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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滿庭芳

短篇小說系列——

茍全富每天起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窗子和門全打開,在院子里伸胳膊踢腿做深呼吸。當然他不會去把大門打開,茍全富是農(nóng)民,也是從事體力勞動的。雖然現(xiàn)在種地省力多了,可體育鍛煉這些事也好像只有城里那些閑得發(fā)慌的人才去做。農(nóng)民,夏天要“汗滴禾下土”,農(nóng)閑還要去打工賺錢,一天下來累得渾身散架,誰還去做體育鍛煉?

茍全富突然想起了老婆。老婆才嫁過來那陣,滿臉緋紅,水靈靈的!那時候他們都年輕,青春的火苗撞擊年輕的心靈,胸中時刻燃燒著一股熊熊的火苗……那份溫馨,深深印在茍全富的腦子里。他又想起那個叫小王的女人,他把她兩個在腦子里做了一番對比。這使他早晨起來就有了隱隱的感覺,一股熱流在胸中激蕩。

茍全富拿眼瞅了瞅,院子里只有那條老狗瞇松著眼躲在遠處,愛搭不理地望著這邊。沒想到這條老狗的眼還挺管事,茍全富一看它,它自己就站起來,抖抖身上的塵土,啪嗒啪嗒走過來。這條狗今年十六歲了,如果是人,早已經(jīng)到了耄耋之年。

狗的名字現(xiàn)在叫老黃,當年是小黃。茍全富在一個大霧的天氣挑著一夜攢下的尿液往地里澆,澆到自留地的麥子上,回來的時候就跟著這個小黃。剛到家的時候它的毛是褐色的,茍全富踢了它一腳,希望它再滾到街上去。小黃吱吱叫了兩聲,叫聲有點可憐,兒子小軍從屋里跑出來,那時候小軍剛剛?cè)龤q,長得胖乎乎的,跟小狗倒是挺像兄弟。小軍把狗一下子抱到懷里,說啥也不讓茍全富把它扔出去了。

小軍說是要和小狗一起長大。當然他們沒有一起長大。小軍四歲的時候,在茍全富眼里和三歲還沒有較大的變化,小狗卻已經(jīng)長到和小軍一樣大了,他再也挎不起它的腰,反而是小狗一高興就把小軍撞一個四腳朝天。有一次兩個在打鬧,小軍摔倒了,頭都破了,茍全富拿了一條棍子去打小黃,小軍卻顧不得疼,也不哭了,過來用身體護著小黃。

其實小黃也算聽話,平時很少到屋子里去,有時候餓了,用嘴把門拱開,小心翼翼鉆進去,只要喝一聲,就乖乖夾著尾巴,十分不情愿地去到院子里。茍全富在院子的西南角給它壘個窩,晚上它就在那里堅守崗位。有段時間村里來了偷狗賊,好多人家的狗都被偷去了,只有小黃還好好的。茍全富曾經(jīng)在狗窩旁撿到過藥狗的東西,像半截油條,聞起來香噴噴的,可是小黃就是沒吃??梢娬媸且粭l聰明狗??!

如今小軍二十歲了,成了一條真正的漢子,而它卻衰老得連走路都要哆嗦。老黃顫巍巍走向茍全富,尾巴夾著,身上的毛刺著,還一塊一塊脫落,一晃身子,細密的狗毛亂飛。茍全富正要做深呼吸,看到狗毛在陽光里飄蕩,就喝一聲,坐那!老黃就坐下了,可憐的眼皮抬了抬,又耷拉下來,它本來就不想走,正好再打個盹。于是趴下,不一會竟打起了呼嚕,眼屎吊著,狗毛脫落得真是一條癩皮狗了。

從這里,茍全富想到自己的樣子。自己老了,會不會也這樣?會不會也這么討人嫌呢??墒亲约翰挪坏轿迨畾q,論說正值壯年,正是好時候,怎么就感覺老了呢。平時就精力不濟,眼皮總是打架,靠喝兩口酒支撐體力,可又不勝酒力,喝一口臉就紅,兩口頭就大。

實際上茍全富在老婆死了以后,也曾內(nèi)心激蕩無助,畢竟是正值壯年,如狼似虎的。他閑來無事,就騎了摩托車去轉(zhuǎn)悠,在街上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大著膽子去到店里接受了一次所謂的服務,出來還沒騎上摩托車,旁邊一輛貼了防曬膜,靜止在那兒的面包車的門子突然拉開了。車上下來一個人,揚一揚手里一個本本,說,我是公安局的,找你有點事。然后又下來一個,就把他拉進了車里。

茍全富是老實人,沒用幾句話,就承認了。罰款還是拘留?自己選。要不告知家里來領(lǐng)人?家里就一個兒子了,還在部隊上。沒事,我們通知部隊,讓領(lǐng)導通知他。根據(jù)茍全富提供的姓名,人家去電腦上噼里啪啦弄出他的戶籍、照片,又錄了口供,回家拿錢去吧。不回來?別怪我通知你兒子啊。臨走警察同志又補上一句。

茍全富回去借了錢,交上。然后感覺后悔了。巴掌大的地方,犯天大的錯誤,丟人??!

在以后的日子,茍全富歸于平淡。偶爾想想這些事,自己都感覺愧疚。平時再也不想三想四,在建筑隊里打工,變得寡言少語,把自己隱藏起來。回家呢,獨自面對清鍋冷灶,漫漫冷清的長夜。兒子大了,要留一個好形象,還要給兒子娶媳婦呢,家里有一個流氓爹,誰家女兒愿意嫁進來?他常常這樣安慰自己。

直到有一天。那是一個連續(xù)的陰雨天,空氣濕潤地抓一把都能出水,墻上直接就是一片片水珠。茍全富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吃了睡睡了吃,百無聊賴。于強就是這個時候來的。聽到敲門聲和老黃的吠聲,他看到于強穿著滴水的綠雨衣站在門外,一開門,于強就擠了進來,徑直往北屋里走。茍全富和于強交往并不多,可來的都是客,也隨著走進北屋,洗了茶壺沏一壺茶。于強在那兒坐著,眼睛不??粗f,全富哥,有個好事。

茍全富的心里就一凜,嘴里說著啥好事,我還能有好事?心里可就翻江倒海了。老婆查出乳腺癌那年,醫(yī)生給做了手術(shù),并且斷言:準備后事吧,活不了個三年兩年了。那時候他感覺天就要塌了,可悲痛過后也想開了,人不能勝天,天意如此,自己能做的也就是滿足老婆的一些愿望,盡量給她醫(yī)治,盡可能滿足她的要求。

這時候鄰居二嬸偷偷給他透口信:嫁到鄰村的小芳,老公出了車禍。你如果也打了光棍,可以湊成一對。小芳他知道,跟自己還是同學呢,陽光豐滿,是茍全富喜歡的類型,并且只有一個女孩,還得了一筆不小的賠償款。他的心臟怦怦跳,竟然有了一些小激動和小期待。后來也確實偷偷見過幾次面,彼此也滿意。

茍全富有時候感覺對不起老婆,可畢竟是老婆要離自己而去了。夫妻本是同林鳥,丈夫也只是在一丈之內(nèi)才是夫,都陰陽兩隔了,就不是什么丈夫了,想了想,也就釋然了。

誰知事情卻并沒向他想象的方面發(fā)展。兩三年了,老婆狀況依然很好,只是又動了一次手術(shù)。后來老娘也天寒偏逢連陰雨,也經(jīng)常生病。茍全富伺候兩個病人,把家里僅有的一點積蓄都花凈了。俗話說,一家女百家求,小芳這樣的更搶手,每天提親的擠破頭,比茍全富好的也有的是。小芳向他攤了牌:全富,不是我不等你,看來咱們是有緣無分。況且我們本也沒什么約定。還能怎樣?小芳結(jié)婚的時候,茍全富上了五百塊錢份子,酒席上喝的酩酊大醉?;貋砝掀鸥蚣?,看病的錢還是借的,就你逞什么能?里面的事別人不知道,茍全富借著酒勁嗚嗚痛哭了一場。

在他成了真正的光棍后,就沒人提親了?;蛟S有那么幾個小寡婦,有錢的有點退休金的有的是,誰愿意再跟個窮老頭受苦啊。

如今于強談起有好事,茍全富馬上想到可能要給自己介紹對象了,急忙再找出香煙,面帶微笑敬上。

于強依舊笑著,嫂子走了以后,清鍋冷灶靠得難受吧?茍全富覺得自己不能光賠笑,要表示一下迫切心情,就說,還用問嗎?

于強拿眼睛把屋里掃了一遍,說,挺干凈,挺合適。你自己在家也挺安全。茍全富說,那是。

于強壓低了聲音,有個小娘們到你這里可以嗎?茍全富馬上想到自己的荒唐事,臉就漲紅了,結(jié)結(jié)巴巴說,這個,這個,你是說嫖娼?。坑趶娬f,別說那么難聽。只要你情我愿,不承認錢的事,就不是嫖娼,派出所抓去也沒事。

看到茍全富的情緒穩(wěn)定了一下,于強又說,別尋思了,我這是給村里光棍們謀福利。人來了,你先享享福,其他人,誰來,給你十塊錢,算是地鋪錢。我呢,打電話,讓人家也能掙兩個錢,算是白勞動,為人民服務。好了,我去了。拉開門,披上雨衣就鉆進了小雨里。

茍全富心里依舊怦怦跳,拿茶碗的手都有點哆嗦。事情來得太突然,他還沒轉(zhuǎn)過彎來。

十幾分鐘后,聽到老黃叫了幾聲,然后是隨手關(guān)門的聲音。茍全富趴到門上,看到兩個人從院子里往里走。于強先進來,后面是一張姣好的臉,三十多歲,有點憔悴,竟然腮上還有兩塊紅暈。茍全富馬上想到了老婆才嫁過來時害羞的樣子。他顫抖著手給她倒了杯茶端過去,女人抿了一口,笑了笑。

于強說,這是小王,家里不容易,有個癱瘓在床的丈夫,還要養(yǎng)家,養(yǎng)孩子。茍全富答應一聲,想著這個女人一會將要做的事兒,心里就莫名有點難受。

于強開始打電話,不一會,村里的光棍漢陸續(xù)來了。雨下的小點了,可是雨絲一直不停。光棍漢們走到院子里,一直懶得吭聲的老黃卻突然竄出來,對著其中一個的腿就咬了一口。那個光棍漢穿的單褲,急忙提上去看,已經(jīng)有幾個冒血的牙印。茍全富找了條棍子,狠狠向老黃頭上砸去,老黃哎哎叫著,跑到角落去了。

沒辦法,于強開來車,兩個人拉著那個光棍漢到附近的衛(wèi)生室打了狂犬疫苗。沒敢在近處,茍全富怕別人問起來不好回答。打完針,于強對茍全富說,掏錢吧,誰叫你家的狗咬人呢。

回到家后,發(fā)現(xiàn)那個小王還沒走。茍全富準備做飯,小王倒是善解人意,幫著刷鍋、切菜。屋子里莫名地彌漫著一種家的溫馨。菜是小王做的,很合他的胃口。因為害怕于強隨時來,他們倒是匆匆就吃飽了,茍全富很有一種意猶未盡的感覺。

第二天,茍全富就把老黃裝到袋子里送到狗肉館去了。狗肉館的老板一看就笑了,來個老爺爺,它瘦成一把骨頭,不但咬不動,還腥氣。茍全富說,你看著給吧。老板說,十塊錢。茍全富說,一斤狗肉還五十呢,一張狗皮還一百呢。老板說,那是賣給你。兩人討價還價,最后老板給了五十塊錢,茍全富就揣著走了。老板把狗放進一個破籠子里,老板娘說,你不怕它跑了?老板說,跑,你看它還跑得動嗎?

當天夜里睡到下半夜,茍全富聽到老黃在院子里攆老鼠,心說真是老了,都出現(xiàn)幻聽了。不過卻再也睡不著了,畢竟養(yǎng)了十幾年??醇?,老黃還是盡職盡責的,也從沒惹過事,雖然是條笨狗,年輕的時候卻精神著,身上的毛像黃色的緞子一樣閃閃發(fā)光,跑起來肌肉緊湊,惹得街上的小母狗都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它。就像自己學生時期當運動員,晃動著一身腱子肉跑在跑道上,眼前盡是些女同學熱辣辣的目光??上ё约耗菚r候啥也不懂,反倒為了展示男子漢氣概,拒絕女同學遞上來的毛巾。老黃卻懂得珍惜身邊的幸福,而且來者不拒,不但街上的小笨狗都有老黃的影子,就是那些小京巴它也沒放過。而且有一天夜里還偷偷跑進村長家的工廠里,隔著鐵籠子就給村長家大狼狗給種上了。等到村長發(fā)現(xiàn),兩條狗還在那兒連著,好在老黃機靈,要不就讓村長拿來的菜刀把家伙剁去了。

迷迷糊糊睡不著,茍全富就想去院子里撒泡尿。敞開屋門,月亮倒是很好,月光像水一樣鋪了一地。突然看到院中間有個東西,把茍全富嚇了一激靈,又看一下竟然像是老黃,心說自己真是老了,不但耳朵不行,眼也要壞。這時候老黃怕是早成了人家桌上的菜,不知被誰使勁撕扯著把那些老狗肉吃了,把牙崩了去。他罵了一句,順便抹了抹眼上的眼屎,使勁瞪瞪眼,那個老黃也非常配合地低叫了兩聲。

茍全富的眼淚一下子就落了下來,真是老黃!自己的親人一個個離開了,老婆,老娘還有弟弟,自己曾經(jīng)多么希望能夠挽留住他們的命,可是卻沒有一個在乎過自己的感受。老黃,是自己親自送出去的,送到屠夫的刀子底下,可是它卻依舊回來陪自己,不離不棄,也不記恨自己。

茍全富過去抱起老黃的頭,老黃在他懷里嗚咽了兩聲。茍全富進到屋里,把自己吃剩的饅頭用菜湯子泡了泡,給它端到面前。看到老黃不急不慌地吃,茍全富回到屋里,一覺睡到天亮。

小王時不時過來幫茍全富做做飯,打掃打掃屋子。兩人邊吃飯邊聊天,聊到半夜。茍全富得知小王身體也不好,干不了重活,還有孩子要養(yǎng)活,還有個婆婆,一家人的收入就靠她自己。我有什么辦法?小王說,不是愛風塵,偏被風塵誤?。⌒⊥跽勍乱埠苡袑W問,看來也是知識女性。茍全富忍不住嘆了一口氣。

茍全富說,要不你別做這個了,我掙錢養(yǎng)你,你離了吧。小王說,離肯定不行。我們是自由戀愛,當初我是頂著家庭的壓力嫁給他的。再說我也不忍離棄。如果有緣,就等他走了以后吧。兀自又嘆了口氣,可是他沒有別的病,也許活的比我還要久。茍全富想起了小芳,也重重嘆了口氣。

村長來喊小軍去驗兵的時候,茍全富的老婆和老娘已經(jīng)都躺在了床上。茍全富正想讓小軍在家照顧病人,自己去把成熟的玉米收了。人家都要種麥子了,自家的地里還長著玉米,心里急,心情又不好,對村長就顯得不很熱情。村長雖然也是茍氏家族的本門兄弟,可平時看慣了笑臉,對茍全富的冷落明顯表現(xiàn)出了不高興,就說,適齡青年應征入伍是每個公民的義務。義務懂嗎?就是愿意不愿意,到了年齡就去驗兵。

小軍跟著去驗兵,整整呆了兩天。

一天村長笑嘻嘻地來到茍全富家,對他說:全富,祝賀你啊,你們家小軍符合入伍的一切條件,就要成為一名光榮的解放軍戰(zhàn)士了。茍全富急忙說,可是我家里有病人啊,臨時小軍離不開。其實內(nèi)心里茍全富還是有軍人情結(jié)的,畢竟自己從小看著戰(zhàn)斗片長大的,很小的夢想就是當兵。自己年輕那會,誰當兵真是全家光榮,姑娘們涌上門口,找媳婦特好找。村長說,我不是跟你說過嗎,個人要服從集體,小家要服從大家。保家衛(wèi)國,是我們每一個公民應盡的義務。再說,現(xiàn)在是義務兵,有法律管著。驗上了不去,就是違法,要拘留、罰款,孩子還年輕,有了污點可就不好找媳婦了。你看著辦吧,我明天再來。

茍全富和小軍商量。小軍倒是想去,可母親和奶奶都生病,自己又實在不忍離開。爺倆嘆了一夜氣,娘倆更是哭了一夜。

最后小軍還是走了。小軍說,就兩年,很快。讓媽和奶奶在家等著我。

小軍走了以后,兩個病人病情加重。家里又沒錢了,兩個病人整夜痛苦呻吟,把茍全富弄得滿眼血絲,頭發(fā)凌亂,不長時間就白了一半。

一個人伺候兩個,日夜干熬,也沒個人倒替一下。本來茍全富還有個弟弟,叫茍永富。父親死得早,全憑娘一個人把兩兄弟拉扯大。兄弟倆倒也爭氣,成績都很好??墒强傄幸粋€人做出犧牲。茍全富于是早早下了學,掙錢供弟弟讀書。娘倆起早貪黑,把希望都寄托在茍永富身上。指望他出息了,家里也就好了。

茍永富畢業(yè)以后在鄰市一家中學教書,剛開始還感念母兄之恩,把掙的錢交回來??刹恢挥X就二十七八了,又要買房又要娶媳婦,反倒是入不敷出?;丶襾淼拇螖?shù)越來越少。家里也幫不上他什么忙,一切全靠他自己打拼,三十歲那年娶了附近小學的一個女教師做老婆。老婆是城里人,偶爾春節(jié)回來過次年,不是嫌太冷就是嫌太臟,弄得兄弟感情也很尷尬,客客氣氣倒像是客人了。

就在半年前,學校突然打來電話,說是茍永富老師出車禍了,肇事車逃逸。等到茍全富趕到學校,人早已經(jīng)推進了停尸房。

茍全富覺得兄弟死的不明不白,就想給他討個說法。他往公安局報了案,也想用自己的能力去查一查。

他走訪了弟弟的一些同事,也探得一些消息。其中弟弟一個要好的鄰居就說:茍永富的老婆其實和她的校長不明不白。他還問茍全富,你有沒有發(fā)現(xiàn)你侄女長得跟你兄弟一點都不像?茍全富在腦子里轉(zhuǎn)彎,還確實沒有像處。鄰居又說,這個孩子備不住就是那個校長的。茍全富說,可現(xiàn)在人都火化了,做DNA鑒定也不可能了。還有沒有別的證據(jù)?鄰居抽了一口煙,把煙蒂使勁踩在腳下,說,你看到了,我們住的小區(qū)跟你弟弟的學校隔著五六里路呢。而且茍永富媳婦那個校長也在這個小區(qū)里,據(jù)說跟老婆分居,只自己在這住。剛結(jié)婚那會的一晚,茍永富值班,半夜里不知什么事情突然回來了,可能他也聽著風聲了吧?回來就給老婆打電話,問她,你在哪?他老婆說,還能在哪?在家睡覺唄。茍永富說,我待會回家拿點重要的東西,沒拿鑰匙,你給我開門啊。他老婆嘟噥著答應了。

茍永富坐在客廳的暗角里,一會發(fā)現(xiàn)老婆回家來了,衣衫不整的,進門就脫衣服,鉆進被窩里。剛要關(guān)燈,發(fā)現(xiàn)茍永富在角落里瞪著眼睛看她……那一晚,兩口子摔盆摔碗,打得很厲害?,F(xiàn)在據(jù)說那個校長離婚了,備不住兩人要想修成正果。茍永富又死活不離婚,嫌礙事了……

茍全富又想到學校去了解一下情況,可是學校的老師眼光都躲躲閃閃的,問話,大家倒是很客氣,給他倒上杯水,說,茍大哥,你先忙會,我還有課。他沒了解到任何情況,只好坐在傳達室里等機會。

傳達室的老大爺看他可憐,就說,我給你透漏點消息,也不一定可靠,我就一個看門的,啥也打聽不清楚。聽說茍老師最近和幾個人競爭副校長,競爭的很厲害。有幾個老師有背景,有后臺,多次威脅茍老師退出競爭,可茍老師人太實在,又覺得自己業(yè)務最棒,條件最夠。我推斷,茍老師的死,可能是惹下人了……

茍全富把他了解的情況匯報到公安局,辦案的人說,現(xiàn)在講無罪推斷,凡事要講證據(jù),你能把他們找來作證嗎?茍全富又去找鄰居和門衛(wèi)大爺作證,兩個人卻都打了退堂鼓。茍全富只好帶著公安局的人去找他們問,兩個人卻矢口否認,只說也是自己的推斷,姑妄一說。

老娘聽到二兒子橫死的噩耗,一下子就病倒了,家里有了兩個病人,茍全富只好回家照顧。而弟妹,因為茍全富的討說法,早已經(jīng)和茍家人苦大仇深,形同陌路,連老娘去世都沒回來。

小軍當兵不到半年,母親和奶奶就相繼去世了。忠孝不能兩全,處理后事全靠茍全富。尤其是老婆,就只有小軍這一個送終的,也沒能在眼前,死了以后眼一直睜著。死不瞑目。

兩年真的很快,再過幾個月,小軍就復員了。茍全富拒絕了于強再往這領(lǐng)人的要求,自己不打算娶媳婦了,孩子大了畢竟還要娶媳婦,萬不可壞了名聲。不過他阻擋不了自己想小王,偶爾也會給她打個電話,或者夜里偷偷把她接來呆兩三個小時再送回去。

于強沒找到更合適的地方,對這兒還不死心。他說,反正小軍還沒回來,就算回來了了白天也要找個地方干活。就是要個地鋪錢,也起碼有個收入,你不該拒絕?。∑埲粦械酶麖U話,打電話只說不在家,來了就關(guān)著門,在家也不出去。

沒有不透風的墻,盡管自己總把門關(guān)得死死的,來來往往的人和那些光棍們亂說,村里人還是對他指指點點的。

老黃的身體是越發(fā)不濟了。有時候趴在那里整天都在篩糠般地抖。茍全富給它端去的食,它也一整天都不動,而且身上的毛已經(jīng)掉得不多了。但是它還會偶爾起來轉(zhuǎn)悠兩圈,不過看來眼睛也不行了,不是撞到樹上,就是撞到墻角,撞上了,就嗚咽兩聲,就勢一躺,閉上眼睛休息。

茍全富也曾經(jīng)抱著它去找過獸醫(yī)。獸醫(yī)笑著說,它這是大限到了,要壽終正寢了,回去給它準備后事吧,我勸你還是別浪費藥錢了,不值。

茍全富給它做點好吃的,它也不抬頭。心說由它去吧,人死我還留不住,何況是一條狗。生死有命,富貴在天,這條狗也算活得夠長了。

因為不吃東西,有好幾次茍全富都感覺它已經(jīng)死了,想去把它埋了??煽纯?,卻還一直躺在那兒,聽到過去,總要費力地吠幾聲。

兩個月后,小軍回來了。穿著舊軍裝,一進門先是兩眼淚。走的時候家里還有三個親人,兩年后就只有父親一個了。

茍全富聽到小軍進門,還沒迎出去,老黃卻早已經(jīng)搖搖晃晃站起來,準確無誤地走到了小軍腳下。看到陪伴自己一起長大的老黃,小軍忍不住失聲痛哭,蹲下來,抱著老黃的頭,眼淚像珠子一樣掉下來。老黃的眼睛似乎也濕潤了,可它知道小軍還有一個親人,掙扎著離開了。

晚上,老黃吃了小軍端去的一些飯。第二天再去看,已經(jīng)身體僵硬了。

他們都曾努力等著小軍回來??上赣H和奶奶都沒等到,只有老黃等到了。

回家以后小軍的情緒并不高,剛開始茍全富以為是他失去了親人的緣故,也盡量安慰他??墒窃谝粋€“一家兩漢子,父子雙光棍”的家庭,注定就熱鬧不起來。有時候茍全富也會問問小軍在部隊的情況,為什么人家有的提干,有的學車,有的入黨,你就母親死了請個假都請不來?小軍嘆口氣,幽幽地說,要是能拿點錢給領(lǐng)導,我就能請假回來送我媽了。茍全富說,一派胡言,部隊是革命的大熔爐,是最純凈的地方,怎會有地方上這些歪風邪氣!小軍把頭一甩睡覺去了,他懶得跟父親爭論。茍全富也是在幾年后看了新聞,才相信了當年兒子的話。

茍全富開始張羅著給小軍找媳婦。雖然他也會偶爾想起小王,但是為了兒子的幸福只好放棄自己的幸福了。于強有幾次跟他聯(lián)系,說是小王就在附近的誰家,他也沒去。既然沒有結(jié)果,就狠下心斷了。他這一生不如意太多了,不差這一個不如意。

現(xiàn)在的姑娘不比當年了,大多也是獨生子女,從小在家里嬌生慣養(yǎng)。而且當年懷她們的時候,計劃生育正嚴,傳統(tǒng)觀念在人們心里根深蒂固,人人都想要兒子,想盡一切辦法找關(guān)系去檢驗肚子里的胎兒?,F(xiàn)代儀器檢驗的結(jié)果,是一批女孩還沒落地就被剝離母體。人為破壞生態(tài)平衡的后果,是到了小軍他們找媳婦的時候,滿大街都是小子卻沒有姑娘。

偶爾有一兩個姑娘,看起來根本配不上小軍的,張口也是要先有:“一動不動,萬紫千紅?!币粍邮寝I車,不動是房子,一萬張紫票子是五萬,一千張紅票子是十萬。

沒有錢就求神靈,人家求姻緣都是母親出面。小軍的娘沒了,茍全富不但托媒人,還四處上山拴紅布條,找瞎子算姻緣。反正是能想的辦法都想了,可是人家姑娘一看這個家庭就夠了,話不多說,掉頭就走。最后再求媒人,媒人都煩了:全富大哥,不是我不給用心啊。將心比心,你要是有女兒能愿意嫁給這樣的人家?媒人還說了一句很有哲理的話:緣木求魚,不如退而結(jié)網(wǎng)。小軍還不大,你爺倆好好干,先賺下點錢,說不定緣分就來了。

小軍也是這么想的,爺倆打工,畢竟是個固定的收入。想來想去,要想翻牌,還就要做點買賣,只有那樣才能有發(fā)橫財暴富的機會??墒菭攤z都是老實人,沒做過啥買賣,也沒本錢。最后就買了一個大三輪,平時給廠子里送送貨,沒事了就去磚窯廠給人家送磚。茍全富平時做他的建筑工,兒子拉磚的時候就去和他裝卸。爺倆沒白沒黑,依靠每天干的時間長多賺一點錢。有時候半夜三更送貨,別人都不愿意去,他爺倆也披星戴月多賺一趟的錢。

一天晚上,茍全富從建筑工地回來,發(fā)現(xiàn)院子里有一條小狗,胖乎乎的,非常像老黃小的時候。小軍說,是三癩子家的狗生的,要了一只。茍全富說,我說呢,原來是老黃的孫子?。∪]子那條母狗就是老黃的種。忍不住嘆了口氣,老黃走了,它的血脈還在延續(xù),也是一種幸運??上О?,為人還尚且可以養(yǎng)兒防老,老黃死的時候,那么多子孫竟然沒有一個在眼前。小軍說,誰讓它只想打種快活?沒有責任感,指望啥?

小軍的緣分還是來了。也許是茍全富燒香真的感動了神靈。

那是一個傍晚,天邊的晚霞幾乎就要落下去了,只留下一片血樣的鮮紅。地里的油菜花一片片如同金色的緞子,迎風飛舞著,襯托出一種爛漫美好的氣氛。小軍開著三輪車,走在鄉(xiāng)間崎嶇不平的小路上。天已經(jīng)不早了,為了能早一步回到家,他沒走大路,選擇了這條泥土路。三輪車正冒著黑煙突突突跑,卻發(fā)現(xiàn)路邊一個姑娘在招手。小軍還是很小心的,他仔細觀察了地形,在確認姑娘身后沒有埋伏著車匪路霸以后,慢慢打開一側(cè)的車門。姑娘說,我就在尚縣上班,家是益都的,今天早請了假準備騎著摩托車回家,誰知道剛出縣城就被交警查住了。小軍說,我就是益都的??墒墙痪癁槭裁床槟惆?。姑娘說,我沒駕駛證啊。天不早了,你是益都的正好捎著我??吹叫≤娫讵q豫,姑娘又說,天馬上要黑了,你就忍心把我自己扔在這荒天野外啊。我上去,跟你慢慢說。

姑娘上了車,坎坷的路況使得姑娘身子總是蹭在小軍身上。溫熱柔軟的身子,使小軍不禁心跳加快,滿面紅光。特別是姑娘說話還要轉(zhuǎn)向他,更偶爾會使胸前那兩團兔子似的肉團碰撞在他的胳膊上。三輪車噪音很大,盡管兩個人扯著嗓子說話,還是聽不清。姑娘不得不把嘴貼在他的耳朵上,一股溫熱的氣息更加使他心潮澎湃。

回到家,茍全富已經(jīng)做好飯。看到兒子拉回來一個姑娘,自是高興的不得了。吃飽飯,小軍讓茍全富把捎回來的貨款給送到廠子里去。其實茍全富也正想躲開讓他們聊聊呢。

原來姑娘叫李翠萍,是鄰村的,在尚縣一家服裝廠做工。服裝廠最近比較忙,姑娘已經(jīng)一個多月沒回家了,今天想家了,早請了假騎著摩托車往回走,卻被交警查住,把摩托車給弄走了。李翠萍性格倔,硬是要走著回家,可是走到路上后悔了,多虧遇見了小軍。小軍說,學個摩托車駕駛證也不貴,你怎么不學一個呢?李翠萍也是實在人,就說,我倒是想學,可是我不認識字。小軍問,你怎么會不認識字呢?李翠萍說,沒上過學。小軍說,全民義務教育,怎么會不上學?李翠萍說,沒戶口。哎呀,你別問了,我都告訴你,我父母先生了我哥哥,我是超生的。本來我也有機會報上戶口,無非就是交點罰款,可我爹是個倔種,他想要個兒子,認為閨女賠錢貨,就是不交,還放出話,將來嫁給誰,讓誰給報戶口……

等到茍全富回來,小軍去送李翠萍還沒回。茍全富沏壺茶坐到椅子上等著,兒子一回來就問咋樣。小軍說,啥咋樣?她連個戶口都沒有。茍全富說,沒戶口反正有活人,姑娘不嫌咱,咱就談。小軍說,談啥談,還不知人家啥意思,只不過捎了人家一程就想好事了。頭一扭,睡覺去了。

不過兩個人確實偷偷摸摸好上了。小軍每次去尚縣,都給李翠萍打電話,捎她回家,第二天再把她送去。

再后來,兩個人又出去玩了幾次,彼此感覺越來越好。不過茍全富總有點擔心:李翠萍的爹那么邪的一個人,不會干預閨女的婚姻吧?

不過確實沒有。

下了幾場雪,天冷了,春節(jié)也漸漸來臨了。臘月三十晚上,小軍從磚窯廠結(jié)完賬回來,身后還跟著一個大個子。茍全富認識,是磚窯廠的保管劉金山。小軍說,窯上的人都回家了,劉哥也不回去,我讓他來咱家吃頓餃子,喝點燒酒暖和暖和,在外真是不容易啊。

茍全富就整菜,把爐子弄得旺旺的,在旁邊支了小桌。三個人坐在凳子上,每人倒上一大杯,邊吃邊聊。兩茶碗酒下肚,話就多了起來。茍全富說,小劉啊,聽說你就是鄰市人,家也不遠,家里還有什么人啊?劉金山說,人多呢,父母、老婆、孩子都全著。茍全富說,可是我看你在窯廠干,平時也很少出門,也好幾年沒回去過年了,你就那么舍得?劉金山不說話,只是大口喝酒。小軍說,爸,劉哥不愿說,你就別問了。

劉金山自己又灌下兩茶碗酒,竟然趴在桌子上嗚嗚哭起來。然后抬起頭來,對著茍全富說,叔,我看你待我這么親,我也就不瞞你。我是出了事??!這幾年擔驚受怕,聽到警車響,就嚇得腿發(fā)軟、尿褲子,已經(jīng)落下病了。茍全富說,什么事???要是事情不大,就去自首吧。我爺倆能幫你的一定幫你。劉金山又喝一口酒,說,是一起車禍。那天早晨大霧,我開著車出門,在誅仙路那兒撞到了一個人。茍全富說,很嚴重嗎?劉金山說,不知道,當時昏了。我也昏了頭,我是借的別人的車,沒敢停就跑了。茍全富突然瞪大了眼,問,誅仙路?是豐年橋那兒那個十字路口嗎?劉金山說,是啊,就是那。聽說撞到的是個中學教師,后來死了……

茍全富一下子站起來,一巴掌打到劉金山臉上,你你你……你為什么跑?當時人還沒死,你跑以前把他拖到路邊也行啊,也不至于他被后來的車又撞了好幾次!小軍站起來,攔住滿面怒容的父親,說,咋了,爸?有話慢慢說嘛。慢慢說個屁!你二叔就是他撞死的!

劉金山撲通一聲跪到地上,大叔,我對不起你啊!四五年來,我每天都在遭受良心的譴責,又自責又驚恐,我是生不如死啊,大叔,你把我送到公安局去吧。

茍全富也嗚嗚哭起來,小劉啊,過了年,你就去自首吧。這樣也許還可以減輕點罪責。

十一

過了年,李翠萍就幾乎天天在這兒住著了。正月的風還凜冽,茍全富就每天傍晚站在街上。有人問,他就搖搖頭苦笑。年輕啊,總是沒數(shù),自己還是出來躲個清凈的好。

不知不覺,茍全富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好幾年沒有小王的消息了。他于是拿上一盒好煙,夾著棉襖去了于強家。于強正自己坐在椅子上喝酒,看到茍全富,忙說,稀客啊,全富哥,你咋有空呢?看到于強的媳婦在旁邊,茍全富把煙拆開,遞給于強一支,自己也點上,說,這不正月里沒事,哥給你拜年來了。于強吐了個煙圈,哈哈一笑,客氣了,來,弄兩盅。茍全富忙擺手,說,不了不了,我吃飽了。

兩個人閑聊了一會,于強的老婆出去串門了。于強才眨巴著眼說,咋,想了?茍全富吞吞吐吐地說,我想問問,那個小王怎么電話也不通了。于強說,敢情你不知道???死了。茍全富心里一寒,死了,咋死的?于強說,癌,胃癌。都是她那癱巴男人把她氣的,自己不行賺不來錢,還整天折磨她。什么東西!

從于強家出來,茍全富感覺天旋地轉(zhuǎn)的。一夜輾轉(zhuǎn)反側(cè)難以入眠,腦子里一遍一遍過著和小王在一起的點點滴滴。女人也真是不容易?。∷窒肫鸬芟?,如今依舊孤兒寡母。因為自己的懷疑,弟媳一直不原諒他。倒是過年侄女給打來一個電話,給大爺拜年。那天法院開庭,看到她娘倆憔悴的樣子,特別是侄女跑過來撲到他懷里,當時他的眼淚就下來了。畢竟血濃于水,弟弟能留下這點骨血也算延續(xù)了他的生命。

第二天,他買了點紙草,溜到小王的村里,打聽來小王的墳墓。一座新墳,孤零零立在那里。風很大,他的眼淚一直窩在眼眶里??墒锹飞蟻韥硗撕芏啵幌胱寗e人再去議論她。一直等到天完全黑下來,他才走過去,坐在小王的墳邊,掏出四支煙,點著,插到泥土里,自己也點上一支。慢慢跟小王說話。煙盡了,就再點一支。他想,在心里,自己還是一直把小王當成自己的女人,因為除了老婆,沒有另一個人曾經(jīng)對自己那么好??墒撬齻儏s都走了,走得那么遠,這一輩子都不會再遇見。

十二

小軍開始給李翠萍跑戶口。好在他有個戰(zhàn)友在民政局工作,給他提供咨詢。從村證明,到接生證明,到計生辦補交罰款。一套手續(xù)跑下來,小軍累得人都瘦了好幾斤,也黑了??墒怯惺裁崔k法,沒戶口就不能登記,將來有孩子也不能上戶口,總不能祖祖輩輩是黑人。

最后,兩個人就差偷渡去國外結(jié)婚了,才好歹辦了下來,扯了結(jié)婚證。茍全富的心里一直惴惴的,害怕他那個邪性親家來跟他談條件。還好,直到后來才知道親家已經(jīng)去世了。等到雙方老人一見面,只有一個親家母,清清爽爽一個老太太,為人也利索,做事也論理,而且一看就頗有教養(yǎng)。茍全富的心里有點暗自高興。

結(jié)婚雖然也借下了點錢,還好沒拉太大的空子。現(xiàn)在的社會,“一動不動,萬紫千紅”辦不到,孩子需要的東西,比如彩電、電腦、金戒指,孩子不要也要給置辦齊的。

一天,茍全富在門口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面孔。他已經(jīng)沒有大印象了,只感覺面熟,而那個濃妝艷抹的女人卻一下子認出了他,吆,這不是全富大哥嘛,可是好幾年沒見了。茍全富才想起,當年于強領(lǐng)著在自己家讓自己掙地鋪錢時,除了小王,還有這個小張。這個小張是個人來瘋,腦子好像缺根弦,做人做事喜歡夸張,有時候殺豬般地叫。

看到茍全富大門口貼的大紅喜字,小張說,大哥,你娶媳婦了?茍全富臉一紅,說,誰會嫁給我?老了。娶了兒媳婦。小張說,大哥挺有魅力啊,要不妹妹我嫁給你得了。茍全富看著她臉上要漲下來一樣的脂粉,和脂粉下面那張溝溝壑壑的臉,忍不住惡心了一下。小張張開嘴,哈哈大笑起來,說,怎么?老熟人都到門口了,也不請家去喝杯茶?你那茶好,妹妹可一直記著呢。

茍全富感覺街上人太多,在這里聊下去還不知被那些說閑話的人怎么議論哪。還好,兒子、兒媳都沒在家,回家說兩句馬上把她打發(fā)走了事。于是就說,那就請到家里去坐坐吧。小張扭了扭老腰,輕車熟路往里走。剛進院門,一條狗忽的鉆出來,狂吠不已。來得突然,嚇得小張一屁股就坐地上了。茍全富忙說,沒事,咬不著你,拴著呢。

這狗就是小軍當年要的狗,已經(jīng)長得跟當年的老黃一樣大,而且也是黃色的,茍全富叫它黃黃。黃黃的脾氣顯然比老黃壞許多,總是呲著牙低吼,是一條喂不熟的白眼狗。茍全富只好用一條鐵鏈子長期拴著它,可它還是經(jīng)常搞突然襲擊。還好,鐵鏈子足夠短,要不非咬著人不可。

驚魂未定的小張進到屋里,這里瞅瞅,那里看看,還真沒把自己當外人。她打開小軍的臥室門往里瞅的時候,茍全富的兒媳李翠萍卻一步走了進來。李翠萍的臉色一下子就拉了下來。可這個小張根本就不是一個看人臉色說話的人,盡管茍全富一個勁介紹兒媳,可她依舊腆著臉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李翠萍跟小張鄰村,關(guān)于她的傳言早就知道不少,看到公公招惹這種人,心里就老大不高興。話也不跟她說,聽到黃黃在院子里吠,就拿根棍子去打黃黃,嘴里罵著,你個東西你有病啊,誰家你不去嚎,在這胡咧咧,滾一邊去……

茍全富只好訕訕地低聲說,于強在家呢,那天還說想你了,要不你去看看?小張說,是嗎?我也想他了,我去看看。

過幾天遇到于強,茍全富發(fā)現(xiàn)他滿臉都是抓痕。于強說,全富哥,你不地道??!我老婆在家,你就讓那個小張去,害得我們好打架,你看我臉給撓的?茍全富也感覺過意不去,兄弟,我真不是故意的,我家也眼看就失火了,才往你家引引。得得得,兄弟,我請你喝酒,算是哥哥給你賠不是了。

而使戰(zhàn)火進一步蔓延的是那個夏夜。茍全富有裸睡的毛病,夜里被尿憋醒了,就去院子里撒尿。那是個十五的夜晚,月光很好,他也沒開燈。本來他們家的住房構(gòu)造是中間是客廳,兩頭是臥室,他住東頭,兒子兒媳住西頭。也已經(jīng)很晚了,差不多是零點以后了,他根本不會想到兒媳婦李翠萍還在客廳玩電腦,當他打開臥室的門,自己都有點驚呆了。直到聽到兒媳婦那一聲驚叫,他才想起退進臥室。而更可恨的是那晚兒子在朋友家喝酒,還沒回來。這個事就說不清了。

兒媳婦對這個老不正經(jīng)的公公痛恨不已。表達的方式,就是用棍子打黃黃,一邊打一邊罵,你個老狗,你個老不要臉,你還想咋?你個老狗,不要臉的老狗……

茍全富家的房子,還好有一個大院子,院子里有幾間偏房。茍全富收拾出兩間來,自己粉刷了墻壁,又買來一些無紡布把頂子吊了吊,還用廉價的地面磚鋪了地面,倒也干凈亮堂,看起來比正房還要好。荀全富自己一點點把床和鋪蓋搬進去,然后就住到里面了。

十三

秋風漸漸涼了,樹葉開始變黃,卻也到了收獲的季節(jié)。茍全富打足精神,準備收獲地里的一大片莊稼。由于糧食價格偏低,村里出現(xiàn)了一些拋荒地,而茍全富不怕受累,把拋荒的地都種了起來。這個季節(jié)對他來說就是一場戰(zhàn)爭了。

戰(zhàn)斗打響以前,茍全富對兒子和兒媳進行了戰(zhàn)前動員,希望把手里的生意放一下,全力以赴先做好秋收秋種??上?zhàn)斗剛剛打響,李翠萍就下了火線,一直高燒不退,渾身乏力。據(jù)說李翠萍已經(jīng)懷孕,這關(guān)系到茍家的下一代香火,馬虎不得。于是又撤下一個主力隊員小軍陪她去中心醫(yī)院住院治療。

本來三個人的戰(zhàn)斗小組,現(xiàn)在只剩下茍全富一個人了。雇工又舍不得,干活卻是孤掌難鳴,沒辦法,只好啟用儲備程序,李翠萍的媽,那個清清爽爽叫陳玉蘭的老太太來給茍全富打下手了。

陳玉蘭干活絕對是一把好手,穿了緊身的衣褲,割玉米秸,裝車,樣樣農(nóng)活拿得起放得下。兩個人配合默契,一天收獲不小。不知不覺天就黑了,陳玉蘭又忙著洗菜、做飯,等到飯做好了,小軍打電話不回來了,讓他們先吃飯??帐幨幍目蛷d就剩下兩親家了,反倒沒話可說了。茍全富拿起一瓶酒,打開,給自己倒?jié)M,想了想,又給親家倒了一杯,說,妹子,你受累了,喝一杯吧。陳玉蘭說,我可不敢喝酒,從來沒喝過。茍全富說,喝吧,妹子,喝點解乏。陳玉蘭的臉先紅了,說,我比你大四五歲呢,還叫我妹子,沒大沒小的。茍全富呵呵傻笑,說,你看你臉多光滑,就像三十來歲的,我臉上的褶子都能種地瓜了。陳玉蘭說,瞎說,快吃飯吧,明天的活還多呢。卻端起杯來,輕輕抿了一口,忍不住咳嗽起來,臉色越發(fā)紅潤。茍全富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兩個人邊吃邊聊,茍全富又問了問親家公情況,陳玉蘭說,那個人就是犟,牛一樣。茍全富再問,她就光嘆氣,不說話了。茍全富還想問問她兒子的情況,想想憋住了。他也從兒媳婦嘴里聽到不少消息,陳玉蘭跟兒媳婦關(guān)系并不好,自己住在一個小屋里,不和兒子在一塊。

兩人說了一會話,茍全富就喝多了,不停地說話,該說的不該說的都說,最后就迷迷糊糊被玉蘭扶進了偏房里,給他脫了鞋,蓋上被子。然后輕輕走了出去。玉蘭走了出去,茍全富卻清醒了,瞪著眼,一夜沒睡。

第二天兒子兒媳就回來了,經(jīng)檢查還真是懷了孕。醫(yī)院給開了藥,在家吃藥修養(yǎng),換成陳玉蘭在家伺候女兒,爺倆去秋收。

秋收秋種很快結(jié)束了,陳玉蘭也回了家。李翠萍的妊娠反應卻越來越強烈,不但經(jīng)常嘔吐,后來直接就下不了床。

小軍還要出門掙錢,李翠萍就沒人照看,只好繼續(xù)求救老娘。陳玉蘭傳過話來,家里還喂著幾只雞,幾頭羊,處理一下,轉(zhuǎn)過年來就來伺候閨女月子。

茍全富甚至有了些小激動,下工回來就把院子里打掃得干干凈凈,還把空地上種了月季,竹子,迎春和各種草花,尤其是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棵玉蘭樹,栽到院子角上,天天上心呵護,而且整天滿面紅光的。大家都道是馬上要有孫子了,茍全富心里高興呢。

冬天并不漫長。這一年的冬天更不冷。一進臘月,院子里的迎春首先開了,金黃色的一團團,一簇簇,令人憐愛。然后親家陳玉蘭頂了一塊同樣艷麗的頭巾,推開了茍全富家的門??吹竭@幾個月的變化,陳玉蘭不禁張大了嘴,像少女一樣啊了一聲,茍全富的臉馬上紅了,就像自己心底的小秘密突然被人窺探了。陳玉蘭先和茍全富客套了兩句,才向女兒的房間里邁步。中午的飯,大家圍在一起,誰也不說話,像是比賽著沉默。倒是女兒先問媽,家里的事情忙完沒有?。筷愑裉m說,忙完我也要在家里過完年再來,哪有在姑娘家過年的?急也不差這一兩天。對著姑娘說話,眼睛卻看著茍全富。茍全富的心里噔噔跳,像小伙子一樣紅著臉。

茍全富說,是啊,不急。等到過了年,院子里的玉蘭樹就開花了。這兩棵是紅玉蘭,開花可好看了。

上架時間:2019-11-27 17:06:40
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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