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褪殘紅青杏小

1

人的一生，總會有很多相遇。有些太早，有些恨晚，有些平淡，有些驚艷，有些轉(zhuǎn)頭已此去經(jīng)年，有些擦肩便萬水千山，也有剎那驚慌失措，瞬間刻骨銘心。雖說一切盛開終歸寂滅，起承轉(zhuǎn)合都是緣分，若能在最好的年紀(jì)遇見最好的人，終究是幸運。

高速公路是一張網(wǎng)。來往車輛穿梭，不管是寶馬還是馬六，一樣馬不停蹄。李響坐在他的奔馳S600里，莫名有點感慨。

車載音響在放郭德綱的相聲。于小偉聽得很開心，不時哈哈大笑。原本是在播放張懸的歌，可于小偉說他昨晚沒有睡好，得聽提神一點的，于是換了自己帶來的郭德綱。郭德綱每提到于老爺子，于小偉居然都能發(fā)自肺腑地笑起來。

于小偉是司機，東北人，退伍軍人。人很豪爽，極講義氣。這也是李響愿意容忍他偶爾表現(xiàn)得不那么專業(yè)的原因。李響從小看古龍，對有俠義之風(fēng)的人一向頗有好感。

郭德綱講了一路，李響一次都沒笑。智商高的人，往往笑點也高，李響一直這樣認(rèn)為。他看著前俯后仰的于小偉，便生出許多優(yōu)越來。

他有理由優(yōu)越，于小偉與他同齡，都是1981年的。但現(xiàn)在，他是這輛奔馳車的主人，于小偉只不過是替他開車的。

此外，很重要的一點是，他不是富二代，他將是富二代他爸。

然而今天，他一直有點憂傷。天哪，這是一個多么久遠的詞語。那還是他當(dāng)初玩MSN空間時常用的表達情緒的伎倆。如今，連MSN都已經(jīng)死在了沙灘上。

也許，也許是因為要見郭小山的緣故。

那個喜歡仰望天空看著白云浮動會感傷到流下眼淚的少年，那個喜歡古龍便踏足江湖離家出走身無分文自稱三少的流浪者，那個喜歡自稱三爺粉絲遍布全國每一個角落每次簽售都山呼海嘯的知名作家。

曾經(jīng)三少，如今三爺。

一夢好多年。

2

道路看起來永無止境。

郭德綱終于講完了，于小偉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回過頭來，弱弱地問：“李總，韓寒是誰？”

這個簡單的問題把李響給嗆住了，一時沒想到怎么來解釋，便說：“也是德云社的，跟著郭德綱說相聲，不過一直沒混出來?！?

“新聞里說他道歉了，什么方韓之爭，他為什么道歉？他也犯事了？聽說娛樂圈最近很亂，爆出了很多丑聞。”于小偉同學(xué)對娛樂圈一向很熱心。

這個世界其實沒什么新聞，也沒那么多丑聞，挺和諧的，但總有一些人很無聊，另一些人又喜歡投其所好，于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被渲染成開天辟地的事件，滾滾長江東逝水，英雄也不過就是一朵浪花。李響自己都不知道哪來的滄桑感，說道：“你不要那么熱衷于新聞，有時間可以多看看歷史，它不能告訴你當(dāng)下，卻可以告訴你未來?！?

“李總，”于小偉由衷地說，“今天你身上散發(fā)出一種圣潔的光輝?！?

一輛紅色寶馬呼嘯而來，絕塵而去。于小偉居然穩(wěn)穩(wěn)地開著車，沒發(fā)表任何意見。誰知道，緊跟著又一輛紅色保時捷呼嘯而來，絕塵而去。于小偉終于忍不住了，罵道：“趕著去投胎呀！”

李總身上圣潔的光輝立刻黯淡了許多。

3

對很多人來說，如果某一天很特別，大多是因為那一天發(fā)生了很特別的事。對于李響來說，這一天最特別的事，就是遇見了一個很特別的人。

李響正在假寐，發(fā)現(xiàn)車速降了下來，睜開眼便發(fā)現(xiàn)一個女子站在路邊。很多日子之后，李響曾問于小偉當(dāng)時為什么停車，于小偉回答得很直接，因為路邊站著一個美女。

女子著湖水綠長裙，光腳穿涼鞋，卻背著一個很大的旅行包。她看上去很年輕，但神情疲憊、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

車停穩(wěn)，女子打開車門，上車，坐在李響旁邊，旅行包放在腿上，她趴在包上。然后她就閉上眼睛，似乎打算先睡一會兒。

“這位同學(xué)，你去哪里？”李響見過不見外的，沒見過這么不見外的。

“隨便?！迸宇^都不抬。

李響笑了，問：“你不怕我們是壞人嗎？”

女子抬頭，瞥了他一眼，說：“別臉上有道疤便冒充灰太狼，這年頭還耍流氓的，不是窮光蛋，便是性無能，我看你都不像?！?

女子說完，便又趴在包上，開始睡覺。

李響愣了愣，下車，換到前座。

車?yán)^續(xù)前行。李響坐前面的本意，是騰開空間讓女子可以躺著睡，那樣更舒服些。女子并未領(lǐng)情，仍是最初的姿勢，不一會兒便睡熟了。

李響也閉上眼，打算小睡一會兒。這時手機卻震動起來。

“遇車禍，蔣天宇身亡。”

短信是劉佳玲發(fā)來的。蔣天宇是一地集團的董事長。一地集團是西城最大的房地產(chǎn)開發(fā)企業(yè)。蔣天宇對李響有知遇之恩，他的遇難對李響而言，無疑是一個很大的損失。最關(guān)鍵的是，一地集團內(nèi)部派系紛爭，蔣天宇與蔣天嘯一直不和，因此他的死也許并不那么簡單。

李響皺皺眉，開始評估這一事件的影響，并思考應(yīng)對之策。

很快，陸續(xù)有幾條短信進來，發(fā)信者有公司副總張云天，有區(qū)長秘書劉子山，有電視臺的記者，有房管局的處長。短信表述各異，主體內(nèi)容相同，蔣天宇遇車禍身亡。張云天說已安排人手調(diào)查幕后情況，劉子山說李總以后行事當(dāng)更謹(jǐn)慎。

李響分別給張云天和劉子山回了短信，告知張云天自己明天就回公司，感謝劉子山的關(guān)心，并表示自己改日請他去山里。

劉佳玲的短信就不回了。她身份敏感，他很少回她的短信，她亦能明白。

李響重新打開音響，聽張懸輕柔的聲音，忽然想到后座女子正在熟睡，便將音量調(diào)至很低。不一會兒，他居然也睡著了。

過收費站時，李響醒來，從后視鏡看見陌生女子也已經(jīng)醒了，正趴在包上看鏡子里的他。他下意識地摸了一下臉，笑問：“我沒流口水吧？”

女子竟笑了，春暖花開，說：“沒有，我在看你，你長得很好看。”

李響就臉紅了。

于是，女子說：“你臉紅了。”

李響笑，問：“同學(xué)，你永遠都這么直接嗎？”

女子卻收斂了笑意，問：“你是希望我虛偽點？”女子詞鋒犀利，于人不留余地，于己不留退路。李響一時竟無從應(yīng)答。女子又問：“貴姓？”

李響像個小學(xué)生一樣，答：“我叫李響，李白的李，響馬的響?！?

女子笑出聲來，說：“響馬李白，能文能武，一定騙過不少女孩子?！?

李響也笑了，說：“這位同學(xué)，這次你錯了，我非但沒有騙過女人，倒是被女人騙過幾次。”

女子說：“別叫我同學(xué)，我討厭這個稱呼，我叫林詩涵。”

李響便道：“林小姐，您好?！?

林詩涵居然就怒了：“別叫我小姐，你才是小姐，你們兩個都是小姐?！?

李響倒也不怒，立即改口：“您好！詩詩。”

林詩涵瞬間轉(zhuǎn)怒為喜，輕嗔道：“看來你還是很會撩妹的。”情緒轉(zhuǎn)換間，猶如臺風(fēng)將來的夏日午后，烏云密布，看似暴雨將至，一陣風(fēng)過卻又晴空萬里。

4

過了收費站沒多遠有一處急轉(zhuǎn)彎，一輛紅色寶馬吻了一輛黑色豐田的屁股，兩車以纏綿的姿勢停在路旁，兩車的主人以決斗的架勢正在對峙。

于小偉又開始罵人，說：“開寶馬的不是富二代就是暴發(fā)戶，忒沒素質(zhì)，飆車撞死才好?！?

李響說：“講和諧，別仇富，多努力，少抱怨?！?

于小偉不再說話，繼續(xù)開車。

林詩涵卻站在于小偉一邊，向李響開炮，說：“李總是吧，少年時做過響馬，如今被招安了，便開始講倫理道德了，既得利益者終于露出了其偽善的小嘴臉?！?

李響笑，說：“林詩詩，還真被你說中了，兄弟我當(dāng)年確實做過響馬，后來碰到玉嬌龍，便歸順了官府?！?

林詩涵說：“唐僧遇到白骨精，朱茵碰到周星星，看來跑是跑不了的，李白李響馬，有機會的話，見見你們家玉嬌龍。”

“別，別，別，”李響連拒三聲，“河?xùn)|獅吼，厲害得很?！?

林詩涵又笑出聲來，說：“也罷，也罷，自然災(zāi)害頻發(fā)，不是干旱便是洪水，咱就別添亂了?！?

說話間，車下高速，往市區(qū)方向開去。

李響問林詩涵在哪下車，要不要送她一段。林詩涵看看車外，說：“在哪下車都一樣，不如就在這里吧。”

于小偉看著李響，一臉詢問的意思。

李響說：“他想送你。”

林詩涵也不知道聽見沒，待到車剛停穩(wěn)，便打開車門，下車，背上背包，關(guān)上車門，朝兩人揮揮手，也不道別，也不留念，揚長而去。

5

酒店小唐早已經(jīng)定好，東亞富豪，四星。小唐姑娘做事認(rèn)真仔細(xì)，且長相極為普通。這也是為了避免葉扶桑雞蛋里挑骨頭。如果李響找個鞏新亮那樣的秘書，那葉扶桑會把全世界的醋都喝光。

雖然葉扶桑還不算他的妻子，但她自己在主觀上已經(jīng)覺得是了。她從沒問過他愛不愛她，甚至也不懷疑為什么關(guān)于婚期他一拖再拖。李響覺得她不是自信，只是跋扈。

或者，她也未必愛他。

洗了個熱水澡，躺在床上打算休息一會兒。張云天打來電話，說警方已經(jīng)介入調(diào)查蔣天宇車禍身亡案，另外關(guān)于下個月土地拍賣的事還需要他親自拍板。已經(jīng)有幾家代理公司找上門，張云天選了兩家，初步洽談了合作意向。一家是老牌機構(gòu)，一家是市場新銳，究竟選擇哪一家需要他做最后的決斷。要在以前，這種事張云天完全可以做主，但是現(xiàn)在，正逢多事之秋，一切都需謹(jǐn)慎。

掛了電話。沒過幾分鐘，鈴聲又響。這次是葉扶桑，她要去香港玩幾天，明天上午的飛機，問他是否來得及送她。他說不確定，如果來不及就讓小唐安排一輛車送她。她說那就算了，自己打車去機場。他說路上注意安全，玩得開心，到了給他電話。她說你休息好，別太辛苦。她沒說為什么突然就去香港，他也沒問。

終于可以休息一會兒了，真累。

然而最終還是被手機鈴聲吵醒?！笆Y曉龍超速肇事，被拘留，你活動一下?！眲⒓蚜岬亩绦?。她一向簡潔明了，她知道他能看懂。

“知。”李響回了一個字。

6

如果你從足夠高的地方去看一座城市，便會發(fā)現(xiàn)它極像一片叢林，但是看不到生機盎然，只看到灰蒙蒙籠罩下的各種冰冷建筑，像一個巨大的售樓模型。

每個人都深陷其中，各自悲歡離合。

各種堵車，趕到書城的時候已經(jīng)快下午四點?！懊刻於歼@么堵嗎？”李響問出租車司機。那個相貌極其忠厚的中年男子告訴他，這條路平時還好，今天特別堵，因為今天郭小山在書城簽售。

于小偉把車開去保養(yǎng)了。私人事務(wù)，李響喜歡單獨行動。

李響下車，便看到書城門口圍了很多人，還有幾個武警在維持治安。看來郭小山確實影響力非凡，一出手便驚天動地。

門口排隊的大多是女生，且年齡較低，初中生的樣子。李響跟在人群后面，被更后面的人一擠，踩到了前面的女生。女生回過頭來，瞟了他一眼，問：“這位叔叔，這是三爺?shù)暮炇蹠憷先思襾頊愂裁礋狒[？”

女生長相頗為可愛，眼睛大大，睫毛彎彎，只是造型顯得有點洗剪吹，銀色睫毛一看就很假，兩個耳環(huán)比手環(huán)還大，還扎了三個沖天辮，分別染成黃、白、藍。短褲很短，T恤很大，看起來好像沒穿褲子一樣。兩條腿細(xì)長、慘白。

李響申辯，說：“這位同學(xué)，別叫我叔叔，我也是80后。”

女生毫不掩飾自己的嘲笑，說：“80后呀，都奔四了哦，我1999年的，不叫你叔叔，難道還叫你爺爺呀?！?

李響息事寧人，說：“這位同學(xué)，咱都是三爺?shù)姆劢z，看在三爺?shù)姆稚希垡苍摫３殖浞值暮椭C吧，否則三爺知道了，該不高興了。”

女生卻不饒人，說：“別，三爺?shù)姆劢z都是小姐妹，哪有你這樣叔叔輩的！你四下看看，除了警察同志，有一個叔叔沒有?！?

李響只好實話實說：“是三爺讓我來的?！?

女生罵道：“不要臉。”

有些時候，實話反而不為人相信，人們只相信他愿意相信的。比如初戀說你美若天仙你便怦然心動，老公說你胖了一點你便恨得牙癢癢。

你知道什么叫人潮洶涌嗎？你知道什么叫山呼海嘯嗎？你知道什么叫聲嘶力竭嗎？如果你不知道，請去郭小山的簽售會。

“手不是手，是溫柔的宇宙，我這顆小星球，就在你手中轉(zhuǎn)動，請看見我，讓我有夢可以做，我為你發(fā)了瘋，你必須獎勵我?！盨HE唱這首歌的時候，也還是青春美少女。

大廳中間搭了個舞臺，郭小山端坐在主席臺上，已經(jīng)排好隊的粉絲依次上臺，把手中的書遞給自己的偶像簽名，還沒進入排隊序列的人群，在后面一浪跟著一浪。若不是眾保安維持秩序，只怕早已經(jīng)決堤成災(zāi)。

他偶爾抬頭，看一眼他的粉絲，展示一下他標(biāo)志性的含蓄而迷人的微笑。人群立刻一片歡呼。

他高高在上。

他一個人，在群情激昂的人群里，保持足夠的冷靜。這讓他看起來多少有些疏離感。正是這種疏離，讓李響覺得似曾相識。

當(dāng)年三少，非常孤傲，常常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樣子。

時間在喧囂中飛快流逝。簽售活動五點結(jié)束，已經(jīng)拿到簽名的心滿意足，沒有機會走到近前一睹偶像尊容的懊惱不已。郭小山起身，含蓄而迷人地微笑、鞠躬，向人群致謝。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郭小山我愛你”，人群立即沸騰起來，大家開始一起高呼：“郭小山，我愛你，郭小山，我愛你……”

郭小山再次鞠躬致謝，然后在安保人員的簇?fù)硐聫陌踩ǖ莱冯x。

李響站在角落，像看電影一樣看著眼前發(fā)生的一切，不禁心生感慨。這是他不熟悉的世界，他不知道郭小山已經(jīng)站在如此高度，也不知道這些小女生為何會如此瘋狂。當(dāng)年他們喜歡小虎隊，喜歡張學(xué)友，似乎并沒有這么癡狂。有一剎那他又在想，如今的三爺還會仰望天空憂傷到黯然淚下嗎？

退場的時候，李響又碰到那個罵他不要臉的1999年出生的小女生。小女生毫不留情地嘲諷他，說：“喲，叔叔，怎么一個人呀？不是三爺請你來的嗎？”

李響微笑，說：“這位同學(xué)，三爺現(xiàn)在忙，他一會兒聯(lián)系我。”

諷刺原本是一門藝術(shù)，小女生估計是把藝術(shù)當(dāng)成了樂趣，把尖刻當(dāng)成了銳利，把攻擊當(dāng)成了能耐，說：“喲，叔叔，我看你西裝革履衣著光鮮，還以為你是個童心未泯的小白領(lǐng)呢，沒想到你卻是個左腦三鹿奶粉右腦敵敵畏的老師傅?！?

李響嘆了口氣，說：“這位同學(xué)，雖然你口若懸河滔滔不絕，但是我敢跟你打賭，你連西裝革履的‘履’字都不會寫。如果你現(xiàn)在不是用拼音打字而是手寫出這個字的話，我輸你十萬塊人民幣；但是如果你寫不出來的話，請你用你在幼兒園的時候你爸爸你媽媽你班主任老師教給你的文明禮貌用語給我道個歉，這個賭你敢不敢打？”

“十萬，”小女生興奮得臉都紅了，“你確定？”

“我確定。”李響很淡定。

小女生想了想，Louis Vuitton、Gucci and Chanel的巨大Logo從她腦海里一一飄過，她又想了想，想到了“快使用雙截棍哼哼哈嘿”，想到了“跟著我左手右手一個慢動作”，然后，然后她終于低下了她年少輕狂的腦袋，說：“我承認(rèn)我不會寫，但是打字我會呀，電腦也是打字，手機也是打字，都什么年代了，干嗎還要手寫！”

“你輸了?！崩铐懻f。

“那又怎樣？”小女生說。

鈴聲恰好在這時響起。李響摸出手機，看到是郭小山的電話，就故意按了個免提?！袄铐?，你到了沒？”郭小山的聲音近在耳前。

“我在門口，正在跟你的粉絲聊天?！崩铐懯樟嗣馓幔箝T走。

小女生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恍然醒悟，大喊道：“哥，給我跟三爺要個簽名好不？”

7

一輛黑色奧迪停在后門，直到李響走得很近，車燈才忽然閃了一下，然后車窗降下來，郭小山向他招手。

在落日余暉的映照下，郭小山的臉上籠罩了一層金色，看起來溫暖而懷舊。十幾年前的那個秋天，亦是黃昏，郭小山也曾向他招手。動作依舊，甚至微笑依舊。只是那時，他們還都是少年，為賦新詞強說愁。

十年，對于無涯的時光來說，不過是一個剎那；對于一場愛情來說，已經(jīng)幾經(jīng)生死；對于一個生命來說，足夠年華老去。

那年，他們在浙西大峽谷，他們敢在搖晃的索橋上奔跑，他們敢在冰涼的溪水中嬉戲，他們敢仰天長嘯縱情高歌。

那年，李響尚是大一新生，無約束的自由讓心底的狂野脫韁怒奔，踢足球玩樂隊追女生，最后想獨自行走。那年，三少還在讀高中，對古龍的崇拜到了迷戀的程度，又剛經(jīng)歷了一場似是而非的失戀，最后離家出走。那年，高老大在一所美術(shù)學(xué)院荒廢青春，對藝術(shù)太偏執(zhí)，對世俗太超脫，行走已經(jīng)成為她的日常生活。

那年，煩惱不少，一切都好。

“三爺?！崩铐懻f。

“別，”郭小山說，“你還叫我小山吧?！?

“叫小山不好，聽起來像是小三?！崩铐懻f。

“我跟你們在一起，本來就是小三。”郭小山說。

兩個人都笑。或者說，兩個人都努力在笑。雖然一直有聯(lián)系，但郵件居多，或者是短信，偶爾才電話。畢竟已經(jīng)十年沒見，生疏在所難免。

“晚上一起吃飯，杜公館，我請你，”郭小山說，“雖然你公司賺的比我多，但這是我的主場，理所當(dāng)然我盡地主之誼?！?

我還真是久仰大名，只是一直沒有機會去嘗一嘗，不過今天不行。李響露出為難的樣子，說：“剛剛接到一個通知，有一件比較棘手的事情需要處理，不如明天上午，我約你?！?

“上午我有個活動，”郭小山稍微想了一下，“這樣吧，下午我們見面。兩點，噢，不行，四點，我們四點見面，一起去看她?！?

李響想都沒想說：“好?！?

他很忙，看來郭小山比他更忙。這年頭，想做點事還真不容易，必須馬不停蹄，連吃口飯都很匆忙。

這樣就算約定了。李響下車，告別。郭小山揮手，車開走。

十年不曾見，相見亦匆匆。

8

人間仙境并不熱鬧。

家樂福超市很熱鬧，范思哲專賣店就沒那么熱鬧。城隍廟很熱鬧，希爾頓就沒那么熱鬧。經(jīng)濟基礎(chǔ)決定上層建筑，消費層次決定熱鬧程度。

李響第一次來人間仙境，是建筑公司的張老板請客，那晚一共花了將近二十萬。李響與宋碧柔聊了一個小時，君子之交，相談甚歡。

他問：“既然已經(jīng)掙夠了錢，為什么還不洗手？”

她說：“買不起房的都在罵開發(fā)商，也沒見你們誰洗手不干了?！?

那次臨走的時候，李響給了她一張銀行卡，里面有五十萬存款。宋碧柔問他什么意思，李響說紅粉贈佳人。宋碧柔說可惜我沒有寶劍，李響說可是你有俠義。宋碧柔說別人只看到紅顏，李響說所以我不是別人。

能成為頭牌的人，絕非只有容貌。而看到別人看不到的東西，卻是一種能力。李響無所圖，只想交一個朋友。那一刻他想到了劉佳玲。

當(dāng)然，人間仙境的頭牌能量巨大。

木桐1945已經(jīng)喝了一半。劉爺忽然來了興致，說要高歌一曲，眾人以為他會唱一首革命歌曲，沒想到他卻朗誦了一闋《滿江紅》。

李響帶頭鼓掌，說劉爺不僅事業(yè)做得好，而且詩也寫得好，據(jù)說當(dāng)年在學(xué)?？墒且伙L(fēng)云人物，一首詩引得幾百個女生追求。

劉爺說哪里哪里，朝花不能夕拾，往事不堪重提，現(xiàn)在是你們年輕人的天下。

宋碧柔坐在一旁，安靜地看著他們，也不說話，偶爾微笑。對于劉爺來說，頭牌愿意微笑，已經(jīng)足夠。頭牌有頭牌的氣場，頭牌有頭牌的身份。

李響說：“劉爺太過謙虛，劉爺風(fēng)采不減當(dāng)年?！?

劉爺說：“聽碧柔講，李總也是飽讀詩書之人，曾經(jīng)寫過不少詩，我就是喜歡和文化人打交道，李總年紀(jì)輕輕，取得如此之大的成就，實在是個人才，人才呀。”

李響說：“慚愧慚愧，要說讀書，碧柔可比我厲害多了，人家是到歐洲留過學(xué)的文學(xué)碩士，我只是讀了個普通大學(xué)，虛度了幾年光陰?！?

劉爺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把目光停留在宋碧柔的身上撫摸三下了，話也開始透露出調(diào)戲的意味，說：“碧柔今天招我來，有何吩咐？”

宋碧柔瞟了他一眼，送了一個淺笑，說：“今天是李總請客。”

對于一個聰明女人來說，你若想恰到好處地掌控一個男人，你不能什么都不給，也不能什么都給，你不能堅決不給，也不能輕易就給。

宋碧柔的這個淺笑，已經(jīng)讓劉爺很滿意。他鼓起勇氣決絕地收回戀戀不舍的目光，轉(zhuǎn)向李響，說：“李總一出手就是十幾萬一瓶的酒，看來是遇到什么麻煩了?！?

李響笑了笑，說：“酒若太差，在碧柔面前怎么拿得出手，何況今天是劉爺賞臉，麻煩沒有，人情倒是有一個?！?

劉爺把杯中酒喝光：“說來聽聽。”

李響把酒給他斟上，說：“我有一個朋友，年紀(jì)輕，不太懂事，車開得快了些，不小心跟別的車發(fā)生了摩擦，恰好最近查得嚴(yán)，這事在劉爺您的轄區(qū)，您看怎么處理比較恰當(dāng)？”

劉爺沉吟，說：“這個事，有點麻煩?！?

宋碧柔端著杯子，輕微搖晃了兩下，說：“上次我去看望陳叔叔，我們閑聊了一會兒，他還提到了劉爺您，說您年富力強又精通業(yè)務(wù)，是個不可多得的將才?！?

劉爺不再沉吟，說：“這個事，雖然有點麻煩，但既然碧柔說話了，再麻煩的事我也要盡力讓它不麻煩?！?

宋碧柔輕抿了一口酒，有意無意地說：“這酒還真不錯，李總今天破費了?！?

劉爺便轉(zhuǎn)向李響，居然以商量的口吻問：“李總，要不我現(xiàn)在打個電話，讓他們把人放了？”

李響說：“我這朋友是個富二代，家里神通廣大，肯定已經(jīng)托人疏通了，劉爺您不如打個電話，讓他們把人先扣著?！?

劉爺有點不解，問：“李總這是要？”

李響說：“我明天上午親自去把他接出來?！?

9

從人間仙境出來，李響覺得非常疲憊。不知道為什么，每次和劉爺這類人打交道，他都會覺得心力交瘁，整個人像虛脫了一樣。

他送了劉爺十萬，現(xiàn)金，裝在一個大信封里。當(dāng)時包廂就他們倆，宋碧柔去洗手間了。劉爺推辭再三，抵擋不過他的誠意，還是把信封放到了自己的公文包里。劉爺放錢的時候，李響偷瞄了一眼，他的公文包空空如也，什么文件都沒有。出來玩，帶一個沒放任何文件的公文包，真是司馬昭之心。

解決這點小事，又是宋碧柔出面，不給錢也沒問題。但他還是出手闊綽，雖然自己未必不心疼，但這些年的經(jīng)驗告訴他，想致富，先鋪路。

喊了這么多年的口號，確實是個中有真諦。

夜，已很深。

一天的喧囂漸漸沉寂，即使是這樣的大都市，也已經(jīng)安靜了許多。唯有霓虹燈還在不知疲倦地閃爍，閃爍著都市的夢幻與迷離。

李響靠在一處墻角，點上一支煙，深深吸一口，緩緩?fù)鲁鰜怼?

一幢幢高樓直插云霄，零散幾處窗口，還有燈光投射出來。這樣的時候，未睡的人們，他們在做什么？

葉扶桑呢，她睡了沒，她會想起自己嗎？

劉佳玲呢，她一個人獨守空房，彈琴寫字，還是在為蔣天宇的死而悲傷？

還有他們和她們呢？勞作了一天終于沉沉睡去，正在《刀塔世界》奮力拼殺，為了某件小事爭吵不休以致睡意全無，鬧鐘響了起床看一場期待已久的球賽，喝了很多咖啡只為醒著等一個不知道會不會打來的電話，過幾天就要舉辦婚禮正在燈下寫請?zhí)?，在酒吧喝酒瞄中了一個漂亮男人準(zhǔn)備勾引他，宿舍里圍在一起欣賞人民藝術(shù)家小澤老師的精彩演出，下了夜班騎著電動自行車孤獨地行駛在夜幕里，掀開一個垃圾桶撿了一個飲料瓶，在百盛試穿一件長裙，剛做完愛起身去浴室沖個澡，對生活越發(fā)無望站在工廠宿舍陽臺看著地面想著跳還是不跳，懷揣一把尖刀躲在黑暗角落里看著路人漸近想著搶還是不搶，看著戀人轉(zhuǎn)身心底懊悔無限可憐自尊作祟想著追還是不追，在電腦上噼里啪啦地打字夢想著能成為郭小山，在看無聊的電視真人秀節(jié)目消磨時間，在豆瓣寫一篇關(guān)于麗江旅行的帖子，在城市的角落寂寞地抽完一支煙。

李響第一支煙抽完，在猶豫要不要再抽一支的時候，手機鈴聲響了。他接聽，居然是林詩涵。

你來接我。她說了一個地址，然后就掛了電話。

10

街邊一家小賣店，商品以日用品為主，牙刷牙膏毛巾洗發(fā)水之類。一臺十四吋電視，正在播放已經(jīng)重播了幾千遍的《武林外傳》。老板是個中年男子，身材瘦削，長得有點像李燦森，不時地瞄一眼站在店前的年輕女子。

老板看到第七遍的時候，女子終于生氣了，說：“你別看了，我不會走的，不就是八毛錢嘛，你還怕我跑了不成！”

他當(dāng)然不是怕她跑了，跑了也沒什么大不了，不就是八毛錢嘛。他看她是因為她好看，讓他想起自己當(dāng)年在鄉(xiāng)下時曾暗戀過的那個姑娘。

她生氣了，他就不再看她。過了一會兒，他還是沒忍住，抬起頭來，說：“算了吧，你走吧，不就是八毛錢嘛，誰沒遇到個困難的時候。”

女子臉色緩和下來，說：“我等人來接我?！?

老板想搭話，便有意無意地說：“等誰呢？都好一會兒了還沒來，不會不來了吧？如果有什么需要，我可以幫忙，當(dāng)然，我也幫不上什么大忙?！?

女子不接話，只是冷漠地看著街上偶爾路過的車。老板覺得尷尬，便也不再說話，專注去看電視。電視里郭女俠正使出一招“排山倒?！?。

沒等到奔馳，卻來了一輛出租車。李響打開車門，走向女子，說：“不好意思，我來晚了。”

林詩涵竟埋怨起他來，說：“你很忙嗎？怎么才來？”

李響聳聳肩，說：“你也知道的，上海嘛，到處都堵車。”

“走吧。”林詩涵說。

“去哪兒？”李響問。

李響躺在床上，打開電視，調(diào)到財經(jīng)頻道，覺得太安靜；調(diào)到綜藝頻道，覺得太幼稚；調(diào)到音樂頻道，覺得太矯情；調(diào)到電影頻道，偏偏在放《快樂到死》。

浴室水聲傳來，入侵他的耳朵。他把電視聲音調(diào)大，覺得太顯心虛；把電視聲音調(diào)小，又覺得容易讓人懷疑動機。他本不是未經(jīng)風(fēng)月之人，但林詩涵混合著冷漠與直接，反倒讓他有些無所適從。

女人洗澡通常時間很長，林詩涵也不例外。李響經(jīng)過最初的不安，逐漸平復(fù)下來，甚至打了個小小的盹。

他驚醒的時候，發(fā)現(xiàn)林詩涵就站在他面前。她圍裹著寬大的浴巾，頭發(fā)濕漉漉的，還在往下滴水，水珠從脖子和肩膀滑過，濕了浴巾，顯得清新而性感。

她見他醒來，便站直了身體，說：“你長得很好看。”

他不知道該把自己的目光安放在哪里，就像十幾歲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激烈，二十幾歲不知道該如何安放愛情，三十幾歲了不知道該如何安放青春。她的雙臂白皙，她的雙腿修長，甚至，因為她站得太直而微微有些凸點。這女子，身材確實很好。

于是他笑，想調(diào)節(jié)一下氣氛，說：“林詩詩，你我孤男寡女共處一室，你身材這么好，又穿得這么清涼，這不是為難老衲嗎？”

林詩涵也笑，有點調(diào)皮，問：“你怕我？”

李響故意嘆了口氣，說：“你能不能不要這么直接？”

林詩涵也故意嘆了口氣，說：“實在抱歉，都是習(xí)慣惹的禍！其實我也不想這樣，至少在你面前不想這樣，不對，是至少今天晚上在你面前不想這樣。今天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必須十分地敬仰你?！?

李響笑，說：“林詩詩不但是美女，還是才女，但這兩個成語怎么聽怎么別扭，你請自便，我去沖個澡。”

“好，你去吧，”林詩涵說，“我等你?！?

這個“等”字，讓李響心頭一顫。他站在淋浴噴頭下，任強勁的水流擊打著皮膚，不去想將會發(fā)生的事。

林詩涵今天運氣很不好，搭錯了車被半路扔在高速上，一個人在陌生的城市，卻又碰到了賈樟柯電影里小武一樣的手藝人被偷了錢包。幸好她有一張他的名片。他遺落在車座上，她下車的時候隨手拿了。她問他是不是故意的，他不置可否。

這些，是在回酒店的路上，她對他講的。她說：“當(dāng)然，不找你也沒關(guān)系，我相信總會有好心人收留我的?！?

“我算不算一個好心人？”李響在一絲不掛的情況下嚴(yán)肅地問自己。

11

床只有一張，被子只有一條。

林詩涵躺在被子里。

李響看見她那條半濕的浴巾放在被子上面。她天真無邪地說：“對不起，我喜歡裸睡，十幾年的習(xí)慣，不脫光就睡不著?！?

李響站在床前。

林詩涵居然問：“你在想什么？”

李響說：“我在想這究竟是一部愛情片，還是一部諜戰(zhàn)片，或者只是一部情色片，又或者會演變成警匪片?！?

林詩涵“嘁”了他一聲，說：“別把簡單的事情復(fù)雜化，其實就是一部生活劇?！?

李響點頭，說：“有道理?！?

關(guān)燈，上床，進被窩。李響再次被嘲笑。林詩涵說：“睡覺你還穿這么多，你丟不丟人呀，灰太狼什么時候變成美羊羊了？”李響便在黑暗中把不該穿的衣服都脫了。

林詩涵說：“抱抱我。”她的聲音很輕，有哀求的意味。

李響揉揉她的頭發(fā)，把她輕輕擁在懷里，又在她脖子上輕輕吻了一下，然后在她耳邊說：“小公主，安心睡吧?！?

他忽然感覺手臂有點涼。

那是，她的眼淚。

你是否曾夢想過，有一天會有一個男子稱呼你小公主？如果有一天有一個男子稱呼你小公主，你會想起誰？

小公主們，安心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