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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年齡和名字?”跟隨著推床一并向前走的醫(yī)生用鎮(zhèn)定的口氣詢問。
躺在推床上的男生一臉痛苦地回答:“虞寥,16歲。”
“哪兩個字?”醫(yī)生從白大褂的口袋中拿出筆,低下頭打算記錄。
“可惡!”男生有些惱怒,“給我先治病,都快疼死了!”
醫(yī)生微微抬頭瞥了一眼男生,重復道:“哪兩個字?”
“虞美人的虞,寂寥的寥?!蹦猩闪酸t(yī)生一眼,沒好氣地回答。
為什么會來到這個莫名其妙的地方?偏僻的小鎮(zhèn)、陌生的同學,生活的列車像是一不小心走錯了岔道,駛向了一條未知之路。
虞寥忍著從腿部傳來的劇痛,打量著醫(yī)院。過道的墻壁泛著灰色,經(jīng)過診室時可以看到診室的門把手已經(jīng)銹跡斑斑。自己竟然身處這樣的老舊醫(yī)院,實在有些不可思議。更加不可思議的是,自己竟然在轉學的第一天被毒蛇咬了!
“好了,已經(jīng)給你注射了抗蛇毒血清,留院觀察一晚若是沒事就可以了。還有,你母親已經(jīng)在趕來的路上,一會兒就到。”醫(yī)生在病床前說完后轉身離開了病房。
虞寥閉上眼睛,空氣中有初春青草的香氣。
“從今天開始,虞寥將成為我們班級的一分子。單月是我們班的班長,你暫時和她同桌,有疑問的地方可以問她?!卑嘀魅问Y老師話語落下后,一個長發(fā)的女生從座位上站起,對著虞寥微微笑了一下。
虞寥在她身邊坐下,用眼角的余光偷偷打量著身邊那個叫作單月的女生。女生臉上有一種淡淡的恬靜,陽光從窗戶射入,落在她的側臉上,把臉龐塑造得立體感十足。上身的校服樣式老土,然而下身一條極簡風格的牛仔褲則完全扭轉了整個人的形象。
窗外有鳥的鳴囀。
有什么東西在身體的深處扎下了根。
“似乎這個風鳴鎮(zhèn)也沒有預想的無聊嘛?!庇萘劝底韵氲?。
然而這樣的心情沒能持續(xù)多久,下課后便是午休。虞寥按照班主任的吩咐去教務處領自己的課本,一邊走一邊回想著單月的容貌。路還沒走到一半,一條剛剛結束冬眠饑不擇食的毒蛇從草叢中躥出來,在他的小腿處狠咬了一口。接下來的事情變得異?;靵y,學生團團將他圍住,所有人都嘰嘰喳喳議論不休。趕來的老師用布條在傷口的上方打了一個很緊的結,一個穿西裝的男子駕車把他送往醫(yī)院。
睜開眼睛,病房中寂靜無聲,點滴以一種從容不迫的速度被緩緩推入體內,小腿處依舊傳來陣陣痛楚,不過比之前已經(jīng)好了許多。
腳步聲漸漸接近,到達病房門口后戛然而止。虞寥心想應該是趕來的母親,然而病房門被推開后,站在門外的卻是單月。
單月走入病房,把身后的書包放在門內側的一張椅子上,隨后走到虞寥床邊:“感覺好些了嗎?”
小腿的痛楚頓時消失得一干二凈。
虞寥看著單月明亮的如同秋水一般的眼睛,心中有什么東西開始蕩漾:“好多了,醫(yī)生說只需要在這里待一晚?!?
“那就好?!眴卧螺笭栆恍Α?
“是班主任叫你來探望的?”
“蔣老師?”單月微微側了下腦袋,“對呀,誰叫我是班長呢。好啦,班長的探望到此結束,我先走了哦。早點回來上課,剛轉學就請病假,也真有你的?!?
虞寥苦著臉說:“喂喂,你當我想被蛇咬?”
“對了,這是我家的電話號碼,若是有事的話就打電話給我?!闭f著,單月從口袋中掏出一張對折了三次的紙條,遞給虞寥。
單月走后,虞寥打開紙條,一串娟秀的數(shù)字映入眼簾。無所事事,于是他重復地默念著號碼,確保自己百分之百記住它們。病房門又一次被打開,虞寥母親急切的臉出現(xiàn)在了后面。
“怎么樣?怎么樣?”母親快步走到窗前,用手摸著虞寥的額頭。
虞寥用沒打點滴的左手把母親的手從額頭上挪開:“沒有發(fā)燒?!?
“怎么會被蛇咬了呢?”母親見到虞寥并無大礙,舒了一口氣。
怎么會被蛇咬了呢?虞寥也百思不得其解。蛇這種動物從前只有在餐廳和動物園的爬行館中才看到過。“大概這就是風鳴鎮(zhèn)的特色吧。”
母親像是反應過來似的拍了下自己的腦門,自言自語道:“對哦,已經(jīng)在風鳴鎮(zhèn)了……”
母子二人沒能聊上多久,就傳來敲門聲。母親走到病房門前把門打開,站在門外的是班主任蔣老師。母親走出病房,把門虛掩,站在走廊上和蔣老師聊天。
蔣老師?蔣老師不是已經(jīng)叫單月前來探望過了嗎?為什么自己還要親自再來一趟呢?難道單月并不是因為蔣老師的吩咐而來的?莫非她是自發(fā)地關心我?
“喂喂,這才是轉學的第一天,別胡思亂想了。說不定單月只是出于身份的考慮,是對轉學新生的任務性探望。”
虞寥把視線轉向窗外,已經(jīng)是太陽落山的時間了,空氣中彌漫著夕陽的余暉。他察覺到自己對那個名叫單月的班長產生了微微的好感。
這樣東想西想的時間里,母親和蔣老師一同走進了病房。蔣老師簡單地問候了幾句,從語氣中可以察覺出他并不是很熱情的人。
次日的中午母親辦理了出院手續(xù),并在家中給虞寥做了可口的飯菜。
已經(jīng)好些日子沒吃到如此豐盛的飯菜了,虞寥望著滿桌子的菜,不停地咽著口水。
“媽媽,我已經(jīng)沒事了,你回去吧?!庇萘鹊饶赣H在椅子上坐下后開口道。
母親溫柔地搖了搖頭:“沒關系,公司的事情可以等?!?
虞寥則固執(zhí)地搖了搖頭:“已經(jīng)完全沒事了,吃完飯媽媽就回去吧。說好了的,我可以應付一個人的生活?!?
“真的沒問題?”母親露出不相信的神情。
虞寥挺了挺胸,微微上揚嘴角:“Trust me.”
吃罷午飯,時針已經(jīng)指到了三點,窗外開始飄起綿綿春雨。母親走到床邊摸了摸虞寥的右側臉頰:“那媽媽走了,記得給我電話。”
虞寥眨了眨眼睛。
家門砰的一聲被關上了,不久傳來汽車發(fā)動的聲音。虞寥臉上的微笑頓時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臥室的窗口望著窗外已經(jīng)長出嫩葉的懸鈴木,心中溢出一股苦苦的滋味。春日的下午靜靜流淌,虞寥躺在床上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
五點多的時候傳來門鈴的聲音,虞寥下床從貓眼中向外張望。一個從未見過的女生站在門外。
“嗨,虞寥?!贝蜷_門后女生主動打招呼道。
“你是?”
女生用一種活潑的口氣自我介紹:“我叫林瓔,是你的同班同學啦。”
虞寥有些搞不清楚狀況,不過總不能兩人就在門口這樣站著吧,于是他把林瓔請入屋內。林瓔走進屋后開始四處打量,一邊還發(fā)出贊嘆聲。虞寥則打量著她,運動衫加上運動褲,左手手腕帶著櫻色的手環(huán),綁在腦后的馬尾辮上有一縷頭發(fā)挑染成了暗紅色。一張精致的臉上架著一副黑框的眼鏡,整個人給人一種活力無限的感覺。
“茶還是咖啡?”虞寥問。
林瓔站在原地囁嚅了會兒:“咖啡好了?!?
沖好咖啡,兩人在客廳的飯桌前坐下。
窗外的雨似乎停了,天空漸漸被暮色侵蝕。
林瓔一邊喝咖啡一邊毫不掩飾地打量虞寥,少頃后開口說:“你這家伙還算討人喜歡?!?
虞寥聽了這樣的評論有種被噎到的感覺,一時不知怎么接上話茬。
林瓔似乎對這樣的反應十分滿意,眼神中露出一絲狡黠:“害羞什么,實話實說罷了。原本是蔣老師安排單月來看你的,大概是為了讓你這個新來風鳴鎮(zhèn)的倒霉蛋感受到所謂的班級溫暖吧。”說到這里,她自顧自地咯咯笑了起來。
看樣子昨日單月來病房探望真是蔣老師的意思。明確了這點,虞寥在心底暗暗嘲笑了自己一番。
“那怎么換成你來了呢?”
“我住得離你家比較近嘛,再加上這樣的下雨天放學后實在無處可去?!?
虞寥點了點頭:“病已經(jīng)差不多好了,明天我就去學校?!?
林瓔臉上露出不解的神情:“你莫不是個笨蛋?”
“?。俊?
“有機會翹課還不好好把握,莫非你是傳說中的那種書呆子?”
“怎么可能!”虞寥忙否認。
林瓔喝了一口咖啡:“我不相信,那你告訴我,你有女朋友嗎?”
虞寥搖搖頭,腦海中浮現(xiàn)出了單月的面容。
“你看吧,果然是書呆子一個?!?
“喂喂?!庇萘炔粷M地用手指敲了敲桌面。
“好啦,好啦,不逗你玩了,若是有女友的話,也不會轉到風鳴鎮(zhèn)來了?!绷汁嬘X得對于一個病人來說,玩笑開到這個程度火候剛好。
“對了,有件事不得不告訴你,我有點討厭你。”
“為什么?”虞寥不解。
“我和單月可是最最要好的朋友,我們從初中開始就是同桌了。”
虞寥恍然大悟:“哈哈!原來如此!我回學校就和蔣老師去說,把你換回來。”
“算了,算了,”林瓔搖了搖手,“不過你不準欺負單月,明白沒有?要是讓我知道你欺負她,我能把你的狗腿打斷!”
虞寥用無奈的眼神望了望自己的腿,昨天剛被毒蛇咬過,今天又被叫作狗腿:“喂,我干嗎欺負她。對了,單月是怎樣一個人?”
此話一出口,身體中陡然躥出一股熱流,從丹田直上腦門。
“哦?你對單月有興趣?難道昨天她特地去了趟醫(yī)院你就喜歡上了她?”林瓔歪著腦袋,臉上一副饒有興致的表情。
特地去了趟醫(yī)院?那也就是說是她自發(fā)來看我的嘍?
虞寥喝了一口咖啡,解釋說:“不不,只是了解下罷了,怕到時候無心欺負到她。我多少得考慮下自己的腿?!闭f到“欺負”兩字時,他特意加重了口氣。
林瓔臉上依舊布滿了懷疑,但還是開口道:“單月是一個十分善良的人,總是把別人放在第一位。不過她很少向人敞開心扉,原因嘛,你不必知道。明白?”
“大概明白。”虞寥模棱兩可地回答。
喝罷咖啡,林瓔從位置上站起,開始在屋里東張西望起來:“你不會一個人住吧?”
虞寥把喝空了的咖啡杯拿到廚房:“媽媽偶爾會回來?!?
“那一切都自己打理嘍?”
“是?!?
“厲害,厲害!”雖說林瓔出聲夸獎,但語氣中更多的是羨慕。
時鐘指向了六點,光線已經(jīng)被暮色打得節(jié)節(jié)敗退,虞寥打開了客廳的吊燈。
“想吃晚飯嗎?”虞寥問道。
“你做?”林瓔轉身看著他。
虞寥有點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
“不行,不行,我不是特意來蹭吃蹭喝的。六點多了,我也該回家了?!闭f著,她走到門口開始穿鞋。走到門外后一個急轉身,盯著虞寥的眼睛,沉默了大概五秒后說:“不準喜歡上單月,聽見沒有,不然……”
“打斷我的腿?”
“不,是狗腿!”
因為被毒蛇咬過的小腿還沒有完全恢復,體育課的時候虞寥只好站在一旁看著班上的男生打籃球。露天的籃球場因為前一日的小雨而濕漉漉的,汗水的氣味沁入泥土之中,被小草貪婪地吸收著。
看了一會兒后虞寥離開籃球場,隨意沿著操場閑逛。
操場不大,相比虞寥曾經(jīng)就讀的高中,連一半都不到。走到器材室邊上時,聽到了里面?zhèn)鱽硪粋€似曾耳聞的聲音。他側身貼在墻上,微微把頭探向玻璃窗。
器材室中站著一男一女,男的叫不出名字,不過是同一班上的,女的是林瓔。
“你得讓我說多少次才死心?”林瓔的聲音中透著一股不耐煩。
沒有回答,沉默如織。
大約十五秒后,林瓔轉身走向器材室的門口。
“等等,”男生出聲道,“告訴我原因?!?
林瓔停下了腳步,轉過身:“喜歡需要原因嗎?”
“不需要?!蹦猩卮稹?
“那不喜歡也不需要原因吧?!?
沉默,又是百分之百的沉默。
林瓔嘆了口氣,重新轉身向門口走去。
“等等,”男生又出聲,“可我喜歡你?!?
“知道了,關于這一點你已經(jīng)跟我說過不下二十遍了,”林瓔再次停下腳步,不過沒有轉身,“為什么我已經(jīng)知道的事情你要一而再再而三地重復呢?”
“但是……”
林瓔打斷男生:“這樣吧,給你一個理由。你連籃球都不會打,叫我如何喜歡上你?!?
“過分,”男生微微抬高了聲音,“你明知道我天生沒有什么運動細胞。”
“OK,理由二,我不喜歡沒有運動細胞的男生?!?
“可是……”
“哪來這么多可是,談話結束。”說著,林瓔打開器材室的門。
虞寥忙把身子躲到墻的另一面,失落的腳步聲漸漸由近及遠消失了,看樣子是那個男生走了。
風輕輕拂過,仿佛是特意為了撫慰那個男生。
“出來!虞寥!”一個聲音如驚雷般響起,把虞寥嚇了一跳。
虞寥知道自己已被發(fā)現(xiàn),只好乖乖走了出來。剛走到器材室門口的時候,一個排球從門內飛出,筆直地朝他臉上打來,還好他反應及時,一把將排球擋下。
“喂,你這是謀殺!”虞寥一面撿起排球,一面擺出一張不悅的臉。
“下次還偷不偷聽?”林瓔從器材室走出,手上拿著一根標槍。
“別,別,”虞寥忙擺手,臉上的不悅瞬間轉為討?zhàn)?,“我也不是有意的,剛好路過來著。”
林瓔笑了一下,仿佛一朵毒罌粟:“聽到的內容若敢和別人提起,小心……”
“打斷我的腿?!庇萘葻o奈地接上下半句。
林瓔皺了下眉頭,抬起了標槍,一步步朝他走去:“我沒聽清楚,再說一遍?!?
虞寥在心底暗罵了一聲:“得,打斷我的狗腿,行了吧?!?
林瓔得逞,邪惡地笑了起來。
真是個可惡的家伙!虞寥走進器材室,把排球放到球架上后,說道:“對了,剛才向你表白的那個男生叫什么來著?”
“葉茗。”
“好名字嘛?!?
“確實?!彼肓讼牒笳f。
“真的說了不下二十遍?”
林瓔把標槍放好,用手指有節(jié)奏地點著下巴:“應該不下二十遍了,煩都能把人煩死?!?
“看樣子對你一往情深嘛,這樣的人也不容易碰到哦?!?
“既然你喜歡就介紹給你好了?!彼俅温冻鲂皭旱男θ荨?
虞寥翻了個白眼:“你就因為他不擅長體育而把他拒之千里?”
“怎么?理由不夠充分嗎?”
“你這樣可是相當傷他的心呀!”
“沒想到你還愿意打抱不平嘛!”
林瓔走到虞寥面前,把臉湊到離他僅十厘米的地方,壓低聲音一本正經(jīng)地問:“難道他希望我虛情假意地答應嗎?你這家伙根本就不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喜歡?!?
虞寥聞到了她身上有淡淡的香水味道。
放學的時候天又開始飄雨,虞寥撐開傘走出校門。雨絲落在傘面上,發(fā)出類似蠶寶寶啃食桑葉的聲音。隨著暮色漸漸四合,街上起了霧。人們走在氤氳的霧中,仿佛是在走向另一個未知的國度。時間在霧氣中緩緩流淌,不動聲色地雕刻著每一個人的生命。
“虞寥,等等?!鄙砗髠鱽硪粋€男生的叫聲。
虞寥轉過頭去,一個人從遠處小跑而來。待跑到三米左右時,他認出了來者,是葉茗。他跑到面前后把雨傘丟在地上,雙手撐著膝蓋呼哧呼哧地喘氣。
虞寥仔細打量著葉茗。他身體瘦削,一種能讓人感覺到憐憫的瘦削??礃幼铀_實不擅長運動。不過拋開這點的話,他倒也算得上俊朗。雖說看起來書生氣過足了些,但雙眉之間能讓人感覺到一股暗暗的執(zhí)著。
葉茗特地跟我打招呼,還氣喘吁吁地跑來,想必他是聽見了自己和林瓔的談話,虞寥暗自揣測。
“你好,我叫葉茗。”他還沒完全平復呼吸就自我介紹道,說完后還向虞寥伸出了手。
虞寥伸出手在他的掌心中拍了一下,隨后從地上撿起雨傘塞到他手里:“找我有事?”
“你聽到了我和林瓔的談話。”他撐起雨傘,和虞寥一同慢步向前。
“你也聽到了我和林瓔的談話?!庇萘日f著轉過頭看著他。
兩人一同笑了起來。
“不知怎么辦才好?!比~茗把雨傘從頭頂拿開,抬頭望著已經(jīng)漆黑的天空。
“抱歉,我也沒有良策?!?
“不知怎么辦才好。”他嘆了口氣,把雨傘重新挪回到頭頂。
虞寥聳了聳肩膀:“我們都沒有魔法師的水晶球,所以估計你只能順其自然了!”
“你為什么轉到風鳴鎮(zhèn)來?”他又嘆了口氣,然后轉換了話題。
“母親工作的原因,再加上不想待在大的城市,所以選了這里?!?
“有都市恐懼癥?”
虞寥轉頭望著葉茗:“有這么一種???”
“編的。不過可能有也說不定。”
一滴水從行道樹的葉面滑落,恰好落在虞寥的鼻尖上,一股涼意從皮膚蔓延開來:“什么癥狀?看到高樓大廈就頭暈目眩?看見排成長隊的車流就起雞皮疙瘩?對十二點還閃爍不停地霓虹燈恨之入骨?巴不得從頭頂掠過的飛機都發(fā)生空難?”
“說不定想把所有大型購物中心的電閘都拉了,或者整天琢磨怎么放火燒了所有的酒吧,”葉茗接著說道,“我是一年前來的這里?!?
“因為都市恐懼癥?”
“怎么可能!”葉茗笑著說,“身體的原因,醫(yī)生建議在成年之前最好在空氣較好的地方生活。”
兩人走到一個十字路口后分道揚鑣,虞寥找了一家拉面店吃了晚飯,然后踏著雨中的夜色回到家中。
一盞路燈亮在窗外的初春夜晚中。孤獨開始慢慢充斥了空氣。虞寥在屋中來回踱步,打量這個屬于他自己的家。沙發(fā)、茶幾、酒柜、寫字臺……家具無一不是嶄新的。但家中的一切都不熟悉,他甚至連電視機的遙控器放在哪里都不知道。
八點鐘時他鉆進浴室開始洗澡。水流的溫度恰到好處,但虞寥卻抑制不住地發(fā)起抖來,身體中有東西不受控制地顫動著。他一動不動地站在水流中,緊抱著雙臂。
洗完澡后,他走進廚房從冰箱中拿出冰塊放入玻璃杯中,然后回到客廳從酒柜中拿出一瓶Jim Beam (美式玉米威士忌),往玻璃杯中倒入了五厘米。
雖然還沒有成年,但虞寥已經(jīng)習慣了在獨處的夜晚給自己來上一杯威士忌。這是父親的習慣。如今,這也成了他的習慣。
虞寥晃動著玻璃杯,冰塊發(fā)出悅耳的碰撞聲。他閉上眼睛咂了一口,心想這算不算得上是子承父業(yè)。
夜色迷離。
虞寥趴在窗口向外望去,風鳴鎮(zhèn)的夜晚異常安靜。
不知名的鳥兒發(fā)出一聲鳴叫,還可以聽到撲棱撲棱振翅的聲音。
新學校的生活轉眼一周過去。
虞寥和葉茗成了不錯的朋友。林瓔對此毫不在意,只是說虞寥若想撮合她和葉茗的話,小心狗腿不保。
唯獨面對單月,虞寥往往會陷入不知所措的境地。
早晨來到教室,虞寥在單月邊上坐下,開始從書包中向外掏書。
“早餐吃了什么呀?”單月轉過頭笑盈盈地問道。
“咖啡。”虞寥如同卡殼的機器一般停下了掏書的動作,用生硬的聲音回答。
“就咖啡?”
“咖啡?!彼煤拖惹叭绯鲆晦H的口氣重復道。
對話就此結束,單月笑了笑,把注意力放回到自己的書本前,虞寥恢復掏書的動作。為什么自己不接上話題問問她吃了什么呢?
課間單月伸懶腰的時候不小心用手劃到了虞寥的腦袋。
“啊,抱歉抱歉,不小心打到你了?!眴卧旅D過頭一臉歉意地說。
正在悶頭看雜志的虞寥頓時腦子一片空白,眼神失去了焦點,整個人仿佛石化了一般。
“抱歉……”單月見他不回答,繼續(xù)道歉。
“哦?!焙冒胩欤萘瓤偹惚锍隽艘粋€字。
對話再次結束,單月帶著小心翼翼地神情往外側挪了挪凳子,虞寥則開始機械地翻著雜志。“哦”,這算哪門子回答?她可是帶著滿滿的歉意來道歉的。再說不過是被輕輕劃到腦袋罷了。
每一次類似的對話結束后虞寥都可以后悔上兩個小時。這樣的模式仿佛是被設定好了的電腦程序,只要一和單月進行對話,整個腦部系統(tǒng)就陷入癱瘓狀態(tài),待到腦部系統(tǒng)重新啟動后,又自動接入兩小時的后悔程序。
惡性循環(huán)。
這樣的對話模式持續(xù)一周之后,發(fā)生的頻率開始下降。原因是單月不再頻頻主動跟虞寥搭話了。
一個風和日麗的午間,虞寥和葉茗在食堂吃完午飯后在操場上閑逛。葉茗正一臉苦相地訴說著這周和林瓔表白時遭受的悲慘經(jīng)歷。
在這次表白中林瓔拒絕他的理由又增添了兩條,一是因為他的身高沒有達到一米八,二是因為他的學習成績能把林瓔甩開十條街的距離。
正當虞寥用不疼不癢的話安慰葉茗的時候,林瓔從操場的一端氣呼呼地快步走來。走到離兩人不足十米時扯開喉嚨喊道:“葉茗,滾蛋!虞寥,過來!”
虞寥和葉茗對望了一眼,眼神中都充滿了茫然。
“沒聽見?”林瓔提高了音調。
葉茗的喉結上下滾動了一個回合,然后轉身離去。虞寥也咽下一口唾沫,走向林瓔。
“剛吃飽飯就這么大火氣!”
林瓔雙手抱在胸前,撇了撇嘴唇,丟出兩個字:“解釋?!?
虞寥不明所以:“解釋什么?”
“解釋?!绷汁嬛貜偷?,并且拉長了尾音。
“解釋什么嗎?”
“給我一個不打斷你狗腿的解釋?!绷汁嬈ばθ獠恍Φ負P起了左側的嘴角。
虞寥伸出手,做了個交警示意停車的手勢:“喂喂,到底怎么回事?”
林瓔向前跨了一步,把嘴湊到虞寥的耳旁,大聲說:“我和你說過,若是欺負單月的話,我會打斷你的狗腿,忘記了?”
虞寥咬牙忍受著耳邊高分貝的聲響,待林瓔說完向后倒退了一步,一面用小指摳耳朵,一面說:“記得記得。問題是我不記得有欺負過單月呀,況且我干嗎要欺負她?”
“狡辯!”林瓔又向前跨了一步,繼續(xù)把嘴湊到虞寥的耳旁,“吃飯的時候她已經(jīng)全部告訴我了?!?
“告訴你什么了?”虞寥向右撤了一步,“你想想,作為一個剛剛轉校來的新生,我何苦在第一周就去欺負班長大人。我是吃飽了撐的還是活得不耐煩了?你給我一個能解釋的理由,我就承認?!?
林瓔作勢要開口,但張開的嘴中沒能蹦出半個字。少頃,她恢復了正常的語調說:“那你為什么那樣?跟單月說個話就跟敵人似的?!?
陽光從云中鉆出,暖暖地落在身上。
“不是我不愿和她說話,而是不知道該怎樣和她說話。只要兩人一進入對話狀態(tài),我的腦子就一片空白?!庇萘纫豢跉庹f道。話剛說完,他就有了淡淡的悔意,此話一出,不就意味著……
“少扯了,”林瓔用冷冷的語調說,“什么時候你變成那么內向的人了?你現(xiàn)在跟我說話不就好好的嗎?給我個理由?!?
虞寥的手心開始冒汗。理由?理由?這時,他急中生智道:“還不是因為你。”
“我?”
虞寥點點頭,把手插入褲袋中:“是你恐嚇在先,以至于每當我和單月進行對話時不得不采取小心翼翼的姿態(tài),甚至不能正確自然地表達原本的情感。這是一種大腦的過激反應。我承認這種反應可能傷害到了單月,但歸根結底是你的原因?!?
林瓔愣愣地望著虞寥,眼神變得有些恍惚,半晌后她開口道:“那怎么辦?”
虞寥微微增加了語氣中的硬度:“慢慢就會緩解的吧,當然前提是你不能再恐嚇我了。單月那里還請你幫忙解釋下,我對她可絲毫不懷有敵意。”
林瓔完全相信了虞寥胡謅的解釋,兩人一同走向教室時,她小心翼翼地斟酌著對話時所用的每一個詞。
來到教室門口,林瓔示意他在門口等一會兒,然后自己走了進去,來到單月邊上聊了起來。
聊天的過程中,單月時不時地把目光瞥向站在門外的虞寥,待林瓔解釋了原因后,她忍不住掩嘴咯咯發(fā)出了笑聲。
虞寥遠遠望著她的笑顏,竟癡了。
“OK,一切搞定,她還乘機糗了我一頓?!绷汁嫿忉屚旰笞呋氐浇淌议T外,對虞寥說道。
虞寥走進教室,回到座位上坐下,一股尷尬在他和單月之間蔓延開來。
午后的陽光從窗中透入,樹葉在微風中發(fā)出簌簌的聲響。
有什么東西改變了,悄無聲息的,如同一朵云在五秒鐘內改變了形狀。
“那個……我現(xiàn)在說話你腦子還是一片空白嗎?”單月微微側過頭,開口道。
虞寥的腦子頓時變成一張麻將中的白板,良久后才憋出兩個字:“空白?!?
“有趣有趣?!眴卧螺p聲自言自語。
沉默開始結網(wǎng),虞寥有一種喘不上氣的感覺。
“對了,再過兩周就是校運動會了,你也參加個項目吧?!眴卧掠檬稚系墓P輕輕敲著腦袋。
運動會?不不,完全沒有興趣。虞寥想要拒絕,然而嘴中卻一個字也發(fā)不出來。
“那就一千五百米好了,高一時做了不少人的工作才有人苦著臉答應去跑?!?
對話結束。結局如同一個晴天霹靂一般打在虞寥的身上。開什么玩笑!在運動會的時候跑完一千五百米豈不是要變成殘廢?他想跟單月開口說拒絕,然而無論怎么努力依舊是惘然。莫非剛才自己胡說的大腦過激理論確實成立?
放學的時候,虞寥找到了林瓔,想要她代為轉告自己拒絕的意思。她聽了原委之后足足發(fā)出了兩分鐘的嘲笑,然后看了一眼手表奔出了教室。
晚上躺在床上時虞寥終于想到,這一定是林瓔出的主意。意識到這點之后,睡意像是拋棄了他一般久久不肯降臨,直到凌晨三點,他才勉強睡去。
兩周時間倏忽而過。
長達一周的連綿春雨在運動會的前夕悄然停止,讓人覺得似乎真的有一個上帝在某處俯瞰著眾生。
操場上人頭攢動,各種聲音從四面八方涌入耳中,虞寥感覺自己仿佛身處于一個巨大的馬蜂窩之中。
“一千五百米?太崇拜你了,看樣子是經(jīng)受不住美女的甜言蜜語,一不小心答應下來了吧?!比~茗的口氣中明顯透著幸災樂禍。
虞寥不悅地把領來的號碼布塞入褲袋中:“毛蟲,少說風涼話?!泵x是林瓔給他取的外號,來源不詳。
空氣開始躁動,操場上的第一項比賽已經(jīng)開始。
虞寥坐在看臺上,看著操場上的運動員繞著塑膠跑道像傻子一般一圈圈拼命邁步。贏了又如何呢?一圈圈還是回到起點罷了。這樣的比賽已經(jīng)不再是為健康而運動了,說不定有損健康亦未可知。想到自己過會兒也要傻乎乎地去繞圈跑步,頓時感到頭疼不已。
歡呼聲和加油聲此起彼伏。虞寥在人群中搜索著單月,在看臺的第一排,他發(fā)現(xiàn)了她的身影。她依舊穿著校服,但下身換了一條運動褲。她要跑女生一千米,他想起了在班會上蔣老師做的運動會安排報告。
中午休息的時候林瓔找到虞寥,他正躺在看臺上望著依舊遍布烏云的天空。
“喂,你再看也不會下雨的,下午可要跑一千五百米了哦?!绷汁嬙谒磉叾紫拢岩桓鞴衔兜陌舭籼侨M他的嘴巴。
“你說你這么算計我,怎么就沒感覺良心不安呢?”虞寥轉過腦袋,看著眼前那張漂亮的臉蛋。
“你不覺得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之上其實是一句很符合人性的話嗎?”她笑瞇瞇地說。
虞寥用鼻子輕輕地哼了一聲:“是呀是呀,這樣的心理正是人類文明賴以發(fā)展的基石。”
林瓔打了個響指:“下午可要好好跑呀,雖然不期望你拿名次?!闭f完,她笑著揚長而去。
一點半,運動會再次開始,烏云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從天際散去。
午后的陽光和煦地從半空灑下,視網(wǎng)膜上有點點的金色在閃耀。
虞寥提前半個小時開始做準備運動,然后被帶領到跑道上。參加一千五百米的運動員只有十人,只要進入前八名就能給班級加分。虞寥打量了下其他人的體格,心想自己不至于落到最后的百分之二十的人里。
哨聲響起,虞寥跟在一個穿紅色短袖T恤的男生身后。在拐彎處他確認了前面的人數(shù),共有四人。肌肉和呼吸如同一對配合默契的親兄弟,不急不緩地釋放著儲存的能量。
兩圈過后,虞寥依舊緊緊跟在第四名的身后。心跳的聲音放大了數(shù)倍,在耳蝸深處傳來撲通撲通的回響。
他抿了抿開始發(fā)干的嘴唇,緩緩開始加速。
第三圈跑完時他排在了第四的位置,這一圈的時間里,幾個人輪番加速,進行了數(shù)次的換位角逐。
從看臺傳來了浪潮般的加油聲,然而虞寥卻只能聽見自己沉重的呼吸和快速的心跳。
剩下不到三百米的時候他超過了第三名,一百米時超過了第二名。
我這兩周可是有在苦練跑步呀!虞寥盯著第一名的背影回想著自己每天晚上在雨中狂奔的傻樣。
狂暴的心臟像是要從喉頭躍出,每一次呼吸胸口都傳來如同被砂紙磨礪般的疼痛。
還有一點,還有一點就能趕上了。
越過終點線,同班的兩個男生忙上來攙扶住虞寥。眼中的世界開始暈眩,他閉上了眼睛,由兩人扶著無意識地向前走著。
胸口的疼痛像要把他撕開。
第二名,他在心中默念,應該可以向單月交差了吧。
走了大約三分鐘,虞寥開始感覺到生命回歸了自己的身體。他喝了點水,自己緩步走上看臺。同班的男生紛紛上來拍他肩膀,他一面微笑著一一回應,一面在人群中搜索單月的身影。
沒有單月。
在葉茗身邊坐下后,他重新掃視了一遍看臺上的人群,確實沒有單月。
“沒看出來嘛?!绷汁嫴恢獜哪膬好傲顺鰜恚缤渌猩话闩牧讼滤募绨?。
虞寥從她手上搶過礦泉水,咕咚咕咚喝了兩口:“抱歉,沒讓你看到我出丑?!?
“喂,我喝過的。”
虞寥看了一眼礦泉水瓶,遞還到她面前:“哦,還給你好了?!?
“喂,你喝過的?!?
“矯情?!庇萘刃χ趾攘藘煽凇?
“矯情。”葉茗模仿著他的口氣重復道。
林瓔揚手就給葉茗腦袋上一記爆栗。葉茗捂著腦袋哀號不已,她卻連眼睛都不眨一下。
“她們跑完就該單月出場了?!闭f著,她用下巴朝跑道的方向努了努。
虞寥把目光投向跑道,比賽已經(jīng)進行到一半,應該是高一女子的一千米比賽。
怪不得剛才尋不見單月的身影,想來是去熱身了。
高一組的比賽結束后,高二組的運動員走到了跑道上。虞寥在第一時間確定了單月的身影,她脫去了長運動褲,只穿一條不及膝蓋的運動短褲。她走到跑道上后一動不動地站著,仿佛是在欣賞風景。
比賽開始,單月跑在第三的位置。
兩圈過后,除了被遠遠甩開的三位運動員之外,其他人開始發(fā)力追逐。單月在被第四名趕超后迅速加速,重新奪回第三的位置,在離終點不到二百米時超過了第二位,在一百米時已與第一名并駕齊驅。不到五十米時,第一名已經(jīng)力竭,單月有了明顯的領先。
然而在離終點不到十米的時候,她打了一個趔趄,又跑了兩步,她身體一軟,倒在了跑道上。
虞寥從位置上騰地站起來,走到看臺的欄桿處向外張望。單月被站在一旁的老師拖出了賽道,一個校醫(yī)模樣的青年女子從一旁跑來。
“究竟怎么回事?”身旁傳來林瓔急切的聲音。
“跑得太急了吧。”葉茗說道。
虞寥盯著躺在地上的單月,見她一動不動。
“那怎么一動不動?”林瓔用手狠狠地握著看臺的欄桿。
“估計是昏過去了?!苯忉尩囊琅f是葉茗。
“虞寥,我們下去看看?!?
虞寥盯著單月毫無生氣的臉,一個畫面掠過他的腦海。不好!他忙從人群中抽身,跑到看臺通往操場的樓梯處,直接翻過欄桿從兩米多高的看臺處跳了下去。
“虞寥!”身后傳來林瓔的驚呼聲。
虞寥前傾著身子在地上打了個滾后立馬站起,徑直跑向單月。
“同學,不要過來。”一個男老師走過來攔他。
虞寥上前用手肘在男老師的腰間狠命地一撞,然后撲向單月。原本打算攙扶單月的同班女生尖叫著從兩側讓開。虞寥在單月面前蹲下,她的臉色如同一張白紙。校醫(yī)模樣的女子正用手撫摸著她的前胸。
“沒關系,等一會兒就……”
虞寥沒聽女子的解釋,而是一把抓住她的手腕,甩到一旁,然后把耳朵貼在了單月的左胸上。
“喂,你要干嗎?”先前那個男老師憤怒地走了過來。
虞寥從單月的胸前抬起頭,用手指撐開她的眼瞼。
“你不要亂來!”男老師伸出手來想要制止虞寥。
“快!叫救護車!”虞寥低頭大喊。然后雙手交叉相疊開始給單月做心臟胸外按摩。
“怎……怎么回事?”那個女子驚慌地問。
虞寥頭也不抬說道:“心力衰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