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一夢（3）

宇宙間的事實(shí)，造成許多名詞，而許多濫熟的名詞，也會生出許多事跡，于是我就想到這個“追”字?！白贰北臼亲非蟮目s稱，根據(jù)字面，頗涉于空泛。但是談追（以下略去括?。┑娜耍麄兡X子里，不會有工作學(xué)業(yè)等等，更無論于國家民族。他們所知道的追求這一名詞，第一為男人找女人，第二為女人找男人，第三為男人女人互找。所以縮稱的這個追字，只是一種性欲沖動的行為。我常遇到一位年輕女子，談到她為何中途廢棄了她的事業(yè)！她答復(fù)了我一句很妙的話，“那里的人追得厲害”，我知道這女子是滄海曾經(jīng)的人物，她竟為人追得不敢出頭，那么，也許可以代表這新階段社會的一環(huán)吧？但是，我知道這一事實(shí)，卻沒看到那一事實(shí)，頗有心去體驗(yàn)一下。是個月光如洗的晚上，我熄燈看月，若有所思，仿仿佛佛就到了西湖的南屏山下。

在一條石板小路上，走進(jìn)一扇月亮門里，見一個古裝的白發(fā)老人，手上握了一把五色絲線，正坐在月光的一塊太湖石上清理。我不知道他是干什么工作的，未免站在一邊估量著。偶然一抬頭，卻看到里面正屋柱上，懸著曲詞集句對聯(lián)：“愿天下有情人都成了眷屬，是前生注定要莫錯過姻緣?！蔽疫@就明白了，這是月老祠，那老人便是月老了。因上前一揖道：“月老先生，你工作忙呀?！彼蛭铱纯?，依然清理著手上的絲線。答道：“你且不問我忙不忙。你自問閑不閑？如閑的話，我解答你所要知道的一個問題?！蔽液芨吲d道：“莫非月老先生要讓我看追的玩意?！痹吕衔⑿χ葼縿恿艘桓t絲線來。隨著線頭，在太湖石后，出來一群狗，右邊線頭，縛著一只白花點(diǎn)子的小哈巴狗，看那胸下，垂了兩行乳頭，是一頭雌狗了。左邊線頭，卻縛了一串雄狗，狼狗，獅子狗，哈巴狗，村狗，糞狗，各種都有，他笑道：“你看這個?！蔽业溃骸霸吕?，你錯了。我所要知道的是人事，不是狗事?！痹吕闲Φ溃骸拔也诲e。天下把這追字發(fā)泄盡致的，莫過于狗。大庭廣眾之中，光天化日之下，它們可以把什么事放到一邊，大膽地去為性欲而奔走，而斗爭。你守著這一群，你自然可以得到許多社會另一角落的現(xiàn)狀?！闭f著，把手上理出來了的那根絲線，交到我手上。那群雄狗，脫離了月老的手，向小雌狗便撲將來，小雌狗見有群狗撲來，拔腿便跑?？`狗的繩子，兀自在我手上，我被狗拉扯著，立腳不穩(wěn)，也只有跟了后面跑。腳下絆了一塊石頭，向前一栽，翻了一個大筋斗。我爬起來睜眼看時，手上的紅絲線，眼前的狗都失所在。我卻站在一大群青年男女中間，同時我一看我自己，也縮回去了二十年，成了一位青年。卻有個人拍了我的肩膀道：“密斯脫張，來來來，我有一件事和你商量?！蔽一仡^看時，是二十年前的朋友梅小白。他是從前在漢口干風(fēng)月小報(bào)的記者，作得一手好戲評，當(dāng)年在漢口的時候，曾由他引著看過許多白戲，這交情來路并不正當(dāng)。不想在這個地方遇著了他，便笑著點(diǎn)了兩點(diǎn)頭道：“梅先生久違了，怎么到這里來了？”梅小白握了我的手，向前拉了我走。走到一個房子里，里面橫直列了幾張寫字臺，擺了沙發(fā)椅子，倒像一間公事房，有兩張桌子邊坐了兩位西裝漢子在那里用鋼筆寫中國字。梅小白和我介紹了一下，一位是胡經(jīng)理，一位是宋協(xié)理，讓我坐在沙發(fā)上。

梅小白順手向我敬著煙卷，微笑道：“我在這里當(dāng)宣傳主任，還干的是本行。你在新聞界熟人多，幫幫忙吧?！蹦俏缓?jīng)理便向我點(diǎn)頭笑道：“少不得請張先生當(dāng)我們公司里的顧問?！蔽业溃骸靶“?，你們貴公司是做哪一項(xiàng)工商業(yè)？”小白笑道：“我們這公司偉大得很，包辦一切中西娛樂事業(yè)，從業(yè)員，男女多到兩三千人呢，你看?！闭f著手向外一指，我順了他手指的所在看去，見兩三個男子夾著一個女子?；蛩奈鍌€女子，跟隨了一個男子，在窗子外面來來去去。男子多半是蓄著長而厚的頭發(fā)，有的穿了蹩腳西裝，脖子上一條黑綢巾做的領(lǐng)帶打著尺來大的八節(jié)領(lǐng)結(jié)子。有的在身上加著一件大腰圍的大衣，兩手插在衣袋里，把肩膀一扛，北平土話：“匪相”。至于那些女子，雖然各有各的打扮，但是都不外在綢衣或布衣上，外面罩了一件藍(lán)布大褂，最是里面穿著紅紫綢衣的，故意將藍(lán)布罩衣做得短窄些，露出綢衣的四周來。我看了一看，心中便有數(shù)了，笑問小白道：“這是你們的人才？”小白道：“他們都是思想前進(jìn)的人物，不信，你可以自由去訪問一下。”他這句話倒是正中我的下懷，便起身道：“那很好，你不用代我介紹，讓我去自由訪問一下，假如我得著好材料的話，我一定替你們著實(shí)宣傳一下。”說著走出這寫字間來，卻是一座花木扶疏的園林。迎面一座牌坊，上有四個大字的匾額“無遮大會”。旁邊直柱上一副八字對聯(lián)：“戀愛至上，社交自由”。穿過牌坊，在葡萄架下，有一套石桌石椅，圍了一群男女在那里說笑吃喝著。有些石頭上，紅綠紙包一大堆，有陳皮梅紙包糖，鹽鹵鴨肫肝，花生米，雞蛋糕。另外幾只玻璃瓶子，不知里面裝著什么飲料，幾位男青年互相傳遞著，嘴對了瓶口，瓶底朝天，嘴里咕都咕都發(fā)聲，把那飲料喝下去。這時，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子，笑嘻嘻的說話。她腦后垂了兩個尺來長的小辮，各綻了一束紅辮花。身上一件藍(lán)布罩袍，罩了里面一件短紅綢的短旗袍。一二寸高后跟的紫皮鞋，赤腳穿著，踏著地面篤篤有聲，她臉上的化妝，是和普通女子有些分別，除了厚敷著胭脂粉而外，雙眼畫成美國電影明星嘉寶式，眉角彎成一把鉤子，眼圈上抹著淺淺的黑影，正和那嘴唇上豬血一般紅的唇膏相對照。她笑著道：“喂，老王，你怎么把包糖的一張蠟紙也吃了下去？”這就有一位身材高大的青年，笑著紫紅臉皮向她說：“你有什么不懂，因?yàn)榘奶羌垼惆焉囝^舔過了，這紙很香?！彼龑⑹种割^點(diǎn)了他道：“缺德！”于是一群男青年哄然大笑道：“老王吃了白露的豆腐了。”白露笑道：“這算什么吃豆腐？誰愿意吃口水，我倒不在乎，我現(xiàn)在就預(yù)備下了。”說著，連向地面吐了幾口痰沫，將手指著笑道：“哪個愿意吃豆腐？”大家哄然一聲笑了，這就有個白胖子少年，穿了一身舊灰嗶嘰西裝，聽了這笑聲搶著走來，問道：“什么事？什么事？有豆腐讓人吃，還有不吃的嗎？”老王笑道：“胖子，你對白小姐是愿做個忠實(shí)信徒的，白小姐吐了幾口吐沫在地上，你能舔了去嗎？”

胖子將眼睛笑著成了一條縫，把肩膀扛了兩下，笑道：“白小姐，真有這話嗎？”白露向他瞪了一眼，還沒有作聲呢？她身邊另有個身材長些的女郎，卻伸出皮鞋來，把地上吐沫踏了，冷笑道：“誰愿和那無聊的人開玩笑？”胖子笑道：“哦！劉小姐，你怪我嗎？你和老陳的事，真不是我說出來的。你自北碚回來好幾天，我才曉得。老陳的太太就是那脾氣?！碧岬搅岁愄@位小姐臉皮就紅了，把皮鞋在地上連連頓了幾下，表示氣憤，扭轉(zhuǎn)身就走了。于是男女一群，也就散了。只剩下白露向他微笑道：“何苦呢？又碰著這樣一個釘子。”胖子笑道：“不用忙，總有那樣一天?！眲⑿〗阕哌^去好幾步，便又轉(zhuǎn)身走了回來，瞪了眼望道：“總有怎么一天呢？大概你還要向我報(bào)復(fù)一下?！迸肿有χ痪瞎溃骸澳悴灰`會，我說總有一天，你需要我?guī)兔?。老陳對我說過，要我介紹，我表姐和你認(rèn)識，嚇！她是一個有名的產(chǎn)科醫(yī)生?！蹦莿⑿〗懵犃诉@話，倒不怎樣生氣了，面皮紅紅的。這就有一個燙發(fā)的男子，把視線注視在劉小姐臉上。劉小姐忽然臉色一沉道：“那要什么緊？我和老陳的關(guān)系也不瞞著誰，不久我們就要宣布同居。私生子多少做偉大人物的，告訴你，我將來就是一個偉大的母親?！彼哒f了一遍，還是扭身去了。我在一邊看著，覺得這位小姐頗為偉大，便遙遙的跟著她，打算請教她一下，怎樣可以教育著一個偉大的人物？在大湖石前，卻有一個燙頭發(fā)穿西服的少年，先攔住了她，臉上放出十二分的誠懇，眼眶里似乎帶著要流淚的樣子，低聲叫道：“劉，你就這樣拋棄了我？老陳他和他太太很好，決不會有什么忠實(shí)行為的，你還是回到我這里來吧。我知道你已經(jīng)懷孕四個月了，假如你答應(yīng)我的要求，一切我都承認(rèn)?！彼f話時，兩手一伸，攔住了劉小姐去路。

這樣，她只好站住了腳，向燙發(fā)少年冷笑一聲道：“你還有什么話說的？至少，你這種話我聽過一百遍了。我根本就不愛你，你說得水點(diǎn)了燈，也是枉然。你不是說你要到前方去嗎？你可以把女人丟開，去轟轟烈烈干一場吧。”燙發(fā)青年微彎了腰，作個鞠躬的樣子，答道：“無論干什么，總要得一點(diǎn)精神上的鼓勵。你若答應(yīng)了我的要求，你叫我去跳火坑，我立刻就跳。假若你要我上前線，我立刻就去。你只答應(yīng)我一次，你……”他說著，伸手就扯那劉小姐的衣襟，而且跪在地上。就在這時，旁邊花叢里，出來一個身體高大的男子，叫道：“劉，你在這里做什么？”說著，走向前，挽了那劉小姐的手臂膀就雙雙地走了。這位燙發(fā)少年還呆呆的跪在地上，總有十分鐘之久，他才醒悟過來，然后慢慢地站起，拍了西服上的塵土，總算他這分委屈還沒有多少人見著。那花叢路上，有兩個穿草綠色短衣的人走了過來，老早笑了和他點(diǎn)著頭。一個道：“老倪，你這套西服該換下來了。開會你又不去嗎？在大會里，這樣漂亮不大好。”燙發(fā)少年道：“我現(xiàn)在想破了，出出風(fēng)頭也好?！眮砣藛柕溃骸把菡f詞兒，你記得嗎？”燙發(fā)少年道：“我怎么不記得？我演說給你看?！闭f時，他跳上一大塊太湖石上，高抬了一只拳頭道：“青年們：現(xiàn)在到了最后關(guān)頭了，我們要咬緊牙關(guān)，克服一切困難。要知道我們是中國的主人，一切責(zé)任，要我們來擔(dān)當(dāng)。前方將士流血抗戰(zhàn)，我們住在大后方的人，醉生夢死來……”說到這里，的咯的咯，有一陣高跟皮鞋聲由遠(yuǎn)而近，他舉起高過了燙發(fā)的那雙拳頭，已緩緩地落下來，把那個死字聲音，拖得很長，去聽那高跟鞋聲是由何方而來，同時，那兩個穿草綠色衣服的人，也就把注意看他面孔的眼光，掉轉(zhuǎn)過來向著高跟鞋子發(fā)響的所在地。聽了這響聲，一位十八九歲的女郎，穿著藍(lán)底白印花的長褂子，外罩紅羊毛繩短大衣，臉上和嘴唇上的胭脂濃濃的涂著，幾乎和那羊毛短大衣成了一個顏色。她倒不是梳著兩個辮子，散了成頭發(fā)半邊傘一樣，披在后腦上。高跟鞋上兩條裹著絲襪的大腿，格外撐得高些，人頗像個大寫的字母A。這里三位少年，看到了她，正如蒼蠅見血一般，一齊擁上前，將她包圍著。那燙頭發(fā)少年笑道：“余小姐你又失信，昨晚約你吃點(diǎn)心，你又臨時不到?！庇嘈〗愕溃骸罢鎸Σ黄?，昨晚有人派汽車接我吃晚飯。”

她說到這里，突然把話撇開，因道：“我老遠(yuǎn)的聽到你在激昂憤慨的演說，以為這里有什么會議呢，你搗什么鬼？我討厭這種口是心非的演說，你要為國出力，沒有人攔住你，不到前方去你盡管對人胡嚷些什么？我就不愛聽！”那燙發(fā)少年雖碰了一顆釘子，他并不介意，笑道：“你看我是那種作口頭愛國的人嗎？我是在這里模仿三幕劇里的一個角色，鬧得好玩呢?！本驮谶@時，那花園墻外邊嗚嗚的有一陣汽車?yán)嚷?。這位小姐不愛聽人家說抗戰(zhàn)言辭，卻愛聽這怪叫的喇叭聲。她笑著指了墻外道：“錢處長開車子接我來了。他那汽車的喇叭聲音我是聽得出來的?！闭f著，連跳帶跑地走了。這里剩下三位男士，卻面面相覷，作聲不得。這時另有熱烈的一群走上來，前面是五位女士，除了三個短旗袍之外，另有兩位特殊裝飾的。一位是穿著白羊毛緊身，把兩個乳峰至少鼓起有五寸高，似乎這衣服里面曾塞著兩團(tuán)棉絮在幫襯著，外面套了一條掛絆帶的翠藍(lán)布工人褲，下面卻又穿一雙玫瑰紫高跟鞋。頭上兩個小辮扎著兩條紅綢帶子，卻由耳邊披到肩膀前面來。另一個穿著桃色的細(xì)毛繩褂子，敞著胸脯，露出一大片白胸脯來。攔腰一條白皮帶，把腰子束得小小的，下面也是一條棗紅呢的裙子。雖然天氣涼，還赤腳穿雙白鞋。她沒有梳辮子，頭發(fā)尺來長披在肩上，上面卻用白綢小辮帶束住額頂。這位小姐周身的色調(diào)都配合得富于挑撥性，所以臉上的胭脂涂得格外紅，而眉毛也格外畫得長。緊隨在這五位小姐后面的，卻是兩位西裝男士。他們肩上，各扛著幾件女大衣，脅下夾著小皮包，左手提著旅行袋，熱水瓶，右手還握著一束鮮花。他兩個都是不能受軍訓(xùn)在高中脫逃，跳進(jìn)了藝術(shù)圈子來的人。論起氣力來，實(shí)在有限，所以他們頭上的汗珠，都帶著生發(fā)油水一陣陣地滴下來。可是這五位小姐，并不介意這個，一路說著談著，剝了紙包糖吃，那位穿羊毛衫的小姐，手里挽了一把小紙傘，她還嫌累贅，回身交給后面那個男士道：“老何，交給你?！边@老何兩手都有東西不算，右脅下還夾了另一小姐的手皮包呢，怎么能去接她交下來的那把傘？這燙發(fā)少年看到，卻是千載一時的機(jī)會，立刻搶了向前，笑道：“密斯吳，交給我，交給我！”吳小姐向了他問道：“交給你？憑什么？”這老何見燙發(fā)少年來搶他的差使，十分不高興。難得吳小姐肯維持老奴的地位，竟拒絕了他的請求。因笑道：“憑什么呢？憑他這燙頭發(fā)?！眳切〗阆驙C發(fā)少年瞟了一眼，操著純粹的一口北平腔，笑道：“這份兒德行！”于是所有在面前的小姐都哈哈大笑起來了。老何道：“吳小姐，我右脅夾窩里還空著，請塞在我脅下吧?！眳切〗阏姘堰@柄傘塞在他脅下，正色道：“這傘是我心愛之物，你這樣夾著，別丟了它。丟了它我不依的?！崩虾螡M口答應(yīng)道：“不會不會！”那個穿桃色衣服的小姐也道：“你別只顧了傘。好容易，這把花帶了上十里路，你丟了我也不依你?！崩虾伟刖狭斯溃骸安粫粫?！我負(fù)全責(zé)，一樣也不丟?！庇谑谴蠹依^續(xù)走了。這三位男士，全把鼻子聳了兩聳，向空氣嗅了幾嗅。這風(fēng)正迎面吹來，好一陣胭脂花粉的摩登女郎氣味，那一位穿草綠色制服的少年道：“老何有什么長處呢？除了他會見人鞠躬?！绷硪粋€少年道：“他那副賤骨頭，誰學(xué)他？”三人只管呆了嗅著下風(fēng)頭的空氣。“喂！你們?nèi)齻€人站在這里干什么？”在太湖石后，隨了這話，鉆出一個女郎來。雙辮子，短旗袍，也和其他女郎一樣。只是既矮且胖，身材顯然不一樣。而且臉大如盆，粉涂著像抹了一層石膏。這三位男士竟沒有一個人理她，還是她走向前來，向三人笑道：“你看，昨晚玫瑰劇團(tuán)排演《賽金花》，把我累得腰桿直不起來?！闭f時，將一雙肉泡眼瞟了這三人，將肉拳頭反到身后，捶著自己水牛似的肥腰。燙發(fā)少年望了她道：“賽金花戲里，還有你一角。”胖女郎又喲了一聲道：“你瞧不起我？我肚子餓了，想出去吃點(diǎn)東西。三位哪個陪我一下。”一個穿草綠色短衣的道：“我們今天要討論到西北去的路線問題，恕不奉陪?！彼焓謱C發(fā)少年的手臂膀一挽，夾在脅下，說道：“前兩天你當(dāng)了密斯劉的面，說請我們吃點(diǎn)心的，你也不能失信吧？”說著把頭直伸到他懷里來靠著。鼻子里哼道：“你你你，真讓我這樣失望嗎？”這燙發(fā)少年到了這種情境里，不軟化也不可能，只好隨了胖女郎挽手走去。我站在一旁，看呆了。心想，白日堂堂，光陰不再，這些青年男女，就干著這些你追我，我追你的事情嗎？這一個問題，我研究了約十來分鐘，還不曾解答。卻見梅小白老遠(yuǎn)的笑著走來，問道：“老張。你看我們朝氣勃勃，有何感想？”我笑道：“我倒正要問你，你們收羅的這些男女青年，自然都是救國人才了。我有幾點(diǎn)疑惑，請你指教一下。第一，看他們年紀(jì)很輕，尤其是女士們，她們都受過什么程度的教育？第二，舊道德是他們所鄙棄了的，他們信仰中心在哪里？第三，我知道你必定答復(fù)我，他們的思想很前進(jìn)，但任何一種主義，不會教男子燙發(fā)，女人涂著花臉?biāo)频碾僦?。第四，貴處自然以這些青年是人才，且不問他們目前，對于國家，對于社會，無絲毫的貢獻(xiàn)。青年不會永久是青年，現(xiàn)在他們除了追求，不知其他。將來由壯而老，既無可追了，而學(xué)問能力一點(diǎn)沒有準(zhǔn)備，又找不著一點(diǎn)信仰中心，這一大群擺在那里也不合用，何以善其后？”小白哈哈一笑道：“老夫子，你的思想太落伍了，我一一答復(fù)你吧。第一，這些男女雖不說受過高等教育，但多半是中學(xué)生。常識水準(zhǔn)是不會低的，這就成了。我們這里雜志很多，他們天天看雜志，還正在加油呢。第二，道德值幾個錢一斤，現(xiàn)在還值得一談嗎？中心思想，那也很難說，你焉知他們所行所為，就不能構(gòu)成當(dāng)代一種中心思想？第三，愛好是人之天性？女子可以燙發(fā)，男子就可以燙發(fā)。你不知道自然界的現(xiàn)象嗎？公雞的毛，必定要比雌雞的毛長得好看，雄蟲必定要比雌蟲會彈著翅膀響，這為了什么，為了可以求配偶呀？至于女子多擦胭脂粉，這理由更簡單，因?yàn)椤司褪撬囆g(shù)’。而藝術(shù)可以不美的嗎？第四，這倒是我要啟示你的。他們受著我們的領(lǐng)導(dǎo)，走上這條路。他們壯而老了，也可以領(lǐng)導(dǎo)下一輩子青年。既可以領(lǐng)導(dǎo)青年，職業(yè)就不成問題了。”

我笑道：“領(lǐng)教領(lǐng)教！但對于國家社會，并沒有什么貢獻(xiàn)，你還不曾答復(fù)我?！毙“仔Φ溃骸斑@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看法。你說他們對于國家社會沒有貢獻(xiàn)，可是由我看來，也可以認(rèn)為貢獻(xiàn)很大。譬如什么開募捐大會，我們這里就人馬齊全，歌劇、話劇、舞蹈、唱歌，我們這里，都尋得出角色來。甚至于戲館子里賣票查票所貼街頭廣告，我們這里全有人?！蔽倚Φ溃骸拔业锰裟阋粋€眼。廣告是你們貼的，我敢說，寫廣告的人，你們一定很缺乏。他們平常用的是鉛筆和自來水筆，國產(chǎn)毛筆，根本不合作。既不與毛筆合作……”小白點(diǎn)頭道：“這個我承認(rèn)，我們這里的人，百分之九十，是不會寫毛筆字的。不會用毛筆，那有什么關(guān)系？毛筆是落伍的文具。你去看看，現(xiàn)在哪個像樣的機(jī)關(guān)，不是用鋼筆和自來水筆？”說到這里，遠(yuǎn)遠(yuǎn)的聽了嬌滴滴的聲音叫道：“梅先生，你救救我吧。他們追我呢？”隨了這叫聲，一個十五六歲的女孩子帶著笑容跑了過來。那女孩子跑了過來時，看她兩只小辮格外的長，辮子上束了兩支白辮花，越發(fā)顯著她嬌小。小白對于她，似乎也十分垂青，因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事。呵！老張，我來和你介紹介紹，這是楊小姐，是我的妹妹?！蔽倚Φ溃骸八諚?，怎么會是梅先生的妹妹呢？”小白笑道：“這又何妨？只要彼此愿意，什么關(guān)系都可以發(fā)生?！睏钚〗愎牧巳鶐妥?，將鼻子哼了兩聲，身子扭了兩扭，在小白身邊挨挨蹭蹭的道：“人家請你救救，你還開玩笑呢?！毙“椎溃骸笆裁词乱揖?？”她還未曾答復(fù)呢，只聽得后面屋子里一陣喧嘩，男女出來一大群。有一位穿綠格子呢西服，頭發(fā)梳得溜光的小伙子，被幾個人擁著直推到前面來。楊小姐藏在小梅身后，格格笑道：“你看他們來了?！比藚仓杏腥诵χ溃骸袄厦?，你還不動手嗎？楊小姐今天和小開結(jié)婚，你應(yīng)當(dāng)做男儐相?！庇钟腥说溃骸安?，他是大舅子?！蹦蔷G衣小伙子，在前胸上佩了一張紅綢條子，上面寫著“新郎”兩個字，我知道這是小開了。他被人推著，只是笑，并不跑，楊小姐藏在小自身后，笑道：“你們別鬧，沒有這樣的，沒有這樣的?！彼诤爸鴽]有這樣的聲中，早搶過來兩位小姐，一個人挽了她一只手臂，也笑道：“客氣什么？”這兩位小姐，個兒很大，十四五歲的小姑娘，就沒法抵抗。于是她被人推走了。她一走，大家哄然，也笑著在后面跟著。我想，這玩著有點(diǎn)出奇了。大家欺侮這小姑娘，把她當(dāng)新娘，行結(jié)婚禮玩。這位以兄長自居的梅小白，他不但不來保護(hù)，竟向小開一拱手道：“恭喜恭喜?！币苍诤竺嫫鸷?。我又想，七八歲小孩子，也有扮作新郎新娘玩的。這小開二三十歲也好意思干這兒戲的事嗎？我倒要看個究竟，于是也在后面跟著。他們這群人，把楊小姐推到了一座樓房前，把楊小姐先推進(jìn)一間屋子去，然后又把小開推了進(jìn)去。眾人并無人進(jìn)去，一位大個兒女士叮咯的一聲將房門給反帶上了。這屋子雖有兩扇窗戶都已關(guān)上了的。

門一關(guān)，里外就隔絕了。只聽到楊小姐在里面叫道：“青天白日的，你們有這樣開玩笑的呀？”說著，叮咚叮咚，捶了門響，外面人笑道：“楊小姐，恭喜你了，回頭再見。門有暗鎖，非有鑰匙打不開的。你捶痛了手，也是枉然?！闭f畢，外面圍著的人，又哈哈一陣大笑。小白就隔了窗戶問道：“小開，聽見沒有？大舅子和你在守衛(wèi)了。”那里面的小開，雖沒有答復(fù)，卻是咯咯的笑著。小梅道：“不開玩笑，大家該散了，全圍在這屋子外面起哄，叫人家怎么進(jìn)行任務(wù)？”有人笑道：“也當(dāng)遠(yuǎn)遠(yuǎn)的派兩個人監(jiān)視著，免得有人替楊小姐開門?！毙“變墒滞瑫r揮著笑道：“去吧。這會子，你開門，楊小姐還不高興哩。過了六小時，再來起哄。”于是大家一哄而散。我跟著小白后面走了一陣，問道：“老梅，你們這是真事？還是開玩笑？”小梅道：“人生本是一場玩笑，隨便你說吧?！蔽衣犃诉@話，心里想著，在中國的社會，就有這么一群？那個楊小姐，雖然情竇已開，卻顯然是個發(fā)育未全的女子。至于意志薄弱，那又是當(dāng)然的事。他們這群男女要取得小開的歡心，竟把這位楊小姐做犧牲品了。這是個什么場合？論他這些個青年男女?？鬃诱f：“群居終日，言不及義”，已經(jīng)是“難矣哉”了。他們簡直“多行不義”，是不是有個緊接下文的“必自斃”呢？我想著出神，卻聽到有人問道：“先生，到會計(jì)課去，向哪里走？”我抬頭看時，梅小白不知道到哪里去了，面前卻站著一位脅下夾了皮包的人。我道：“我也是來客之一，摸不清這里面的組織?！?

他道：“這里面亂七八糟，真是尋不出頭緒來。我又不敢隨便亂闖，這里拿著三萬塊錢支票呢?！蔽覇柕溃骸叭f塊錢支票，你到這里來買什么？這里只有講‘追’的男女，并不出賣什么？有呢，除非是人格?！彼Φ溃骸把灾匮灾?！我是送本月經(jīng)費(fèi)來的。”我道：“一個月經(jīng)費(fèi)是三萬？三個月可以買一架飛機(jī)了。留著一年的錢，是一小隊(duì)空軍，那不比養(yǎng)活這一群男女強(qiáng)得多嗎？”那人笑道：“但不能那樣說?！蔽业溃骸霸趺床荒苓@樣說呢？這還是什么不能省下的錢嗎？”他笑著拍了兩拍皮包道：“二十年來，我這里面來往賬目，和開支這筆款子都差不多，若是全可以省下，中國的飛機(jī)，雖然趕不上德國，也還不至于對日本有愧色，無奈就是向來不曾省過。譬如說吧，南京城里，面對面的鐵道部和交通部，不建設(shè)又何妨？若是省下來的話，就是幾百萬元的硬幣，能買多少飛機(jī)。便是程硯秋一趟歐洲游歷費(fèi)，就可以按照當(dāng)年的市價，買七八架驅(qū)逐機(jī)呢。往日花硬幣也不省，于今花法幣，省些什么?！边@位先生，似乎也有點(diǎn)刺激在身，我隨便問了兩句話，竟惹出他這一大套。我有心問每月花三萬元經(jīng)費(fèi)，養(yǎng)活這一群男女有用何處，可是究竟是人家的機(jī)關(guān)所在地，只好忍住了。這位送支票的先生，拿了三萬元在手，不知向何處送交才好，也不再對我多說，還是尋他的對手去了。我心里也就懷疑著，雖說這些男女除了追以外，不知別事，多少總有點(diǎn)用處，不然，這機(jī)關(guān)里的辦事人，每月向人伸手要三萬元經(jīng)費(fèi)，那是拿出什么理由來說話呢？我一面想著，一面不經(jīng)意地走著，也不知達(dá)到了什么地方，忽聽到有個女子發(fā)怒的聲音道：“你們這種臭脾氣，什么時候才會改呢？在南京是這，到了這里，還是這樣?！蔽译S了這發(fā)聲的所在看去，是一帶向外的窗戶，有那開了的窗子，可以看到里面，女大衣女旗袍隨處掛著，這正是女子的臥室。一個西裝男子，把磚頭疊在墻基子，一只腳踏在上面，兩手扒了窗臺，有個想對窗子斬關(guān)而入的姿勢。窗子里有一位散了長頭發(fā)的女子，手拿鏡子和梳子，當(dāng)窗攔住，似乎拒絕男子爬進(jìn)去。那男子笑道：“你既知道在南京有這個作風(fēng)，那我無非援例而已，為什么不可以？人有什么脾氣，就總是什么脾氣的，改了是人生反常，非死不可，譬如我們水先生的法國太太，她非抽水馬桶不能大小便。疏散下鄉(xiāng)的時候，’水先生就替她蓋了一所有抽水馬桶的洋房。

然而她還覺不稱心，終于是回法國去，做貝當(dāng)政府的良民了?！蹦桥拥溃骸拔?！你太高比。”男子笑道：“他是中國人，我們也是中國人，有什么不能比呢？我們在南京把窗戶爬慣了，于今要不扒窗戶，就像有點(diǎn)反常了?！彼f著這話，已是身子一聳，跳了進(jìn)去。那女子半笑半惱的向后一退，紅著臉道：“青天白日的，你看這成什么話，”那男子笑著抓住她的手，卻反過來把窗戶關(guān)閉住了。我站著樹影子下，呆呆出了一會神，心里可就想著，這倒簡單明了。可是這么些個人，終日的只這樣追著，似乎也很昏迷了神智，創(chuàng)傷了身體，這些人自然是可鄙，同時也覺可憐。他們像一群小雞，時時刻刻有被人家拿去做下飯菜的可能，而它們擠在一處，還是吃著小蟲或米粒，力去制造一種炒辣子雞的材料。國家多有了這種人，國家必亡。世界多有了這種人，世界必會毀滅。我仔細(xì)想了一想，并不止發(fā)生氣忿，我簡直發(fā)生了悲哀，于是掉轉(zhuǎn)身軀，就向原路走回去。正好那位梅小白先生，笑嘻嘻的迎面走了來，問道：“你到哪里去了？”我道：“你們這里的事情，我都看得很清楚了，無須再看?！毙“孜罩业氖中Φ溃骸暗轿夜路坷锶プＮ疫€有好的材料貢獻(xiàn)給你。”我道：“你一路笑著來，我已知道：你有什么材料，大概你這大舅子，已算是做成功了?！毙“仔Φ溃骸澳阏劦氖菞钚〗愕氖拢磕沁€有什么問題嗎？”

我道：“你們這里一些男女，何以終日就只做那個追的工作？”小白道：“青年男女追求不是正當(dāng)其時嗎？”我被他這直截了當(dāng)?shù)囊还鲾r住，其余的話，就不必向下問了，背了兩手低了頭只管隨在他身后走著，小白道：“老張，你看這情形，總不以我們這里的情形為然。”我笑道：“我并不是對整個的情形，不以為然，我是和我們男子打抱不平?！毙“椎溃骸澳愫湍凶哟蚴裁幢Р黄剑窟@里面還有什么不平的待遇嗎？”我道：“據(jù)我所見，只有男子追女人，沒有女子追男人，為什是這里的男子，不高抬身價？”小白哈哈大笑道：“你外行！你外行！這可以把練武術(shù)來打譬。男子之追，用的是外功，女子之追，用的是內(nèi)功。這外功你可以看得到，內(nèi)功你怎么看得到呢？”我笑道：“可不可以讓我也知道一點(diǎn)？”小白笑道：“我曉得，你是來收羅材料的，但是我們也并不把這事隱瞞著誰？人生是追求高于一切，正應(yīng)當(dāng)鼓吹鼓吹。你要知道內(nèi)功，我就帶你去看看內(nèi)功的表演吧?！闭f著，挽了我的手便走。仿佛之間，走到一個小運(yùn)動場上，他站在籃球架下叫道：“粗線條呢？”只這一聲，過來了一位大個子，下面穿了西服褲子，上身罩了一件檸檬色的運(yùn)動衣，脅下又夾著一件西服上身，長圓臉兒，配上兩只大眼，頭發(fā)雖不曾燙，前部梳得溜光，后部曲卷。小白笑著和我介紹道：“這是密斯脫朱，是位全才藝術(shù)家，五十米賽跑，得過冠軍，游泳也很好。尤其表演話劇，取慷慨激昂的角兒，壓到當(dāng)時。而且上過鏡頭，另一般朋友，和他起了一個外號叫粗線條?！闭f著，將手伸了向這位全才藝術(shù)家上下比著，偏了頭向我笑道：“你看，這豈不是一位典型青年?！泵沸“自诮榻B的當(dāng)兒這樣大大地恭維他一陣，我倒有些莫名其妙。那粗線條笑道：“好嗎！大概又有啥事要求我！來上這么一頂高帽兒。”他說話竟很帶了幾分天津味，所以這嗎字音格外沉著。小白笑道：“實(shí)不相瞞，我們需要半打曹小姐穿浴衣的照片，除了你，不能得，希望你帶我們?nèi)ヒ惶??！贝志€條道：“我知道，有某財(cái)東迷上了小曹，暫時還無法進(jìn)攻，就想弄她幾張相片去解饞。那財(cái)東有的是錢兒，送她一筆款子就行了。小曹本想在香港買化妝品，這筆小外匯，約摸合千把塊錢法幣，正在張羅著呢?！毙“椎溃骸澳愫伪剡@樣糟蹋小曹？近來外面都說小李打了兩針六。六……”粗線條道：“怎么不是？我還知道給她打針的醫(yī)師是誰呢！”

小白笑道：“別鬧，眼前站著有新聞記者呢！”我笑道：“那倒不必顧慮。為了抗戰(zhàn)，暴露社會的腐爛真相，望有心人起來加以糾正，事則有之，但我們決不揭發(fā)人的隱私?！贝志€條笑道：“我們這事情，暴露也沒關(guān)系，反正……”小白不等他把緣故說完，只拖了他走，回頭又向我使一個眼色。我會意，跟著走去，到了一所西式洋樓上，我們拜訪到一問門簾深垂的房門口。門外人還沒有開口，里面已是有嬌滴滴的女人聲音笑著。她道：“喲！貴客到了，歡迎歡迎?！蹦锹曊{(diào)分明是個南方人說國語，盡管說得流利，音韻是另一種軟性的。隨了這話，首先是五個染了紅指甲的白手，掀起了門簾。隨后出來一位白嫩皮膚的女郎，點(diǎn)頭讓客進(jìn)去?？此茄b束，顯然與別個摩登女郎不同，身上穿了一件橘紅綢旗袍，周身滾了白綢的邊沿。并沒有挽著普通式的那兩只小辮，在頭發(fā)溜光之中，大把蓬松起來，掩著兩耳，垂在肩上，發(fā)梢上是微微卷起兩排云鉤。只看她這頭發(fā)也就可以知道消磨了不少的光陰去整理。這樣，所以臉上可以用化妝品的所在，都盡量的使用了。眼皮上的睫毛，長得很長，使用了歐美婦女的化妝法，一簇簇的夾成了復(fù)射線條。我很銳利地觀察了她一下，覺得她在這被追的一群之下，是帶有富貴氣味的。小白這才替我介紹道：“這是紅榴小姐?！蔽乙宦犞螅@是一位不使用姓氏的人物，首先表示了思想前進(jìn)的作風(fēng)。她和我們周旋了兩句話，卻把眼光向粗線條很迅速的一溜。低聲地問道：“這時候怎么有工夫來呢？”粗線條道：“這位張君要我引來見你?！?

我聽他如此說明之后，覺得這位摩登女性，交際嫻熟的人物，定要客氣一番，可是大大的出于我意料，她竟低著頭，露出雪白牙齒微微一笑。在這有若干難為情的姿態(tài)之間，又把眼珠在長睫毛里對粗線條很迅速的一轉(zhuǎn)。這時，有個年輕女仆送上茶來。共是兩只玻璃杯，一把小磁茶壺。我和小白，各得一只玻璃杯。那把小茶壺呢，紅榴先接過去，嘴對嘴的吸了一口。然后把那小茶壺交粗線條，我這時明白了，這就是梅小白所說的內(nèi)功，同時，我也就打量打量這個屋子。這位紅榴小姐，大概是位突出的人才，所以她所得的待遇，也就比別人更好。這里是前后兩間屋子，后面自然是臥室了。我沒有法子去觀察一下，而這前面屋子，便是立體式的摩登家具，漆著白漆，不帶一點(diǎn)臟跡。這地面是鋪著寸來厚的白純氈地毯，更是覺得室無微塵。但墻漆不是漆的，粉刷著陰綠色。兩扇玻璃窗戶，也掩著白窗紗。除非那大小兩張桌子上花瓶里插的兩束鮮花，不見有過于艷麗的顏色。在正面的墻下，有一張小小的白漆方桌，上面供了一個石膏制的圣母像，約有尺許長。圣母前有兩個小瓶子插著鮮花，花叢中兩支白蠟燭，插在白色細(xì)瓷燭臺上。當(dāng)中有部西裝書，厚厚的橫列了，不用說，那是圣經(jīng)了。圣經(jīng)邊放了一個五金質(zhì)的十字架，斜靠了書頁立著。這些點(diǎn)綴，將紅榴小姐這件紅旗袍陪襯得別有一種艷麗，而我就也相信她是個極端干凈的人。我所坐的，不是椅凳，是個白綢的錦墊，也許是紅榴小姐在圣母面前做禱告用的。錦凳是比椅凳矮一點(diǎn)，我俯視是極其容易。在這時，我看到長衣角拖在地氈上，我將衣襟提了一提，卻有一張藍(lán)色紙條出現(xiàn)。在那紙條上，印有一行黑字，乃是“九一四”女性特用藥，我駭然的想著，誰把這單方丟在小姐房里？在小姐面前看這類藥品方單，那是失禮的事情，我便將紙捏成一個團(tuán)子，暗暗的塞在衣袋里。其實(shí)紅榴正全副精神，向那粗線條說話，倒沒有理會。這紅榴小姐雖是很隨便的和來賓談話，但我不以為她是在談話，而是在舞臺上演話劇。因?yàn)樗烤湓捦鲁鰜?，都把字眼咬得很真，同時，把聲帶故意繃緊來，說得每個字音清脆入耳。有時用到舌尖音，“如是的嗎”是字念團(tuán)，的念著得，嗎字輕輕吐出，加以臉上的表情，眼睛向人一瞟。孟子日：“我四十不動心”，我想這頗費(fèi)考慮。而子見南子，子路不悅，也不無理由。在她這樣不住向那粗線條用著內(nèi)功的時候，粗線條道：“曹小姐，有人托我向你要點(diǎn)東西，你看我可以代人家要求一下嗎？”紅榴笑道：“這個人倒會找腳路呵。要什么東西呢？”粗線條指著小白道：“你讓他先說?！毙“讓㈩i脖子伸著，笑道：“上次我也說過的，有人要曹小姐半打相片。”紅榴道：“你這不是多余來問我嗎？誰不收有我?guī)讖埾嗥銈冸S便一湊就有半打了，還來向我要干什么？”小白道：“自然是要那不容易得著的。曹小姐那穿浴衣的相片，我看到過兩張，真是能代表健康美。這是一家美術(shù)館……”紅榴搖搖頭道：“我還不當(dāng)模特呢，把這相片送到美術(shù)館去陳列，什么意思？”小白笑道：“但是他們也不一定要陳列出來?！奔t榴望了他道：“那么，他們要我這相片做什么？”小白沒得話說，卻伸起手來搔搔頭發(fā)。然后向粗線條道：“我們不善于措詞，交涉不易辦通，這就托一托閣下和我辦一辦吧?！闭f著，向我道：“張兄，我們先走一步?！彼仁谴魅舜呖土?，我也只好起身向外走著。那粗線條雖也曾起身和我一同走，可是當(dāng)紅榴連連向他遞眼色之后，他就坐著沒動。當(dāng)我們出門不遠(yuǎn)的時候，卻聽到紅榴在屋子里用鼻子哼著，連說“我不要，我不要?！蔽遗芰藘刹剑讲耪径?。

小白追上來問道：“你好端端的跑什么？”我道：“程硯秋唱戲，那要斷不斷地唱法，人家叫游絲腔又叫要命腔。其實(shí)倒不見得怎么要命?？墒沁@位紅榴小姐說話，個個字帶著彈性，那才叫要命腔。我受不了，我只好跑?！毙“坠笮Φ溃骸艾F(xiàn)在你該恍然大悟，什么叫是內(nèi)功了吧？”我笑道：“懂得了。這位小姐是基督教徒嗎？”小白笑道：“我們這里沒有宗教?！蔽业溃骸皼]有宗教，為什么她屋子里面供著圣母的像呢？”小白笑道：“這是她一種外交姿態(tài)，表示她心地潔凈?！蔽业溃骸八牡貪崈?？”小白道：“她不但心地潔凈，同時她還有個潔癖？你不看她屋子里，無論什么都是弄得雪白的?！蔽也挥傻么蛄艘粋€哈哈。因道：“她有潔癖？這上面應(yīng)該加個不字才對?！毙“椎溃骸澳闾诳嗳?。”我笑道：“這是你們這里撿著的東西，我不愿帶了走，我還是交給你吧。”說著，我就把那張“九一四”的字條，交到他手上，小白看到，紅了臉道：“這……這也沒什么關(guān)系?！蔽业溃骸爱?dāng)然沒關(guān)系，不過是治病而已。仁兄，我以朋友的資格，要勸你兩句話，民族到了這樣生死存亡的關(guān)頭，大家總要對大局著想著想。為了個人的飯碗也好，為了個人的旨趣也好，你這種從核心腐爛的集團(tuán)生活，最好是自己檢點(diǎn)檢點(diǎn)。你以為關(guān)起門來，至多是腐爛你們這大門以內(nèi)的一群男女青年。其實(shí)不然，他們或她們所帶著一個摩登人物的頭銜，社會上都認(rèn)為是一種稀罕人物。意志薄弱的青年，只要接觸到他們或她們，立刻就會傳染上那種腐爛生活的習(xí)慣。

簡直的說吧，你們是個病菌培養(yǎng)室，你們這里每一顆病菌出了這大門，都是社會的不幸。”小白笑道：“你何以深惡痛絕至此？”我道：“我并非有所痛惡。我看到許多青年，每每為了一個極偶然的機(jī)會，遇到你們這一群中任何一個，他立刻就開始腐爛了。我可惜國家的青年，我不得不發(fā)點(diǎn)牢騷。我根本不是醫(yī)生，對此病菌，有何辦法？便算我是醫(yī)生，我也沒有那種能力，可以把宇宙里的病菌撲滅?！毙“滓娢艺f得很激昂，走著路很久沒作聲，最后他才答道：“這是你那封建腦筋作怪?！蔽业溃骸拔也环裾J(rèn)你這句話，但嚴(yán)格地說起來，講得起，禮義廉恥的人，都是封建腦筋。因?yàn)檫@四個字，全是貞操問題?！闭托“變蓚€人談著話，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插嘴道：“貞操？我討厭這兩個字?！蔽衣犃诉@話，大吃一驚，這女子太勇敢了，她明目張膽反對貞操，便站住腳回頭看去，這時，在旁邊花叢里走出兩位女子一位男士，對我呆望著，好像也吃了一驚，他們沒有想到提出貞操問題的，是另一位事外之人。我也不知這兩位女士之中，是誰反對貞操?？墒瞧渲杏形荒昙o(jì)大些的，約摸在二十五六歲附近，頭上盤著兩條辮子，雖然不是一般少女那樣摩登。鼓著腮幫子，臉紅紅的，這是和人在生氣。剛才那些話，也許是她說的。另一位年紀(jì)輕些的女士，比那位長得好看些，臉上冷冷的帶了一些冷笑的樣子。小白迎著他們問道：“你們?nèi)齻€人問題最多，怎么又鬧起來了？”那年長的女子指年輕的女子道：“她欺人太甚！我已把丈夫分一半給她了，她還不心足。昨夜是應(yīng)該老王回到我這里的了，她不讓他回來?！蹦悄凶訖M了眼瞪著她道：“是我不到你那里去，沒有人的事。你和老陸同居一個星期了，人家不要你，你又來找我?！蹦桥績墒忠粨P(yáng)，很坦然的道：“這有什么奇怪。你需要女人，我也需要男人。你既不來找我，我當(dāng)然臨時去找一個。我們這個圈子里，哪個男人是一個女人。哪個女人，又是一個男人？怎么著？到了我這里就行不通了嗎？”我聽到這里，覺得話說得這樣赤裸裸，人類已進(jìn)化到了與原始時代無二。所不同是他們穿了衣服，沒有穿樹皮。我覺得說穿了，也不足感到興趣。正待舉步離開這群人，這卻聽到路外一陣狗的廝打叫號聲，十分猛烈，越號越厲害，直叫到我身邊來。我猛烈的驚醒，卻看到在齊窗外院壩里，正有七八只狗追著打旋轉(zhuǎ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