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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3評論第1章 這個雪夜如夢似幻
一
一九八〇年的最后一天,整個白天都陰霾沉沉,藩城仿佛還浸淫在昨夜的夢里,但給人的感覺還是相當溫暖的。風很微弱,蒼白的冬陽上午還短暫地露過幾次臉,中午起就深囚于逐漸增厚的云層中,掙不出來了。天色因此比平時暗得早,到林遠飛在食堂吃過晚飯回寢室的時候,大院里已經(jīng)黑透了。
此時他仍沒有意識到今年的第一場雪會就此降臨。
他坐在岑寂的辦公桌前慵懶地吸完一支煙后,仍然發(fā)了好一會呆,不知道該怎么打發(fā)接下來的漫漫長夜。每天的這個時候都是最讓他感覺到無聊和孤獨的。頭腦有點昏沉,心里空落落的,但睡覺時間還早得很??袋c書吧,一時還打不起精神;走親訪友吧,對于一個剛從下面縣里借調(diào)上來沒多久的孤家寡人,亦無從談起。
單位里的人都回家了,所有辦公室都像幽閉癥患者一樣,冷漠地緊閉著眼睛。老舊昏暗而墻皮剝落得斑斑駁駁的樓道里,只有最東頭的機關(guān)會議室里尚有些動靜。那是和他一樣長住單位的收發(fā)老吳頭,獨自在里面看《新聞聯(lián)播》。相比起來,林遠飛覺得自己眼下的境遇連老吳頭都沒法比,他掌握著會議室的鑰匙,單位里唯一一臺21英寸彩電也就仿佛是他的。有時候自己湊去看看,總有種侵入他領(lǐng)地的感覺。況且老吳頭的口味和他完全不同,只要有咿里哇啦的戲曲節(jié)目,那個頻道會就此被他鎖定。坐在那兒的感受也實在比悶在寢室里好不了幾分。
好歹去聽會兒新聞再說吧。林遠飛這么想著便站了起來,這才注意到窗玻璃上細微的沙沙聲,和漆黑的院子里那在昏黃路燈光暈中翻飛的微弱的亮點。他俯向窗玻璃,詫異而又有幾分欣喜地發(fā)覺外面正在下雪,而且那雪的來勢還不算小。
往上看,窗外的天空更陰沉了,仿佛有誰拿墨汁將天幕瞎涂亂染了一氣。烏沉沉的夜空中感覺不到一絲風,大朵大朵銀白的雪花因此便肆無忌憚地狂舞不已。其間顯然還夾著細小的雪粒子,砸得窗玻璃沙啦沙啦地呻吟不已。仍然在迅速匯聚的雪片,默默地將黑暗的底色點劃得支離破碎。有的雪花簡直就像是沉甸甸的流星,閃閃爍爍地幾乎是直直地往下墜,而地面上一定還較為溫暖,雪花落地后多半很快就融化了。盡管這樣,畢竟雪很大也很密,地上還是漸漸泛了白,望去茫茫蒼蒼的,泛映著院子里稀疏的燈光,把天上地下渲染出一片迷蒙而微微有些泛紅的寒光。
癡癡地看了好一會,林遠飛才意識到有些冷。他關(guān)嚴窗扇,打消了去會議室看電視的念頭。就這么隔著窗玻璃安靜地凝視著窗外的雪花,心里涌動起莫名的甚至有些暖洋洋的情愫,好久沒動一動。
家鄉(xiāng)應(yīng)該也在下雪吧?怪不得今晚這么暖和呢。他悶悶地想:雪花就像一條大被子,把屋子和世界都包裹得嚴嚴實實啦。后半夜氣溫降下來,雪一定會積厚的,那該多有詩意啊!哦,這樣的夜晚,這么靜,這么美,連一絲半點風聲都聽不到。要是整個世界就此讓雪給凍住了,從此永遠定格在這個時間、這個樣子上,那冰雕玉砌、玉樹瓊花、普天銀光,豈不就成了個(未免有些陰森的)夢幻世界了嗎?而人也定格了,定格于此時此刻的那個年齡,老到七老八十的從此得以不死,小到牙牙學語的從此不會長大,因而也不用去上學、做工,永遠做年輕父母懷抱中的乖寶寶。其他人呢,該上班的上班,該享受的享受,該當總統(tǒng)的還當總統(tǒng),該當叫花子的還當叫花子,總之一切都永久維持在現(xiàn)狀上。那局面,雖然遠不夠公平,遠不能皆大歡喜,其實也還是相當理想的呢——起碼,誰都不用再吃苦、受罪,更不必再惶恐于衰老乃至死亡的威脅,豈不真成了不是夢幻勝似夢幻的人間天國?
他驀地打了個寒戰(zhàn),為自己的念頭感到一絲古怪,轉(zhuǎn)而又覺得,還是去會議室看一會電視來得現(xiàn)實些??墒?,剛剛轉(zhuǎn)過身來,他意外地聽到寢室門上似乎被人敲了兩下,聲音怯怯的,若有若無。這時候會有什么人上門來呢?難不成真是什么神靈被自己的幻想感應(yīng)而從天而降了?他淡然一笑,懷疑是自己的錯覺,同時卻怔怔地看著門,一時不敢挪動腳步。
可是,敲門聲又響起來,還是兩下,比先前響了些,而且分外真切。
“誰呀?”問話的同時,他上前擰開了門,但隨即又本能地倒退了一步。
門口出現(xiàn)一個穿著件紫紅底黑隱條布質(zhì)棉襖的女孩,笑吟吟而又帶著幾分羞澀地看定了他。而她那烏亮的瞳仁里,剛好清楚地映現(xiàn)出吊在頭頂?shù)陌谉霟魷嘏墓鉂?,和林遠飛有幾分迷惑的臉龐。她那有些蓬松的頭發(fā)上還沾著幾絮未融的雪花,蒼白的面頰和鼻翼上,則凝著幾點雪花融化而成的晨露般的小水珠。
林遠飛的心呼呼作響地懸了起來:“你是找我的嗎?”
話出口的剎那,他已經(jīng)認出了她:鄭小彗!
女孩微微點了點頭,林遠飛不由自主側(cè)過身子,將她讓進了門。同時,他下意識地探出頭去,向樓道兩旁飛速地掃了一眼。樓道里黯寂如故,只是他門前的地板上留下一小攤淺淺的水漬和幾個殘存著雪跡的淡淡的腳印。
林遠飛腦海中倏地閃亮了一下——今晨他出門時,曾注意到門前有一小攤泥跡和一長溜漫延開去、深淺不一的腳印。當時他十分迷惑,昨天下過點毛毛雨,外面是比較濕滑的,但并沒有任何人來找過自己,怎么會有腳印留在自己門前?他曾用腳試過一下,個個都蓋住那些腳印,顯然不是自己的。難道就是眼前這多少有幾分神秘的女孩的?可是,昨夜她怎么沒敲門而今夜卻……
他想關(guān)門,卻又遲疑了一下;不關(guān),又覺得不太妥當,于是將門輕輕掩上。不料,那女孩的胳膊似乎不經(jīng)意地往后一靠,咔嗒,門鎖被她碰上了。
二
粉碎“四人幫”后第一年,一九七七年夏天,國家恢復(fù)了高考,而此時的林遠飛剛好從藩城地區(qū)師專物理系畢業(yè)。作為工農(nóng)兵學員,盡管熱愛自己的專業(yè),并且學習成績相當突出,但他留校的愿望還是落了空。按照“哪里來哪里去”的原則,他被一刀切分配回澤溪縣,在城郊中學教初中物理。
本來,他也沒什么奢望,打算就在家鄉(xiāng)平靜地混一輩子算了。父母都吃了一輩子粉筆灰,自己也算是子承父業(yè)吧。然而,畢竟時代已是如此不同了,風生水起的改革開放大勢,恰如潮水一般,給年輕人裹挾來無窮的機遇。中央召開的全國科技大會,又如春風化雨,催生了地區(qū)科技局的誕生。
科技局設(shè)立了旨在普及科學知識,激發(fā)群眾尊重知識、學習科技熱情的科技館。從小就崇拜高士其,迷戀《十萬個為什么》和儒勒·凡爾納系列作品等科幻、科普類作品的林遠飛,授課之余曾嘗試著寫過幾篇科幻小說和科普小品,有一篇科幻小說還上了省科技館出版的《科普天地》,還被《藩城日報》選用了好幾篇科普小品。沒想到就此引起地區(qū)科技館的重視,一九八〇年元旦剛過,一紙公文發(fā)到了澤溪縣城郊中學,將林遠飛借調(diào)到科技館宣傳科工作。
人生的另一扇大門就此洞開。
雖然科技館初創(chuàng)不久,編制尚緊,但林遠飛已對未來充滿了憧憬和信心。因為林遠飛的伯樂汪館長在試用了他幾個月之后,明確向林遠飛承諾:科技館的發(fā)展前景是肯定的,向行署編辦申請的新編制隨時會下來,到時候,將優(yōu)先辦理林遠飛的調(diào)動。
困難和麻煩總是難免的。草創(chuàng)之初的科技館和地區(qū)科技局都擠在同一座頗有些年頭的老院落里。據(jù)說這里原先是晚清藩城一位著名畫家的私宅。院子倒是不小,新粉刷的圍墻圈出一塊上百畝的天地和一座長方形的四層大樓,這就是科技局和科技館的辦公大樓。寬敞的院門后有東西兩排廂房,現(xiàn)在是科技局的傳達室和后勤科用房。局里有兩名炊事員的小食堂和水房也設(shè)在這里。
前院最美麗的風景是那兩棵有百多年樹齡的老樟樹,蓊郁挺拔,歷經(jīng)滄桑依然活得生機勃勃,且終年飄溢著特有的清香。后院小一些,卻相當精致?;ù凹偕揭蝗缂韧?,一小溜粉墻雖然青苔斑駁,卻反襯出一種特別的韻味?;ú轁M徑的碎石小道曲曲彎彎地漫上一座小土丘,丘上的“清秋亭”有待修葺且已塌了一個角,但老畫家手書的那三個蒼勁飽滿的大字依然清晰可辨。
平時,在食堂吃過晚飯后,林遠飛常常獨自登上后院的清秋亭,有時還攀上亭后的土山頂端,久久眺望院墻外的風光,心中隱約驛動著蠢蠢的豪情。
院外的風光還是相當美麗而富有情趣的。因為人跡罕至,所以大片大片的雜花野草得以開懷瘋長,火焰般漫向遠處一段殘存的古城墻下,有的藤葛類植物甚至攀上了城墻的半腰。
林遠飛有幾次登上過那段古城墻,它的后面靜靜地流淌著不知從何處蜿蜒而來,又不知向何處曲折而去的亮晃晃的護城河。河的此岸常年棲泊著綿延不絕的木排和竹排,也不知它們來自何處,最終又將要去向何方。河的彼岸那密集的青磚小瓦、錯落有致而新舊雜陳的民居,在夕陽的涂染下尤為古樸,在暮靄晨霧里,顯得遼遠而親切。林遠飛一眼就覺得那和家鄉(xiāng)澤溪的街景十分相像。這樣一想,一股淡淡的鄉(xiāng)愁便會如晚煙般縈繞在胸中,久久不散。但他也常會心潮涌動地想起“文革”時偷偷讀過的《紅與黑》,那個木匠的兒子于連,不也曾經(jīng)在麥草垛上夢想未來,矢志要爬升進上流社會嗎?
林遠飛并沒有于連那樣的野心,卻為今天的機遇而暗自慶幸。起碼,他已看到了脫離平庸的希望,看到了勢將到來的新生活的曙色。
林遠飛還一直記得幼時看的《創(chuàng)業(yè)史》上,作家柳青說過,人生的路很長很長,緊要處只有幾步。自己很可能正處在這“緊要處”呢。那么,眼下的孤獨寂寞和卑微辛苦又算得了什么呢?
新單位不理想的是,草創(chuàng)伊始,各方面的條件尚不完善,辦公場所也逼仄了些。老院落里原有的三進正房在“文革”間被推平,重新建起一座與原本不乏優(yōu)雅的環(huán)境顯得很不協(xié)調(diào)的四層磚混筒子樓,才十多年吧,至今已顯得老舊不堪,從遠處看,甚至有一種歪歪倒倒的錯覺。樓里上上下下的房間加起來倒也有幾十間,但都不大,住家還差不多,可讓科技局和科技館六十多號人,十來個科、館、室全都擠在一起辦公,就顯得相當局促而落伍了。
大樓的底層除了一小間科技局的收發(fā)室,和一個局里的大會議室,其余都歸科技館。樓房不高,院落里的樹木又很密集,因此樓里的采光就成了問題,白天都常常需要開燈的樓道,陰冷而潮濕,其長度差不多相當于兩三節(jié)連接在一起的火車車廂?!败噹钡耐ǖ郎兴銓挸?,面對面排列著兩排每間二十平方米左右的房間。
林遠飛就棲身于西邊倒數(shù)第二間朝南的辦公室里。房間靠窗處放著張辦公桌,邊上有兩張黃褐色的舊皮沙發(fā)和一個漆皮差不多被磨盡了的木茶幾。緊挨沙發(fā)處安了一張床,床對面則是兩個鐵皮文件柜。床自然是林遠飛的,那張辦公桌卻并非林遠飛的位置,那是汪館長的。林遠飛所在的宣傳科連他共擠了三個人,加上資料柜之類,因此不可能再放下一張床。林遠飛初來的兩個月睡的都是地鋪。對此他是有思想準備的,畢竟自己的戶口和工作關(guān)系都還在縣里,又還是單身,不需要自己花錢而能有這么個地方安身已是相當理想了。至于將來,只要能“韜晦”、勤奮,最終正式調(diào)來,那還怕沒有“牛奶和面包”嗎?
后來汪館長注意到了林遠飛的窘?jīng)r,就讓他在自己獨用的辦公室里安了張木床。白天他把被褥卷起來放上文件柜頂,汪館長下班后再拿下來鋪在床上。館長辦公室就成了他的“家”。
林遠飛因此一直對汪館長心存一層特別的感念,把自己的辦公室讓他住,不僅是一種關(guān)懷,更是一種信任哪。林遠飛決心埋頭苦干,好好工作,決不辜負館長的厚愛。
三
三天前的下午,因為是周末,手頭沒什么事,汪館長又出差不在,林遠飛就溜回住處看書。汪館長的文件柜里有不少雜書,其中還有幾部新翻譯進來的熱門著作。這幾天他讀亨廷頓的《大趨勢》正上勁,一有機會就翻上幾頁。
就在這時,那女孩出現(xiàn)在門口。
聽到響動,林遠飛轉(zhuǎn)過身來,兩人的目光剛好撞在一起。女孩明顯怔了一下,隨即哈了哈腰:“館長,你好。”
林遠飛趕緊聲明館長不在,自己是宣傳科的,暫住在這里而已,并問女孩找館長有什么事。女孩的神情明顯輕松了許多,她吐了下舌頭,眸子閃閃地嬉笑道:“我說這個館長怎么這么年輕呢?!?
這一神情,以后的好幾天里都在林遠飛眼前閃爍。
林遠飛招呼她坐,她也就大大方方地在林遠飛對面坐了下來,然后就那么笑瞇瞇地,目光卻直勾勾地盯著林遠飛打量著,不再開口。
獨自面對著這么個年輕的女孩,林遠飛倒不自然起來。他避開她的注視,說了一句自己也隨即意識到了的蠢話:“你找館長……你認識館長嗎?”
好在女孩并沒在意他的話。她說:
“我不認識任何人。來這里就是想看看,你們有沒有什么可以借來看看的科普方面的資料。天文、地理,或者百科知識之類的材料,隨便什么都可以;有的話我想借一些,或者買一些……不,雖然我平時也喜歡看些亂七八糟的東西,想些怪七怪八的問題,但我今天是為我父親來的。他在廠里出了工傷,腰椎壓縮性骨折,躺在床上兩個多月了。你可以想象他有多么無聊。對對,他喜歡,他平時什么愛好也沒有,就是特別喜歡這類知識,而且還寫了不少科普文章。他還在《藩城日報》發(fā)表過好些篇作品呢?!?
“哦,請問你父親叫什么名字?說不定我也看過他的文章呢?!?
“他叫鄭方向,發(fā)表文章時就叫方向?!?
哦!林遠飛立刻想起了方向這個名字。《藩城日報》的科技版他是??吹?,方向這個名字又很大氣,所以容易記住。但印象中這個方向其實并不能算是科普作家,發(fā)表的似乎都是些有關(guān)生活或科技類的小知識,如吃蘋果削皮好還是不削皮好、扇子或房子是誰發(fā)明的、一年二十四節(jié)氣的來歷之類。但他并沒有這么說,而是表示贊許地點頭道:“是有印象,我看過他不少文章。”
“這么說,你也是科技館的,一定也寫過好多文章吧?你能告訴我你的名字嗎?說不定我也看過你的文章呢。”
“我叫林遠飛。樹林的林,遠方的遠,飛就是飛翔的飛。文章嘛,倒也算是寫過點。筆名就叫遠飛?!?
“哦!”女孩一下子挺直了身子,“真是太榮幸了,原來你就是遠飛老師啊!一點不騙你,我就是看過你的文章。你寫的才真叫科普文章呢。尤其是一篇關(guān)于彗星的文章,我還把它剪下來了。因為我也不知怎么回事,從小就對彗星有一種特別的感情。我的名字叫鄭小彗。原來不是彗星的彗,而是智慧的慧。高一時我自作主張把它改成了彗星的彗。因為嘛……你還不能理解嗎?彗星的形象多么美妙啊,其他星辰看上去都亮晶晶的,其實卻傻傻地、一覽無余地天天待在原地,千年萬年,寸步不移,太沒勁了……”
“我可以插一句嗎?星辰可不是一動不動的。浩瀚宇宙中就沒有靜止的物體。所有星辰,一切天體,不管是恒星還是行星,還有哪怕是細小到肉眼根本無法辨識的塵埃,每時每刻都在劇烈地運動著、旋轉(zhuǎn)著、變化著、分裂著或積聚著,循環(huán)往復(fù),乃至無窮。所謂不動,只是我們觀察者的一種錯覺或者無知而已……”
“對對,這個我是知道的。但是我說的是從表面看,它們不是都好像一動不動的嗎?可彗星就不是那樣的啊,我特別喜歡的就是她自由自在、特立獨行、來如風去如電的瀟灑形象。而且,你不覺得彗星特別美麗、特別清高、特別自由,而且還特別神秘而孤傲嗎?一個人要是能活得像彗星那樣,自己主宰自己的命運,不是特別有意思嗎?”
看著她神采飛揚的神情,林遠飛不禁表示欣賞地直點頭。
彗星在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乃至普通民眾心目中的形象歷來是很不妙的,諸如掃帚星、會帶來晦氣或厄運等等無稽之談由來已久。而眼前這個看起來個子矮小卻頗有心氣的女孩,獨能有這樣一種很不一般的認識,不由得讓他刮目相看。
但也許是出于對科學的尊崇感,又多少也有些賣弄的欲望在吧,他還是忍不住又給鄭小彗潑了點冷水:“說真的,我很欣賞你的浪漫,還有……相當有詩意和激情。只是,如果要我說實話的話,我還是想補充一點不同看法,就是,彗星可絕不像你想象的那樣浪漫、瀟灑,甚至,她和別的星辰一樣,是絕無所謂自由可言的。首先,她也有固定的運行軌道,受制于星球間的引力,因而她的來去也有軌道和周期限制。比如著名的哈雷彗星,她就是七十六年一個循環(huán)而運行到我們地球人肉眼可見的空間。她想早一天來,或者晚一天來,都不可能。還有——當然,這是順便說說的,而且我相信你也不會是個迷信的人——彗星在古人眼里可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形象。你應(yīng)該知道,她就是所謂的掃帚星,是不吉利的象征。古人由于缺乏起碼的天文知識,總是將她與地球上的災(zāi)難、戰(zhàn)爭等聯(lián)系起來……”
“我才不信這一套呢!”鄭小彗略顯蒼白的臉上泛起兩抹紅暈,纖細的雙手也大幅度地比畫起來,“恰恰相反,正因為有這種誤解,我才更覺得彗星的形象有意思,特別讓我神往呢!而且,就算這種說法有道理又怎么樣?老實說,我才不管什么好啊壞的呢,我就想做一個與眾不同的人!”
是嗎?林遠飛心里一動,對她的想法和率直頗覺驚訝,但臉上沒有流露出來。他本想再說點什么,但斟酌了一下,還是附和了她:“像你這樣有個性的女孩,我還是第一次遇見呢?!?
鄭小彗更加眉飛色舞,幾乎不假思索地接道:“像你這樣有知識又……那個的人,我也是第一次遇見呢。和你比起來,我的文化知識就太欠缺了。比如,你一定知道星相學吧?外國很流行的。現(xiàn)在中國人相信這個的也越來越多了。我在同事那里看過一本她親戚從香港帶來的星相書,我就覺得蠻好玩也蠻有道理的。對了,可以問問你是哪一年出生的嗎?”
“我是一九五四年出生的?!?
“我是一九六〇年出生的。你是哪個月出生的?我想想,一九五四你應(yīng)該是哪個星座的……”
“對不起,我不可能相信這些東西,雖然我也了解一些這類說法。我從來把它當游戲看。我覺得你也沒必要依據(jù)這套胡言亂語來生活。現(xiàn)在改革開放了,國門大開,禁區(qū)也少了,這很好。但很多舊迷信、洋迷信也跟著沉渣泛起了。比如星相之類,在我看來都是些不值一提的無稽之談。道理太簡單了:把彼此距離極其遙遠的一組恒星系形成的星座,依據(jù)動物或人和神話形象來命名,只是天文學上一種便于標識的形象的分類方法而已。就此牽強附會,說什么人是什么座的,什么座又決定了人的性格或者命運之類,作為一種文化游戲或者審美心理還可以,當作真的就太可笑了。稍有點天文知識的人就可以明白,所謂星座,是由一組恒星組成的小星系的代稱,肉眼看上去似乎像什么,實際上它們包含著許多遠比地球大得多,有的還龐大到無法想象的天體,而且它們彼此也相距幾光年到幾十幾百光年的距離。說它們組成的某個座,能影響與它們相比微不足道的地球上更微渺到無法形容的某個個人的命運和性格,扯得上嗎?
“何況,這些星座距離我們地球的距離也都是以光年計的,一光年就是光飛行一年的距離,而光一秒鐘就要運行約三十萬公里,一光年就是多么遙遠的距離??!想想看吧,我們今天活著的人看到的某個星座的光芒,實際上還是它在幾年甚至幾百幾千幾萬年前發(fā)出來而剛剛到達地球上的,憑什么說它能影響、左右我們‘現(xiàn)在’偶然存活于地球上的人的命運?就算真能夠影響或左右,那什么仙女座、獅子座或天秤座等星座,總共只有幾個或幾十個,地球上的人口卻是以幾十億計的,這樣勢必就應(yīng)該有許多人的性格和命運是相似或雷同的,事實是這樣的嗎?我們都很清楚一個基本原理,就是說,世界上是沒有兩片完全相同的樹葉的,也絕無兩個人,即便是雙胞胎的性格和命運是雷同的……”
“哎!我怎么就從來沒有想到這些道理呢?”
鄭小彗明顯是被林遠飛的滔滔雄辯所吸引了。她瞪大眼睛,細密的睫毛興奮地撲閃著,滿含崇拜、認真得就像是海綿吸水般貪婪地諦聽著林遠飛的每一句言辭。林遠飛話音剛落,她就由衷地贊嘆道:“林老師你真是太了不起了!你這么有知識,有思想,起碼應(yīng)該是大學畢業(yè)生吧?”
林遠飛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應(yīng)該算是吧。你呢?”
“唉,現(xiàn)在后悔也來不及了。從小我爸就怪我太愛幻想,好高騖遠,對周圍的生活和俗人從來都看不上眼,也太不把學習當回事了,結(jié)果讀到高中也勉勉強強……不過也有個原因是,我媽退休了,按政策可以頂替一個子女,家里就讓我頂替她進了人民商場。我一點也不喜歡這個工作,更不喜歡周圍那些婆婆媽媽的小市民,我簡直厭煩透了。今天能碰見你,真是太幸運了!”
“這也沒什么的。你還這么年輕,完全可以再自學或者上個補習班什么的,現(xiàn)在這類機構(gòu)不是越來越多了嗎?將來各種各樣的事業(yè)機會肯定也會越來越多的。”
鄭小彗莞爾一笑,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四
門鎖碰上的聲音很輕微。但那堅定的咔嗒一響,卻如引信般,驟然引爆林遠飛胸中某種久抑的欲望,他周身的血液突然被一股神秘的火苗點燃般,呼呼騰涌,頭腦里也仿佛灌下一大口烈酒般溫和而暈眩起來。
當時兩個人靠得是那么近,以至于鄭小彗轉(zhuǎn)過頭來的時候,有幾根發(fā)絲輕輕掠過他鼻翼。那一縷久違的、令他分外渴望又有幾分畏懼的異性的體息,也讓他不多一會前還仿佛已虛無而枯萎的情懷,突然像春花怒放的山谷般繁華而絢爛。
這么個岑寂的夜晚,這么個神秘的雪夜,這么個精靈般熱情而率真、大膽地突然降臨的女孩!
林遠飛差點就伸出手去,將鄭小彗攬入懷中。實際上,他卻是大大地后退了一步,轉(zhuǎn)身到桌上抓起暖水瓶,要給鄭小彗倒茶?!巴饷嬉欢ê芾浒??”他的嗓音也多少有些顫抖起來,“請坐請坐,快喝點熱茶暖暖身子?!?
“不要不要,我不喝水?!编嵭″缇o跟著他來到桌前,伸手按住暖瓶不讓他倒水。
兩人的手相距那么近,差點就碰在一起了。林遠飛只要一翻掌就能輕易地握住她的手。林遠飛也注意到她的手是那么纖細嬌嫩,只是上面明顯有兩朵早春初綻的紅梅般的凍斑。他的心又悸動了一下,憐愛之情油然而生:“你穿得太少了吧?看,都生凍瘡了?!?
鄭小彗縮回手去,輕輕撫揉著,卻不說話,又像那天下午一樣,熱烈而專注地凝視著林遠飛,灼灼目光里分明吐露著無窮的意味。林遠飛有些發(fā)窘地避開她的注視,一時也不知再說什么好,竟又下意識地伸出手去。但手掌在半路上又轉(zhuǎn)了個向,直接掠過鄭小彗的頭頂,又收回自己的頸前,似乎他是要比一下兩人的身高。
“你好像有……”
“一米六〇?!编嵭″珥槃菡镜搅诌h飛身前,“我是不是太矮了點?”
“不矮不矮。我也只有一米七八。”
鄭小彗似乎有點不相信,她夸張地踮起腳來,抬手按在林遠飛頭上,往自己身上一畫,兩人變得差不多高了。鄭小彗咯兒一聲笑了。林遠飛心里又涌過一陣暖流,卻仍然有些拘謹,平時的伶牙俐齒像是被什么風給吹走了,只會再一次請鄭小彗坐下來。鄭小彗卻還是搖搖頭站著不動,并且又不說話了,只是一個勁地盯著他微笑。林遠飛這才注意到她的面頰兩面,也各有一個硬幣大小的凍瘡斑,在發(fā)燒般紅潤的臉色和柔和燈光的映襯下,像兩朵桃花般別有種異樣的魅力。他的心也因此而又哆嗦了一下:“你真要多穿點衣服呢?!?
“我不冷,一點也不覺得冷?!?
“外面在下雪呢?!?
“我知道?!?
“其實下雪的時候倒是不太冷的。呀,才多大一會呀,窗臺上都積滿雪花了。樹上也是,外面一定是漫天皆白啦?!?
鄭小彗卻又不出聲了。
“一會兒你怎么回去呢?哦,我是說,我真沒想到……你找我有什么事嗎?”
身后還是沒有回音。林遠飛從窗前回過頭來,目光正好撞在鄭小彗灼亮的眸子上,那么熱切而熾烈的目光,那么純真而動人的笑容……
“那天我回家后,一直都想你的……”
鄭小彗的聲音很輕,吐字卻分外清晰,霎時像一根高舉的鼓槌重重地擂在了林遠飛的心坎上。但他更加不知所措了,半晌才期期艾艾地哦了一聲。
鄭小彗又逼近他一步:“你不相信嗎?”
林遠飛還是回避著鄭小彗的目光,卻點了點頭。
“你呢?”
林遠飛猛地張開雙臂,將鄭小彗攬入了懷中,這才發(fā)現(xiàn),鄭小彗的臉頰火一般發(fā)燙,身子也觸了電般一瞬瞬地痙攣著,以至于她那細碎而潔白的牙齒也在發(fā)出輕微的磕碰聲。
窗外的雪花好像在竊竊地笑。雪片里夾著細碎雪粒撲簌簌地打在窗玻璃上的聲音,在這萬籟俱寂的夜,聽起來分外真切、多情。
這個雪夜如此溫馨。
五
“喲,快十點了。你該回去了?!?
“不嘛……”
“再不走就走不成了。十點半門衛(wèi)要關(guān)大門的?!?
“我不管?!?
“那怎么行?不回去你家人要著急的,天又下著雪。哦,雪好像停了,可是樹上全白了,真是銀裝素裹呀。天空也發(fā)亮了呢,還有點紅兮兮的,看上去真是美極了。不,應(yīng)該說是凄美呢。不會是月亮出來了吧?哦,準是云層散開了,雪的泛光把天空映亮了。真美呀,大自然真是壯美幽深啊,而且每時每刻都在演繹著神奇莫測的奇觀。什么叫自然之美、天地之大美?這就是自然之美、天地之大美啊,陰晴雨雪,變幻無窮。除此之外,天地之間、宇宙之間還有什么能比自然更‘自然’、更美的?你怎么不說話?你在想什么?”
“什么也不想。”
“那還不趕快穿衣服?”
“我在想,人真的就沒有命里注定的運數(shù)嗎?三天前剛見你第一眼時,我怎么就有一種很熟悉、很親切、很依戀的感覺呢?我想我以前一定見過你?!?
“不可能吧?我就沒有這種感覺?!?
“怎么不可能?完全可能。不在現(xiàn)世,就在前生!當然,也可能是……最近你有沒有到人民商場買過東西?說不定就是在我柜臺上買的。要不然就是以前,我在學校門前或者就在科技館附近的馬路上見過你——我家離這兒很近——嗯,是倉臺街51號,一個大雜院,你可別去那兒找我。我討厭那個地方,都住著些庸俗不堪的人;大門前的小破巷也擠滿了亂七八糟的小攤點,成天亂哄哄的——所以現(xiàn)在我走后院上下班,改騎自行車,不走這邊了。但以前我坐9路公交車下班在藩城門下車,都會經(jīng)過你們院門口,步行十來分鐘就到家了。你沒有印象不等于我沒有印象,反正我的印象是很深刻的。你長相很特別的,又這么有氣質(zhì)。所以我一看見你就有一種說不清的感覺,心里還有點慌慌的。哼!你倒好,說什么對我毫無印象,氣死人啦?!?
“別這么說。我的意思是,我覺得在外面碰上你的可能性不大,要知道我借調(diào)到科技館還不到一年,在藩城無親無故的,又不太愛動,所以在上下班的時候我都待在館里,很少上街的。好了好了,這個話題以后再說吧。快起來回家去,真的不能再拖啦。其實我也覺得這對你殘忍了些。天這么晚了,外面那么冷,地上還有雪,你得一個人孤零零地走回去。抱歉的是,我不方便去送你,否則讓收發(fā)室老吳頭或者門衛(wèi)看見就不好了。”
“我才不怕他們呢?!?
“哎!還是小心為妙?,F(xiàn)在的人……我不是說了嗎?我現(xiàn)在是借調(diào)關(guān)系,就是說,我還不能正式算是科技館的人。要想早一天調(diào)過來,各方面就都得特別小心、特別努力才行。這可是國家正規(guī)事業(yè)單位,想來的人太多了!要是我有點兒流言蜚語的,那就前功盡棄了?!?
“這個我懂。不過要是我,才不會把這看得太重。澤溪不是挺好的嗎?聽說這幾年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發(fā)展得非常紅火。調(diào)不成你還回去當你的老師不也蠻好嗎?我向來對藩城沒什么好感覺,人老土,方方面面都保守。還自以為是大城市,了不起。也改革了好幾年了,就是看不出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變化。前幾天報紙上不還在說什么反對穿直筒褲嗎?真好玩呢!電視上看,上海、北京早就有人穿著滿街跑了,還有許多小屁孩拎個雙卡錄音機到草地上搞舞會。憑什么藩城人就不該穿直筒褲?對不起,我扯遠了。我想說的是,我從小就想當老師,可惜當不成。萬一你那個的話,我就跟你到澤溪去,也找個什么小學或者幼兒園——其實我最喜歡孩子了,當年要不是家里人反對,死腦筋認準什么國營企業(yè)鐵飯碗,我真想過要考幼師的——到澤溪,我當不成正式教師,想辦法當個代辦的總可以吧?”
一陣突如其來的燥熱,夾雜著某種陰郁的恐懼,襲上林遠飛心頭。鄭小彗的話里有一種特殊的意味,讓他深深地皺起了眉頭:這女孩的頭腦實在有點天真呢。人是想干什么就能干什么的嗎?而且,她的性格也未免有些自以為是,總這樣的話,恐怕是難以和她對話的呢!聽聽她都想到哪去了?要跟我回澤溪?我好不容易才有機會出來。這怎么可能?就是我不得不回去,憑什么還得帶著你?
但時間不容許他多想什么,于是他再一次換上笑臉,哄孩子似的催促鄭小彗:“別耍孩子氣了,起來吧。要不我?guī)湍愦乙票蛔永病?
“不行,你還沒說呢!”
“說什么?”
“那句話?!?
“什么話?”
“就是那句人人都會說的話?!?
林遠飛心里隱隱地明白了是什么話,但依然裝糊涂地直搖頭。
“我——愛——你……”
“這個嘛……其實這種話說不說……好好好,我說我說,我……我愛你?!?
話音未落,鄭小彗像只小狗般呼地躥出被窩,緊緊抱住林遠飛的脖子,把一個響亮的熱吻狠狠地灼在他滾燙的面頰上。
六
可是,磨磨蹭蹭穿好衣服,終于挨到門口的鄭小彗,突然肩膀一挺,把林遠飛拉開的門又給頂上了。林遠飛正要開口,鄭小彗已經(jīng)撲到了他的懷里,雙手緊緊摟定他的腰,腦袋在他胸口一個勁蹭著,耍賴的孩子般嬌聲道:“我不走,我就是不走嘛!”
懷中的鄭小彗面色緋紅,眼波閃閃而簌簌戰(zhàn)栗著,林遠飛感覺自己攬著的簡直就是一個熾烈而執(zhí)拗的火團,推不開又吃不消,心里不由得冒出一絲厭懼,臉上卻絲毫不敢流露出來,只好耐住性子溫言勸慰。而鄭小彗回答他的卻是一連串的“不嘛不嘛”,或者“我回家也是睡不著的,干脆就讓我等到天亮,他們開門再走就是嘍……”
“這可不行?。 绷诌h飛慌得直搖頭,“要知道這不是我的家。這是我們館長的辦公室,他經(jīng)常天不亮就要起來早鍛煉的,沒準就心血來潮到單位轉(zhuǎn)一轉(zhuǎn),那樣的話就太可怕啦……”
好說歹說,鄭小彗的眼神漸漸黯淡下來,不再說不,卻也不肯馬上離開,一只手還在他胸口上畫來畫去的,似乎在寫著什么,然后逼著林遠飛猜她寫的是什么字。原本無心在意的林遠飛只好讓她再寫一遍,她還沒寫完,他心里就明白了,可是依然裝糊涂。鄭小彗哼的一聲重重地刮了他鼻子一下:“不就是個‘心’字嗎?你這么聰明的人會不明白?我就要你答應(yīng)我,一定要像我一樣,也給我一個真正的‘心’!”
“那當然,那當然……”
其實林遠飛心里是咯噔了一下的,但轉(zhuǎn)而想想這不算什么特別的承諾,自己本來就是在真心待她嘛,于是就繼續(xù)打他的馬虎眼。可是鄭小彗的臉上頓時又洋溢起孩子氣的歡欣來:“好!我就等你這句話!”
說完,再不用林遠飛哄,一把拉開門,干干脆脆就走了!
林遠飛貼著門縫,看著鄭小彗的身影消失在過道口,又探頭看了看東邊的過道,確信沒有人后,才放心地關(guān)上了房門。
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心情一下子放松了。
但身上還是熱乎乎的,腦子里也活像剛喝過酒一樣暈暈乎乎。回頭看看床上那散亂的被褥,真有點懷疑是不是真的發(fā)生過先前的一切。但那一切又分明恍如一幀幀電影畫面一樣飛快地閃回眼前。他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床鋪,被褥掀動時,鼻腔里又鉆進了鄭小彗身上特有的那股淡淡的體香。
他一屁股坐在床上,發(fā)起怔來。
這都是真的嗎?簡直像一場夢啊。他不由自主地掐了一下胳膊,簡直就是現(xiàn)實版的“聊齋”呢——鄭小彗啊鄭小彗,你到底是人還是精???
當然是人。問題是,我是不是太魯莽也太輕率了些?我對她的情況幾乎可說是一無所知,她到底是怎樣一個人,又是怎么想的,是不是有什么目的,我也完全不了解,怎么就一下子到了這種地步?
她的性格也真是很吸引人呢,這么大膽,這么率真,這么熱烈,剛見過一面就主動跑來了,畢竟是晚上哪,還下著那么大的雪。她真把我看成她什么人了嗎?真要是這樣的話,這事情也未免荒唐呢。不過,她那份孩子氣倒也很惹人憐愛的——可是,她也幼稚得有些盲目呢。剛才她說什么來著?要是我調(diào)不成就隨我回澤溪去,這也未免太任性了……也不問問我的想法、我的實際情況,好像就那么一來,她就已經(jīng)是我的什么人了,這怎么可能?
林遠飛忽然覺得異常疲憊。今天我恐怕是太沖動了!可別惹出什么麻煩來??!
腦子里頓時一片混沌,而頭頂上日光燈鎮(zhèn)流器的嗡嗡聲,好像也突然出了故障似的異常放大了。
到了這時,林遠飛當然會有所憂慮。鄭小彗的出現(xiàn),先頭的一夕狂歡,在他的潛意識里原不過是一場意外之喜、一時歡娛或者說是一次欲望本能的滿足而已。雖然他也在鄭小彗的要求下說出了“我愛你”這句在鄭小彗看來也許是理所當然的話,但實際上,在他這一頭,壓根還談不上這一步,至少這不可能成為他的一種承諾。他的實際情況根本不允許他對喻佳之外的任何一個女性做這種承諾。甚至,如果沒有喻佳的存在,他和鄭小彗雖然也有可能就此戀愛下去,但至少到現(xiàn)在,這也純粹只是一種理論上的可能。林遠飛完全沒有這種思想準備。
他和喻佳是同鄉(xiāng),也是大學同學。喻佳小他一歲,也晚一屆畢業(yè),并也分回了澤溪。因為學的是中文專業(yè),她在縣文教局當辦事員。算起來,兩人正式戀愛已逾五年,關(guān)系一直很好,而且早已得到雙方父母的認可。如果不是林遠飛借調(diào)來地區(qū)科技館,他們本來計劃要在今年結(jié)婚的。
對于他的借調(diào),喻佳是支持的。她本是個溫順而寬厚的人,而且特別善解人意,相處幾年來,她從來沒在任何大問題上拂過林遠飛的意。林遠飛一向不喜歡當教師,改變?nèi)松较虻南敕芍^是一種渴望了。何況,人往高處走,這個道理她很明白,因此她也樂意林遠飛有個好前程。兩人因此約定,一旦林遠飛調(diào)動成功,他們就結(jié)婚,再以照顧夫妻關(guān)系的名義將喻佳調(diào)到藩城來,畢竟喻佳也是向往大城市生活的。
可是現(xiàn)在,我都干了些什么啊……
林遠飛茫然地望著窗玻璃,腦子里也像外面白花花寒凜凜的世界一樣,一片混沌。日光燈鎮(zhèn)流器的嗡嗡聲,好像突然又尖厲起來。由于室內(nèi)外溫差的關(guān)系,窗子的四邊模糊不清,蒙著一圈雪凝的霜霧,那玻璃看上去仿佛一個小小的熒屏。林遠飛恍若看見喻佳的影像忽明忽暗地疊映在上面,正神色峻烈地逼視著他。
想到先前這里發(fā)生的一切,他頓時感到一陣強烈的負疚感。我未免太沖動、太草率了!而鄭小彗并不知道我的內(nèi)情,看她那熾熱的表現(xiàn),顯然是沒把這事當游戲??峙挛业脩已吕振R,趕緊找機會和鄭小彗好好談?wù)?,把我的實際情況跟她講清楚。一切都太快,也太突然了些,她應(yīng)該能諒解我的。畢竟我們才剛剛開始,她的這種表現(xiàn)也不過是一種任性和幼稚的沖動而已,絕不至于會對我有什么真正的感情。
這么一想,林遠飛感到心情舒展多了,于是起身到桌前去喝水??墒莿倓偠似鸩璞?,手卻在半道上僵住了。他又一次強烈懷疑,自己今晚是不是碰上狐仙了——因為積雪的緣故,外面很亮,透過玻璃,窗外的一切都歷歷可見??墒撬匆姷氖牵巴獯蠹s十米處的老樟樹下,分明站著一個人!
這個人分明就是鄭小彗!
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放下茶杯撲到窗前,打開窗子仔細再看,樹下卻又空空的,杳無人跡。
他失聲笑了起來:“我這是怎么啦?疑神疑鬼的。都過去好一會了呀,她怎么可能還站那兒?真以為你是什么了不起的人啦,有那么招人迷的?”
可是關(guān)上窗子后,他又覺得不放心了。除非我真的產(chǎn)生了幻覺,否則剛才不是她,還能真是狐仙嗎?
他終于還是沒法安心,索性打開房門,悄悄出了樓道,小心地來到那棵老樟樹下,定睛一看,心霎時又拎了起來——樟樹下有一個明顯的足跡形成的紛亂的雪窩,說明的確有人在此站過。而一行細細淺淺的腳印又畫了個半圓,拐到通道上,然后延向院外。
他比了比自己的腳印,明顯偏小。毫無疑問,那只能是鄭小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