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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埋下一座城
1
列車由風(fēng)馳電掣轉(zhuǎn)入徐徐緩行,仿佛一個遭遇巨大創(chuàng)傷的人,在瘋狂的哭喊中漸漸平息下來,伴隨著一聲不易覺察的“咔嚓”聲,列車在鄭州站???。幾分鐘后,它將繼續(xù)它的行程,向著它的終點站行駛。要下車的人開始忙亂起來,收拾東西,拿行李,然后涌向車門。
在洶涌的人流簇擁下,莊炎走出車門,一股熱氣撲面而來。在這個中部新興“火爐”城市的初夏,太陽剛露出一點端倪,炎熱便彌散開來。
路途的困倦,在心頭縈繞的是濕漉漉的驚悸和呼喊,離別的傷感和無法承受的巨大疑問,此刻都變得遙遠而遲鈍,猶如一個藍色調(diào)的夢境,在莊炎的腳落地的瞬間,警醒了。
站臺上,人們來回地穿梭,行色匆匆。莊炎拿出一片口香糖塞進嘴里,戴上耳機,把雙肩包甩在肩上,拉著行李箱,踏上了這個她異常熟悉的城市。四年了,不知不覺,好像只是低頭仰頭的瞬間。四年前的離去,今天的重返,仿佛都是注定,沒有疑問,也毫無出奇之處。曾經(jīng)離去時,熱淚盈眶地和父母揮手告別,而今是和朋友、同學(xué)告別。這種無法圓滿的缺憾,似乎才是人生真正的樂趣。
“我回來了,永遠地回來了,我的城,也許我們注定屬于彼此?!鼻f炎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咽下眼眶里那種溫?zé)岬臍庀ⅰ?
莊炎掛念的蕭記、合記燴面,蔡記蒸餃,葛記燜餅,小吃夜市,等等,都將讓她的生活鮮活、沸騰起來,還有她曾經(jīng)的朋友,和一段即將鋪開的日子?!?
2
…17個小時前,莊炎在蘭州。
蘭州火車站,成了大學(xué)生的世界。他們被不同的院?!昂衾病币幌碌乖诹诉@里,然后,快速地分散到全國各地。
站臺上一條粗粗的麻繩,割斷了現(xiàn)在與未來,像一條分界線。他們在分界線的這端告別,另一端開始新的征程。
畢業(yè)生臉上離別的傷感,哭聲、喊聲、啤酒瓶的碰撞聲,還有拖得長長的離別之歌,在一個個人堆里此起彼伏,在熱烘烘的天空中碰撞,混雜著青春的汗氣……
莊炎在站臺上停下來,和宿舍的幾個姐妹依次擁抱。
如果非要選擇不可的話,就把2006年7月2日作為一個結(jié)束,也作為開始吧。216宿舍;4年的大學(xué)生活;睡得天昏地暗的日子;突發(fā)奇想的旅行;干裂的顏料塊;裹滿笑聲的青春——統(tǒng)統(tǒng)打包。帶走。
莊炎覺得自己像被“大學(xué)”一腳踹了出來,扔到了社會上。從一個群體變成了個體,工作、生活、未來,劈頭蓋臉地砸來。在一段靜默之后,莊炎抬頭對自己說:“不就是混社會嘛,不就是事業(yè)、家庭、愛情、面包嘛。沒什么,走出去就意味著自由,自由就意味著更多的可能,更大的空間?!鼻f炎對著天空綻放了一個微笑,決定盡快卷鋪蓋走人。
7月的天空在216宿舍幾個女生有節(jié)奏的步伐中一層層地亮起來。
莊炎把紅色背包放下,伸手抹了把汗。
秦宇晴一會兒看看周圍,一會兒看看莊炎,一會兒看看簡悅;仿佛,“離”字在她眼中碎裂,流淌出驚恐的憂愁。
空箜“嘩”地拉開肩上碩大的帆布背包,把墨綠色瓶子的啤酒塞到每個人手中,變魔術(shù)般,迅速、準(zhǔn)確。
“驚喜吧,讓我們?yōu)榱舜髮W(xué)四年的生活干杯,為了一個未知的未來干杯。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我們什么都不怕?!笨阵碛帜贸隽四欠N慣有的豪邁。
“來吧,我們干杯,為了明天?!鼻f炎把酒瓶子舉起來。
“真夠棒的,整得跟男生一樣豪邁?!焙啇偯蜃煨α艘幌?,看了看不遠處,六七個男生穿著一色的白T恤圍成一圈,可以清楚地看見每個人抓著啤酒瓶的胳膊上顫動的青筋,啤酒瓶緊緊地碰在一起,里面的液體隨著他們不斷顫動的喉結(jié)流入體內(nèi)。他們彼此拍著肩膀,彼此擁抱,彼此祝福,彼此在白T恤上簽下龍飛鳳舞的各色文字。他們肩搭著肩,頭顱抵著頭顱,一股強大的氣流從他們嘴里沖出,啊啊啊的聲音在圓圈中間凝聚,撕裂了漂浮著憂傷的天空?!?
簡悅轉(zhuǎn)過頭來,已是滿眼晶瑩。
火車把懷揣著迷茫抑或是夢想的大學(xué)畢業(yè)生一撥一撥地塞進肚里,又在汽笛長鳴中揚長而去,沒有遲疑,沒有留戀。
莊炎咬著嘴唇環(huán)視著四周,目光焦急地游離、搜尋。她盼望著那張熟悉的面孔出現(xiàn),卻又格外懼怕。離別的場景被這群有血有淚的大學(xué)生渲染到了極致。她不知道和韓藝告別的場面,她如何承受。但離別,又怎能缺席了“韓藝”!
秦宇晴突然哽咽了:“炎子,不知道這一別我們什么時候才能再見?!?
“別哭,傻丫頭,不是說好了,現(xiàn)在交通這么發(fā)達,想去哪都挺方便。”莊炎吸了口氣,把眼里的潮濕吸回去,伸手抹掉秦宇晴臉頰的淚?!?
“是呀,是呀,說不定莊炎前一天晚上夢見我,第二天一早我就坐在她的床頭呢?!笨阵頂D過來,笑容燦爛,眼圈卻紅紅的。
“你又不是貞子,我一想,你立馬現(xiàn)身?!鼻f炎打趣地往后趔了一下身子。
“炎子,記得常聯(lián)系?!焙啇偵扉_手指放在耳邊做聽筒狀。
莊炎笑得陽光明媚,卻沒擋住眼里液體的滴落?!鞍褕雒媾眠@么煽情干嗎?又不是生離死別,該死?!鼻f炎自責(zé)地想。
莊炎伸手接過秦宇晴遞過的紙巾,擦了擦眼睛。早上涂的睫毛膏與眼影混合著眼里的液體打造出了一個全新的視覺妝容——眼圈下黑乎乎的印痕一直延伸到顴骨上,眼皮上紫色與黑色混在一起,夾雜著高光粉的反光,亮閃閃的。
簡悅與秦宇晴互相挽著手笑成一團。
莊炎這輩子畫的第一個妝,就在她這一擦中徹底花了。
“我容易嘛,你怎么能這樣,早上非要給我化妝,咋不告訴我,這妝這么容易就會花的?!鼻f炎大聲笑著追著簡悅,一邊做捶打狀,一邊責(zé)怪道。
“回頭,我用油畫顏料給你做個純中國式的完美妝容,保證洗都洗不掉?!焙啇傉f著大笑起來。
大家跟著笑成一團,如同不同的色彩塊呼啦啦地在空氣中綻開。一輛列車在她們的笑聲中停下,又迅速地離開,像是要從她們的視線下逃過。
莊炎把這陣笑聲故意拉長,演繹到極致,直到淚水在笑聲中噴薄而出。她掏出手機看了看,9:25。他真的不來了嗎?
幾個女孩也同時向進站口望去,人頭攢動,卻沒有讓她們視線聚集的焦點。他在哪里?
“我想要怒放的生命,就像矗立在彩虹之巔……”——幾個男生勾肩搭背,吼著汪峰的歌曲。
招手,呼喊,相擁,眼淚,讓火車站的空氣變得濕熱、黏稠。
莊炎長長地吐了一口氣,回頭看了看這個城市,今天的天空難得的湛藍,周圍高高低低的建筑物,身邊的喧囂,都變得陌生而遙遠。四年了,一切都結(jié)束了,一切也都要重新開始了。莊炎伸手,似乎想抓住這個城市里最后一點溫度。
3
莊炎推開屋門的那一刻,覺得自己像一個被拋出去的球,扯著一條帶彈性的線,無論多遠,繞多大的圈子最終都是要回來的。這里永遠都是柔和明亮的色彩,可以擊散所有的疲憊,可以舒展四肢,舒舒服服地躺下,不用擔(dān)心,不用害怕,在這里沒有什么能夠傷害她。
莊炎看著父母驚喜的目光,定格的動作,跑過去撲在母親懷里,又轉(zhuǎn)身擁抱父親。莊父拿報紙的手,愣愣地垂到體側(cè);莊母系著圍裙,手里拿著盤子?!?
莊炎分別在他們臉上親了一口,他們像得到指令似的立刻忙亂起來。莊父幫莊炎取下背包,莊母忙著察看自己的女兒,好像在仔細檢查自己的心愛之物,一點一寸都不放過。莊炎一股腦地把背包里的東西倒出來:寧夏的枸杞,蘭州的百合,還有兩條黑蘭州煙。
莊炎沒有告訴父母今天要回來,她想制造一份驚喜。此刻,看著父母合不攏的嘴,她滿意了。她覺得自己不僅是父母愛的結(jié)晶,而且是這個家里祥瑞的吉祥物,有了她,這個家看起來才有樂趣,才鮮活。中國人就是喜歡養(yǎng)孩子。養(yǎng)小孩多好??!小時候就是大人的玩具,充滿了無限的樂趣,一句句地學(xué)說話,一步步地學(xué)走路,多新鮮啊。和現(xiàn)在的智能玩具比起來,也具有更強大的功能,不可比擬。養(yǎng)小孩累吧,可累得有樂趣,等小孩長大了還會反過來照顧你。所以說嘛,養(yǎng)小孩比養(yǎng)小貓小狗劃算得多。
莊炎瞇著眼看著父親吧嗒吧嗒地吸著蘭州煙,心里暖暖的,那種溫暖漾上來,漾到眼睛時,戛然而止了。父親的額頭隱隱刻著幾條紋路,鬢角抽出幾根白絲,且有蔓延的趨勢。莊炎又轉(zhuǎn)頭看著母親,略顯臃腫的身軀,凌亂地束在后面的頭發(fā),都顯示出衰老的趨勢。莊炎弄不清楚,這是什么時候的事,自己在學(xué)校拿獎的時候,母親笑著把自己抱起來旋轉(zhuǎn)著、親吻著自己的臉頰;看煙火的時候,父親把自己馱在肩膀上,好像一切都只是昨日。但拿出具體的年月來計算,確實已經(jīng)久遠了。這不,自己已經(jīng)長成大姑娘了。莊炎搓著手掌想:“我一定要找份好點的工作,好好孝敬父母,好好爭取自己的未來。我從幾十厘米長到165厘米,肯定不是白長的?!?
莊母剛把菜端出來,莊炎就拿著筷子,夾起來往嘴里塞,燙得她直伸舌頭。
莊母拿了個碟子,夾了一塊魚放在上面說:“慢點吃,這小饞貓?!?
莊炎努努嘴,吐吐舌頭,把父母夾的菜樂呵呵地填進自己嘴里。然后,在父母的笑聲中,一家人開始了熱熱鬧鬧的談話,話題的中心當(dāng)然是莊炎。從學(xué)校,宿舍,分別,做畢業(yè)設(shè)計,一直延續(xù)到現(xiàn)在需要面臨的工作問題。
“怎么樣,丫頭,畢業(yè)了有什么打算?!鼻f父邊給莊炎夾菜邊問。
“打算是有的,只是還沒有具體的實施計劃。”莊炎停下筷子想了想說。
“你不是說打算考研嘛。”莊母問。
“那是原來,你說我一學(xué)設(shè)計的,考研也就是學(xué)歷高點,沒什么用,重要的是積累經(jīng)驗?!鼻f炎說。
“研究生可以進高中、大專院校當(dāng)老師,現(xiàn)在本科不好進?!鼻f母站起來給莊炎舀了一勺粥。
“我才不要當(dāng)老師,無聊死了,就那么點課,翻來覆去地講,一講就是幾十年。”
“老師可是個好職業(yè),不過咱也不認識教育系統(tǒng)的人,你想進,人家還不要呢?!鼻f父說。
“那考公務(wù)員吧,一步到位,穩(wěn)定,以后就不用擔(dān)心了?!鼻f母探著頭說。
“那比考研還難呢,更是千軍萬馬過獨木橋,成堆的人往下掉,修成正果的寥寥無幾,不僅實力好,而且運氣要好?!鼻f炎說完低頭喝了一口粥。
她不想考試。從幼兒園就開始考試,到小學(xué)、初中、高中、大學(xué),大考、小考不計其數(shù),自己好像一塊肉,在架子上翻來覆去地烤,一股股煳味把自己熏得難受,可還得硬著頭皮上,不考就沒前程,好像分數(shù)就決定了你這個人的高矮胖瘦。小學(xué),我們喊著,為父母爭光,不能輸在起跑線上;中學(xué),為了父母的心愿,為了自己的前程拼搏??傊戳嗣赝髮W(xué)擠,好像進了大學(xué)就前程似錦??涩F(xiàn)在怎么樣呢?不是依舊坐在這討論工作的去向嗎?其實,很多人想上研究生,想當(dāng)公務(wù)員,可他們害怕,害怕“考”這個字,他們恨不得把這個字踹得遠遠的,最好這輩子都不再碰觸。
莊炎也想考研,她站在“考研”這扇大門前面,抱著書看了許久,到報名的那天,她把書蓋在臉上假裝睡著了,最后一刻,她也沒出現(xiàn)。
“辦個畫室吧,現(xiàn)在辦畫室,好像效益很好,現(xiàn)在六七歲的小孩都背著畫夾去學(xué)畫畫?!鼻f母說。
“教小孩,你們不怕我‘殘害’祖國下一代?我要是老師,我就讓我的學(xué)生想干嗎干嗎去,全憑自己的興趣愛好,想出去玩,盡管去?!鼻f炎說得興致勃勃。
“對了,你劉伯伯說給你跑跑進事業(yè)單位呢。”莊母猛地拍了一下腦袋,又轉(zhuǎn)頭對莊父說,“你一會趕快給老劉打個電話?!?
莊父邊給莊炎夾菜邊點頭。
“什么事業(yè)單位???”…莊炎咬著筷子睜大眼睛問?!熬褪且郧敖o你說的事業(yè)單位?!鼻f母說。
“我不去!我一個學(xué)設(shè)計的去那干嗎?”
“學(xué)設(shè)計的怎么了,現(xiàn)在改行的人多了,再說事業(yè)單位多少人削尖腦袋往里鉆呢,你還能找到比這更穩(wěn)定的工作嗎?”莊母的口氣不容置疑。
“你們就別管了,我有自己的想法,事業(yè)單位反正我不喜歡?!?
“工作就是工作,沒有喜歡不喜歡的,這事你別管了,我和你爸做主。”莊母看了看莊父說。
“我一會就給你劉伯伯打電話,抓緊點,估計沒什么問題?!鼻f父說。
“事業(yè)單位又不要設(shè)計,我去干嗎呀?”莊炎捶著餐桌喊道,“喝茶看報紙,無聊死了,簡直就是耗費生命,緩慢的謀殺。”
“什么耗費生命啊,謀殺啊。哪跟哪啊,把你工作安排好,就是我們現(xiàn)在最大的心愿?!鼻f母嚴肅地說。
“你們別瞎操心了,好不好,我自己的事,我自己可以處理?!鼻f炎擰著眉頭大聲說道。
“你能處理什么?去當(dāng)個設(shè)計員,打一輩子小工?再說了,學(xué)設(shè)計的,上了年紀誰還要你。”莊母沒有讓步的意思。
“打小工怎么了?我愿意,誰說我一輩子就得打小工了?!鼻f炎把筷子拍在桌子上,站起來把凳子踢到一邊,跑回臥室“啪”地甩上了門。
4
莊炎打開QQ空間,在好友動態(tài)里看到了這樣一段話:
轉(zhuǎn)角遇到狗,是一個我認為很有魅力的男人從轉(zhuǎn)角遇到的愛引發(fā)來。哈哈,轉(zhuǎn)角遇到狗!
確實每一個轉(zhuǎn)角我們都不知道遇到的是什么,遇到愛?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愛。如果遇到狗,那可真的是狗,不要客氣,脫了鞋直接丟過去。不知道是誰說的,痛打落水狗;就算不是落水的,狗也要打,因為它是轉(zhuǎn)角遇到的。
快要過生日了,希望過了生日的這個轉(zhuǎn)角,遇到的不是狗。要是遇到狗,那么我希望也是個哈巴狗,聽話的狗,那么我會收養(yǎng)它,變成我自己的寵物。
莊炎在評論一欄里啪啪地敲了下面的字:
多奇怪的轉(zhuǎn)角,我寧愿遇到的是狗,也不愿是什么不明物體,奇奇怪怪的。萬一和它撞個滿懷,弄你一身黏黏糊糊的東西,抖不落,擦不去,豈不郁悶!更可怕的是那黏糊糊的東西落得滿地都是,埋了前行的路。
莊炎對著電腦托著腮幫子,又念叨著生日兩個字。昨天是自己的生日,父母忘記了,或許是自己的突然出現(xiàn)成了一件更值得關(guān)注的事。莊炎想起了火車,想起了自己的生日愿望。
凌晨5點,天已微微泛亮。醒來的旅客,開始你一句我一句地聊天。有人接著細小的水流洗漱,有人拿著康師傅方便面走向茶爐。
我回來了,馬上就要到家了,今天將是一個新的開始。
莊炎看著窗外。今天是她24歲的生日。
閉上眼睛,默念生日愿望吧,在太陽升起的那一刻,猶如許多年來的習(xí)慣,讓自己新的夢想和太陽一同升起。
莊炎摁開手機的記事簿,于2006.7.3 5:25。記下了剛才默念的愿望:
我希望有自己生活的一個圈子,不大;有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不多;有間屬于自己也是大家的工作室,大家經(jīng)常聚會,喝冰鎮(zhèn)啤酒、抽不同牌子的香煙,經(jīng)常有些長發(fā)飄飄的男人與聰明絕頂?shù)呐艘黄鹆母窭锛{尼、保羅·蘭德,也聊時尚八卦;工作室的中央就是一個廚房,一本食譜,大家一起做自己想吃的食物;還有一個吧臺,大家調(diào)不同口感的雞尾酒,喝不同的鮮榨果汁;大家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快樂地做自己想做的設(shè)計;每年有固定的時間出去采風(fēng),收羅新的靈感和素材;可以去法國巴黎,體驗?zāi)欠N時尚浪漫,去美國的尼斯感受藝術(shù)的熏陶,去米蘭體驗時尚和奢華??傊?,我們可以在任何一個地方,把噴發(fā)的靈感變成完美的作品。
莊炎合上手機就又想起了韓藝,想起了秦宇晴、空箜、簡悅……
她也禁不住想起在大學(xué)過的第一個生日,那是2002年7月3日。
那天,莊炎的頭發(fā)拉了離子燙,穿著寬大的短袖襯衣,水藍色帶著破洞的牛仔褲,牛仔褲上還帶著未曾洗掉的油畫顏料痕跡。她和宿舍的姐妹、韓藝還有幾個要好的同學(xué),一路嬉笑著涌進西關(guān)十字口的火鍋城。他們喜歡那種熱,火鍋的熱氣、辛辣加上熱氣騰騰的心情,再配一扎冰鎮(zhèn)啤酒,真爽。
很多細節(jié)莊炎已記不太清楚了。只記得,韓藝坐在莊炎左邊,大家不停地笑,不停地碰杯。聽到街道上杏皮茶的吆喝聲,她就跑出去,呼來帶著大油壺的小販,給每人沖一杯涼絲絲的杏皮茶,把吸管插進去喝上一大口,如同沐浴了一陣清涼的風(fēng)。
那天許的愿,大概是關(guān)于甜膩膩的愛情,關(guān)于簡單幸福的生活吧。
莊炎站起來,滿臉的紅暈:“謝謝大家,來再干一杯,祝大家永遠開心?!?
大家開始挨個給莊炎斟酒。酒不能白斟,莊炎建議每個人喝酒前說一句最想說的話。
“我今天可以站在這里,非常棒,我喜歡大學(xué),喜歡你們每一個人?!鼻f炎站起來,拿酒杯的手在空氣中畫了一個圓圈。
“博愛!很好!不過,你喜歡韓藝正常,你喜歡我可得把握好度,我可不是拉拉?!笨阵肀е郯蛲嶂碜?。
“去死,我對你才不感興趣呢。”
“那你對誰感興趣?”
莊炎臉騰地紅起來:“我對我自己感興趣,可以了吧?”
“噢,自戀狂?!焙啇傂Φ?。
“自戀,怎么了?愛自己的人才能更好地愛別人。”莊炎甩了一下頭,“下一個,該誰說了?”
“怎么說呢?大學(xué)應(yīng)該是我們更好地成長,積累一些東西的階段?!迸岽髠ザ似鹁葡群攘艘豢?。
“太爽了,上大學(xué)真的好爽,這跟高中相比就是地獄和天堂。我要利用這些美好的時光,做我想做的事?!笨阵頁尩?。
“希望畢業(yè)后,我能賺好多好多錢,媽媽就不用那么辛苦了?!鼻赜钋缯f道。
“我希望能好好學(xué)習(xí)專業(yè),希望將來能考研究生,在設(shè)計領(lǐng)域有更高的深造。”韓藝舉著杯子說。
“我們玩游戲吧?我打關(guān)?!鼻f炎說。
裴大偉把莊炎按到座位上,說:“我先來,我最大,不能跟我搶?!?
“玩什么?”
“老虎杠子雞?!?
“人在江湖漂?!?
“兩只小蜜蜂,兩只小蜜蜂啊,飛在花叢中啊,左飛飛,右飛飛,飛啊,啵啵。飛啊,啊啊……”
5
莊炎攤開四肢,躺在床上;兩只胳膊,好像被無形的東西吊著拉向不同的方向。一邊是工作,一邊是愛情,它們都撕扯、跳躍、糾纏著。只要有一點點空隙,它們就蜂擁而至,莊炎覺得整個靈魂都在被呼呼啦啦地撕裂。床,或者說是整個房間,都開始震顫,接著是一聲汽笛聲——火車。莊炎翻身從床上下來,沖到洗手間關(guān)上門,拉開窗子,看著一輛黑乎乎的火車“咔嚓”“咔嚓”地駛向遠處。車廂里的人異常清晰,有的趴著睡覺,有的興致勃勃地說話,有的咬著雞腿,有的玩著手機,還有的愣愣地盯著窗外。記得和父母剛搬到這里的時候,她厭惡極了那火車,厭惡極了那無邊無際的軌道,但此刻她卻覺得親切至極。
莊炎在火車消失的時候,轉(zhuǎn)身坐在馬桶上。馬桶,吸納人體污穢的排泄之物,那為什么不能多個功能,有個遙控,裝上智能程序,把心里沉淀的亂七八糟的垃圾都吸進去,然后一按,嘩啦一聲沖得干干凈凈不留痕跡?
莊炎記不清在廁所坐了多長時間,直到外面?zhèn)鱽砹饲瞄T聲,她才站起來,下意識地按了一下沖水鍵。這時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坐在馬桶蓋上。
莊炎和母親打了個招呼,轉(zhuǎn)身進屋,坐在轉(zhuǎn)椅上打開電腦。
莊炎想找個人說說話,需要把胸口塞得鼓鼓囊囊的東西倒出來一點,倒出一點就好。
她拉出QQ頁面,把上面的聯(lián)系人挨個看了一遍。
她的鼠標(biāo)和視線都停留在一個用卡布奇諾咖啡做頭像的好友身上。“端木”,莊炎輕聲念著,露出一絲微笑。
端木世杰是莊炎的高中同桌,常常幫莊炎買早點、買冰棒。莊炎常常對他說:“你的東西就是我的,我的還是我的;不過你不是我的,我們是頂好的哥們?!鼻f炎說這句話的時候,拍著端木的肩膀。端木傻呵呵地笑著:“嗯,你把我也收了吧。”
莊炎一把推開他:“去,那還要管你吃飯呢。不要!”
高中時代,端木對于莊炎的一切指令,都全盤接受,且樂顛顛地去執(zhí)行。莊炎高興的時候,他比莊炎看起來更樂呵;莊炎難過時,他就坐在一旁悉心地開導(dǎo),想方設(shè)法地哄莊炎高興。
莊炎想著端木胖乎乎的樣子,突然迸發(fā)了說話的欲望。
炎子 00:24:12喂,安寧哈賽有,有空,一起玩!
端木 00:25:02炎子!你在哪呢?回來了嗎,在鄭州?
炎子 00:25:10
是啊,沒聽見我正在用英語、韓語、日語給你問好呢嗎?
端木 00:26:03
回來怎么也不打個電話,好久沒見你,回頭一起吃飯吧?
炎子 00:27:00沒有問題,我想吃蕭記燴面,還有葛記燜餅。
端木 00:28:03你怎么這么晚還不睡?
炎子 00:29:13
想你唄,嘻嘻。
端木 00:30:15
真的?等會……
炎子 00:31:19
干嗎?
端木 00:35:14
我按按,心快跳出來了。
炎子 00:36:20
你現(xiàn)在在哪上班呢?
端木 00:36:30
一家私企,管理財務(wù)。你呢,畢業(yè)了有什么打算?
炎子 00:37:20
我在家發(fā)酵呢。我爸說找人把我安排到事業(yè)單位,可是我覺得很沒意思啊。
端木 00:37:40
事業(yè)單位,很多人想進的,不錯啦。比我強多了。
炎子 00:39:50
可是,我四年的設(shè)計不是白學(xué)了嗎?
端木 00:40:01
要不你看看,找個設(shè)計公司,積累幾年,成了熟手,工資待遇也不錯。
炎子 00:41:13
再說吧,我一個小胳膊,要跟兩個“大腿”擰……
莊炎打字打得正高興,屋里“啪”地黑了,究竟是跳閘還是停電,莊炎也不知道。她知道自己被黑暗一把拽了進去。
莊炎摸索著仰面躺在床上。在一團漆黑中,莊炎伸出手指晃動著,好像要把透明的黑色纏繞起來。她突然就喜歡上了這黑色,靜靜的黑色。她想讓自己在這黑色里下沉,下沉,下沉到另一個奇幻的世界。莊炎拿出手機摳掉電池,把手機和電池伸手扔到桌子上。莊炎閉著眼睛,耳邊清晰地響起一種聲音:“對不起,您撥的電話暫時無法接通?!?
無法接通,多好啊。好像自己突然消失了,或者到達了移動網(wǎng)絡(luò)無法覆蓋的偏僻、不毛之地,誰也無法找到。自己正置身黑色之中,透明的黑色,神秘的黑色,未知的黑色。黑色可以使其他顏色突出出來,黑色的背景還能使照片、圖片位于視覺的中心。
不信,你看,黑色涌動起來,越來越快,越來越濃,推搡著一種叫記憶的東西層層浮現(xiàn)。
6
莊炎趴在車窗上,看著簡悅、秦宇晴、空箜三人,依依不舍地跳躍著向她招手,嘴不停地張張合合。莊炎眼里的液體大顆地涌出、掉落。抬高的腿,舉起的手臂,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力度擺動著;不同的面部,不同程度扭動的肌肉組合;隨著火車漸漸加快的移動,迅速后移。
三個人迅速地縮小成了紅、白、綠三個色點。
三個蹦蹦跳跳的色點,把莊炎的思緒扯回了校園。
莊炎想走,快點離開這里。做這個決定,她僅用了5分鐘。她被那種對韓藝的不舍,對姐妹的不舍,對校園的不舍,揪扯著,糾結(jié)而躁動。她需要突破,既然要面對這一切,就讓它快點來臨吧。
莊炎兩天前托老鄉(xiāng)買了張火車票,她拿著車票看了許久,總覺得有點不對。字體,顏色,大小都與以往的火車票沒什么不同,但莊炎就是覺得怪異。
她總覺得這張火車票會把她帶到另一個國度,比如說像凡·高《星空》里那樣奇幻的世界,俄國希施金畫作里的生機勃勃的大森林或者列維坦情調(diào)細膩、情景交融、詩意盎然的《白樺林》中。總之是一個曼妙無比的世界,不用為找工作發(fā)愁,不用選擇愛情和面包哪個更重要,不必被生活中太多實實在在的東西牽絆。
莊炎拿著火車票,抬頭對著宿舍屋頂?shù)陌谉霟粽?,以不同的角度,不同的姿勢。依舊是“蘭州——鄭州”。為什么不是火星,或者地球外的隨便哪個星球?如果那樣,所有的東西都將不存在。她就成了徹底的…“無憂”或“空白”。
莊炎想起了空白的畫布,自己常常為了尋找對物體美的極限表現(xiàn),把顏料堆砌,尋找一種視覺的撞擊。太多了,就亂了,沒有焦點,無法欣賞,倒不如一片空白,干凈、利落,遐想無限。
“妞,你再看也看不出個毛爺爺?shù)念^像來,來,乖,看這個。”空箜嬉笑著搶走車票,遞給她一張100元的紅票子。
莊炎仰著頭繼續(xù)照。
“有毛爺爺他老人家的頭像沒?”秦宇晴把頭往前探了探。
“有?!鼻f炎答。
“有水印沒?”簡悅伸手看著自己新做的指甲問。
“沒?!鼻f炎嘟著嘴,裝出一臉委屈。
“假鈔,銷毀?!焙啇偺饋砣?。
空箜連忙奪過來揣到懷里,寶貝似的,說:“我容易嘛,我畫了一個上午的畫,這是我的目標(biāo)和動力?!?
莊炎翻了個身,不小心從床上滾落到地上了。她從地上爬起來下意識地揉揉胳膊肘和頭,但發(fā)現(xiàn)一點都不疼。她站起來,已毫無睡意了。莊炎從枕頭旁拿出手機看了看,03:50。莊炎套上寬大的長款T恤,穿著拖鞋,躡手躡腳地拉開屋門,客廳里除了冰箱細微的響聲和表針“咔嗒”“咔嗒”地行走聲外,沒有任何聲音。莊炎沒有開燈,把防盜門拉開一道縫,側(cè)著身溜了出去。
夜晚褪盡了白日的燥熱,外面空氣涼涼的,從莊炎裸露的肢體上滑過。白色的路燈閃爍的霓虹,和黑色的夜攪在一起,成了一種輕透的色彩。樓房、沿街的店鋪、路旁的樹木,花圃都沉沉地睡去,均勻地呼吸,只剩下了偶爾飛馳而過的車輛。莊炎仰頭看著天空,閉上眼睛做了一個深呼吸,仿佛樹木、花朵都發(fā)瘋地生長,把這個鋼筋水泥的城市掩映在下面。樓房只是樹下那小小的蘑菇朵,車輛如同彩色的瓢蟲,她只是一個蹦蹦跳跳的小精靈。
莊炎睜開眼睛笑了笑,邁開大步,笑著,蹦蹦跳跳地向前奔跑,還大聲唱著歌:
明天就像是盒子里的巧克力糖
什么滋味
充滿想象
失望是偶爾撥不通的電話號碼
多試幾次
總會回答
心里有好多的夢想
未來正要開始閃閃發(fā)亮
就算天再高那又怎樣
踮起腳尖
就更靠近陽光
……
莊炎跑到路口,看看左邊,看看右邊,突然不知道該往哪走。她拿出電話,在十字路口的馬路邊坐下,翻出韓藝的名字,按下發(fā)射鍵。
莊炎把電話緩緩地從耳邊拿下,手機里重復(fù)著同一個聲音:“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關(guān)機。”
莊炎坐在路口淚流滿面,輕微的抽噎,如同斷斷續(xù)續(xù)的前奏,扯出一場大雨。路在她淚水的浸泡中,晃動著,漂浮著,朝著未知的方向。
明明兩天前還在學(xué)校,怎么這么快就成了斷裂的兩條線?
莊炎拿起電話撥通秦宇晴的號碼,她需要一個人陪她說說話。
秦宇晴此刻正趴在窗臺,看著另一個城市的夜色。整整一個白天,她都躲在網(wǎng)吧,不停地發(fā)送簡歷。
不同的城市,同一個時間,連接著兩張掛滿淚水的臉。
“炎子,你在哪?”秦宇晴問。
“大街上。”
“你在大街上干嗎?快回去?!?
“我出來透透氣呀,你還別說,夜晚的城市還是別有一番風(fēng)味?!鼻f炎伸手抹了一把眼角的淚。
“對了,韓藝和你聯(lián)系了嗎?”秦宇晴問。
“韓藝?他是誰???我不認識,咱不說他?!鼻f炎用吃驚的語調(diào)對著電話說,眼角的液體順著臉頰滑落,浸入莊炎的嘴角,咸咸的,“對了,你工作找得怎么樣了?”
“別提了,快瘋掉了,前天面試了一個,當(dāng)場就被人家‘out’出局了,說是沒經(jīng)驗。你呢,怎么樣了?”
“這不在十字路口蹲著,正不知往哪邁腳呢?!鼻f炎沒提事業(yè)單位工作的事,她突然覺得沒什么牢騷可發(fā),就算發(fā),對象也不能是秦宇晴。想著秦宇晴淡淡的笑臉,想著她幾萬塊錢的助學(xué)貸款,想著她常常犯病的單親媽媽,莊炎覺得心里酸酸的:“宇晴,你照顧好自己,工作慢慢找,不能著急,總會有合適的。”
“炎子,我好害怕,真的,我害怕找不到一份合適的工作,害怕還不了那么多的貸款,還有我媽,我得每周帶她去醫(yī)院檢查,我害怕我不夠堅強,我害怕……”
秦宇晴的聲音變得細小而微弱,最后變成了啜泣。
“宇晴,你不要這樣。我們不是說好了嗎,面包和愛情都會有的,只不過是早晚的事。這才剛剛開始,我們會贏,會贏,贏了生活,贏了未來。我們想要的一切,都會有,相信我們自己,宇晴?!鼻f炎吸了口氣,換了一種愉快的語調(diào),“宇晴,知道我剛剛在干嗎?我在唱歌,《一千零一個愿望》,我們唱歌吧,好不好?”
秦宇晴吸了吸鼻子,應(yīng)了一聲。
“換個歌唱吧,《怒放的生命》,怎么樣?”莊炎抱著手機,大聲地唱道,“曾經(jīng)多少次跌倒在路上,曾經(jīng)多少次折斷過翅膀,如今我已不再感到彷徨,我想超越這平凡的生活……”
秦宇晴對著電話輕輕地哼著,用食指輕輕地敲著窗臺打著拍子。
莊炎掛了電話。東方的天空已微微泛亮。想過超越平凡的生活,而自己連生活的脈絡(luò)都沒摸清楚,談何超越。這是一個迷茫的階段,迷茫吧,太陽出來,一切就光鮮了,就清晰了。
遠處傳來吱扭扭的車聲,清潔工已經(jīng)推著車,開始清掃街道了;賣早點的小販打著哈欠,拉開門,將開始迎接一個新的早晨了;晨練的人們,也正紛紛從睡夢中跳出來。
莊炎站起來,甩了甩胳膊,扭了扭腰,向著家走去。無論如何,生活還是光明的。與秦宇晴相比,與很多人相比,莊炎都是幸福的。她不用為自己的工作、生計發(fā)愁,起碼暫時不用。
“這是我的幸運嗎?”莊炎輕聲問自己。
7
“朝氣——沼氣?!鼻f炎念叨著,“真是的,我媽就為這個‘沼氣’,就把她唯一的親生女兒推出了門,這老太太真不地道。”
莊炎想象著電視里那個不算美觀、沒有色彩的沼氣池,想象著里面發(fā)酵的酸臭,想著咕嘟咕嘟冒起的氣泡。沼氣,當(dāng)然是有用的東西啊,但是就要經(jīng)過那些污水溝、糞池,還要在厭氧環(huán)境中,通過微生物作用發(fā)酵產(chǎn)生,最后才變成有用的氣體。
莊炎聞了聞自己,好像也有一種潮濕的霉味?!拔乙彩窃诎l(fā)酵?!鼻f炎想,“關(guān)在臥室里發(fā)酵,說不定再關(guān)上個把月,我就突然破繭化蝶了,這是一個過程。干嗎非讓我出來曬太陽?”莊炎抬頭看了看刺目的光線,伸了伸胳膊,曬太陽能曬出“唯我是從”的韓藝嗎?能曬出自己喜歡的設(shè)計工作嗎?
是過渡期,對,是我自己的過渡期。莊炎想著又掉頭往回走,到樓洞門口的時候又折了回來。
莊炎想著她母親肯定掐著腰在門口守株待兔呢,她好不容易才把這個“神仙”弄出門,怎么會輕易放她回去。
斗爭啊,沒用。剛才莊炎已經(jīng)聲明,她要度過這一輩子最后一個暑假。莊炎的母親說:“可以,但不能窩到家里,得去外面曬曬太陽?!?
母親已經(jīng)很人道了,沒有逼著你立馬去掙錢還他們二十多年的養(yǎng)育之恩,允許你無所事事,閑逛、狂睡?!爸惆伞!鼻f炎喃喃地說。
站在大街上,看著公交車、小轎車從面前飛奔,看著來來往往的人流,覺得陌生極了,好像自己站錯了位置,莊炎強烈地感到這個世界不屬于她。
莊炎拿出手機對著韓藝的名字看了很久,又繼續(xù)朝下翻去,找到了“空箜”才按了發(fā)射鍵。
“在干嗎呢?最近都好嗎?”莊炎有氣無力地問道。
“正在家逍遙呢,整天歌舞升平的?!笨阵碚f。
“你,真腐敗?!鼻f炎笑道。原來大家也比自己好不到哪去,還以為就自己這么自甘墮落呢。
“姐姐,我就這半個月的逍遙時間,當(dāng)然要及時行樂了?!笨阵硇Φ馈?
“你準(zhǔn)備干嗎?工作不好找,社會不好混,但我們也得想開點?!鼻f炎裝出一副認真的腔調(diào)。
“想啥呢你,我下個月準(zhǔn)備去北京找我家大偉,我們要共同奮斗,不怕苦,不怕累,發(fā)揚老革命的傳統(tǒng)?!?
“幸福的孩子,好羨慕你們啊?!?
“你在干嗎呢?”空箜問道。
“看社會。你說我們以前真的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嗎?我怎么一下子覺得特陌生,好像從沒來過。”莊炎問道。
“以前是在學(xué)校,現(xiàn)在我們才開始真正地融入社會,這個社會規(guī)則太多,色彩太多,其實我很害怕,很想念我們以前的生活。”空箜的聲音變得傷感起來。
“好了,你已經(jīng)很幸福了,可以雙宿雙飛的,我快羨慕死了?!鼻f炎強忍著心底泛起的苦澀,說道。
莊炎心里又涌起那種強烈的不適感,就這么一下子與原來的生活劃清界限,進入一個全新的世界,好像自己突然被遺棄了,一切都要從零開始。這是個怎樣的社會?有著怎么樣的規(guī)則?那一張張面孔是真實的嗎?莊炎不知道,也不想知道。她只是挪動腳步,強烈地想后退,退回到原來的生活里。但那扇門已經(jīng)徹底關(guān)上了。那個世界不再屬于她,只能當(dāng)作夢境或者回憶吧。莊炎覺得,既然那扇門拒絕自己回去,那自己在門口徘徊一陣總還是允許的吧?工作嘛,總會有的,大不了先隨便找個干著,怎么說懷里的那個紅本本,也是個學(xué)士學(xué)位,找個設(shè)計類的工作應(yīng)該沒問題吧。
莊炎四下看了看。找高中同學(xué),現(xiàn)在沒心情;出去玩,沒人陪,也沒地方。莊炎猶豫了一下,走進路邊的小店,要了一碗搟面皮和一瓶冰鎮(zhèn)雪碧,盡管她此刻不餓也不渴。
莊炎又想起了秦宇晴,這丫頭總是把什么事都放在心里,干嗎給自己那么大壓力呢?看我現(xiàn)在過得多好,沒心沒肺的。
莊炎苦笑了一下,撥通了秦宇晴的電話,里面?zhèn)鱽順O為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對不起,您撥的電話已停機?!?
莊炎咬著筷子停頓了一會,她有些擔(dān)心秦宇晴。這丫頭總把簡單的事情想得極為復(fù)雜,心事太重,又不懂得自己疏導(dǎo)發(fā)泄。單親媽媽帶大的孩子,家又不富裕,也難怪。莊炎努力地想象著此刻的秦宇晴會在干嗎,大概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努力地奔跑著找工作吧?
不得而知。分開了真不好。莊炎搖了搖頭,她的擔(dān)心不能告訴其他人,她答應(yīng)過秦宇晴,那是她們之間的秘密。
莊炎的手機亮起,又是一個鵝黃的信封,發(fā)信人一欄是“韓藝”的名字,莊炎閉上眼睛,默念了三個字,猛地按開了短信。
8
上午10點,莊炎把眼睛睜開了一條縫,還沒看清外面的景物,就又合上了。在莊母看來,莊炎昏睡已經(jīng)成了一種弊病,除了吃飯,大部分時間都窩在床上,除非她出面干涉,否則她絕不離開。
莊母把耳朵貼在莊炎臥室的門上,許久也聽不出里面有什么動靜。她試探著敲了敲門,沒有回應(yīng),她就加大了敲門的聲音和頻率,直到最后加上高分貝的喊聲,門才緩緩拉開了一道縫,莊母利索地順著那道縫擠了進去,并成功地把莊炎從這間拉著厚厚窗簾的臥室推了出來?!?
莊炎握著母親塞給她的幾張“粉紅票”,在大街上晃蕩,漫無目的。她覺得母親大概是怕她跟電腦一樣壞掉,被病毒侵蝕然后腐爛變質(zhì)。莊炎此刻喜歡極了那電腦病毒,那種隱在的擴散,讓她有種疼痛的快感。
莊炎攔了輛出租車,到了二七廣場,她朝步行街和旁邊的商場望了望,毫無逛的欲望,就轉(zhuǎn)身向二七塔旁邊的天橋走去。
莊炎買了罐冰鎮(zhèn)啤酒,咕咚咕咚地喝了兩口。抬頭,刺眼的炫白,她用手擋在額前,走進北京華聯(lián),在賣太陽鏡的專柜前停下。莊炎拿起一副超細鏡架、寶藍色鏡框的飛行員式太陽鏡,架在鼻梁上,弧形柔和,低調(diào)的摩登。這幅眼鏡,莊炎非常喜歡,茶色的鏡片,一道人工制造的屏障,遮擋了陽光,也改變了這個世界的顏色。
莊炎戴著太陽鏡走出華聯(lián),看著茶色的世界里穿行的車輛和來來往往的人群,嘴角上翹了一個不易察覺的弧度。
巨大的茶色眼鏡,莊炎站在鏡片后面,憂傷、快樂,都不會赤裸裸地呈現(xiàn)給別人了。莊炎扒著巨大的茶色眼鏡,露出頭看了一眼這個世界就又迅速地躲進去,好奇怪,好陌生。莊炎想象著自己躲在巨大的茶色眼鏡后面,擺弄著自己說不出味道的心臟,不知道往哪走,找不到方向,找不到出口,或者說她現(xiàn)在根本不想找。想到韓藝的名字,莊炎的心疼痛起來,劇烈,糾結(jié)。
此刻韓藝在干什么呢?在列車上,還是在那個屬于他的城市為新生活的開始而歡呼雀躍呢?莊炎苦笑著找了個陰涼處蹲下,大口地喘著氣,如同缺氧的魚。她開始后悔,后悔自己設(shè)計的那個游戲,真是愚蠢至極!如果當(dāng)初告訴韓藝,讓韓藝去送她,那也許就是另一種結(jié)局,就算結(jié)局一樣,起碼還有一個結(jié)尾,一句告別,可現(xiàn)在什么都沒有。
可在那個主意閃現(xiàn)的時候,莊炎是興奮的。
“有時候痛苦和后悔是必要的,我必須讓他承受這種意想不到的離別。就像《倚天屠龍記》里趙敏在張無忌胳膊上咬的那個牙印,我一口咬下去,也許是蜂窩組織炎或者潰爛,我剛剛吃完燒烤,真的,口腔里有成千上萬的細菌,當(dāng)然,不一定有害?!鼻f炎撕開口香糖的紙,用手把口香糖折了折塞進嘴里。
“主角易位!我怕你家韓藝接受不了?!焙啇偛[起眼睛露出特有的微笑。
“要不,別玩了,大家都要分開了……”秦宇晴把莊炎的胳膊拉到胸前抱著。
“這才是考驗他的時候呢,有種直接把莊炎從火車站拉回去?!笨阵碛采財r下了秦宇晴軟綿綿的話語。
兩個女孩伸手把簡悅拽到前面:“你說,莊炎這么做合適嗎?”
“事情本來就很難說對與錯,看結(jié)果吧?!焙啇傛倘灰恍?,“我現(xiàn)在倒是想,有沒有辦法在‘大學(xué)’身上,或者‘生活’身上狠狠地咬一口,讓它們也潰爛發(fā)炎?!?
“我們被大學(xué)玩了,時間是定好的,就四年,時間一到管你是成品、半成品,還是不合格產(chǎn)品,一律推向社會,自生自滅?!笨阵硌鲋^張開雙臂朝自己胸口捶去。
莊炎伸手拉住空箜,好像怕她把胸前含蓄的凸起再捶平了。
“我們走吧,無論終點還是起點,我們都必須向前走?!鼻f炎把紅色的背包甩到肩膀上,向前跨出了一大步?;疖囋谝魂囍苿勇曋袝簳r靜止下來。
她們嘰嘰喳喳的熱鬧,瞬時凝固,消失。
進站口,站臺,依舊沒有韓藝的身影。秦宇晴踮著腳尖焦急地四下搜尋,簡悅和空箜挽著莊炎,以一種女孩特有的親密姿態(tài)。她們?nèi)齻€人焦急地按著同一個號碼。那個寫著“韓藝”的手機號一直是——“無法接通”??阵砣滩蛔×R了一句。
秦宇晴轉(zhuǎn)過身拉著莊炎的手,眼里的液體順著臉頰流下:“對不起,是我告訴韓藝,今天要送的不是空箜,而是你,對不起,我不知道他會……”
“他知道?”空箜喊道,“那他怎么不來?!”
“怎么回事,電話也不通?!焙啇偂芭尽钡匕央娫捄仙?,“這家伙太過分了吧!”
“無論怎么樣,都無法改變結(jié)果,不怪你?!鼻f炎含著淚和她們做最后的擁抱,擠出一絲濕漉漉的微笑,然后跳上了火車。
莊炎背對著她們,淚嘩嘩地砸在腳上,他怎么會沒來?怎么會?!本來是一出鬧劇,本來要把韓藝從配角猛地推到主角,本來想用突然的離別來刺醒他。但,他沒來,沒出現(xiàn)。
莊炎假想的102種結(jié)局中,唯獨沒有想到“缺席”這兩個字。
現(xiàn)在。她被“累”和“困惑”這兩樣毫無形狀的東西侵襲著,她記不起韓藝是誰,或者說她不愿記起,她閉上眼睛可以感受到一種溫?zé)?、舒緩的溫度,來自一個唇,她想那就是韓藝,可睜開眼睛就什么都沒有了,依舊是洶涌的人流,穿梭的車輛。
選擇性記憶。啟動。把韓藝拉到另一個空間。莊炎閉著眼睛完成了這一系列程序,接下來在莊炎腦子里躍居首位的就成了“工作”這個家伙了。
工作是什么?就像隨身帶著的手機,是一件必需之物,工作就是為了有事可干。否則你會覺得不舒服,工作就是讓你覺得你被需要,就像人睡久了要起來一樣。但是工作有很多種,有喜歡不喜歡之分。我把事業(yè)單位,放在手里左右翻看——以不同的視角,不同的心情,但它的可愛之處,在我眼里絲毫沒有呈現(xiàn),而父母高高興興地塞給我,且按著我的手,讓我緊緊攥住它,說:“乖,快吃,美味?!蔽疫@個東西,伸著頭看著我的夢想,我的設(shè)計,干巴巴的。我的夢想說:“穩(wěn)定的工作!哼!夢想和興趣才是最重要的,扔了它,帶我走吧,我們一起出發(fā)?!?
莊炎拿出手機又把昨晚在QQ空間寫的日記看了一遍,繼續(xù)下翻還有兩條評論:
空箜——乖,選一個吧,把另一個狠狠地甩掉。這樣你就不用苦惱了,因為沒選擇了呀,嘿嘿。接著就一條路走啊,走啊。既然咱不走到“黑”,難么,咱走到“明”,知道不!
端木——手機都被你上升到如此重要的地位了,要是這樣的話,我寧愿把手機伸手扔掉。我這兩天做賬、報表,快瘋了??匆姅?shù)字就想嘔吐,劇烈地嘔吐。
莊炎摁出號碼簿,撥通端木的電話:“喂,嘔吐的大俠,吐完了沒?”
“快了,快了,最后沖刺階段。你在哪呢?”端木問。
“在社會上看社會?!鼻f炎答。
“看出啥了?”
“眼屎!”莊炎揉了揉眼睛說,“忘記洗臉了?!?
“你是不是老不洗臉,怪不得皮膚看著那么好。”端木笑道。
“去!你才老不洗臉呢!你繼續(xù)嘔吐吧,不耽誤你了——胖墩墩?!?
“唉,這個稱呼好像不太貼切了,你要與時俱進?!?
“才不要呢,胖墩墩,你應(yīng)該感到榮幸,這是我對你的昵稱。高中叫了三年,你說現(xiàn)在兩年沒見了,我依然記得你這么和藹可親的稱呼,你應(yīng)該覺得榮幸?!鼻f炎對著電話說。
“好的,相當(dāng)榮幸?!倍四竞俸俚匦ζ饋怼?
通完電話,莊炎走進丹尼斯,要了哈根達斯雙球杯,她遞過去一張五十的票子。低頭在冰激凌上舔了一口,仿佛墜入一個冰爽的世界,五彩紛呈。莊炎一邊享受著嘴邊的美味,一邊感慨自己的奢侈。
“花錢是為了更好地掙錢?!鼻f炎笑嘻嘻地對自己說。
“很多很多的印著毛爺爺?shù)募t票子雖然是我們最后要得到的,但不能作為目標(biāo)啊,應(yīng)該是目標(biāo)實現(xiàn)的饋贈。”莊炎突然想起了這句話。
這是離別前的晚上,莊炎在宿舍說的。后來呢,后來大概是空箜那丫頭的聲音吧。
“我就愿意要好多紅票子,讓它們把我埋起來,我在里面像游泳一樣,那才叫暢快。”空箜跳起來,一腳踩著凳子說道。
“那宇晴呢,說說你的理想吧?!鼻f炎把頭轉(zhuǎn)向一旁托著腮幫子一個勁微笑的秦宇晴。
“不知道,很迷茫。我打從會邁步起就知道我的理想是上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了,我就傻了,沒有追求了,只剩下了無比現(xiàn)實的現(xiàn)實?!?
“找工作唄?!焙啇偨拥馈?
“那是生存必須,不是理想?!鼻f炎笑道。
空箜站起來對著上空揮了揮手臂:“又不是小學(xué)生寫作文呢,不如談情說愛來得實際,還為祖國創(chuàng)造下一代呢。”
莊炎拿枕頭一下砸在空箜懷里:“又胡說,這丫頭咋說話沒遮沒攔的?!?
“習(xí)慣了?!焙啇偫^續(xù)觀賞自己的杰作。
“炎子,你明天的火車票,看看還有什么要收拾的,我來幫你?!鼻赜钋缧α诵φ酒饋怼?
明天就要走了,差點忘了。莊炎猛地跳起來。
莊炎把油畫架子折好,把半管半管已不齊全的油畫顏料裝進去,還有沾染得花花綠綠的調(diào)色板、油畫刀,都一一在油畫箱里放好。一瓶調(diào)色油,半瓶松節(jié)油,把蓋子擰掉再重新擰上。
莊炎決定舍棄這個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挠彤嬒洌ぷ髦?,天天抱著電腦做設(shè)計,這東西以后用上的機會恐怕就很少了。幾千里的距離,算了吧,讓她們幾個處理吧,誰喜歡了就拿去,或者送給學(xué)妹、學(xué)弟。莊炎握著油畫筆猶豫了一下,轉(zhuǎn)身裝進背包里,她決定把油畫筆帶走,學(xué)美術(shù)的,怎么能完全舍棄繪畫。
“你的大熊怎么辦?”秦宇晴問,她和空箜正一人抱著大熊的一只胳膊晃悠。
莊炎看著大毛絨玩具熊憨憨的樣子,哭笑不得。這個玩偶的確太大了,一人高,莊炎張開雙臂都無法環(huán)抱住它的腰。無法舍棄卻又不知道如何帶走。這是韓藝送她的生日禮物,而此刻面對這個大玩偶熊,莊炎不知道是隱喻還是挑戰(zhàn),該舍棄還是帶走。
30秒后,莊炎突然笑起來,她爬到床上把被子拽下來,利索地把被套扯掉。
秦宇晴她們幾個愣了一會很快就明白了,簡悅撐著被套的開口處,莊炎她們?nèi)齻€把大玩偶熊往里推,頭進去了,胳膊進去了,肚子進去了,就剩了碩大的屁股和腿。
她們笑著,用力地把它往里推。哈哈,成功了。她們把被罩的開口處綁起來,成了一個巨型的大禮包。
9
莊炎閉上眼睛,近距離的記憶,火車上,還有離別、愛情和友情,都涌了出來。源源不斷,毫無章法?!?
莊炎不喜歡車廂,不喜歡坐火車。成群的人擠在一起,散發(fā)著汗味、腳臭氣,推搡著,擁擠著,操著不同的口音喧嘩,幼兒肆無忌憚的叫聲和哭鬧聲混雜在一起……人猶如被塞進一個鐵皮罐頭盒,把變質(zhì)的空氣和雜亂聲音都壓縮在里面,那種夾雜著體味和黏糊糊的肉體的摩擦,那種悶悶的感覺,令人窒息,更沒有絲毫的美感。
莊炎突然泛起強烈的困意,她是嗜睡的。睡著了就可以暫時屏蔽、忘卻一些事,讓思維變成空白?!?
莊炎往窗子靠了靠,打開mp3,塞上耳機,貼著這個大罐頭盒的鐵壁呼呼地睡去,耳機里流淌出來的似乎是一種高效的催眠曲,準(zhǔn)確、高效。
她這種嗜睡,被宿舍的姐妹們稱為“沒心沒肺”。
是啊,當(dāng)大家為畢業(yè)、為工作、為愛情忙得心力交瘁、徹夜難眠時,她依舊可以利用一切有效時間呼呼大睡。
就在昨天晚上,把玩偶熊打成一個巨型禮包后,四個姐妹以不同的姿勢靠在上面,都在為突如其來的離別惆悵時,她卻又泛起了濃重的困意,在熄燈的那一刻她的眼皮沉沉地黏在了一起。
姐妹們對離別對時光大發(fā)的感慨,她錯過了。她是被一聲高分貝的喊聲驚醒的??阵硭齻儗嵲跓o法忍受莊炎這種沒心沒肺、若無其事的狀態(tài)。
莊炎睜開眼睛,看著地上鋪著清冷的月光,看著滿宿舍因為離別帶來的荒涼和凌亂,看著一雙雙因不舍而憤怒的眼睛,她的眼眶濕潤了。她慌忙笑起來,她說:“我想唱歌?!?
她們迅速地穿好衣服,從一樓衛(wèi)生間一扇壞掉的窗戶跳出去。她們沒去KTV,而是嬉笑著向?qū)W校西北角的操場跑去。她們坐在籃球架下,打開筆記本電腦,放著張惠妹的專輯,她們跟著唱,圍著筆記本電腦跳舞。
折騰夠了,累了,就又回到那個話題上,那個“今晚約好不提、不談”的話題上,關(guān)于愛情,關(guān)于男人,關(guān)于分離。
“你真的就什么都不問?明天,韓藝能接受嗎?”秦宇晴拉著莊炎的手問。
“要的就是這種效果,他需要的就是刺激,我就是要讓他痛?!鼻f炎說得咬牙切齒,眼里卻溢出了淚水。
“畢業(yè)那天我們一起失戀”,這句話像魔咒一樣縈繞在校園上空。畢業(yè)前的一個月,操場上、丁香園到處都是相擁相抱,淚流滿面的情侶。莊炎不愿意哭,不愿意鬧,那種梨花帶雨的形象不適合她。她只是牽著韓藝的手,幸福地度過每一天。她害怕問,她害怕得不到任何承諾和結(jié)果,她就愿意這樣牽著愛情,把自己裝進一個童話的世界里。但離校的日子把她徹底推醒,她無處可逃,那就快點離開吧。
她要快速、利落地從這種離別的惆悵中逃離,亦如她綿綿的困意,總是來得準(zhǔn)確、及時,掩去所有需要面臨的憂傷。
莊炎想象著火車站,韓藝得知要走的是她時,那種憤怒和震驚,那種未曾有過的咆哮,他會不可一世地撕碎她的火車票,然后把她拽回去。
可是韓藝沒來,她告訴韓藝,今天要走的是空箜,她囑咐過韓藝一定要來。
他也許有事耽擱了,也許他覺得要走的是空箜,空箜有裴大偉呢,他來不來無所謂??汕赜钋绺嬖V韓藝真相了,為什么他還不來?也許這就是他的決定,我給了他一個圓滿的理由,他可以輕易地逃過離別和選擇。
不!不會的。韓藝怎能舍得分離?
難道是她,那個讓韓藝去替她買測孕試紙的小富婆,韓藝嘴里那個漂亮、有趣,卻又令他倉皇而逃的,在夜里對著電腦敲小說的女人?
不,不可能。韓藝不會,我們彼此那么信任,那么坦誠,他不會。
當(dāng)莊炎決定把自己的全部給韓藝時,韓藝最終還是退卻了,不知道是因為愛,還是對責(zé)任的懼怕,總之他推開了她熱乎乎的身體。
莊炎總覺得韓藝在這方面是羞澀、靦腆的,如果發(fā)生了什么,也許哭著的會是韓藝,莊炎會邊幫他擦淚邊說:“乖,別哭了,我會對你負責(zé)的。”
分別前的某一個夜晚,在韓藝租的房子里,他們相擁著睡去。夜漫長,曖昧而騷動,韓藝在一只手溫?zé)岬臍庀⒅行褋?,他感覺到了身體某個部位的驚醒,他伸手抱住莊炎,是毫無阻隔的貼合,柔軟而不加掩飾的誘惑。
莊炎那么決然地把自己交給韓藝,無論是身,還是心,都赤裸裸地呈現(xiàn)給他,猶如一幅色澤鮮艷的油畫,鮮美誘人,又極具質(zhì)感。你輕輕用手指一點就是妖嬈的綻放,就是甜膩膩的流淌。韓藝緊緊地抱著,抱著自己的焦灼,抱著自己火辣辣的渴望。
莊炎抬頭迎上他的唇,他們在溫柔的旋渦中陷落。
空氣中的曖昧流淌、掙扎著,變成欲望燥熱的精靈,它們涌動著,呼喊著?!?
莊炎愿意,就算沒有未來。她也需要一種突破,突破他們一直堅守的底線。
但韓藝依舊在最后一刻面紅心跳地翻身下床……
10
莊炎順著步行街向前走,夢魘般在火車站廣場轉(zhuǎn)了一圈,走向旁邊的麥當(dāng)勞,買了一大杯加了冰塊的可樂,就如四年前一樣,似乎她從來就未離開過這里,但空箜、秦宇晴等四人的大頭貼,就夾在她橘色的錢包里。莊炎順著步行街向二七廣場走去,廣場的天橋旁邊一個穿著亮色背心的男孩抱著電吉他賣力地歌唱,莊炎停了下來,她喜歡這首歌:
我淡淡地想著你
那年夏天 最后的那一天
你輕輕地唱著歌
未曾感受的溫柔
模糊我的雙眼
終于也可以
開始一個人看明天
……
莊炎把手遮在眼前看看天空,一樣的夏天,卻是不一樣的人,不一樣的心境。四年前,自己揣著那張錄取通知書,愉快地撞入了大學(xué)的懷里,那一張張稚氣、清純的臉龐,那大聲吼出來的歌,那間長方形的臥室,一切都緩緩地上移,清晰地浮現(xiàn)。
莊炎走進宿舍才知道,自己是最后一個到的,她的積極、迫不及待,在空箜、簡悅她們看來,已經(jīng)相當(dāng)遲鈍了。她們說,我們接到錄取通知書就及時奔來了。
莊炎走進宿舍的時候,空箜正陶醉在自己拙劣的彈唱中:
Oh I 沒想起不是忘記,
Oh I 沒想起你是平靜,
想起了你,是想起那樣一個夏天。
莊炎拎著包袱站在前面看了看門牌,父親和母親站在后面,抱著新領(lǐng)的被褥。
“請問這是216宿舍嗎?”莊炎一臉茫然地問。
“是呀,是呀?!笨阵硪恢荒_踩在凳子上,抱著她那把極具歷史的破吉他。
“我是莊炎,你們好。”莊炎說著,父母跟進來把她的東西放在床上。
“我是莊炎的媽媽,你們好,以后你們就是室友了。我們家莊炎沒出過家門,你們可要多多關(guān)照啊。”媽媽滿臉都是慈祥的微笑。
莊炎嘟著嘴,對媽媽的開場白很不滿。干嗎說出來,多丟人的事情,啥叫沒出過家門,明明是沒出過遠門。莊炎隨即又笑了,這是她期盼了20年的自由啊,從幼兒園到高中,她都沒離開過她家周圍1000米。
上學(xué)不用騎車,不用坐公交,幾步路就到。媽媽常常語重心長地說,我們上班要在路上將近1小時呢,這都是為了你能上好學(xué)校。
媽媽還常常說起孟母三遷的故事,媽媽說她比孟母聰明,一步到位,從幼兒園到高中一次搞定。
這讓莊炎苦不堪言,她想,孟子這孩子,當(dāng)時肯定和她一樣痛苦,天天就只能在這屁股大點的地方轉(zhuǎn)悠,除了學(xué)習(xí)還是學(xué)習(xí),出了學(xué)校就是家。那些騎自行車,帶著公交卡的同學(xué)過得多瀟灑,路上還可以吹吹口哨,唱唱歌,看看風(fēng)景。
現(xiàn)在好了,經(jīng)過自己的努力,終于沖出了籠子,幾千里的距離啊,想想莊炎就覺得興奮。
在莊炎走神的空當(dāng),簡悅已經(jīng)招呼大家七手八腳地把莊炎的床鋪鋪好了。簡悅、秦宇晴她們拉著莊炎的媽媽,又是說話又是倒水,特別是簡悅這丫頭,一口一個阿姨,一口一個叔叔,叫得親昵得很。
莊炎送走一步一回頭、不停囑咐她的父母,就一臉興奮地蹦了回去,把新買的手提電腦放在桌子上,打開,播放著蕭亞軒的專輯。
然后把塞得鼓鼓囊囊的包裹打開,“嘩啦”一聲倒出來,滿床的果凍、蛋黃派,還有幾瓶脈動。莊炎把吃的分給大家,大家相當(dāng)客氣,不停地說謝謝。
“你是哪里的?”空箜咬著泡椒鳳爪問。
“河南鄭州的?!鼻f炎說。
“我家是山東的。”空箜說。
“你不像山東的啊!”莊炎隨口說道。
“為什么?哪兒不像?”空箜拿著雞爪的手停在半空中。
“噢,就是感覺上不太像。”
“不就是海拔不夠嘛,可是我強壯啊?!闭f著空箜彎了彎胳膊,肱二頭肌卻沒有絲毫反應(yīng)。
大家忍不住笑成一團,很快大家就放棄了拘謹,一笑、一鬧,她們彼此就敞開了心扉,女孩們的交流就是如此簡單。
“原形畢露”,這是她們對那天的總結(jié),簡悅說那是“本真”。
她們就依著本真的性格,把莊炎的食物狼吞虎咽地塞進自己的肚子里,并抱著莊炎說:“你真好,下次多帶點。”
莊炎跳起來叫道:“傻一次就夠了,這么遠,下次我直接帶鈔票。”
“對了,你為什么帶那么多瓶水?”秦宇晴問道。
“我來之前,我同學(xué)說,這沒水,一周都不洗臉的,我一尋思,就多帶了幾瓶。”莊炎做抹淚狀。
空箜立馬倒在床上,擺了個“大”字做暈倒?fàn)睢?
莊炎猛然間覺得腳下有毛茸茸的東西,她大叫一聲跳起來,原來宿舍還有一活物——…一只黑色的吉娃娃。
莊炎把小狗抱起來,把被大家遺漏下的雞腿放在吉娃娃嘴邊:“這誰的?叫什么名字?”
“兒子。”簡悅答道。
“兒子?”
“兒子啊。”
“誰的?”
“我的啊?!焙啇傉f。
“它叫啥名字?”
“兒子?!焙啇傂ξ匕咽峙踉谛厍埃拔乙o它找個巨帥的dad。”
“你怎么把你家的狗也帶來了?”莊炎一直一臉的吃驚。
“為了充分證明大學(xué)的‘自由’。”空箜搶道。
“暈!”莊炎吐了吐舌頭,也倒在床上。
后來事實證明,大學(xué)的自由還是有限的。簡悅的“兒子”很快被勒令送回家了。
11
莊炎在旁邊的小店又買了一瓶可樂,來到彈吉他的男孩面前把可樂遞給他,說:“你唱得真好,吉他也彈得特棒?!?
男孩笑了,潔白的牙齒在陽光下亮閃閃的,有些晃眼。
莊炎喜歡這樣的流浪藝人,自由、散漫,有種親近感。男孩接過可樂在靠墻的陰涼處坐下,莊炎也把背包取下,在男孩旁邊坐下。男孩撥動琴弦,繼續(xù)唱剛才那首歌。
午后氣息
濃濃地才散去
迷迷糊糊張開眼
剛剛的夢 我似乎
在瞬間看見你
Oh my god 已經(jīng)
不知多久沒想起
Oh-Oh-
……
莊炎的心開始緊緊地收縮,韓藝的面孔又從她腦海中跳出來,那淡淡的酒窩,那甜甜的微笑,與這個唱歌的男孩多么相似,只是韓藝不會彈吉他。
如果時間可以從頭再來,如果現(xiàn)在韓藝和她都是大二,那該是多幸福的日子?!敖K于也可以,開始一個人看明天。”莊炎輕輕哼著這句歌詞,眼里的淚水就順著臉頰滾落?!?
莊炎拿出手機,把署著韓藝名字的鵝黃色信封移進了垃圾桶。這條短信就是那天在吃搟面皮的小店收到的。
莊炎默念了三個字,按開了短信…,空的,一個字都沒有。
莊炎苦笑起來,喝到嘴里的可樂噴了出來,順著嘴巴、鼻子。她嗆得咳起來,劇烈、疼痛,伴隨著難以下咽的憤怒。
“玩我呢?好玩嗎?”莊炎苦笑著把手機揣進口袋。
剛默念的三個字,在空氣中纏繞著,張著嘴大聲地笑,放肆、無情。
莊炎笑起來,多可笑啊,自作多情!我竟然會念那三個字:“愛,愛,愛?!?
莊炎對著馬路邊吐了三口氣,然后又抬腳在地上踩了幾下,她把那幾個字徹底地摧毀了。
結(jié)局,為什么會是這樣?
韓藝為什么沒有出現(xiàn)?為什么?四年了,畢業(yè)了,他卻沒有一句話,太“吝嗇”了!吝嗇到那張面孔到最后都不肯出現(xiàn),吝嗇到不愿打一個字。
莊炎拿出手機,在電話簿里,找到韓藝的名字,看了看,又“啪”地合上了手機。
地上散落的陽光,明晃晃的,陌生而遙遠。愛情和工作都只是一團幻景,只有一個虛無的形狀,飄浮在空氣中。
一個人看明天。
一個人………
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