轍。這引起了我強烈的反感,所以我只簡簡單單地回答了她幾個詞,絕不多說一個字,同時又讓她沒有辦法繼續(xù)追問下去。之后她對我進行了“催眠”,她的催眠當然沒有奏效。我耐著性子地配合她,閉上眼睛全身放松,或是盯著什么會擺動的東西看。我感到十分滑稽,尋思著這些手法就算是對一個正常人應該也沒什么用吧??晌肄D念一想,既然這個醫(yī)生有那么好的口碑,想必是她在心理治療這方面很有辦法,說到底還是我自己不正常。

那是我第一次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人究竟為什么會睡著,睡著又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呢?我聽他們說,人睡著了以后會做夢,夢里有熟悉的事物,也有陌生的事物;睡著以后也許會做一個甜美的好夢,也可能做一個恐怖的噩夢。每當聽到這些,我就難免為自己一輩子都無法親身經歷而感到可惜。夢對于我而言仿佛就是另外一個世界,一個更加奇幻絢麗的世界。

我曾經無數次在床上躺一整夜,閉上眼睛,紋絲不動。我以為那就是睡眠??晌覅s依然能聽見窗外的蟲鳴,能夠感受到時間在緩慢地流逝。于是我開始對著天花板說話,天花板是沉默的,所以我在和他對話的時候也不需要發(fā)出聲音。他跟我說,他很寂寞,他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到哪里去。我跟他說我也很寂寞,此時此刻其他人都在睡眠中享受夢境的虛幻,而我還要獨自在煎熬中度過好幾個小時。這都是我很久以前的嘗試,現在的我肯定不會傻傻地以為自己能睡著,然后把一整夜的時間都浪費在床上。

那次從診所里出來以后,我跟母親說,以后再也不要來醫(yī)院了。其實這句話我已經對她說過無數次,但是只有這一次她答應了我。從此以后她再也不對醫(yī)治我的病抱有任何希望了。

“你說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奇怪的事情?那些醫(yī)生什么病人沒見過,最后還是都看不了這個病。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怎么就讓我們趕上了?!?

“至少到目前為止軒軒身體上還沒出什么問題,走一步看一步吧,興許過兩年就能好了也說不定呢。”我爸爸是這么說的。

從這以后我媽媽也漸漸接受了這個現實。

品牌:中尚圖
上架時間:2020-04-23 18:29:17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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