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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出行(1)

這段經(jīng)歷,讓他的人生從一頁紙,豐滿成一本書。

——汪潔洋

這是母親最欣賞的作品獻給這世上我最愛的她姜淑賢女士

1

不知這是文明的第幾次輪回。從來沒有哪個時代,如同這個時代,人與人之間,這樣彼此憎恨!

陌生人彼此充滿敵意,開車時你爭我搶,網(wǎng)絡(luò)上惡語相加,完全不顧別人感受。不留神的身體觸碰,便出言不遜,甚至大打出手。人們見死不救,對別人的痛苦置若罔聞,只求自我安生。

熟悉的人也勾心斗角,見利忘義,互不尊重。合同契約,視為兒戲,夫妻之間,輕賤道義,甚至父母至親,為了金錢,也能對簿公堂!

人類甚至對完全不相干者下手,破壞環(huán)境,殘害動物,隨處吸煙吐痰,恣意地在食物里下毒,工廠的廢物直接排放到空氣、土壤和淡水之中。搶劫、盜竊和詐騙遍布全球,甚至孩子、女人和人體器官,也成了喪心病狂者的交易商品。

人們?yōu)槭裁磿舜顺鸷弈兀?

因為人類從沒有這樣惡,念,深,重!

這股惡念從上古綿延而至,無法考證來由,卻屢禁不止,遺毒至今。

時而外化為慘烈的戰(zhàn)爭,時而內(nèi)化為深刻的矛盾,如同巨大旋渦,將越來越多的人類裹挾其中。

從出生開始,純良的孩子就被告知要在起跑線廝殺,競爭是不二法門,成年人變本加厲,叢林法則主宰一切。這場從出生到死亡的殘酷比拼,逼迫人類拋棄信仰,使人類連最基本的道德都開始淪喪!

這是可怕的淪喪,量變產(chǎn)生質(zhì)變,如同瘟疫,孕育數(shù)萬年,終于在人類社會中爆發(fā)。

有問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對問題的視而不見。

古者云:疾在腠理,湯熨所及,在肌膚,針石能及,在腸胃,火齊尚及,至骨髓,便無可奈何。

正當(dāng)人類逐步滑入毀滅的深淵之際,有人在遙遠的海島上建立了一處與世隔絕的地方,可恨的人會被抓來,消失在這個叫作“國民大飯店”的地方——

失蹤案件不斷增多,甚至包括某些大人物和明星,人們開始瘋傳國民大飯店的存在,可各國政府卻矢口否認,嚴(yán)禁媒體傳播,甚至成立委員會偽造失蹤人員行蹤,處理善后事務(wù),平息社會不安定。

不過,人類并不愚蠢,在有識之士的反思和大力倡導(dǎo)下,惡念逐漸抑制,文明逐步提高,因為大家都聽說,國民大飯店是地獄一樣恐怖的地方,自己千萬不要被帶走。

畢竟從來沒有人能活著回來,向世人描述那里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世界……

數(shù)年之后,躲在密林叢生的偏遠小鎮(zhèn),準(zhǔn)備在茂盛的楓樹和濃密的灌木掩護下,就此安度殘生的約瑟夫才不過28歲,還不敢回憶自己曾經(jīng)不叫約瑟夫的日子。

那時候他叫楊木,只是普通人,卻被一封不期而至的郵件帶到了那個叫國民大飯店的地方,度過了一段刻骨銘心的日子,也徹底改變了他的生活。

這段經(jīng)歷,讓他的人生從一頁紙,豐滿成一本書。

胸口的傷疤在起風(fēng)的日子還會隱隱作痛,即便在靜謐的夜里,在女人溫?zé)岬膽驯?、孩子安寧的鼻息聲中,他也會無數(shù)次驚醒,時刻警示自己,危險隨時會再次逼近——

2

5月,轉(zhuǎn)眼就到了。

為了趕在青年節(jié)迎娶名字里帶“青”字的女友,本來就瘦削的楊木,腰帶眼兒又縮了兩格。

必須得在任青青肚子更大之前把婚禮辦掉,這是任家下的死命令。

這是應(yīng)該的,楊木自知理虧,只得耷拉著腦袋聽未來岳父數(shù)落。

“年輕人真不知道檢點!任家有頭有臉,先上車后補票成何體統(tǒng)!我不管你用什么辦法,我寶貝女兒的婚禮必須風(fēng)風(fēng)光光!別人有的,她一樣也不能少!”

這一連串的驚嘆號像斧子一樣砸了過來,電光火石之際楊木無法招架,心里卻能體諒理解——女方家是極不樂意這門婚事的,雖然自己是個帥氣小伙,但家境實在太差,窮得那叫一個叮當(dāng)亂響,試問這年頭誰愿意自家女兒裸婚呢?如果看臉蛋兒就能吃飽那還好說,不然誰跟了楊木,吃苦受罪必然少不了。

特別是任家,父母都是醫(yī)生,任爸爸還是醫(yī)學(xué)院院長,家里住著別墅,青青開著豪車——雖然她現(xiàn)在也整天吃飽了閑逛,無所事事地啃指甲,但畢竟是留學(xué)“海龜”,家世、學(xué)歷甩出楊木好幾個銀河系。

楊木在任家只好低眉順眼,打罵由人,沒辦法,自家條件擺在這里。楊木沒有父親,母親癱瘓在床,自己呢,偏遠小鎮(zhèn)上出來,職高沒畢業(yè)就漂到這個大城市,和幾個小青年蝸居在城中村,有一搭沒一搭地這么活著。

好在任青青承諾以身相許,楊木每次坐在她的大奔副座,呼吸著真皮座椅散發(fā)的神秘味道,也搞不清楚,條件這么好的女的怎么會看上自己?

難道真是看臉?!

裸身站在洗手池前,楊木一遍遍地端詳鏡中的自己。

你還別說,這小伙兒長相可不白給!

楊木偶爾健身,肌肉雖不多卻勻稱緊致,一米八九的個子擺在這兒,可以牛哄哄地俯瞰眾生了。他濃密的頭發(fā)不知道讓多少油膩大叔眼紅牙癢癢,新潮的發(fā)型是打工掙來的福利,劉海兒遮住額頭。他細長的吊梢眼,高挺的鼻梁骨,櫻花般的小嘴巴這么一搭配,當(dāng)真有幾分潘安再世的感覺。

楊木擺了幾個小POSE,又嘟嘴又拋媚眼,頓時恢復(fù)自信,鄙夷任家也不過如此。

本來就是嘛!任青青整天自詡?cè)艘娙藧?,楊木竊以為自己才是花見花開,只是不想和她爭辯,兩人的相識就是最好的佐證。

那天和一群朋友泡吧,鄰桌一女的暗送秋波,楊木并不認為她漂亮,只覺得打扮還勉強。對方拎著酒瓶主動搭訕,宵夜之后便隨楊木去了他的出租屋—-20平方米的小平房,從那晚開始,兩天兩夜沒走出房門。

任青青立馬就懷孕了,堅決要生下孩子,拖著猶猶豫豫的楊木去見了家長。為了給富家公主一個讓其娘家人滿意的婚禮,楊木打腫臉扮王子。

未來岳父母到楊木的出租屋視察過一次,岳父臉色鐵青,眼睛里的機關(guān)槍直挺挺地掃射楊木桌上的化妝品和衣柜里花哨的衣服,扯開抽屜正看到散落的避孕套,更是氣不打一處來,后腳還沒出房門就破口大罵起來——

“一個男的涂脂抹粉,這是正經(jīng)人嗎?一抽屜避孕套還把肚子搞大,真是讓人笑掉大牙!”

好在岳母硬拉扯著,岳父才氣鼓鼓地坐上自己的卡宴。岳母回身看著嬉皮笑臉不以為然的女兒說:“你還年輕所以任性,但你記住,路是自己選的,以后不要后悔?!?

“我不后悔!”

任青青倔強地翻著眼皮,手指緊緊摳著楊木早已冰冷的手心。

岳母瞟了一眼準(zhǔn)女婿俊俏的小模樣,嘆了口氣:“房子我們給你們買了,后面的日子你們好好過……”

3

楊木一邊忙著婚禮,一邊還牽掛著城郊的那塊荒地。

這半個月來,楊木每天都坐地鐵到這一帶轉(zhuǎn)悠,風(fēng)雨無阻。為了不給別人留下特別的印象,他費盡心思。

都說大隱隱于市,可把有兩條逆天大長腿的楊木扔在人群中,還是難以掩蓋他與生俱來的光芒。

不時賣弄的好身材和臉蛋兒,平日里是楊木“俯視蒼生”的本錢,此時卻成為劣勢。楊木深知,不能戴墨鏡或用帽子遮臉,故弄玄虛反而會弄巧成拙,更加引人注意。好在穿上平底鞋,背上雙肩包就像附近高校的大學(xué)生,再哈點腰縮點脖兒,小楊同學(xué)勉強也能混跡于人潮。

從地鐵的終點站下車,馬不停蹄地再走20分鐘,就會來到這片荒地。

楊木的心“咯噔”一下,如同冰塊滑進襯衫,從頭到腳打了一長串寒顫。第一次到這里的情景再次浮現(xiàn),那晚黑燈瞎火,眼前雜草叢生,楊木以為這里人跡罕至,可白天過來卻傻眼了——荒地的不遠處就是一處在建工地,看這樣子,用不了多久這塊地就會被鏟車翻起來,地下的秘密將重見天日。

怎么辦呢?

楊木摳著頭皮,那一天就是自己的死期——

因為自己殺了人,尸體就埋在這里!

蹲在荒地不遠的小土包上,楊木掏出在地鐵站口買的玩具望遠鏡,像獵狗一樣監(jiān)視著鏟車的一舉一動。這里是偶然間發(fā)現(xiàn)的最佳觀察點,既可以一覽荒地全貌,又不會輕易被人發(fā)現(xiàn)。

書雖然沒讀幾天,可楊木懂法律,自己殺了人,難逃法律審判的那天。但他還是存有一絲僥幸,只要尸體沒被挖出來,自己就還是安全的,可以多茍活一天。

楊木終日祈盼那些忙碌的工人偷偷懶,可事與愿違,不知疲憊的鏟車不知道給哪位敬業(yè)的老板服務(wù),前幾天已經(jīng)開進荒地,渣土車也屁顛屁顛地運來運去,也許很快,一切就將結(jié)束……

楊木不是沒想過把尸體挖出來另埋別處,可是,可是!楊木捶著腦袋,真是難以啟齒啊,自己竟然忘記當(dāng)初埋尸體的準(zhǔn)確地點了!

那天事出突然,殺人是臨時起意,尸體又不好搬運,就在死者倒地的位置有個天然的小土坑,身子一歪自己趴進去了,楊木扒拉扒拉土,順勢就把他埋了。本想著第二天挖深坑重新埋,可帶著折疊鏟子過來,卻再也找不到那具尸體了!鼴鼠一樣沒頭沒腦地挖了幾天,卻一無所獲。

楊木暗罵自己,難道我真一事無成,殺個人都搞砸嗎?

當(dāng)時那個男人確實死了,楊木可以按確認鍵。尸體是絕對不會從土里跳出來跑掉的,楊木也深信不疑。而且荒地風(fēng)平浪靜,沒有警車來過的跡象,這段時間又逢旱季,一滴雨也沒下,沒有被洪水沖走的可能。

那尸體怎么會不翼而飛呢?

也許是老天爺要亡我?!楊木只能聽天由命。

4

懷孕只三個月,任青青就胖得沒法見人了,肚子比六個月的還大,走路都踉蹌。

楊木一路小跑伺候著,整天賠著笑臉。只是在背后偷看未婚妻渾圓的腰身,不由腦補出一部動畫片的名字。等滿臉的暗沉和痘印徹底暴露之后,楊木已經(jīng)不敢直視她的臉,只把目光放在她的肚子上。好在任青青此時再無男女之事要求,楊木暗舒一口氣。

懷孕的女人是最美的!

楊木反復(fù)自己催眠,而且,肚子才是他的希望,因為那里面有他的孩子,犧牲一切也值得的孩子!

任青青只吃進口水果,岳母千叮嚀萬囑咐準(zhǔn)女婿,說她只要吃國產(chǎn)的就會消化不良,上吐下瀉,搞不好還會送醫(yī)院急診。

楊木還沒弄清楚這是哪門子怪病,需要什么方子治療,任青青又宣布懷孕之后只吃某國進口的櫻桃,必須用特定牌子的進口礦泉水洗干凈,每天兩斤,說是這樣才能長胎不長肉。

楊木得懿旨,每天從荒地回來就顛顛跑去水果批發(fā)市場,錢包并不豐盈的他只能趁別人挑過買剩的水果開始降價才敢出手,搞得任青青常常不滿意,嫌棄果子個頭兒小,味道也不新鮮,嘴巴噘得比二郎腿還高。

即便如此,任青青的櫻桃還是把楊木吃成月光族,自己只能吃泡面嚼榨菜。

未婚妻忙著安胎,楊木獨自籌備婚禮。

好不容易換著地鐵倒著公交買回喜糖、喜帖,預(yù)訂了酒席之后,岳父視察一番又發(fā)飆了——如果是這么寒酸的婚禮就不要辦了,我可丟不起這人!

任青青又哭了一鼻子,往死了捶肚子,楊木急火攻心牙齦都腫得老高。好在兄弟明子江湖救急,介紹了一家不錯的婚慶公司,給打了不少折扣。楊木硬著頭皮上門安撫,重新上交婚禮方案,岳父才勉強收回成命。

費用雖然打了折,看到婚禮預(yù)算楊木還是冷汗直流,但一想到任家如同辦喪事的臉色和任青青越來越大的肚子,便咬牙簽下合同。

不久任家買的房子也交付了,裝修和家具的錢再不肯出,任青青躺在床上一邊嚼櫻桃摸肚子,一邊晃著腿斜眼瞅著楊木,楊木又全部答應(yīng)下來。

一切為了孩子!

楊木給自己打氣,也實實在在地拼了命——

楊木費了好大勁兒才甩掉攀在身上的阿敏,阿敏死活不肯,手臂還緊緊箍著他的脖子,依然哭著喊著威脅,他走了,她就死!

“別鬧了……”

楊木撿起被女人扔在地上的枕頭,撣撣浮灰,擺回床上。

“你就這么無情?轉(zhuǎn)身就走?”阿敏光著身子,臉上的妝全花了,露出40多歲女人應(yīng)有的模樣。

“還要趕回去上晚班,遲到了要被罰款。”楊木蹬上褲子,瞄了一眼手機,還有五分鐘鬧鐘就會響。

“罰款……”阿敏趕快去翻錢包,“罰多少我出,你不準(zhǔn)走!”

“這怎么行!這份工作找得很辛苦,我得好好做。”

“我們之間就是交易嗎?”阿敏哀怨地看著已經(jīng)開始穿鞋的楊木。

“這就是你的一廂情愿。”楊木脫口而出,有些后悔,話重了。

“我一廂情愿,那你說的那些甜言蜜語呢?!”阿敏厲聲質(zhì)問楊木,一躍而起又鉗住他的脖子,“今天不說清楚,絕對不讓你走!”

“放開我!”楊木再次推開阿敏,小聲吼道,“別糾纏了,我又不欠你?!?

“可你害得我離婚了呀!”楊木走進洗手間,阿敏追進來,一絲不掛卻還不依不饒,“我全心全意愛你,你應(yīng)該知道!”

楊木實在無可奈何,忙不迭地作起揖來:“阿敏阿姨,阿敏奶奶,行行好,咱倆年紀(jì)相差太大,我媽年齡都比你小。你是店里的客人,我們只是朋友,我都勸了你很多次,你何必一定要離婚呢?”

阿敏一聲尖叫,撲上來就打楊木,楊木怕她在洗手間滑倒,扶著她的手臂任她廝打了半天,見她確實傷心,只好央求道:“真別鬧了,求你放過我,你再去店里挑一挑,有喜歡的衣服,我送你兩件,行不行?”

楊木趁阿敏發(fā)愣,奪門而出,還沒走進地鐵,手機又響了——

“木木,怎么不回電話?”這女人懶洋洋的,“來,我一個人在家,明天同學(xué)聚會,幫我搭搭衣服”。

楊木滿心厭惡,但語氣還是畢恭畢敬地:“春姐,今天實在不行,這幾天換季,店里活兒多,而且晚上還得陪女朋友。”

電話那頭的女人從牙縫里擠出一絲冷笑:“喲,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看來真得恭喜了!哪天安排我和她見見面,我給你把把關(guān),或者還能分享一點關(guān)于你的床上經(jīng)驗?zāi)兀 ?

“你可別亂來,她現(xiàn)在懷了我的孩子!”楊木急了。

“那你馬上過來!我命令你,馬上!”

5

楊木一個人回到剛用廉價貼紙和假花裝飾過的出租屋,為了迎接岳父母的到來,房間里還游蕩著粉刷墻壁的石灰和油漆的味道。這味道很有后勁,吸到喉嚨里,有種詭異的甜。

不想再洗澡了,渾身酸軟無力,特別是小腿,不由自主地微微抖動,楊木鉆進被窩,把頭緊緊蒙上,熱乎乎的眼淚已流了下來。

男人不是不能哭,小男人可以在街上嚎,大男人只好在被窩里哭。

楊木今天在街上和被窩里都哭過了。

爽約任青青,她大發(fā)雷霆,一會兒要割腕,一會兒要流產(chǎn),楊木被逼無奈,只能按照她的要求,跪在人來人往的馬路上,直播道歉視頻,播著播著,眼淚就真的流了下來。

阿敏打了上百個電話,楊木不堪其擾,煩悶不已。半路被春姐截走,店長也發(fā)了脾氣,還扣了一千塊績效。春姐更是把他大腿內(nèi)側(cè)掐得青紫,她越掐越來勁,楊木只能把頭深深埋進枕頭里。

皮肉的痛苦楊木都能忍受,但春姐講的那些難聽話,讓楊木很受傷——

是的,打工之際楊木結(jié)識了幾位中年大媽,偶爾迎合,這是事實。但誰想做這樣的事情呢?我楊木絕不是好吃懶做之徒,更沒有一次主動為之,只是不會拒絕。

沒有學(xué)歷的鄉(xiāng)下年輕人進城能做點啥,送快遞?端盤子?迎賓?房產(chǎn)中介?賣保險?當(dāng)保安?搞裝修?進工地?說實話,為了生存,這些工作自己哪樣沒做過呢?!

人都有追求更好生活的愿望,身處社會底層,即便一根稻草,楊木也得死死抓住。

因為外形帥氣,楊木偶爾走走秀,但在車展上當(dāng)模特的好事也不是天天有,就算偶爾有一單,也被層層盤剝。

說到春姐,楊木痛不欲生,死命捶打自己的胸骨——

這個女人,是一輩子的夢魘!

春姐算是楊木的“恩人”,在他剛到這個城市身無分文時,給介紹了第一份工作——小超市拍了幾張海報。從這100塊勞務(wù)費開始,楊木得以在這個城市茍活。

楊木牢記一飯之恩,發(fā)誓一輩子報答春姐,單身多年的春姐也就此“躺上”功勞簿。所以,在她有意無意地暗示下,楊木屈從了,把第一次奉獻出來,那時他只有17歲,比春姐的兒子還小兩歲。

生活中的春姐的確像位好姐姐,快人快語,仗義豪爽,不一會兒的工夫就張羅一大桌子飯菜??稍诖采希齾s是個令楊木極度厭惡的女人,那松垮的肉體,不新鮮的口氣和縱欲時扭曲的五官,讓楊木絕望透頂。楊木逃無可逃,只企盼著趕快結(jié)束,可春姐把握每一次寶貴的機會拼命榨取他的精華,直至楊木疲憊至極。

楊木不會反抗春姐,甚至隨叫隨到,因為他認定要知恩圖報。

無數(shù)次楊木想到死,哭了不知多少回,終于破罐子破摔。

也許冥冥中對人生還有期待,楊木從不透露真名,一直以“木木”自居。

去年,朋友介紹楊木到一家高檔女裝店做導(dǎo)購員,收入平穩(wěn)卻不高,依然居無定所。大城市房價畸高,實在難以承受,更重要的是,楊木總感覺自己不屬于這兒,只希望多賺點兒錢,早點兒逃離。

女裝店又是女顧客扎堆,店長也搞起KPI考核,硬逼著導(dǎo)購員與顧客加微信,交朋友,挖空心思賣衣服,就這樣,楊木又結(jié)識阿敏之流,不得不周旋其中。

這種狀況下還談夢想無疑荒誕可笑,可楊木就是不甘心。他咬著牙拼命學(xué)習(xí)店鋪管理,學(xué)習(xí)服飾搭配,色彩搭配,期待自己能早點兒開家店。

世界無需再多留戀,直到遇到任青青,她肚子里的孩子就像曙光,讓楊木看到了活下去的希望。

楊木在被窩里倔強地吸飽一口氣,充滿自己的胸腔,再慢慢吐凈,把臉貼在枕頭上,用枕套吸干眼淚,才漸漸入睡。

6

眼看銀行卡的余額就要歸零,裝修和即將到來的婚禮讓楊木煩惱至極!

楊木學(xué)會了摔東西,這是很讓自己舒服的發(fā)泄,不過只能摔塑料的,而且還得灰溜溜地撿回來。楊木又開始抽煙,可沒抽幾根就意識到這是花錢的營生,只好再次依依惜別。

除了透支身體在店里沒日沒夜地干活兒、應(yīng)付女顧客的曖昧要求,楊木還要維持未婚妻超高的生活水準(zhǔn)。任青青對飲食百般挑剔,除了天天吃進口水果和營養(yǎng)品,每次都直奔高檔餐廳,點那些楊木聽都沒聽說過的菜。

楊木看著她把冰草、芝麻菜、龍蝦球蘸上油醋汁,用叉子卷呀卷,優(yōu)雅地送進嘴巴,神戶牛肉切成小塊,再把香草橄欖油面包蘸上白松露奶油醬慢慢咀嚼咽下。她翹起小手指,捏著小湯匙的尾巴,喝一口蘆筍培根湯,拋一個媚眼給楊木。

楊木打個寒顫,暗暗吞下口水,想象著這些食物的味道,也小口小口地嚼著擺在眼前的,餐館里最廉價的一種牛排。他邊吃還邊計算,今天的這餐飯等于多少斤櫻桃。

明子實在看不下去,勸楊木和任家攤牌,要么對方再出點錢裝修,要么讓任青青拿點私房錢,如果都不行,這個婚也別結(jié)了,孩子盡早打掉,大家一拍兩散。可楊木卻堅決不肯。

因為楊木知道,自己還有一個天大的秘密一直瞞著任青青,面對已經(jīng)怒氣沖沖的任家,實在不能說出口。

楊木每次流淚都為了自己的家——母親癱瘓幾年又得了癌癥,一路走來,只有娘兒倆相依為命。父親嘛,就當(dāng)世界上沒這個人!

楊木總是抱怨自己的名字起得不好,父母取個三個字的會累死嗎?

楊木,楊木,寫起來頭重腳輕,一不留神就會大頭朝下,摔個鼻青臉腫!難怪我的運氣這么差,日子過得這么苦!

楊木尤其愛在給邵風(fēng)華換尿片子的時候抱怨,為了照顧生活不能自理的媽媽,楊木把她帶在身邊,就安置在出租屋的另外一間。平時除了社區(qū)義工偶爾上門聊天搭把手,楊木一個人要照顧她的全部生活起居。

每次從名字開始就沒完沒了,楊木越說越氣,一手扶著邵風(fēng)華僵硬的身體,一手抹著她身子下面的大便。邵風(fēng)華咬著牙關(guān)忍著眼淚,一聲也不敢吭。

只有她知道兒子的心結(jié)——名字是父親起的,楊木把對父親的抱怨發(fā)泄在自己的名字上,個中苦澀一言難盡。

邵風(fēng)華其實比任何人都更加怨恨,甚至恨到骨頭縫里!

當(dāng)年那個男人一走了之,是死是活沒有音訊,所以楊木整天吵鬧著要改姓、改名,邵風(fēng)華真是左右為難。

按理說楊家三代單傳,怎么也要留個根,但是這家的家風(fēng)實在不好,楊木的爺爺就是突然失蹤,丟下孤兒寡母,最后四個孩子只活了一個。邵風(fēng)華跟了楊諾幾年也沒看到他上墳,缺德缺得祖墳都沒有!

活該!邵風(fēng)華心里暗罵,眼睛又不免濕潤起來。

到了邵風(fēng)華的屁股底下長出一層新的褥瘡時,楊木就要結(jié)婚了。

邵風(fēng)華從窗口看到兒子陪著任青青經(jīng)過,見這女孩兒肚子已經(jīng)斗大,也默默歡喜。親家來破口大罵的時候她聽得真切,卻也只有垂淚的份兒。等楊木換完尿片子,邵風(fēng)華摸索出一個存折,兒子,這是我全部的錢,你都拿去吧。

手握存折,看著少得可憐的數(shù)字,楊木欲哭無淚,春姐的話就在耳邊縈繞,你以為你是誰?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沒錢的窮小子怎么娶富家女?給人家提鞋拎包,當(dāng)個小白臉就是你的命,你要認命!

楊木自知,任家要的彩禮、裝修錢和婚禮的費用完全沒有著落,眼前的存折無異于杯水車薪。這幾年自己沒攢下錢,媽媽病了之后家里欠了一屁股的債,剛還了一部分,她的癌癥手術(shù)治療又是一大筆開銷,現(xiàn)在每個月還得打針吃藥。

錢!錢!錢!你們究竟在哪里?

楊木揪著自己頭發(fā),用力摳著腦門,真切地體會著一分錢難倒英雄漢的窘境。他吃不下睡不好,走路的時候皮膚都在微微發(fā)麻,身上不時滲出細密的冷汗。每天夜里,楊木都能夢到自己在各種場合撿錢,有時候在霧蒙蒙的海邊,深一腳淺一腳地在及腰的海水里撈錢,有時候跟著送葬的靈車,手里撿起的紙錢飄乎乎地變成一沓沓百元大鈔。

楊木甚至后悔平時不多巴結(jié)一下店里的女顧客,少顧及一些男子漢的尊嚴(yán)。

任青青肚里的孩子還要不要?這個婚結(jié)不結(jié)?不結(jié)婚的話,任家那邊怎么交代?結(jié)婚的話,錢到哪里搞?去偷,還是去搶?去搶銀行還是搶婦女?搶劫的時候帶手槍還是帶刀,要不要蒙面?槍到哪里弄,刀到哪里買?蒙面還能不能看到路?用絲襪還是頭套?……

這些問題鬼魅一樣糾纏著二十出頭的楊木,讓他每日如油鍋沿兒上的小鼠。

正當(dāng)楊木為了殘酷的現(xiàn)實而苦惱時,該來的還是來了。

7

大餐之后楊木把任青青送回家,懷孕期間她還是由娘家照顧,楊木沒意見,也不敢提意見,因為自己的確沒法兒提供讓未婚妻滿意的生活環(huán)境。在任家獨棟別墅豪華的門口,兩人蜻蜓點水般啄一下臉頰,任青青閃身回到自家皇宮。

夜風(fēng)習(xí)習(xí),周遭幽靜,空氣中花香濃郁,形單影只的楊木如釋重負,卸下“妻兒”的包袱,暫時輕松下來。看天邊,還有一絲稀薄的云彩,月兒也爬上樹梢——正是彩云追月的難得美景。

楊木壓根兒不想回到出租屋那個所謂的“家”,恍惚間甚至就想這樣一直晃到天邊。小路一轉(zhuǎn)彎,忽遇一位老奶奶坐在路邊,只見她穿戴齊整,面色也不錯,就是眼睛直勾勾地望著花叢。

現(xiàn)在是晚上九點多,誰家的老人還在外面?

楊木心生憐憫,來到老人身邊,輕輕蹲下,口里柔柔地問道:“奶奶,這么晚了您在這兒干什么呢?”

“看貓兒打架呢!”

老人口齒伶俐,中氣尚足,咧嘴一笑露出凈白的假牙,手指徑直指向那邊。楊木順著一看,果然有兩只剛出生不久的小野貓,撅著小屁股,正呼嚕嚕地啃從垃圾箱里叼出來的骨頭。它們不時用小爪子撲倒同伴,樣子呆萌滑稽。

楊木也被吸引,好一會兒才回過神,又問老人,家在哪里?

“家?”疑惑爬上老奶奶的臉,她琢磨半晌,“我不知道啊……”

楊木確定自己碰到走失老人了,只好握住她的手,耐心哄道:“奶奶,您認真想想,您家人叫什么名字呀?”

“名字,我不知道……”思考給老人的大腦帶來壓力,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毛擰在一起,嘴里開始嘟囔。

“那您,吃飯沒,肚子餓不餓?”

“吃飯,沒有。”

楊木站起來掏出手機想撥警察局的電話,一低頭才發(fā)現(xiàn)老人的脖子后面吊著一個布條,就釘在襯衫的后側(cè),上面寫了名字和電話號碼。

撥通號碼,接電話的果然是老人的家人,一問才知道,老人得了老年癡呆癥,三天兩頭就走丟,沒想到今天竟然走出十幾個街區(qū)之外,家人托楊木照料一下,馬上趕過來。

“成,您放心吧!”楊木滿口答應(yīng)。

這邊電話還沒講完,老人竟睡著了,身子就靠在路邊的鐵欄桿上,腦袋卻無處承托,小雞啄米一樣。楊木又憐惜,也趕快并排坐下,讓老人的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不一會兒就聽到細微的鼾聲。

把外套脫掉,楊木輕輕為老人披上,便安靜地坐著,數(shù)著老人的呼吸,又看那兩只小野貓,吃飽了鉆進路邊一個塑料袋,玩得正歡實。

就這樣坐著,坐著,好像幾個世紀(jì)那么漫長,楊木的雙腿徹底麻了,老人的兒子才騎著一輛破單車過來,不停道謝。楊木連說不謝,和老人的兒子一起扶老人上單車的后座。這兒子一看也是細心孝順的,單車后座加裝了一個座位,墊著軟墊子,座位上的鐵桿子都磨得錚亮,看來經(jīng)常馱母親。

楊木把剛才點的外賣也交給對方,老人還沒吃飯,餐送到了,見她睡著又不忍心叫醒,干脆帶回去,喝點粥給奶奶暖胃暖身。

老人這時也醒了,任兩人扶著,突然,她一把抓住楊木的手腕,另一只手伸進口袋——

“怎么?”

話還在嘴邊,右手手腕就被蜇了一下,看不清老人手上拿了什么,也不知道她的動作怎么這么快,楊木看手腕,發(fā)現(xiàn)竟然被烙紅了一片,雖然不太疼,但嚇了一跳。

“別怕!”老人慈愛地看著楊木,“孩子,你很善良,我沒什么送你,給你蓋個章,有一天也許能救你一命?!?

“娘,這可使不得!”那兒子趕快攔住,“太珍貴了,咱們剛認識他,怎么能……”

“識人不在長短,我記性不好,眼力可不差?!?

楊木還想追問,那兒子也意味深長地笑笑,便扶母親上車,揮揮手走了。

再看那手腕,紅腫之下逐漸浮現(xiàn)出一個長方形的印章,一角硬幣大小,就著路燈,中間出現(xiàn)一個字——玉。

8

楊木正在店里忙活兒,聽說有人找他。

透過貨架瞄一眼來人,男性,頭發(fā)修剪得十分整齊,冷眼一看像店長的老公,細看又不是,沒胡子沒戴眼鏡,氣質(zhì)完全不同。

在店里待久了,又精于搭配,楊木也算小有名氣,經(jīng)常有熟客會請司機或異性朋友,順路來拿楊木推薦的新款。

“您先坐會兒喝點水,等我招呼一下這位女士?!?

楊木請對方坐在女裝店的沙發(fā)區(qū),端上一杯菊花茶,趕忙去給之前的顧客找L碼的裙子,又幫她把試衣間的簾子拉好。

“請問,您是幫哪位姐姐拿衣服?”楊木滿臉堆笑,抽空過來招呼這位,額頭上是一層細密的汗珠。

“不拿衣服,我想現(xiàn)場選選?!?

“那您想為什么年齡段的女士選衣服呢?”

楊木回答專業(yè),笑容也顯得極有耐心,指點著貨架,那一排都是剛上的新款。

“我夫人,年紀(jì)和我差不多,公務(wù)員。”

得嘞!楊木連跑帶顛,不久就手舉幾條裙子,站在男顧客面前。

挺好的。

男顧客挑了一條,說明尺碼,請楊木包起來。

“我向你打聽一個人,不知道認識不?”

“店里的嗎?”

“不是?!?

“那我可能不認識。”楊木攤開薄薄的白色宣紙,輕輕地把裙子擺上去,四角折疊,用帶Logo的膠帶封口,這才放進厚實的黑色大紙袋,把金色的提帶交到顧客手中。

“沒事?!蹦蓄櫩偷氖衷谘澏得髦?,掏出一個物件,悄悄展開給楊木看,“那你就先認識認識我吧?!?

這一驚,楊木差點叫出聲,男顧客掏出的是警官證。

一股電流瞬間從涌泉穴直達百會穴,楊木知道大事不妙!

名叫張國良的警官好像并不在意楊木的微妙表情,壓低聲音,溫和一笑:“楊木先生,我來是想了解一些情況,等下我們慢慢聊吧!”

警官付款之后繼續(xù)坐在沙發(fā)上,幾分鐘之后,楊木借故向店長請假,兩人來到女裝店旁邊的肯德基。

叫了份薯條,楊木一口也咬不動。

“我打聽的人叫郭川,郭靖的郭,山川的川。”警官繼續(xù)剛才的問題。

楊木在大腦里搜索一番,不認識,真的。

看他并不像撒謊,張國良警官接著提醒,郭川是芬雅法國餐廳的服務(wù)生,這是一家你經(jīng)常去的餐廳,現(xiàn)在有印象了吧?

原來那個男人叫郭川!

看來他的尸體被找到了……

內(nèi)心劇烈顛簸,如同跌進萬丈深淵,表面還在掩飾,這對楊木來說真的好難!咽咽唾液,楊木按照之前自己在鏡子前排練了上千次的樣子搖頭:“芬雅餐廳我去過幾次,因為我未婚妻特別喜歡那兒的菜,不過服務(wù)生很多,我不記得有個人叫郭川。”

“那如果我告訴你,就是曾經(jīng)和你大吵一架的那個服務(wù)生,有印象了嗎?”

楊木只好癟嘴,那就知道了——

我們的確吵過架,但完全是他無理取鬧!您可以問餐廳老板,那天我們正在吃飯,我去上洗手間,回來看見他指著鼻子罵我未婚妻,我沖過去制止他,誰知道他又轉(zhuǎn)身罵我……

“他為什么罵你未婚妻?”

“這我不清楚,我后來問未婚妻,她說是上菜發(fā)生了口角?!?

“那他罵你什么?”

楊木知道這些細節(jié)最好實話實說,因為當(dāng)時餐廳有很多人,如果警察去調(diào)查,知道自己說謊一定會懷疑。

“他罵我是綠毛龜,以后生個龜兒子,您看多過分!”楊木裝出怒不可遏的樣子。

警官附和:“這樣罵人的確太過分,然后呢,你沒有再見到他嗎?”

楊木假裝不悅:“您這樣問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餐廳和他斗嘴,難道犯法嗎?他為了這點小事竟然報了警嗎?”

張國良用手指彈彈桌角:“吵架是不犯法,但那天和你們吵完架,郭川就失蹤了。15天之后,也就是今天清晨他的尸體被發(fā)現(xiàn),法醫(yī)推測死亡時間是3月14日,也就是你們吵架的當(dāng)晚。”

“他死了?!那和我也沒關(guān)系??!”

楊木拼命抑制自己的汗水,極力掩飾心虛,抬高嗓門虛張聲勢起來——那天在餐廳吵架之后,老板給我們免了單,我們立刻就走了,再也沒去過芬雅,更沒見過這個服務(wù)生!至于他是不是死了,什么時候死的,和我一毛錢關(guān)系都沒有!你們不是把我當(dāng)成殺人犯了吧?

“別激動?!睆垏季匐p肘撐住桌子,身體前傾,笑吟吟地盯著楊木脖子上的青筋,“請你多理解警方的工作,現(xiàn)在發(fā)生了殺人命案,事發(fā)當(dāng)晚恰好是你和未婚妻與被害人發(fā)生沖突,我們只能找你例行調(diào)查?!?

“據(jù)餐廳監(jiān)控顯示,你們晚上7點離開,餐廳領(lǐng)班回憶,你們前腳剛走郭川就請假,說心情不好要休息,急匆匆地跑了出去。當(dāng)晚后廚清點,發(fā)現(xiàn)少了一把剔骨刀。

“如果你堅稱沒有殺人,可以提供當(dāng)晚7點至第二天凌晨的不在場證明嗎?”

“真倒霉!”楊木假裝抱怨,這事怎么被我攤上了呢!至于不在場證明呀,楊木暗自得意,略顯輕松地說——

和這個討厭的家伙吵完架,我未婚妻還在生氣,她肚子大了就不開車了,所以從餐廳出來,我們就沿著大路散步??勺吡艘恍《温匪秃澳_疼,那里比較偏僻,我們等不到的士,就攔了一臺黑的士,我把她送回家之后又坐另一輛黑的士,大概9點鐘到家。她的家人,我的家人都能做證。

“你與你的未婚妻都是嫌疑人,彼此相互證明對方不在場的證詞不能完全采信?!?

“這我知道!”楊木有備而來,“回家之后我洗了澡,就和一起租房子的朋友出去吃宵夜,一大群人都能給我做證,那晚我們喝酒喝得十分盡興,鬧到凌晨2點,然后才回房間睡覺。”

“時隔半個月,當(dāng)晚的情景你還記憶猶新,真是有心人?。∥疫B昨晚吃了什么都不記得。”張國良警官感嘆。

楊木輕蔑一笑:“警官,偵探小說我看得不多,但《名偵探柯南》一集也沒落下,您別故意給我?guī)Щ\子,這太老套了!能記得當(dāng)天的情形一點兒都不奇怪,我很少和別人吵架,所以印象特別深。再說現(xiàn)在人天天都玩手機,我又特別喜歡自拍,照片顯示上都有時間。昨天我恰好翻看手機相冊,所以記得格外清楚!”

“你誤會了,我說的是真心話,近來我的記憶力越來越不好。”警官揉揉兩側(cè)有點雪花白的鬢角,眼睛也有血絲。

楊木只好賠上笑容,掏出手機,指著里面的照片——這些就是當(dāng)晚9點20分我們在燒烤攤拍的,我9點到家,簡單洗個澡就被他們拉了出來,當(dāng)時拍照的不止我一個人,您一調(diào)查就清楚。

兩人正說話間楊木手機響了,店里催他回去……

9

楊木把路邊撿回來的兩只小貓帶到寵物醫(yī)院,打完疫苗洗了澡,送給明子的女朋友,然后立刻接到一個走秀的活兒,也不得不和廣告公司外號叫“P哥”的家伙再次打交道。

P哥,是個男人,卻不像個男人。

楊木想不通世上怎么能有這樣的奇葩,各種缺點在他身上爭奇斗艷卻毫無違和感,融合得那么自然而然,春風(fēng)化雨。

P哥身材魁梧卻尖刻貪婪,在秀場吆五喝六,動不動就扣大伙的工錢。休息時又愛裝出和善的模樣,有說有笑地混在大家中間,炫炫富,講些黃色笑話,摟一下這個的腰,摳一下那個的屁股。

P哥這愛摳屁股的毛病真讓楊木受不了,不顧場合不管地點,而且男女通吃,所以被大家稱為“P哥”。如果他不是廣告公司老板娘君姐的親弟弟,早就被大家揍成“D哥”了。

楊木后來才知道,這個P哥從小在家被過度溺愛,好吃懶做一無是處,只能放在其姐姐的公司看住他,順路供他吃香喝辣,逍遙快活。

楊木化好妝正在小隔間換衣服,P哥擠了進來,立馬動手動腳。

“干嗎!”楊木呵斥。

“嘴兒一個,小小的一個,行嗎?”P哥噘起嘴就往楊木嘴上貼,香水味嗆得楊木直想咳嗽。

“賤人,給我滾!”楊木推開他,P哥卻一點兒也不惱,依舊笑嘻嘻地小聲撒嬌,“木木,愛愛,我晚上組織個PARTY,你友情出演一下,怎么樣?”

“我晚上有事!”

“別價呀?!盤哥哀求,“你就這么狠心駁我面兒呀,我對你一直怎么樣?”

“不怎么樣!”

P哥終于有點掛不住,用圓咕隆咚的中指刮刮楊木的后背,皮笑肉不笑道:“木木,你現(xiàn)在學(xué)會在我面前裝大尾巴狼了,你可知道我姐夫把我姐揍了,現(xiàn)在到處查你這個人嗎?”

楊木一驚,正納悶君姐怎么很久不來店里了,原來出事了。君姐人很不錯,知性高雅,只是老公黑白都混,整天在外面玩女人,她最初就是想報復(fù)她老公。

“你說,如果我告訴我姐夫,你是什么下場?”

楊木心里一緊,竟無言以對。

“而且,聽說你要結(jié)婚了,還找了個富二代?”P哥肆無忌憚地摟著楊木的腰,“你說我該不該把你的事告訴你未婚妻呢?”

“晚上幾點?我要按走秀的價格收費!”楊木真想一腳踢死這個渾蛋,可嘴里冒出來的卻是這句。

“還出場費呢,做夢吧!”P哥擰了一下楊木的屁股,不由分說上來嘴兒了一個。

10

楊木被一群烏煙瘴氣的男女夾在中間,氣都喘不過來。

這是君姐的一套房子,本想借給楊木,現(xiàn)在成了她弟弟胡鬧的場所。在女顧客中,楊木也能碰到有好感的女人,甚至成為紅顏知己,君姐就是一個,楊木認定對方重情重義,是位值得疼惜的好女人。

出門之前,楊木給邵風(fēng)華喂飯換尿布,當(dāng)媽的小心翼翼地問起任青青和婚禮的事兒,楊木又火冒三丈:“問什么問,你這樣子問了有什么用?”

楊木把尿片子丟進紙簍,腳直接踩進去。邵風(fēng)華心在流淚,眼睛卻只是潮了一下,她太了解兒子的秉性,如果這時候自己哭,只能火上澆油。

捕捉到邵風(fēng)華的異樣,楊木還是暴跳如雷起來,他把手上沾了糞便的紙巾往地上狠狠一丟,就開始歇斯底里起來——

哭你就大聲哭嘛,你做這個樣子我更難受!

我就說了,我就是被這個破名字給害的!

楊木又糾結(jié)名字,祥林嫂一樣念叨,卻看到邵風(fēng)華的眼睛回避自己,緊盯著癱瘓的雙腿,瞬間感覺快要窒息,漲紅了臉吼道:“對!你就故意看你的腿吧,你的腿是我害的,這個家其實是我害的!是我離家出走你到處找我才被車撞了,是我害的你,我才是害人精!”

邵風(fēng)華怕兒子氣壞自己,趕快又把眼睛移向旁邊,怯怯地小聲安慰道:“都說一萬遍了,不怪你,是我的命不好?!?

這句話又不對楊木的口味,楊木立刻變身一只炸毛雞:“你的命不好?你又不叫楊木,你叫邵風(fēng)華,你的命怎么不好了?”

邵風(fēng)華的喉嚨如同被濃痰堵住,眼淚吧嗒吧嗒地掉了下來。楊木見媽媽終于哭了,不再歇斯底里,而是癱坐在地上,剛才憤怒的羽毛散了一地,不久也嗚咽起來,邊哭邊扇自己的臉,是怪我,是怪我!

邵風(fēng)華掙扎著想去撫慰兒子的肩膀,可僵硬的軀體拖累得她根本不能動彈。楊木縮著脖子蹲在裝尿片子的紙簍面前流淚,哭著哭著竟抓起紙簍里的廢紙擦鼻子,嘴里卻開始舊事重提——

從小到大我一直好好學(xué)習(xí),你說我成績好不好?

可你實在供不起我上學(xué),當(dāng)兵的名額又讓人家給搶了,我想改變命運多難呀!

我?guī)е懔骼说竭@兒,天天喂你吃喝,給你擦屎抹尿,掙的錢不是還債就是給你看病吃藥,咱們窮得只剩兩個肉人,不是賣你就是賣我!

這話一下戳到邵風(fēng)華的死穴,她再也控制不住,嚎啕大哭起來,她好像希望用哭聲堵住兒子下面的話,又好像引誘他繼續(xù)講出來。

楊木抽泣,你都和多少男人好過,你自己有數(shù)嗎?我都給你拿本子記得呢!那些男人都給了咱們啥,賣菜的老王頭你記得嗎?

邵風(fēng)華的哭聲頓時提高了八度。

楊木不依不饒,他那么惡心那么臟,鼻涕直往墻上甩,衣服鍋底一樣黑,你也往家里帶,晚上和他哼唧一晚上,他給了咱家啥?一筐蘿卜!

老張給了啥?給咱家打了張吃飯的木頭桌子!還有那個老侯,來得最多的總賴在咱家不走的死猴子,最后把我的學(xué)費都偷走了……這一樁樁一件件我都給你記著呢!

最可氣的就是老林,雖然給了一點兒錢,但是每次醉醺醺,整天找碴兒打我,你說我能不離家出走嗎?!

“那你說我到哪里搞錢?我到哪里搞錢?!”

邵風(fēng)華也嚎叫起來,她用手拼命地拍打床沿,掙扎著想離開這個墳?zāi)挂粯拥男〈?,“我們在?zhèn)上沒有地種,我只能給人家打零工,我和大老爺兒們一起出苦力給人家蓋房子。你長身體要吃飯,還總生病,一病就要花錢,我實在養(yǎng)不活你呀!”

“那你還不如先掐死我呢!”楊木惡狠狠地說道。

邵風(fēng)華說到這里萬念俱灰,她忽然厲聲罵道:“楊諾,可恨的是楊諾!是他害得我們這樣,害了我們一輩子!”

娘兒倆就這樣哭了罵,罵了哭,好一陣子楊木才從地上站起來,把已經(jīng)冰冷的飯菜重新熱過,一勺一勺喂進邵風(fēng)華的嘴里,邵風(fēng)華和著眼淚吞下,默不作聲地重新躺好。

碗筷洗干凈之后,用熱毛巾給媽媽擦凈臉,幫她漱口,把紙簍清空,把房間整理好,又倒了一大杯清水放上吸管擺在床頭,接著把電視打開,遙控器和書放在床邊,一切妥帖之后,楊木才垂頭喪氣地離開。

臨出門,楊木想再撂下幾句狠話,可眼見邵風(fēng)華平躺在床上如同一具干尸,千言萬語最后咽下了。

品牌: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
上架時間:2019-07-31 15:23:40
出版社: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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