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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漂浮物
那塊船形的漂浮物,漂在骯臟的水面上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校園內(nèi)似乎沒什么人留意過它。它是一塊極普通的紅松質(zhì)的木板,成年男子鞋子大小,約兩公分厚,底部嵌有兩根磨平的銹跡斑斑的粗鐵絲。秋天時節(jié),這里的風總是很多,風向又總是富于變化,因而這塊漂浮物便在湖面上終日漂來蕩去,這就讓它感到了足夠的孤獨和寂寞,閑散的時光也不知不覺間在它身上覆滿一層黛青色的苔蘚——稍遠望去,跟骯臟的水的顏色一般無二,根本無法看清它。
現(xiàn)在我們來推測一下它的心理,大約是從夏天的時候或者更早一些吧,它開始念念不忘發(fā)生在去年冬天和今年春天的兩件事情,可能正是因為這兩件事情,才使它本來很快活的心緒漸漸滋生出一絲無法宣泄的抑郁和怨恨,后來日積月累,終于凝成那種惡毒的非要報復(fù)一下某些人的想法。
去年冬天,它被體育老師大馮從主人佟冬那里殘暴地奪去,被隨隨便便地扔在了器械房里的窗臺上。今年春天發(fā)生的事情就更慘了,它當了主人佟冬的替罪羊,因為佟冬的過失,氣急敗壞的大馮竟然像瘋狗一樣一把把它抓起來——于是從那個細雨蕭瑟的傍晚開始,它就成了一塊無人問津的可憐兮兮的水上漂浮物了。
暑期一過,主人佟冬倒是來過幾次塘邊,不過佟冬并不是來找它的,佟冬早已把它忘到九霄云外了,這一點它相當清楚。佟冬的肩上每次都搭著那雙新購置的旱冰鞋,它看見他瘦削得像一根撐桿立在東南方的岸上,他興奮的雙眸總是有些焦急地掃視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它能猜出他在想些什么,一定是在盼望冬季的到來,因為那個時候他就可以穿上一雙真正的冰鞋而在上面瀟灑地飛來飛去了。它因此開始恨旱冰鞋和冰鞋,它忌妒它們了,它惱恨佟冬,它有些乞憐似的向他呼喊:“佟冬,你看看我,你再看我一眼吧?!笨墒撬l(fā)現(xiàn)佟冬從來都不看它,佟冬仿佛根本沒有聽到它的話,總是嘭嘭地踹幾腳遺棄在那里的一只朽漏的木船,然后匆匆離去。望著他無情的背影,它憤怒了,它大罵佟冬,罵他是個忘恩負義的小人。
男孩小峰的出現(xiàn)立刻給它瀕臨死亡的命運帶來了一線生機,這是它從他閃爍不定的眼睛里捕捉到的。初見到小峰的那一瞬間,它狂喜得一下子從水面上跳躍起來,它感覺它發(fā)出的聲音像箭一樣沿著水面沖刺過去。小峰,快救救我,快把我撈上來,我們才是好朋友,我們才能互相給予快樂。可是它隨后就發(fā)現(xiàn)了小峰身后的女人,它認出了這個女人,知道她是小峰的母親,而且它還知道她是眾多老師中最無聊、最討厭的一個。它脆弱的靈魂這時突然被嚇了一跳,但它還是很快就鎮(zhèn)定了自己,并給自己鼓足了勇氣和信心,冥冥之中,它聽到內(nèi)心的渴望與堅持,不斷地勸慰自己,不要怕,不要沮喪氣餒,千萬要抓住這次難得的機會。于是它開始不斷地大聲呼喚小峰的名字。
現(xiàn)在,我們先來了解一下男孩小峰的近況。
皇親鎮(zhèn)的人都知道五歲的男孩小峰一直跟著他的母親洪英老師。洪英上班時,他便抓著母親的襖后襟坐在電動車后架上,慢悠悠地穿過皇親鎮(zhèn)的大街小巷。母親沒課時,他便待在英語教研室里學(xué)字母與繪畫;母親有課時,他就獨自在教學(xué)樓下的花圃園里玩。小峰經(jīng)??匆娔赣H那張圓且白皙的臉從三樓教室的窗口探出來,母親或微笑或向他招手,有時候,母親還把紙疊的彩飛機飄飄忽忽地擲向樓下。
小峰越來越厭恨那些字母了,他無法搞懂那些小餅干似的東西為何到了母親、阿姨或叔叔們的嘴里,就會變成古怪而難聽的聲音!他感覺它們像無數(shù)只跳蚤一樣,一路擁擠著蹦進他的耳朵里,讓他渾身瘙癢,無法忍受。小峰后來也逐漸憎恨起了紙飛機,紙飛機由樓上飄下來,母親總是喊那幾句類似的話,小峰快看吶,是新型的,是American-X47B無人機。小峰聽了就不屑地從鼻孔里發(fā)出一聲哼,而后把新近學(xué)來的一句臟話不耐煩地講出來。大爺?shù)模〖堬w機有什么好的!不過小峰最終還是會懶洋洋地走過去,把它撿起來,這似乎是出于對母親的一份尊敬吧。等到紙飛機被小峰帶到一叢茂密的塔松后面,很快便變成一些紛紛揚揚的雪片。
男孩小峰在學(xué)校最后的那段日子,也就是在他出事前的那段日子,他莫名其妙地愛上了水和一切與水有關(guān)的事物,人們普遍認為這孩子的偏愛已經(jīng)到了如癡如醉的地步。稍不留神,花圃園里的水龍頭就會被擰開,此舉也曾三番五次引起校方的不滿,可是這孩子好像是中了某種魔法,他把園藝工和母親的怒目呵斥轉(zhuǎn)眼就拋到腦后。他不顧一切地擰開水龍頭,站在淙淙流淌的水邊,一把一把朝上面撒落各種樹葉,他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那些排列整齊的樹葉,看著它們隨著水流上翻下涌,隨波逐流,便高興得手舞足蹈,為它們哼唱輕快的進行曲,當然有時候他也為它們設(shè)置各種障礙。一次,有人注意到小峰竟然朝著一只徐徐流動的紙船慢吞吞地坐了下去,結(jié)果當然是弄得滿身水漬、泥污了。
小峰雀躍地奔跑在甬路上,右手端著一只漂亮的紙船。
小峰的身后尾隨著慵慵懶懶的洪英老師。洪英老師心不在焉地張望著操場方向,操場上兩個班的學(xué)生在上著亂哄哄的、放羊似的體育課。這是二〇一一年秋天一個罕見的風和日麗的下午。這個下午,百事厭倦的男孩小峰終于成功逼迫同樣百無聊賴的母親走出了教學(xué)區(qū)。
現(xiàn)在藍天下的男孩小峰活像一只剛剛出籠的小鳥。
蒼穹曠遠而空靈,池塘周圍彌漫著氤氳的腥濕氣息和夏天里沒有散盡的腐爛物的霉味。當時漂浮物正浮在離岸邊四五米遠的地方,它優(yōu)哉游哉的,像躺在一張柔軟的席夢思床上,時斷時續(xù)的喧囂隱隱約約地傳過來,宛如一支支恬適的催眠曲,搖得它昏昏沉沉,似睡非睡。也就是這時候,漂浮物聽見了來自岸邊的小峰的聲音。
“咦?大木船,這里有一只大木船。”小峰說。漂浮物睜開眼,蒙眬中它看見一個男孩笨手笨腳地爬上那只朽漏的大船,孩子的動作很滑稽,他使著吃奶的勁兒企圖搖撼那只木船,船身卻紋絲未動。孩子的行為一下子趕跑了它的睡意,它呼喊了一聲,跳躍起來??墒撬l(fā)現(xiàn)孩子非但沒有看見它,甚至連它的聲音也沒有聽到。
那孩子反而轉(zhuǎn)過臉去,朝著甬路上的女人叫道:“媽媽,媽媽,你快來,這里有一只大木船,我要劃船?!?
女人卷起看了一半的雜志,攥在手中緊走著,一面走一面嚷嚷:“哎喲喲,快下來,我的小祖宗,那上面多臟,你這孩子真是淘氣,一點兒也不知道疼人,媽媽一個人整天忙里忙外的,累都快累死了,看看,現(xiàn)在又要給你洗衣裳了吧?!?
小峰似乎沒有聽見母親的話,他怔在船頭驚愕地注視著某處塘面——漂浮物最后的一次努力跳躍終于被他發(fā)現(xiàn)了——他呆愣愣地瞅著那塊漂浮物,那傻樣子一看便知他已經(jīng)愛上它了。
突然出現(xiàn)的一見鐘情讓它有些受寵若驚,它看見小峰忽然回頭瞥了母親一眼,舉起手中的紙船指著它說:“媽媽,媽媽,我要那個。”洪英老師這會兒已走到兒子跟前,她的嘴巴還在啰唆個不停,她彎腰用雜志拍打小峰膝處的泥土?!澳抢镉惺裁囱剑惺裁囱?!”她有些煩躁地說,“你這孩子就會多事,我們走,我們不在這兒玩,我們到操場上和大哥哥、大姐姐們玩?!?
“不,我就要那個?!毙》遄е鴭寢尩囊路f,“那東西明明就漂在那兒,剛才它還跳起來呢,難道你沒看見嗎?”小峰執(zhí)拗地掙脫母親,坐在石砌的坡岸上。洪英老師盯了兒子片刻,她無奈地搖了搖頭,顯然面對犟牛一樣的兒子,她已經(jīng)毫無選擇了,不得不睜大眼睛佯裝著在塘面上巡視。此刻,寬闊的水面靜靜的,沒有一絲波紋,烏油油地泛著暗瑩的光。洪英老師看了一會兒,眉頭漸漸皺了起來,她沒有尋見那塊惹事的漂浮物,她蹲下來撫摸一下兒子胖乎乎的小腦袋?!肮詢鹤?,”她說,“那里什么也沒有,只有水,水你還記得嗎?噢,我的棒兒子,相信你一定記得,媽媽教過你的,水是water,w-a-t-e-r?!?
“你真看不到嗎?”小峰說。
小峰不理他的母親,不管她什么water不water,自顧自地跳躍起來,一面急切地反駁,一面在石坡上轉(zhuǎn),最后他撿起一塊應(yīng)手的石頭,拽著母親小心翼翼地溜到塘沿。媽媽,你看著啊,他叮囑說。他揚起手用力將石頭拋出去,石頭劃過一道美麗的弧線咚的一聲落入水中。洪英老師看看漂浮物,少頃,又看看滿臉怨氣的兒子,最終如釋重負地輕笑了一聲。
“我當是什么寶貝呢,”她開導(dǎo)兒子說,“不過是一塊爛木板嘛,小峰,咱不要那個,聽媽媽的話,那東西太臟,說不準它還是塊棺材板呢,棺材你懂嗎?就是裝殮死人用的,想起童四奶奶了吧,她死的時候不就躺在一個大紅匣子里嗎?那就叫棺材。”
“棺材板我也要,我就要,你不給我撈,我就自己下去撈?!毙》暹@會兒實在是急了眼,他偏偏不聽母親的話,發(fā)瘋了一般怒視著他的母親,逼視著他的母親。而洪英師也不愿就此讓步,她想全是自己慣壞了這個孩子,這哪里還能叫孩子呢?分明是個小祖宗嘛。結(jié)果母子二人就在這池塘周圍展開了久久的對視,這是一場無言的非要分出勝負的抗爭。而抗爭的結(jié)局還是洪英老師失敗了,洪英老師后來實在堅持不住了,首先移開了目光,她看著自己的鞋尖,聲音明顯不如先前那么生硬了?!昂冒桑瑡寢尳o你撈,”她最后說,“不過你要聽著,撈上來以后必須跟著媽媽回教學(xué)樓,因為媽媽等會還有課呢。”
洪英老師撿起了一堆磚頭和石塊,她想用它們打撈漂浮物,她把它們一塊塊地投向漂浮物的更遠處,水面上一圈又一圈的漣漪接連涌起來,漂浮物隨著波浪徐徐地靠向岸邊,它得意地看著小峰,小峰這時候已不再生氣了,他把紙船扔到了一邊,舉著小拳頭為他的母親加油。大約離岸邊還有一米遠的時候,它看到洪英老師長長地噓了口氣,接著蹲下了身子,她試著夠了兩次,夠不到,于是開始用手掌一下一下劃動水流。
漂浮物最終被撈上來了,不過一個更棘手的問題又馬上接踵而至,問題仍然出在男孩小峰身上。這孩子今天不知怎么了,好像吃錯了藥,脾氣一直怪怪的,他接過母親遞給他的漂浮物,并沒有顯出多么興奮的樣子,他甚至連聲謝謝也沒有說,只是偷偷地盯著母親,當他見到母親彎下腰去撿雜志的時候,他突然叫起來:“媽媽,你自己回吧,我還不想回?!本瓦@樣,他抱著那塊濕漉漉的漂浮物,撒腿瘋了似的朝著北邊操場邊緣的那三間體育器械房跑去。
洪英老師著實被氣壞了,她說什么也沒料到兒子會和她斗心眼兒。兒子才五歲,五歲的孩子也會出爾反爾了嗎?五歲的孩子怎么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她“騙”了?她豈不成了全世界最笨拙的母親?望著兒子企鵝般奔跑的身姿,她心里是又恨又愛。她站在那段矮花墻旁,高喊了一聲:“慢著!小心摔著!”忽然就覺著自己的身心是那么疲累。她無奈地嘆了口氣,抬頭望了一眼操場方向,發(fā)現(xiàn)操場不知啥時已變得空空蕩蕩的了,一頭花乳牛正一動不動地立在場外,茫然地昂著脖頸,目光似乎也在注視著器械房那里,難道它也在關(guān)心不乖的男孩小峰嗎?
小峰這時候己跑到器械房門前,這孩子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受到了某種聲音的驚嚇,抑或是看到了某種意想不到的畫面,洪英老師正狐疑間,忽然看見教體育的小蔓和大馮一前一后從器械房中走出來,她注意到二人時,他們也同時發(fā)現(xiàn)了她,小蔓向她友好地擺擺手,然后把目光又轉(zhuǎn)向小峰,她叫了一聲小峰,便沖他撲過去,動作很明顯是想抱起小峰,但卻被小峰很滑溜地一閃躲過。
洪英老師匆匆來到器械房,一面和小蔓、大馮兩人打招呼,一面批評自己的兒子,她說:“小峰,你這孩子怎么越來越不乖!她是蔓姨,這是馮叔,蔓姨還給你買過冰激凌吃,快叫蔓姨,叫哇。”
小峰不理睬他的母親,他昂著頭厭惡地看著大馮,忽然指著大馮說:“我不理他,他是流氓,她也不是好人?!焙橛⒗蠋煴霍[得立刻怔住了,兒子怎么突然冒出這樣一句古怪且不中聽的話呢?她尷尬地咧了一下嘴,偷窺小蔓一眼,發(fā)現(xiàn)小蔓顴骨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彈跳了兩下,她愧疚地嚇唬兒子道:“看你這破孩子,誰叫你滿嘴胡說的,再敢胡說,媽媽可要揍你了?!彼龘P起手臂假意在小峰眼前晃了晃。
小蔓的臉色這時已復(fù)歸自然?!澳銊e怪孩子了,孩子還小嘛,他懂什么!”她走到小峰身前,用手指輕刮一下小峰的鼻子?!靶》?,留下來跟蔓姨一起玩好不好?你說玩什么蔓姨就陪你玩什么,蔓姨還可以教你騎木馬?!?
“對,洪英老師,就叫你的寶貝兒子留在這兒吧,反正我們倆等會還有課,我看他是在教學(xué)樓里待膩味了?!贝篑T也趕忙幫腔說。洪英老師猶豫了少頃,拿不定主意,用目光詢問兒子,小峰此刻已蹲下身子十分專注地玩起了漂浮物,他把漂浮物放在地上,平推著緩緩前行,嘴里發(fā)著嗚嗚的類似船笛的聲音。她知道自己的兒子是極不情愿回去的,要么就留下來?她在心里問自己,會出事嗎?能出什么事呢?有小蔓、大馮,還有那么多學(xué)生,大概不會出什么事的。
小峰于是被留在了操場。
教室里此時正亂哄哄的,有的嗑著瓜子看穿越小說,有的捧著封面上印著漂亮女孩的雜志看得津津有味,還有人圍在一起做拍飯票的游戲。佟冬最顯眼了,他穿著旱冰鞋在課桌的夾道間神采飛揚地穿行著,他的動作看上去極為瀟灑飄逸,好幾名女生都被他吸引住了,癡癡的雙眸隨著他的身影流轉(zhuǎn)。
事實上,洪英老師一上三樓就聽見了喧嘩聲,由于惱怒,白皙的臉成了青石色,她緊走幾步推開教室的門,學(xué)生們被嚇得嘰里咕嚕復(fù)歸原位,她把藍色講義夾重重地摔在講臺上,從后排開始,逐一掃視每張面孔,目光最后落在佟冬的身上,這家伙擠在別人的座位處,正撅著屁股解旱冰鞋的帶子。
“佟冬,”她說,“你到前邊來?!辟《t疑著,似在考慮應(yīng)對的辦法。他沒敢再滑行,低著頭一步步朝前面走,同學(xué)們聽到他的鞋子與瓷磚地面撞擊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響,聲音尖厲刺耳,地面上亂七八糟的劃痕很像兒童的粉筆畫兒。
洪英老師皺了皺眉頭,她想到二層的教室肯定聽到了這里的吵鬧聲,隔壁的教務(wù)處可能也聽到了,這不是在給她上眼藥嗎?她的心情越發(fā)惡劣了。
“你知道這是什么地方嗎?”她問佟冬。
“知道?!辟《卮稹?
“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時間吧?!彼謫枴?
“知道?!辟《Z氣淡淡的。
“那么想必你也知道此時此地該干什么了,對不對?”她的語氣中明顯摻雜了揶揄的成分。
“是的?!?
“出去!你給我出去!”她忽然尖聲叫起來,指著佟冬的鼻子命令他。
可是佟冬沒有動,伶冬看上去異常冷靜,盯著洪英的臉語調(diào)很溫和地說:“可是,我同樣知道您作為老師,上課更不應(yīng)該遲到。”
洪英老師吃驚地愣住了,因為以前從來沒有哪個學(xué)生敢直面反駁她,倉促之間她不知道說什么好,她下意識地重新審視這位少言寡笑的學(xué)生,而其余的人則不懷好意地騷亂起來,她再也遏制不住自己的暴躁情緒,她鄙夷地怒視著他們?!案墒裁矗墒裁?,是不是不想上課了?不想上課好辦,你們給我寫作業(yè),抄單詞,把第五課的單詞統(tǒng)統(tǒng)給我抄二十遍?!?
洪英老師一氣之下走了,她把佟冬也帶到了英語教研室。
教研室在辦公樓的三樓,與教室成斜對面,相隔二十多米。下午三點多鐘,校園相對寂靜,只有個別學(xué)生以解手或取某種文具為由在樓外四處閑逛。洪英老師站在教研室里,遙望教室的窗口,一些腦袋老老實實地映在玻璃上,她斜過臉脧見佟冬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立在墻角處,于是不屑地哼了一聲。暫時她還不想理睬他,她認為以冷對冷才是整治這些壞學(xué)生的上上策,同組的小孫老師坐在不遠處,不聲不響地發(fā)短信。看著小孫老師幸福的樣子,洪英心中漸漸不舒服起來,她想到了兒子小峰,小峰最近越來越不乖,壞脾氣日漸增長,稍不順氣就說臟話,她考慮造成如此不良的結(jié)果是否是因為自己教育不當,可是思來忖去都找不到自己半點不是。后來她想到了丈夫,丈夫遠在鐵路那頭工作,總是很長時間不回來,偶爾歸來也是匆匆忙忙的,教育孩子、照顧家庭全落在她一個人頭上。孩子沒有父愛怎么行呢?她開始有點責怪自己當初戀愛那陣兒,頭腦過于簡單了。
哎,愛情過不了日子?。?
洪英老師回到了英語教研室。小孫老師還坐在那里,仍然悶著頭發(fā)著信息。佟冬換到了另一個墻角兒,他不再老老實實地站著了,兩條細腿晃來晃去,似在模擬著滑冰的動作。洪英站在窗前靜默了須臾,然后回過頭來瞥了一眼小孫老師,接著悄無聲息地走過去,她伏身趴在小孫老師桌邊。
“小孫老師,我問你個事兒?!彼f。
小孫老師抬起頭來,她注意到洪英與幾分鐘之前簡直判若兩人,臉上怒容遁得無影無蹤,詭譎和怪異正閃閃爍爍。小孫老師一時間有些惑然?!笆裁词聝海阏f吧。”她繼續(xù)擺弄手機。
“小蔓的事兒,你知道嗎?”
“小蔓?哪個小蔓?”
“就是咱們學(xué)校的體育老師小蔓哪?!?
“她……她怎么了?”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
洪英老師直起身子朝門走過去,拉開門往左右探了探腦袋,又快速踅回來重新趴在桌邊。她盯著小孫老師的眼睛,用手擋住嘴巴的一側(cè)壓低聲說了句什么,小孫老師的手指這時猛地僵住了,靠在椅背上的身子也不自覺地朝桌邊移過去。
“你說的可是真的?”她說。
“當然是真的了?!焙橛⒗蠋熎擦艘幌伦彀?,繼續(xù)說,“有人親眼看見,親眼看見她和……”她突然緘口瞟一眼佟冬,發(fā)現(xiàn)佟冬已經(jīng)不動了,正側(cè)著耳朵偷聽她們的談話,于是把聲音壓得更低。
佟冬聽不到兩人的討論,但是他聽出來她們在議論體育老師小蔓,而且是關(guān)于小蔓的隱私,看到她們由大聲轉(zhuǎn)小聲,最后又改為在桌面上指指畫畫,那份興致加上那份神秘兮兮的表情,他感覺簡直太可笑了。他想,原來老師們竟然也如此無聊,后來佟冬心中慢慢涌起一股莫名的不屑,冥冥中他聽到一個聲音不斷地向他乞求,快阻止她們吧,快告訴她們吧,可憐可憐她們。
佟冬就被這種哀怨而慈悲的聲音推動到兩位老師身前,他淡淡地對她們說:“你們別再瞎猜了,我知道那個男人是誰,只是我沒跟任何人說過那個男人是誰?!?
他看到兩位老師霎時都怔住了,她們盯著他的臉,盯著他的眼,仿佛不認識他一樣?!澳銈冎涝谀膬簡??就在操場北邊挨著池塘的器械房里。那天放晚學(xué)了,我去找我的滑板,滑板放在窗臺上,可是我沒拿到,隔著門縫我一眼就看見了他們,兩位體育老師,小蔓和大馮,這有什么呢!”
室內(nèi)出現(xiàn)了短暫的沉默。
小孫老師從佟冬的臉上收回目光,目光是窘迫的,緩緩移到洪英老師的臉上,她看到洪英的眼神起碼過去三十秒了還是呆滯的,她感到很奇怪,說:“嗨,你怎么啦?”
洪英老師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小孫老師聽到她懵懵懂懂地自言自語:“兩位體育老師——小蔓和大馮,是大馮,怎么沒想到?。繎?yīng)該想到的,他們……”洪英老師突然從椅子上躥起來,尖刺地喊了聲不好,慌慌張張地奔出了教研室。
“她怎么了?”
“你說呢?”
“我不知道?!?
“我也不知道,鬼才知道呢!”
小孫老師和佟冬面面相覷。
洪英老師的腦子快如閃電,她想到了兒子小峰,小蔓和大馮有如此關(guān)系,他們能有心情照顧好我的兒子嗎?洪英老師的眼睛里一個可怕而悲慘的景象漸漸清晰起來,那是她兒子在水面上伸著一雙小手掙扎呼救的情景。
洪英老師急得快要發(fā)瘋了。
三點四十五分,第二節(jié)課已經(jīng)結(jié)束了,洪英老師沒有覺察到,有人看見她癲狂般由辦公樓三樓跑到一樓,敏捷地沖出樓門口,迅速穿過花圃園沖上西去的甬路,她不理任何人,飛一般趕往校園西部的操場。可惜操場早已沒有人了,連那頭花乳牛也不見了蹤影,她站在池塘邊,嗓音嘶嘶啞啞,喚了幾聲兒子。
“小峰——”
“小峰——”
回答她的是一片死寂。
洪英老師迅速往回返,途中漸漸鎮(zhèn)靜了些許,一進教學(xué)區(qū)她逢人便問:“看見我兒子了嗎?看見我兒子了嗎?看見我兒子了嗎?”
“沒有。沒有看見你兒子。你兒子不是跟著你嗎?”
……
她一直問進教學(xué)樓里,體育組的門敞開著,四五個人正在那里閑聊,小蔓和大馮也在其中,見到她,兩人不約而同地和她打招呼。
“洪英老師——”
“我兒子呢?小峰沒有跟著你們嗎?”
“他沒回來?我們還以為他早就回來找你了呢?!?
洪英老師的腦袋轟地一下大了,亂了。心想糟了,我兒子肯定掉水里了。
“兒子——小峰——兒子,你在哪兒啊——”她在樓道里,在花圃園里歇斯底里地呼喊起來。小蔓和大馮也慌了,他們忙不迭地樓上樓下地尋找,都沒有,到處都沒有男孩小峰的影子。
事情就這樣在倉促和忙亂之間突然暴發(fā)了。
二〇一一年中秋后的某個下午,皇親鎮(zhèn)高級職業(yè)中學(xué),這所花園般的校園里,體育老師小蔓急切的聲音就這樣通過廣播室的大喇叭迅速傳遍了學(xué)校里的每一個角落,內(nèi)容大致如下:英語老師洪英的兒子小峰約于第二節(jié)課期間在校園西部的池塘溺水,請會水的學(xué)生和老師火速前去打撈營救。
現(xiàn)在你設(shè)想自己站在教學(xué)樓四樓的樓頂,旖旎的校園風光你可以盡收眼底,你可以欣賞到古色古香的建筑群落,可以欣賞到如詩如畫的花草樹木,以及曲徑通幽的石硌路面。除此,你無疑還可以看到更重要的,那就是活動在這美麗風景中的許多人,許多人神色慌張地朝著同一個方向、同一個目的地拼命地奔跑著。
占地二十幾畝的寬闊水面呈現(xiàn)在不遠處,像一塊覆滿灰塵的大鏡子,恬適而安詳,不過鏡子很快就被打碎了。眨眼間,百十號人毫不猶豫地一窩蜂跳進池塘里,他們有的按照自己的規(guī)律一條線一條線地找,有的不住地扎猛子潛到水底下尋摸。岸上的人一點也不輕松,比手畫腳亂喊亂叫地指揮塘下的人,見到塘下的人一個個牙齒相繼打戰(zhàn),他們的臉色越來越沉重。
小峰可能完了,他們在心里想,即使撈上來恐怕也是個死人。他們一方面為洪英老師暗暗揪著心,一方面無不被眼前的景觀所震撼,危難之中無私援手,近年來這種越來越少見的美德幾乎讓他們感到一股股熱流在渾身各處沖撞。
然而,有一個人的看法恰恰與大家背道而馳。面對如此悲壯的景觀,他不僅絲毫未感動,反而笑出了聲,他拍著手嚷嚷,真好玩,真好玩,這么多人都來玩水。他就是男孩小峰。
不要奇怪,男孩小峰事實上根本沒有溺水,他被鎖在器械房里了。沒有人知道他是什么時間鉆進去的,總之他當時躺在一摞高高的海綿墊子上正酣然夢鄉(xiāng)中,是陣陣莫名的吵鬧聲最終把他驚醒的。
他抱著他的漂浮物從海綿墊子上坐起來,透過狹窄而骯臟的窗格,看到許多人站在塘岸上,池水中。怎么一下子來了這么多人玩水呢?后來他看見了他的母親,他是在聽到母親呼天搶地的哭聲后發(fā)現(xiàn)她的。母親古里古怪的哭聲都把他搞糊涂了,母親向來不玩水的,為什么母親現(xiàn)在卻又在看別人玩水,可看別人玩水也用不著哭???
是佟冬第一個聽見器械房內(nèi)的拍門聲的,他離那里最近,他接著聽見有孩子嚷嚷開門,他興奮地叫嚷起來:“小峰在器械房里!他沒有溺水!”
小峰像一個犯了錯的孩子,抱著那塊漂浮物跑出器械房。洪英老師一下子把他抓住,跪在地上緊緊地摟抱,啜泣依然未止,她狠勁兒在他粘滿灰土的臉上親了幾口。“乖兒子,嚇死媽媽了!”她哽咽地說。
“放開我,我也要玩水?!毙》逋蝗慌e起手中的漂浮物拍打母親的手臂,“放開我!放開我!放開我!”
“小峰,你拿我的滑板干什么?”
“不,它不是滑板,它是我的小船,真正的小船?!?
男孩小峰確實沒有死,那僅是一場虛驚,不過洪英老師從此懼怕水和一切與水有關(guān)的事物,有時聽到水聲就會莫名其妙地戰(zhàn)栗不止,你不能不說這件事給洪英老師留下了陰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