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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內(nèi)科外科(1)
在夜半聲光的特殊情形下,李南泉究竟是很無聊地走回了他的家。后面那兩間屋子里,小孩和女傭人的鼾呼聲,隔了泥壁。不斷向耳里傳過來,桌子上那盞菜油燈,又縮得只剩了一點(diǎn)豆火之光。和人的鼻呼聲相應(yīng)的,是書桌子邊那窗戶下面,有兩只蟋蟀,彼起此落,“嘰玲玲”地彈著翅膀。待客的那一大壺茶,還沒有喝完,他剔亮了燈,斟著一杯茶,靜坐著慢慢地想著。真覺得這個(gè)世界,處處是矛盾的。當(dāng)轟炸期間,大家渴望有個(gè)安定的時(shí)間,可以休息休息?,F(xiàn)在是安定了,大家全不要休息,半夜里起來,有人去找錢,有人去會朋友,有人去找娛樂,就是不出門的,也起來點(diǎn)著燈火,商量著在別人頭上打主意。不睡覺,也不會坐著享享清福嗎?他這樣想著,算是會享清福的一個(gè)。就在舊書架子上抽出一本書,坐在窗戶前的小桌上,慢慢地看下去。耳根清凈了,窗子外卻不斷地一陣一陣送來瑟瑟之聲。為了躲避蚊子,這窗戶外的兩扇板窗,是緊緊地閉著的。看了看窗戶,只是菜油燈淡黃的光映著茶壺筆筒的影子,落在窗戶臺上,這不能有所撼動,還是看書。看了半頁書,那外面瑟瑟之聲,卻是響得更厲害。他把書本放在桌上,手按了書本,偏著頭想,我不信有什么鬼物,這是什么聲音?同時(shí),對溪那小草棚子里的說話聲,還隱約可以聽到。這聲音不會是鬼,也就不會是賊。明明知道屋子里有人亮著光看書,這是誰,弄出這些聲音來呢?
他終于忍不住了,突然將房門向里一帶,打了開來,人向外一跳。同時(shí)口里叫著:“我倒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他并沒有吃驚,門外面有人吃驚了,大大的“喲”了一聲。看時(shí),在窗子邊,一個(gè)女人的影子向后一縮。便問道:“是哪一位,起來得這樣的早?”那人答道:“是我呀,天熱得很,根本睡不著,鄰居左一批右一批起來,就把我吵醒了。”說這話的,是奚太太的聲音。這把李先生聽得有點(diǎn)詫異,吵醒了,在這夜深,不能再睡,也就只有在家里坐著,為什么跑到鄰居家的門窗外這樣輕輕悄悄走著?便笑道:“天還有一小時(shí)才能亮呢。奚太太就這樣在外面乘早涼嗎?”她道:“那又何必那樣拘束呢,你都打開門了,我還不能進(jìn)去坐坐嗎?”說著話,她也就側(cè)身而進(jìn)。李先生并沒有那勇氣把她推了出去。人家進(jìn)屋去了,自己也不便在走廊上站著。只好到了屋子里將燈火剔得大大的,而且隔了墻壁,大聲叫了兩句“王嫂”。奚太太笑道:“沒關(guān)系,用不著避什么嫌疑,這房門不是開著的嗎?”她隨了這話,就在門里的竹椅子上坐著??吹秸凶雷由戏庞胁鑹?、茶杯,笑道:“你還有熱茶,送杯茶我們喝喝,可以嗎?”李南泉看了看她的顏色,只見她是嘻嘻地笑著,自己抹不下面子來不睬她,只得斟了大半杯熱茶,送到她手上。她手里接過茶,眼神可向李南泉瞟了一下,因笑道:“我很明白,你對于上半夜和你太太談話的姿態(tài),你是不愿意的,但那是為我自己的事,與你無干,你不要誤會?!?
李南泉遠(yuǎn)遠(yuǎn)地在她對面椅子上坐下,笑道:“我根本沒有介意,難道奚太太雞鳴而起,倒來和我道歉的?”她端著剛斟上的一杯溫茶,慢慢兒地喝著,這就向他瞟了一眼笑道:“這樣才顯出來是有誠意的呀。李太太半夜起來,打牌去了?”李南泉道:“你怎么知道的?”她把那杯溫茶一飲而盡,將空杯子放在茶幾上,將手按住杯的口,不斷地?fù)u撼杯子,作個(gè)沉吟的樣子。她這個(gè)動作,總繼續(xù)了五六分鐘,然后嘆了口氣道:“實(shí)不相瞞,這一個(gè)星期,我就沒有睡過好覺,整夜都是睜了眼望著菜油燈。白太太到你們家敲門的時(shí)候,我就聽到了。我原來也是疑心,這位白太太有什么要緊的事,半夜三更打人的門。后來聽到她和李太太笑嘻嘻地走了。我就知道她們是賭錢去了。李先生,你看這事怎么樣,我覺得不大好。哪有作鄰居的半夜叫人起來打牌的?”李南泉道:“我當(dāng)然是不大愿意。不過現(xiàn)在女權(quán)伸張的時(shí)候,我也不便作什么干涉。”奚太太笑道:“李先生倒是個(gè)標(biāo)準(zhǔn)丈夫,對太太的行為是這樣的放任?!崩钅先Φ溃骸半y道奚先生還不夠標(biāo)準(zhǔn)?連吸紙煙的小事,也都遵命辦理。這叫我就不行。”奚太太將手在茶幾上拍了一下道:“惟其他這番做作,表示了他是個(gè)偽君子。這樣的小事,都聽從太太的話,好像是正人君子,可是他背了太太造反,玩弄那些無恥的女人,那比吸紙煙的罪大到哪里去了!李先生,你這人很直爽,在太太當(dāng)面和背后,都是一樣。”
李南泉對于這位奚太太冒夜來訪,已是感到老大的不愉快。現(xiàn)她又提及彼此的家務(wù),大有扯上是非的嫌疑,這就讓人不好往下說。于是站起來伸著頭向門外看看,笑道:“糊里糊涂,天色也就大亮了。把小孩子叫起來看大門。我可以到外面去作早起運(yùn)動了?!鞭商珜@個(gè)提議,似乎感到很興奮,這就扶了茶幾,突然站起來道:“好極了。我們在南京的時(shí)候,常常挑一個(gè)早晨起來,到清涼山一帶去散步,不用提精神多么好了!回來吃燒餅喝豆?jié){,就得增加許多食量。自到了重慶以來,我們根本就沒有住在山林里面,就沒有作早起運(yùn)動的打算。其實(shí)那是……”李南泉料著她這下面是一篇很長的大道理,他是站在房門口向外張望著的,索性舉步跨出大門,走到屋檐外,昂了頭對天空看著,笑道:“疏雨滴梧欄,疏星耀河漢。”說著,兩手背在身后,在走廊上來往地走。口里還是細(xì)語沉吟著。奚太太跟著也就走了出來。她靠著門框站了,將一只腳尖提起,在地面上顫動著。她不免學(xué)習(xí)了李先生的態(tài)度,口里也就吟吟地哼著詩句。李南泉對于她的聲音,原來是不怎么介意的,可是她老是那么哼著,這就不能不注意了。走近了她身邊,仔細(xì)地向下聽了兩分鐘,卻聽出了三句,乃是“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他還打算聽她第三句時(shí),但是第三句沒有,還是那話,“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便忍不住笑道:“好詩好詩,吟得恰到好處。這不就是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嗎?”
奚太太笑道:“老李,你拿話奚落我。你知道我在你面前充不過好漢去的。不過我處處和你表示著共鳴,這一點(diǎn)是可取的。例如你天不亮起來看書,我也是天不亮就起來了,你說天亮了出去散步,我也贊成。你站在這里吟詩,我也陪著你吟詩。只是這點(diǎn)共同的行動,那就是很可取的。至于我吟的詩文不對題,那有什么關(guān)系?這時(shí)候也不是考試國文的時(shí)候?!崩钅先Φ溃骸昂茫x謝你的盛意。奚太太,我有點(diǎn)要求……”奚太太聽到要求兩個(gè)字,先“嘶嘶”地一笑。雖然是在星光下,還可以看到她的身體,是猛可地顫動了一下。但她好像連續(xù)發(fā)生了幾個(gè)感想。而后生的感想,就要更正先發(fā)生的感想。她跑了兩步,跑到李南泉面前來,伸手拍了他的肩膀道:“天亮了,鄰居都醒了,你可別隨便開玩笑。我對于朋友開玩笑,倒是不介意的,不過讓第三者聽去了,那可是怪不方便的。你說罷,你要求什么?”李南泉本來站著離她四五尺遠(yuǎn),她突然撲向前來,實(shí)在未曾提防,尤其是她伸手拍肩,這事出于意料。當(dāng)她連篇說著的時(shí)候,自己趕快將身子向后縮了兩步,笑道:“你不要過分的神經(jīng)緊張。玩笑終究是玩笑而已。正是你說的那話,鄰居聽到怪不方便的。這樣夜半無人的時(shí)候,我們嘀嘀咕咕在這里說些什么呢?我要求你回去安歇,有話明日上午談?!彼诶镎f著,人是緩緩向后退,由相距四五尺路,退到相距七八尺路。這是走廊出去的臺階所在,他猛可一轉(zhuǎn)身,索性走出走廊了。
奚太太對于他這樣走去,似乎感到一種悵惘??墒撬膊⒉豢咸苋思业睦涞?。她緩緩在后面跟著來,故意裝出很寬厚的笑聲,嚇嚇地道:“李先生,你怎么不帶上房門就走了?仔細(xì)人家偷了你的東西去。”李南泉道:“奚太太出來,又帶上了房門嗎?”她道:“你不忙走,我告訴你一句要緊的話,你可以拿去作文章題目,甚至可以編劇本。”說著,她又開快步子走了過來。這屋檐外的臺階,就是直通山溪上的木板橋。她一口氣跑了來,就奔上了木板橋。腳步踏在木橋上,只是咚咚地響。而且橋板失修,多半是彼起此落,釘在橋柱上的。發(fā)起響來,全體活動?!翱┲ā敝暫汀斑诉恕毕嗪汀@钕壬匠]有這樣感覺,也許是因?yàn)橐轨o的關(guān)系,這聲音非常之刺耳。他將身子偏了一下,躲過奚太太去。恰是她走到身邊,踏上了一塊活橋板。板子向橋下陷著,她失了腳,人向后一栽。這木橋下面,雖沒有水,可是高有四五尺,干河床上不少的亂石頭,栽了下去,必是好幾處重傷。李南泉情不自禁地伸手將她抓住,口里還說著“當(dāng)心”。奚太太趕快緩了步在橋板上站著,人還是向前栽,極力按住他的手臂,方才站定,將手拍著胸道:“這一驚非小?!笨墒撬兆±钅先氖直郏瑓s沒有釋放。李南泉縮著手道:“什么要緊的事,你這樣忙著追了來說?”她笑道:“我告訴你,我也焦土抗戰(zhàn),為了對付丈夫,我這房子不要了。”李南泉道:“呵!你要放火?這玩不得,那是要帶累鄰居的?!?
奚太太道:“你急什么,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呢!我什么不懂?難道這村子里都是草屋,一把火全著,我都不知道嗎!我說的焦土抗戰(zhàn),那是借用一下這個(gè)名詞,我不能真放火。我說的是打開門來,讓賊去偷,讓土匪去搶。把這個(gè)家弄空了,我就是窮光桿了,然后我到哪里走都是自由的,我就有辦法對付奚敬平了。剛才多謝你扶助我,把我拉著。在這點(diǎn)上,我覺得朋友是比丈夫還好。將來我還有許多事情希望你幫助我。”李南泉等她站定了,自己就慢慢地閃了開去。相間是約莫隔了六七尺路了,這就放鄭重了聲音道:“奚太太,你站定了,我給你抖兩句文罷?!睹献印飞嫌羞@兩句話,‘男女授受不親,禮也;嫂溺則援之以手,權(quán)也。’我看你要摔倒,我不能不拉著你,這完全是從權(quán)。你說朋友比夫妻還好,這話是可考慮的。尤其是你這單獨(dú)地對我說,我有點(diǎn)惶悚。你請回罷,我也要去接我的太太。”他交代了這句話,立刻就向大路上走去。他只知道身后默然無聲,他真走了二百步路,方才回頭看看,見那昏黃的月光下,一道低臥的板橋上,孤單單地站著一個(gè)人影。他心里想著,這是你自討苦吃,活該。正是這樣向前走著,忽然迎面有一陣很急促的聲音跑了來。深夜之間,無論什么急迫的聲音,都是刺激人的。他突然受到這番意外的刺激,精神上就不免有點(diǎn)震動。這就站著等那聲音前來。當(dāng)那聲音到了身邊的時(shí)候,這讓他有點(diǎn)悵然若失,原來是一個(gè)小孩子由村子外跑了來。
這頗有點(diǎn)稀奇,誰家的小孩子,這樣早就起來了?他注視著,卻不走近。可是那小孩子也站定了,遙遠(yuǎn)地看他東張西望的,似乎在等人。隨后那邊又來了個(gè)人,雖然不是跑,那急促的步伐,顯然也是有什么急事。李南泉疑心是小偷,就有意抓賊。身邊正有一塊山腳下露出來的大石頭,立刻蹲了下去,隱蔽在石頭后面,且伸了半截頭向那邊張望著。見后面來的那個(gè)人,扶了先來的那個(gè)小孩子,嘰嘰咕咕地說話。雖然這是小聲音,但夜里還是可以聽得清楚。她是女人,而且聲音還是很尖銳。照著耳朵里面的經(jīng)驗(yàn),那可以證明乃是石太太,嘰咕了幾分鐘,她就先走,把小孩子扔到后面。雖然她的腳步放開得很大,可是落下地很輕,簡直沒有響聲。由身邊過去不遠(yuǎn),便是石太太之家,石太太沒有考慮,徑直向家里走。李南泉想到剛才他家的窗戶里放出《天涯歌女》的歌聲,這倒是和石先生暗捏了一把汗。站起身來,緩緩向石家屋基走去。自己還不曾走到那窗戶邊,就聽到“啪啪啪”,幾下很重的巴掌聲。這巴掌無論落在人的身上,或者落在人的臉上,都是很重的。接著就聽了石太太罵道:“好一對不要臉的東西。你石正山是讀書人,連五倫都不要了嗎?你忘了石小青是你什么人?她不是叫你爸爸嗎?你這個(gè)臭、丫頭,太不識抬舉。我沒有把你當(dāng)外人,你作出這種丑事來。當(dāng)、丫頭的東西,生定就是當(dāng)、丫頭,把你抬舉著當(dāng)小姐,你沒有這福氣享受。你給我滾,馬上就滾!”
李南泉聽到這里,對于這屋子里整個(gè)的情形,已十分明了,這就悄悄地走近了那屋子犄角上的路邊,慢慢蹲下去。這屋子是比大路矮的,他蹲在路上,正和屋角平衡,對屋子里的人語聲,有青草池塘獨(dú)聽蛙之勢。自然聽得很清楚,他正想著,隨了石太太兩個(gè)“滾”字,下面一定是小青小姐一片哭聲。然而不然,她用了很堅(jiān)強(qiáng)的語調(diào)答復(fù)了。她說,“你打人作什么?我為了過去對你那番尊敬,讓你一次。你應(yīng)當(dāng)管你的丈夫,不該管我?!笔f:“好大膽的丫頭,你還敢和我頂嘴,我打死你!”聽了這話,屋子里是一陣腳步動亂之聲。小青又說了:“好!你口口聲聲叫我、丫頭,我到法院去告你,你們販賣人口!”那聲音可就越說越大了。石正山原是沒有作聲,這就說了:“大家不要吵,安心討論這個(gè)問題,好不好?半夜三更,鄰居聽去了,什么樣子?”小青道:“鄰居聽去了,什么樣子?你們,反正我沒有罪。我是你們家、丫頭,你們作主人的要怎樣對待我,就怎樣對待我,我有什么法子抵抗?你丈夫?qū)ξ覄萜壤T,我一個(gè)作、丫頭的人,有什么法子拒絕他?”這一通話,居然弄得那位女杰石太太沒有話答復(fù)。約莫是默然了兩三分鐘,石太太才說了,“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小青道:“我憑什么告訴你?你自己常常自負(fù)會管丈夫,是模范太太,別人聽了不稀奇,我聽了暗下好笑。你還和奚太太出主意呢,你自己家里丈夫就造了反。我落得讓你活現(xiàn)眼。你要喊破來很好,天亮了,我們找人來評評這個(gè)理!”。李南泉在屋角上聽著,暗暗喝了幾聲彩,覺得這位小青姑娘真能表演一手。她不但能抵抗,能反擊,而且說的話并不粗俗。這就要看石太太怎樣接著往下說了。她道:“你好,你說這些話,都把良心喪盡了。我不愿再見你,天亮你就給我走!”小青道:“走就走,你是什么富貴人家,我留戀著舍不得走嗎?但是我要聲明一句,從此以后,誰都不找誰!你要知道,剛才你打我一個(gè)耳刮子,我沒有回手,我已是十分對得起你,你生氣有什么用?你丈夫不愛你,愛我!”小青這通話,沒有聽到石太太的答復(fù)。相隔約莫是兩三分鐘,忽然一聲重響,像倒了好幾樣的東西。接著聽了石太太氣吁吁地道:“好了,我不要命了,我要和你石正山拼了。我們一起跳河去!”這才聽到石正山答話:“你這干什么,你打我就會屈服嗎?”石太太還是氣吁吁地說:“我打你,我要?dú)⒛?!”說畢又是一聲重響。接著是石先生由屋子里罵了出來??诶镞B說:“你瘋了!”這時(shí),腳步亂響,石正山跑到屋外竹籬笆時(shí),口里還是說著“你瘋了”,“你瘋了”。他徑直跑上了大路,方才停住。這時(shí),月亮已經(jīng)向西偏斜,清光斜射到人行路上,看到石正山的人影,在地面上拖得很長。這倒教李南泉有點(diǎn)為難,挺出身子來,那會給石正山一種難堪,分明是竊聽來了。閃開去罷,彼此相距不遠(yuǎn),月亮下人影移動,正是看得清楚。不閃開去,蹲在石頭后面又蹲到幾時(shí)為止?多管人家的閑事,勢必給自己帶來這個(gè)麻煩。
他正在這里為難呢,卻聽到石太太操著很尖銳的聲音,跑了出來,她道:“石正山,你往哪里跑?你就是跑到天上去了,我也要把煙熏你下來!你這樣無恥的東西,為天地所不容。你到哪里去,也不為社會所齒。你想想,你干的都是些什么好事?”她說著話,像餓鷹抓食似的,直撲到石正山面前去。石正山見她來勢甚兇,將身子閃了一閃。輕輕喝道:“你打算怎么樣?要打人嗎?”石太太道:“哼!我不但要打你,我要咬你,我要?dú)⒛?!”她說著話時(shí),真的撲到他身邊來了。石正山扭轉(zhuǎn)身軀,扯腿就跑,口里還罵著:“好潑辣的東西,我到法院里去告你?”他究竟是個(gè)男子,比女人跑得快,一轉(zhuǎn)眼的工夫,他就跑出村子口了。石太太也是口里責(zé)罵不停,從后面趕了去。他們到底是君子之爭,那聲音并不怎么大。李南泉看到他們走遠(yuǎn),這才站起身來。他的本意,倒是想到下江太太家里去看看,看看她們這賭局是怎樣的偉大。有了這幕喜劇擺在眼前,他就不必去看賭局了。于是站起身來,順了大路,緩緩向前走。將近村口,天色已經(jīng)有些昏昏的亮,見石太太孤單單的,獨(dú)自站在路口上一棵大黃桷樹下。那樹在太陽里面,陰影特別濃厚,就是沒有太陽的時(shí)候,根據(jù)人的心理作用,也覺得這樹蔭下特別陰涼。這樣的天亮?xí)r間,隔夜的露氣很重。只見那樹葉子綠得發(fā)亮,似乎那露水整夜淋在上面,就像下了一場小雨。石太太默然無聲地站在樹蔭下面,第一個(gè)印象,是他感到她身上很涼,因?yàn)樗┝硕绦渥右路恢还獍蜃佣辑h(huán)抱在懷里呢。
李南泉要裝成不知道他們家新聞的樣子,這就站住了腳,老遠(yuǎn)地向她點(diǎn)著頭道:“石太太,這樣早就起來了,打算進(jìn)城嗎?”她笑道:“我向來是起早的。起得太早了,在家里反而無事,所以到外面來遛遛?!彼m然是笑著說話的,可是她笑得極不自然。李南泉走向前兩步,見她將兩只手,互相撫摸著光手臂,也就可以知道她很是在皮膚上感到?jīng)鲆?,因道:“石太太衣服穿得太單薄,留神感冒,其?shí),你是用不著這樣起早的。你們家的那位大小姐,真是粗粗細(xì)細(xì),無所不能,和你負(fù)了不少的責(zé)任。你的家務(wù)全交給了她,你就可以無為而治了。”石太太偏在這個(gè)時(shí)候聽到人家夸贊小青,滿臉是露著不高興。將她的臉腮向下沉著,鼻子里先哼了一聲,然后冷笑道:“你以為她是好孩子?”李南泉笑道:“不錯(cuò)呀,年輕輕的,身上穿得干干凈凈的,又是那樣能做事。除非說她的書念得少一點(diǎn)。不過在正山兄和石太太領(lǐng)導(dǎo)之下,家庭教育,也可以把她陶冶出一個(gè)很好的姑娘來。正是紅樓夢上寶玉說鶯兒的話:‘將來不知道哪個(gè)有福氣的人娶了她去作太太,”’石太太聽了這話,臉上又不免板了起來,哼了一聲道:“李先生,你不知道我們家的事。將來你看罷。”她說完了,又冷笑了一聲,但她立刻覺得這個(gè)態(tài)度是不對的,便回轉(zhuǎn)頭來向他笑道:“你這樣看重她,請你給她作個(gè)媒罷。她也沒有什么知識,找個(gè)作小生意買賣的,能夠糊口就可以了,我早就不愿意留她,倒是她圖吃現(xiàn)成飯,不愿走。”
李南泉在言語上這樣引逗了人家生氣,心里可就在轉(zhuǎn)著念頭,保存些詩人敦厚之旨,還是少向下逼吧,這就點(diǎn)了頭笑道:“我樂于給她介紹一位朋友。不過你是談婦女運(yùn)動的。你當(dāng)然不反對小青小姐婚姻自由?!笔⑽⑿χ?,鼻子里哼了一聲,但那哼聲只有她自己聽到。他也覺得這樣談下去,只有自己受窘的,扭轉(zhuǎn)身,緩緩向家里走去。李南泉看她走過幾十步路,卻改了個(gè)姿態(tài),突然發(fā)了跑步,向家里奔了去。不到五分鐘,她家的號哭聲就隨之而起。有幾位起早的鄰居,被這聲音所驚動,紛紛向石家走去。李南泉回到她家屋角時(shí),奚太太也由路那邊跑了來。她看李南泉倒是不念舊惡,笑嘻嘻地道:“你剛散步回來?石家有什么事?她娘倆都在哭著。”李南泉笑道:“清官難斷家務(wù)事。誰知道?你不妨到她家去打聽打聽。石太太常作你的參謀,不妨你也去給她們參謀一下?!鞭商Φ溃骸八覜]事,用不著我參謀。石先生可不是奚敬平這類人物。”李南泉只是微笑著,并不說什么。奚太太雖是這樣說著,可是聽到石太太和小青的哭聲,卻是相當(dāng)慘厲。這情形當(dāng)然不同平常,而況又是天剛亮的時(shí)候。她趕快走到石家,見石太太在小青屋里竹椅上坐著,手里拿了條洗臉冷手巾,不斷在嗚咽。小青坐在她的小竹架床上,低了頭,兩手抓住垂下來的舊蚊帳,眼淚像拋沙似的向下滾,把蚊帳濕了一大片。而且娘兒兩個(gè)誰不瞧誰,像是沖突過的樣子。
奚太太走到屋子門外,先就感到稀奇了。這時(shí)走進(jìn)屋子來,對這母女兩人看看,因道:“這事奇怪,你娘兒兩個(gè),向來沒有爭吵過。怎么一大早起來,就這樣一把眼淚、二把鼻涕的?!笔怪蹨I,看了奚太太,就嘆了兩口氣,又搖了兩搖頭。奚太太走到小青面前,手撫了她的肩膀,因道:“姑娘,什么事?挨了罵嗎?”小青就把舊蚊帳子擦著眼睛,把眼淚抹干了。然后板著臉子道:“挨罵?那人家怎么消恨,我是挨了打了。奚太太,你也是講婦女運(yùn)動的人。對于販賣人口,把良家婦女當(dāng)牛使的事,你能贊成嗎?我在他石家當(dāng)牛馬當(dāng)夠了,我不干了?!鞭商犓目跉?,顯然是不對,這就望了她道:“嘿!姑娘,在氣頭上不要不顧一切,這樣亂說話。你母親并沒有把你當(dāng)外人,幾乎是全家的鑰匙全交給你了。你和她的親生兒女,同樣是吃飯,同樣地穿衣服,有什么不好?”小青鼻子里哼了一聲,然后在滿面淚痕之下,發(fā)出一種慘重的冷笑道:“奚太太,你哪里曉得,這是人家一種手段。你當(dāng)然明白,現(xiàn)在雇個(gè)老媽子,一個(gè)月要多少工錢?而且人家高興就干,不高興就不干,當(dāng)主人的,免不了常常受氣。若是用個(gè)、丫頭呢,工錢不用花,而且可以隨便指揮,像我這種人,六親無靠,東西也不會走私。我十幾歲的人,洗衣做飯跑路,縫鞋補(bǔ)襪,什么事不干?主人家沒起來,我先起來;主人家睡了,我不敢睡,用這么個(gè)、丫頭,多合算。不叫我、丫頭,那并不是對我客氣,那是怕社會上不容,說是教授家里還買、丫頭呢。”
她噼里啪啦這么一大串說法,把奚太太嚇得都震倒了,望了她說不出話來。這里還有其他的幾位鄰居太太,都也是站在屋子里外呆望著的。事先她們也都勸過,全感覺到小青的態(tài)度,過于蠻橫?,F(xiàn)在奚太太勸說,也碰了個(gè)釘子,大家都知道這位姑娘已居心和石太太決裂。大清早的,都不愿意老在這里勸說,各自悄悄散去。奚太太和石家是交情深厚的,現(xiàn)在見鄰居散了便拉著石太太的手,向外邊屋子走來。一面勸說著道:“小青是你一手帶成人的,還不是和自己親生的一樣。她年紀(jì)輕,說話不知輕重,你也不必介意?!笔m說是被她拉著走了,但她并不服這口氣,擦著淚道:“這是我的家,我愛在哪里坐,就在哪里坐。難道我還怕這、丫頭?”小青站起來指著她道:“奚太太!你聽聽,這是她自己承認(rèn)販賣人口,叫我作丫頭。、丫頭怎么著,你還不如我、丫頭吃香呢。你丈夫都不要你了。夸什么口?”石太太氣得全身發(fā)抖,因走到房門邊,順手摸一根脫眼的門栓,就丟了過去。雖是她的手法不準(zhǔn),已丟到帳子頂上去了,但究竟由小青頭上飛過去。她竟是臉不變色,端端正正望著。石太太罵道:“你這、丫頭不要臉,什么都說得出來。我不信我就莫奈你何。我拼了這條命不要,我也不能讓你痛快過下去!”小青冷笑道:“我等著你的,你不就是拋東西打人嗎?我也會,嚇不倒我!”奚太太已把石太太拖到外面屋子里去了。卻又回轉(zhuǎn)身來,“呀”了一聲道:“小青,你今天變了,姑娘家,怎么口齒這樣厲害?她究竟是你一個(gè)長輩,你不能這樣把話頂撞她的?!?
小青道:“中國四萬萬同胞,一律平等。我和她非親非故,她怎么會是我的長輩?”奚太太正了臉色道:“小青,這就是你的不對了??v然你受了兩句委屈,你也不能把人家多年來待你的好處,一筆勾銷吧?你想想,我勸勸你母親去?!闭f著,陪了石太太到她臥室里去。這里和小青的臥室,中間還隔了一間堂屋,說話是方便些。奚太太回頭看看,并沒有人,低聲問道:“你娘兒兩個(gè),今天為什么吵起來了?石先生哪里去了?他在家里,也許對小青壓服一下?!笔谒炯艽采?,胸脯上下起伏,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搖搖頭道:“我有難言之隱?!鞭商珜λ哪樕纯?,見她淚痕之下,還遮蓋了一層憂郁,因低聲道:“女大不中留,我想她也到了要對象的歲數(shù)了。準(zhǔn)是為了這一點(diǎn)和你為難?!笔溃骸鞍?!你正猜在反處。她若是愿意走,那就沒有問題了。你也不是外人,這事我可以告訴的。你想想,若是為了普通的事,我能夠天亮和她爭吵嗎?”奚太太臉色紅著,帶了笑問道:“難道這孩子有這大膽,敢引什么人到這里來?”石太太道:“那我倒不生氣,她不過是我買的一個(gè)、丫頭,叫她滾蛋就是了,至多人家我說一聲管教不嚴(yán)。但是事有出人意料的,這個(gè)賤貨,她要篡我的位?!闭f到這里,她再也忍不住,兩行眼淚,一齊流出來。奚太太倒沒有料到她會報(bào)告這樣一個(gè)消息,因道:“那不會的吧?石先生也不至于糊涂到這種程度。你是多疑了。”石太太擦著淚道:“不但你不相信,我不是親眼看見,我也不相信。這就是讓我傷心之處了?!闭f著,“嗚”的一聲哭出來。
奚太太看這情形,那的確是真的,便躊躇皺了眉道:“自然人心是很難捉摸的。不過像石先生這種人,除了讀過幾十年書而外,而且還是喝過太平洋的墨水的,難道他也那樣看不透徹?你是怎樣看出來的?”石太太道:“唁!我是太把君子之心待人了。這幾個(gè)月以來,我就看到情形有些不對。他們言語之間,非常的隨便,我那不要臉的東西,以前見了那賤貨,總是板著面孔,端了那主人和長輩的牌子,我就覺得他有些過分;他態(tài)度變得和緩了,我以為他是看到女孩子長大了,不能不客氣些??墒撬麄冊絹碓讲粚?。就以躲警報(bào)而論,他們都不躲洞子。我還是好意,說是不躲洞子也可以,千萬不要在家里守著,飛機(jī)來了一定要疏散出去。這一來就中了他們的計(jì)了。借著這個(gè)緣故,這一對不要臉的東西整日游山玩水,直到解除了警報(bào)兩小時(shí)以后,他們才慢慢回來。我每次不在家,他兩人就打著、笑著、鬧著,慢慢地,連在小孩子當(dāng)面,也是這個(gè)樣子沒有什么顧忌了。小孩子給我說了多次,我也就更加疑心了。今天我故意起個(gè)早,說是到菜市買豬肉。其實(shí)我在家里已經(jīng)布好了線索,我只在山下等著消息。果然,小孩子報(bào)告我,我一離開家,這老不要臉的,就跑到這小不要臉的屋子里去了。我回來的時(shí)候悄悄走著,不讓他們知道。我到他屋子門口聽,還聽到里面嘰嘰喁喁在笑著說話。我實(shí)在氣得發(fā)抖,推開門就向里面一沖,唁!我這話就不愿往下說了?!?
奚太太一聽這情形,簡直是人贓俱獲的事實(shí)。石太太是好朋友,比自己還好面子。這時(shí)可不能去問著她讓她難堪,這就向她低聲道:“為了顧全石先生的面子,你且不必多說了。這事也并沒有什么難解決的。找了一個(gè)適當(dāng)?shù)娜?,把她嫁出去,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小青絕不能說她不嫁,石先生也不至于說不讓她嫁。權(quán)在你手上,你這樣苦惱作什么?”石太太聽了她這些話,倒也言之有理,點(diǎn)了點(diǎn)頭道:“我當(dāng)然這樣辦。不過誰遇到這種事,也是氣不過的吧?!鞭商溃骸澳敲?,你到我家去坐坐。我原是打算約你進(jìn)城去玩兩天的?,F(xiàn)在當(dāng)然作為罷論。看你這個(gè)問題發(fā)生,更讓我心里冷了半截,男人都是這樣靠不住的?!笔怪^,嘆了兩口無聲的氣。這奚太太把問題牽涉到自己身上了,她就無心再管別人的事,說了聲“回頭再談罷”,就悄悄離開這屋子了。當(dāng)她走過小青窗戶外的時(shí)候,向里面張望了一下,見小青橫躺在床上,緊緊閉了眼睛,一叢頭發(fā),亂披了臉上和頭上,將頭偎在被子里。她索性站定了,手扶了窗戶臺,向里面看著。見她身穿了一件半新的印玫瑰花夏布晨衫,下擺里露出兩條肥白的腿子,赤著雪白的雙腳,放在床沿上,而床下卻放的是石先生常用的一雙拖鞋。奚太太憑著她的經(jīng)驗(yàn),再看看那小方竹板床,放枕頭的所在??箲?zhàn)期間,疏散區(qū)的人士,枕頭都是將就著。而她那床頭,是用一條舊棉被子,卷了個(gè)很長的卷兒,上面蒙著白布。
奚太太看了這個(gè)情形,心里頗為不快,一個(gè)姑娘家,為什么要這樣的長枕頭睡覺干什么?正自這樣注意著呢,在那枕頭旁邊,發(fā)現(xiàn)了一支煙斗。小姑娘不會抽煙,更不會抽煙斗,這東西放在枕頭邊,不是石正山的,是誰的?不知是何緣故,她看到了心里一陣難過,而兩只腳也有些發(fā)軟,她好像心里頭有些發(fā)酸。自己警告了自己一聲;這有什么意思呢?這樣想著,她也就扭轉(zhuǎn)身走了。她本來想著,自己和石太太這樣好的交情,一定要顧全她的名聲,她家里這件事,一定給她嚴(yán)守秘密??墒撬龑⒆叩郊业臅r(shí)候,看到了李南泉在小路上散步,她首先就笑道:“李先生,你覺得石太太家里這場風(fēng)波,發(fā)生得太為奇怪吧?”李南泉笑著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道:“有那么一點(diǎn)?!鞭商呓徊?,想向他把這事說明,可是忽然有點(diǎn)感想,又退后了半步,抬起兩只手,將肩上的亂發(fā),抄著向后腦勺子上理去。然后又將手摸自己的臉。她覺出早晨大概沒洗臉,更沒有抹雪花膏,于是將手摸了臉,又將中指頭細(xì)細(xì)的畫著眉毛。把眉毛尖讓它長長的。她不知是何緣故,在臉上摸過之后,又把手在鼻子尖上嗅了幾下。她還覺這嗅覺不夠敏銳,這時(shí)鼻子聳上幾聳,吸了三四下氣。這倒是把鼻孔搞靈通了,手上還是有點(diǎn)香氣。大概昨天她臉上擦的胭脂粉還沒有完全洗掉。所以手摸著臉,那些胭脂粉都在手上粘著。李南泉對于她這些做作,倒有些莫明其妙。未說話之先,這些姿勢是干什么的呢?
這時(shí),天色已經(jīng)大亮了。鄉(xiāng)下人趕場的,背著盛菜的背篼,正不斷地在路上經(jīng)過。李南泉這就向后退了兩步,笑道:“奚太太,你為別人家的事,也是這樣的興奮?!鞭商溃骸皩τ谀凶拥男郧?,我現(xiàn)在有了個(gè)新認(rèn)識。你李先生也許不同。不過對于閣下,是不是例外,我還得考慮?!闭f著,她又抬起手來去摸她的亂發(fā)。兩只眼睛,可射在李先生身上。正好有個(gè)背柴草的婦人,由這路上經(jīng)過。她所背的背篼,根本就是大號的,這柴草在簍子里面裝不下去,由簍子口上四面簇?fù)碇?,把那個(gè)婦人壓在背篼下面,好像是一個(gè)大刺猬,慢慢在石板路上爬動。她當(dāng)然看不到奚太太站在路上出神,而奚太太又正在向李南泉試行男子心理測驗(yàn),也沒有看到背柴的人。那背篼上面的草莖,就在奚太太臉上和肩上,重重碰了一下。奚太太站不住腳,向后倒退了好幾步。她反轉(zhuǎn)身來罵道:“什么東西,你瞎了眼嗎,這么大個(gè)人站在路上,你看不見嗎?”那婦人卻不示弱,她將背篼向山坡上靠著,人由背篼下面伸直腰來,在她那蠟制的皺紋臉上,瞪著兩只大眼睛道:“朗個(gè)的,你下江人不講理唆?我背起這樣大一個(gè)背篼,好大一堆喲!你也有眼睛,你不瞎,你朗個(gè)也看不見?我人在背篼下面,你說嘛,我又朗個(gè)看得到人?”奚太太撫摸著自己的手臂,跑到她面前去,臉上沉板下來,非常的難看。李南泉怕奚太太伸手打人,立刻搶上前去,扯住她的手臂,笑道:“她是無知識的窮苦人,不和她一般見識。”
奚太太雖是滿腔怒氣,可是經(jīng)李南泉這樣一拉她的手,她就感到周身一種輕松。隨了他這一拉,身子向后退了兩步。回轉(zhuǎn)頭向他笑道:“你又干涉我的事?!崩钅先溃骸安⒎俏腋缮婺愕氖拢覀冏x書的人,犯得上和她這樣的人一般見識嗎?而且你也有事,你應(yīng)當(dāng)定定神,去解決自己的事,何必又為了這些事,擾亂了自己的心情。你昨晚上半夜里就醒了,這時(shí)候也該去休息休息。我送你回家去罷?!彼龑τ诶钅先惹皠竦哪切┰挘⒉辉鯓拥娜攵?。及至聽到這后一句,這就在臉上放出了笑容。望了他道:“你送我回家去,還有什么話和我說嗎?”李南泉道:“有點(diǎn)小問題。”她聽這話時(shí),態(tài)度是很從容的。臉上雖沒有笑容,但也沒有什么不愉快之色,問道:“有點(diǎn)小問題,有什么小問題?”李南泉道:“到了府上再說?!彼牭胶苁歉吲d,開步就走,而且向他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連說“來來”。李南泉心里雖在笑她是百分之百的神經(jīng)病,可是說了送她回家的,還是跟著她后面走去。奚太太還怕他的話是不負(fù)責(zé)任的。每走兩步,就回頭看看。她先到家,就在屋檐下站住,等著他。他到了面前,她問道:“你到哪間屋子里坐?”李南泉道:“那倒無須那樣鄭重,當(dāng)了什么事開談判。兩分鐘這問題就解決了。我是說,我們這兩幢草屋子。中間隔的那塊空地,野草是長得太深了。我的意思,把那些草割了。一來是免得里面藏著蚊子,二來是下雨天彼此來往方便些,免得在草里走,粘一身水,你同意這個(gè)建議嗎?”
奚太太聽到他是交代這樣一句不要緊的話,把臉板著,一甩手道:“開什么玩笑?”只交代這五個(gè)字,也就轉(zhuǎn)身進(jìn)屋子去了。而且是轉(zhuǎn)身得很快。李南泉在晚上兩點(diǎn)多鐘起,就被這幾位太太攪惑得未能睡覺。她現(xiàn)在生氣了,倒是擺脫開了她,這就帶著幾分干笑,自回家去安歇。熬了大半夜的人,眼皮早已黏澀得不能睜開?;丶颐酱惭兀瓜氯ゾ退?。他醒過來時(shí),在屋后壁窗子上,已射進(jìn)四五寸陽光,照在桌子上,那就是說太陽已經(jīng)偏西了。在床上打了兩個(gè)翻身,有點(diǎn)響聲,太太便進(jìn)來了,臉上放下那好幾日不曾有的笑容,用著極和緩的聲音道:“我讓小孩子都到間壁去玩了,沒有讓他們吵你。你是就起來呢,還是再睡一會?”李南泉坐起來道:“這是哪里說起,半夜里不得安眠,青天白日,倒是睡了個(gè)不知足。雖然沒有什么了不得的工作,無論做什么事,也比睡覺強(qiáng)吧?”李太太道:“那也是偶然的,一回事罷了。只當(dāng)是休息了半天罷。你要不要換小衣?”她口里這樣說著,放下手上的活計(jì),就去木箱子里,拿了一套小衣放在床沿上。那活計(jì)是李先生的舊線襪子,正縫著底。李南泉是寧可打赤腳,而不愿意穿補(bǔ)底襪子的。李太太也是一月難遇三天做活計(jì),而尤其是不愿補(bǔ)襪底。這表現(xiàn)有點(diǎn)反常,李先生也不作聲,自換小衣。李太太拿活計(jì)到外面屋子去了,卻又笑嘻嘻地走了進(jìn)來道:“我告訴你一段很有趣味的新聞。石家的小青出了問題?!崩钕壬抵仙淼暮股酪陆?,卻沒有作個(gè)答復(f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