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三個妹妹
最新章節(jié)
書友吧第1章 簡婕(1)
想殺你的,是微笑看你的,因為殺機(jī),需要隱藏。
——汪潔洋
這本書,獻(xiàn)給我深愛的摯友、我的夢想合伙人、資深媒體人董曉小姐。
1
不得不說,有些時候我無法選擇。
眩暈過后,我終于從黑暗中逃離,右邊肋骨卻岔了氣。
這很像腸胃炎初期的癥狀——氣體在腸道各處萌生,肆意游走一番,本該從下面悄然排出,卻凝在肋骨包圍的腔體里,等著打嗝逆襲。
如果您是女人,還可回味月經(jīng)前夜的感受,伴隨惡心腹脹,刺痛從乳房邊緣沿經(jīng)絡(luò)至腋下,“嗖”一下又蔓延到后背,但卻沒法指出痛點。
如果您還無法想象就趕緊作罷,這畢竟不是好事,我不認(rèn)識您,這會兒也顧不上,我正自身難保呢!
我被人裹住了,手腳都無法動彈,就像一個頂端開口的粽子或雞肉卷。但我不打算反抗,因為這種感覺既暖和又舒服。
我的臉緊貼一片柔軟的所在,嘴里正含著什么物件,下意識地吮吸幾下,伴隨一股腥腥甜甜,某種液體順著嗓子徐徐流下。
等眼睛縫里瞄到光亮,耳朵和鼻子都恢復(fù)知覺,我發(fā)現(xiàn)自己正躺在一個女人的懷里!而包裹我的是一條淺黃色的毛巾毯,上面居然還有天線寶寶的圖案。和寶寶一樣,我也穿著連體褲。我立刻明白咽下的是什么,趕快吐出嘴里的東西!
“怎么就不吃了?”
一個柔柔的女人聲音,她把那顫巍巍的物件重新塞進(jìn)我嘴里,我趕快用舌頭推了出來。
“我來看看?!?
一個男人靠了過來,我聞到他身上的香水味兒,原來他一直噴這個牌子。
“剛才還哭個不停,吃一口又不吃了。”
女人挺起胸脯又塞,我也橫下一條心,緊閉雙唇。
“算了,不勉強(qiáng)你,肚子餓了再吃?!迸苏砗脙?nèi)衣,用溫潤的手撫摸我的額頭。
“這孩子懂事,知道少喝點給別人留著。”
男人用手指戳了戳我的臉蛋,我瞪了瞪他,這個壞家伙!
女人并不介意,換左手抱我,右手輕拍我的背,一個聲音帶拐彎的嗝兒伴著奶酸味從我的嗓子眼兒溢出,剛才的岔氣便順了。
“他不吃,該喂我了吧?”
男人笑嘻嘻地?fù)ё∨说募绨?,女人笑吟吟地把我妥帖地放下,雙手捧住他的臉,嘴唇就貼了上去。我睜開眼,正好看到這幅情景,趕忙又閉上。
阿彌陀佛,上帝保佑,阿門!
“還是等他睡了吧?!迸藪昝撃腥?,“在孩子面前,畢竟不好……”
“沒事,他才多大呀!”男人撒嬌,“我可等不及啦,咱們已經(jīng)多久沒見面了?”女人掰手指頭:“從我懷孕7個月到現(xiàn)在,大半年了?!?
“那你說我還能等嗎?”男人邊說邊吻,女人不再拒絕。
完了,白來一趟!
我暗自煩惱,接下來如果觀看現(xiàn)場表演,我的小心臟肯定受不了,還是先走為妙吧!
“你說這么小的孩子能聽懂大人說話嗎?我怎么感覺他在瞪我!”
“他當(dāng)然要瞪你了,出來約會還帶著他?!?
“不是,他剛才的眼神,真的很奇怪。”
“瀟瀟,我是多么愛你,這么久沒見,我快瘋了,別折磨我了!”
這個叫瀟瀟的女人瞬間被情話催眠,重新抱住男人,用頭發(fā)蹭著他的下巴:“肯定是我多心了,我也很想你,很愛你……”
看來這次真的白跑了,剛?cè)计鸬男∠M裣灎T一樣“噗嗤”被吹滅,我嘆了一口氣。
“聽見了沒?他在嘆氣呢!”
女人再次推開男人,湊到我身邊:“寶寶,是你在嘆氣嗎,你為什么嘆氣呀?”
也不知道哪來的勇氣,趁她直視我的臉,我抓住機(jī)會張口說道:
“馮瀟瀟,有一天……”
2
從黑暗中逃回來,我滿嘴奶味。桌上的咖啡還熱,我趕緊抿了一口——腥,還是腥!
雖然只有短短幾分鐘,但我必須提前回來,這樣的場合怎么久留呢,看久了別說眼睛受不了,心臟也受不了啊!
身旁的沙發(fā)上,一個男人雙眼緊閉,睡得深沉,我又聞到了他的香水味兒,就是這個牌子。珍兒想替我叫醒他,算了,讓他再睡一會兒吧,我便起身刷牙。
烏云低垂,雷聲滾滾,維珍港開始下雨了。
我喜歡下雨,這個世界上有點小情小調(diào)的女人,哪個不喜歡偶爾下點雨,跟著流點淚呢?
在我的辦公室,整個海港壯麗的景色盡收眼底,是賞雨最佳的地點。
可我喜歡的是小雨,絲絲滑滑,特供給淑女賞玩,卻絕不是眼前這粗暴的壯漢光景——
窗外,天空和海水已渾濁一體,豆大的雨粒復(fù)仇一般密集地砸向我的落地窗,閃電也來助興,其中一條恰好擊中不遠(yuǎn)處的大廈,樓頂?shù)谋芾揍樶尫懦龃萄鄣幕鸹ā?
珍兒知道我怕打雷,不準(zhǔn)我站在窗邊。白晝?nèi)缫?,辦公室的燈光已自動調(diào)節(jié),書桌上鑲著彩色馬賽克的臺燈、墻邊的陶瓷鏤空中式落地?zé)艉徒锹淅锏母魈幰篃艟従徚疗穑o腳下的阿拉伯手工地毯染上一層橙色的光暈來。
我厭惡白色燈光,當(dāng)年那件事情之后,從昏迷中醒來,一睜眼看到的就是頭頂白晃晃的無影燈……
辦公室是我自己設(shè)計的,和我這個學(xué)數(shù)學(xué)的相得益彰,色彩碰撞,線條律動,裝飾極簡,外人唯一不解的是,這里除了電話機(jī),再也找不到任何電子產(chǎn)品,尤其是現(xiàn)代人愛不釋手的電腦。
我厭惡電腦,因為有一次,我的眼睛俯視筆記本電腦觸摸區(qū)的那塊小鏡面時,看到自己的眼角堆滿了令人絕望的魚尾紋,暴露出我極力隱藏在化妝品下面,日漸老態(tài)龍鐘的真實模樣,從此我就憎恨物體嶄亮的表面。
其實,我厭惡和害怕的遠(yuǎn)不止這些,嚴(yán)重的幽閉空間恐懼和極度的潔癖,都只是我強(qiáng)迫癥的一小部分。事實上,一切吵鬧,不和諧、不對稱、不整潔都讓我心煩意亂,而且隔一段時間,我就會在名單上新增莫名其妙的項目。
再看我的辦公室,位于維珍港景觀最好的高檔寫字樓里,我大筆一揮,買下整層,開了這家事務(wù)所。不過事務(wù)所沒有指示牌,大樓指引里也沒有標(biāo)注,電話簿里更是找不到,我雇了珍兒這一位助手,只有這樣的寬敞和安寧才讓我放松。
有珍兒就夠了,我的生活十分簡單,她能幫我打理好一切。
此刻,我一邊喝著珍兒替我現(xiàn)磨的黑咖啡,一邊端詳眼前還在昏睡的男人——他已經(jīng)看不出平日的瀟灑,眼窩深陷,胡子拉碴,十幾天前,剛失去了最愛的女人。
現(xiàn)在,這位老同學(xué),需要我的幫助。
3
等洛冬的眼皮子跳了幾下,我便推了推他,訓(xùn)道:“你這個鬼崽子,怎么把我?guī)У侥抢锶ダ???
“抱歉啊,也不知道怎么了,我的腦海里突然就出現(xiàn)了這一幕?!?
“故意邀請我看現(xiàn)場直播,你不是暴露狂吧?”
洛冬滿臉通紅,把男女隱私展現(xiàn)給外人,的確難為情!不過好在我們是老同學(xué),我也沒告訴他我剛才經(jīng)歷的細(xì)節(jié),不然他會更加無地自容,我也少不了尷尬。
其實呀,我根本就沒怪他——看來這件事洛冬果然記憶深刻。不過,哪個人會輕易放過打趣老同學(xué)的機(jī)會呢,于是我丟了一個珍兒新烤的咖啡紙杯蛋糕給他,繼續(xù)糗他:“這么饑渴呀,還帶著孩子約會?”
唉,洛冬是真的嘆氣:“沒辦法,那個男人盯得太緊,帶著孩子我們才能見上一面……”
“你們既然這么相愛,為什么不離婚在一起呢?”珍兒插話。
沉默片刻,洛冬才把臉從雙手做成的臨時掩體里抬起,輕聲道:“是因為責(zé)任感——懦弱的是我,我愛瀟瀟,愛得可以放棄我的生命。但我卻沒勇氣離婚,我有很多顧慮,不想辜負(fù)妻子,更放不下孩子……”
“混賬話!”珍兒狠狠白了洛冬一眼,腮幫子鼓得像只小河豚。
我寬容地看看珍兒,用眼神示意洛冬不要介意。畢竟是老同學(xué)了,我倒能理解他,雖然洛冬夫人我見過,請允許我在這里嘆息——那是個甚至不需浪費筆墨去形容的家庭主婦。而洛冬面對的,就是那個老得渣子都不剩的人類難題,在紅顏知己和糟糠之妻中間,究竟該如何選擇和了斷。
當(dāng)然,最后洛冬做了選擇,馮瀟瀟也做了了斷……
“這次行嗎?”洛冬把話題扯回來。
“有點兒懸?!?
我實話實說,因為剛講完那句話我就“跑”了,后面發(fā)生的事兒我一概不知道。
也是啊,一個吃奶的嬰兒忽然講出完整的句子,不是嚇?biāo)廊藛?!不過這能怪我嘛,都是洛冬帶的“路”,爛攤子也只能由他自己收拾了——
“后面的事情你記得吧?”我把手指插進(jìn)頭發(fā),給還沒全干的頭皮透透氣。
“她當(dāng)時嚇傻了!”洛冬用舌頭舔舔嘴唇上的蛋糕屑,細(xì)心地把包裝紙放進(jìn)垃圾桶,“因為我沒聽見,就說肯定是幻覺,她想想也是,最后不了了之?!?
珍兒這時候用眼神提醒我注意時間,我笑著站了起來,這次不行,還得安排下一次。不過如此親密的肌膚接觸,對我和洛冬的情人——馮瀟瀟來說也許是好事。
洛冬難掩失望,但還是握住我的手:“心肝兒蘇黎姐姐,今天辛苦你了,但愿我們下次成功!”
“一定會成功?!?
送走洛冬,我走上露臺,一個人對著維珍港吹海風(fēng)。
大雨轉(zhuǎn)瞬即逝,天空已然澄澈,海港恢復(fù)了平和寧靜。
一只嘴角帶鵝黃色線條的雛鳥撲騰了好幾下,我以為它要跌落摔死,誰知道卻在危急時刻抓住露臺的扶手,用力一蹬,再次飛回海面。
死了也好,重新托生去?;钪擦T,且活且修行。
我右側(cè)后背又開始隱隱作痛,惡心漾了上來,珍兒扶住我的胳膊:“蘇老師,您臉色難看,趕快休息一下吧!”
4
沒錯,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都是真實的。
我不是穿越劇導(dǎo)演,不靠寫科幻小說謀生。20年前的我也不敢相信,世上真有如此玄妙的力量——我能幫助其他人,喚回死去的靈魂,指引他們重生。
不過心無敬畏的人是難以理解的,因為他們是偏執(zhí)的懷疑論者。
懷疑,是隱藏?zé)o知最好的手段。
用人類已知的語言解釋我的力量非常困難,但我們又必須讓客人聽明白。還好有珍兒這位出色的助手,她比我說得清楚:人的確有靈魂,靈魂獨立于肉體存在。
不過靈魂只能住在鮮活的肉體里,一旦器官瀕死,靈魂就會慌亂,需要盡快尋找新的肉體依附;如果找不到,只能委身于空氣中,最后能量耗盡,完全消散。
這個時候,如果有外力指引,幫助靈魂找到新的肉體,就可以使其重生。
而我就是指引人,指引的過程我稱之為“喚回”。
世上有沒有鬼我真說不清,但客人經(jīng)常請我解釋靈魂和鬼之間的區(qū)別。
喚回靈魂的儀式并不復(fù)雜,不同于神婆驅(qū)鬼,經(jīng)常要殺雞宰羊,裝模作樣弄得血腥恐怖,靈魂喜歡簡潔的做派——我就坐在一間安靜的房間里,漸漸入定后把靈魂帶回人間。
不過問題來了,如何讓陌生的靈魂乖乖地跟我這位“指引人”走呢?
靈魂可不會隨隨便便聽人召喚,它們很任性,只會跟約定好的人走。
所以我必須先催眠委托人,進(jìn)入委托人的回憶,在某些特定場合,“化身”為第三人,取得被喚回人的信任,說服他或她的靈魂在臨死前一刻“跟我走”。
每次珍兒說到這里,客戶的嘴已經(jīng)合不上了。
這時我就會踱著步子,捧著我的骨瓷咖啡杯重新出場:“對不起,我要補(bǔ)充一點?!闭f到這里我總會高高昂起頭,用下巴尖對著客戶,清清嗓子說道,“我只能喚回靈魂,不能修復(fù)肉體。想看疑難雜癥,治療各種絕癥的不要來找我,因為肉體的衰老不可逆轉(zhuǎn),這是宇宙中殘酷的事實。我也不能改變歷史,比如我無法告訴你今晚雙色球的中獎號碼,被喚回人還是會在特定的時間死去,因為我不是上帝?!?
珍兒這時候配合默契,會用極其崇拜的眼神望著我,直到我心滿意足地扮完式樣,背影再次飄回自己的辦公室,才滿臉帶笑地繼續(xù)為客人解釋——
而且,也不是所有死去的人都能被喚回,比如莎士比亞——
為什么?因為這個世界上可能已經(jīng)不存在“真正”愛他的人,這種愛不是口頭上的緬懷,禮節(jié)上的愛戴,更不是欣賞和崇拜,而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渴求!
這種渴求一般來自于父母、愛人、子女和兄弟姊妹,是血親和姻親的最親密層級。換句話,只有至親才能喚回死者的“靈魂”,我們也只接受這類喚回請求。
死的確是可悲的,因為除了活人的心里,他們已無處生存。
所以與其說是蘇老師喚回了靈魂,不如說是世上的愛和留戀,讓死去的靈魂得以安放……
“沒有肉體,喚回靈魂還有什么用呢?”
這樣無禮的問題,我是最懶于回答的,不僅懶于回答,還想跳上桌子罵人摔東西!還好有珍兒,在我每次瀕臨發(fā)怒的邊緣,禮節(jié)性地把客人帶離我的視線。
“有什么用?這些淺薄、愚蠢的家伙!”
我顫巍巍地拉開抽屜,掏出香煙,點上一支放在煙灰缸里,趴在桌上一次又一次深呼吸,直到稀薄的煙霧飄進(jìn)鼻腔,內(nèi)心的激動才平復(fù)一些。
每一個嘗過永失吾愛滋味的人,都會自己找到答案。
比如我——不過我已經(jīng)答應(yīng)珍兒,每周五不能因痛失孩子而哭泣,因為身體總要歇一歇。
我日夜為之痛哭的是我的女兒,唯唯,20年前死去了。
勸我的人很多,孩子只是父母人生的一部分,不是全部,穿白衣騎白馬,失去了就是無緣,要學(xué)會放下。更多的人是非議我矯情,天底下沒了孩子的人多了,痛苦是肯定的,但像我這樣夜夜流淚的卻沒幾個。
我懶于爭辯,也無話可說,因為我和別人不一樣。
別人的孩子死于意外或疾病,我的孩子卻是我殺的!
我殺的……
是我——
把她從十層樓高的露臺扔下去,眼見她如同一只還沒長齊翅膀的雛鳥,墜落在地面之后,鮮紅飛濺……
5
不可否認(rèn),靈魂喚回很像江湖騙子的把戲,現(xiàn)實中也不乏懷疑者,網(wǎng)絡(luò)上的爭論更激烈,好在我從不上網(wǎng),遠(yuǎn)離了煩擾。
我懶于解釋,因為解釋沒有用。
我曾經(jīng)反復(fù)告訴警察,告訴我能遇見的每一個人,是我殺了唯唯!
是我,這個殘酷的禽獸,親手殺死自己的女兒……
我苦苦哀求他們把我關(guān)進(jìn)監(jiān)獄,送上電椅,讓我不再茍延殘喘地活下去,可除了讓醫(yī)生給我打針,他們就是不信我的話!
我只好拉住每一個人的手,死盯著他們的眼睛,不準(zhǔn)對方把視線移開,然后一遍一遍給他們講這個故事——
相信我,我沒有失憶,因為就算小蚊子都有記憶!
小的時候,我到山里玩耍。
那是夏天的傍晚,茂密的草叢中,有不知名的小路,彎彎曲曲伸進(jìn)樹林。我一個人走在小路上,這時候,出現(xiàn)了很多小蚊子,它們嗡嗡嗡,不厭其煩地嗡嗡嗡,沒頭沒尾地嗡嗡嗡,圍著我的身體打轉(zhuǎn)轉(zhuǎn),特意在我的眼皮前晃悠,甚至還往我的鼻孔和嘴里鉆。
我騰出一只手,左右揮舞著,想趕走它們。
可是,它們就是這么死纏爛打,不管我怎么趕,還是一群一群圍著我。
于是,我開始跑,想甩掉它們,我撒丫子跑啊跑啊,累得氣喘吁吁,可是一停住,它們不知從哪里冒出來,立刻又把我包圍了。
這時候我氣急了,我本來不想傷你們,天堂有路你們不走,地獄無門你們闖進(jìn)來,那就不要怪我不客氣啦!
說時遲那時快,我抬起右手,照著臉頰狠狠一拍,只聽“啪”的一聲,我展開手掌,里面赫然趴著一只已經(jīng)“再見了”的小蚊子。
我舉著這只倒霉蛋兒的尸體,在樹林里發(fā)出得意的笑聲。
你猜怎么著?
從這一刻起,竟然再沒有一只小蚊子圍著我了,剛才還嗡嗡嗡的蚊子部隊轉(zhuǎn)眼影兒都沒有了!
一只也沒有!
你說說,小蚊子是不是都有記憶?
那我難道不如一只小蚊子嗎?所以請相信我,我記得清清楚楚,唯唯是我殺的……
可惜,這個故事我講得不夠精彩,因為每個聽過的人,不是搖頭就是嘆息,有的人的確在點頭,可我從他的眼神里看出他并不相信,還有的女人背過身去抹眼淚。
他們是在故意折磨我,不準(zhǔn)我死得痛快!
不僅如此,他們還編造出另一個版本,把我囚禁在一個空蕩蕩的地方,按住我的肩膀,把我綁在床上,輪流在我的耳朵邊大喊,就是想讓我相信,唯唯的死是個意外。
終于,我放棄了,假裝接受他們的說法,并且不再提起唯唯,他們才饒過我,停止給我打針吃藥,讓我離開那里。
只是這20年來,我每晚幾乎只做一個夢,那就是唯唯墜樓——這是個緩慢而又真切的分鏡頭劇本:從她的雙腳脫離露臺的支撐,臉上瞬間出現(xiàn)的恐懼,肌肉緊繃擠壓骨頭的“吱吱”聲,到她展開雙臂,眼神里逐漸恢復(fù)平靜,最后沉悶地落地一擊,搞不清血從哪里噴出來一股,其他從鼻孔和嘴巴滲出……
等唯唯最終咽氣,我就會在痛苦中清醒,感覺眼淚從我這張令人憎恨的臉上流了下來。
這是魔鬼的眼淚,不值得憐憫。
6
我不接生客,對熟客也百般挑剔,多年來,被任性的我拒在門外的不計其數(shù)。最后我嫌煩,把客人篩選的活兒全部交給珍兒,樂得清閑。
珍兒每次見我對客戶發(fā)飆,只能私下再去安撫,偶爾也勸我多點耐心,畢竟客戶是上帝,咱們是收了高昂費用的。
珍兒就是聰慧,她找到了懷疑論者樂于接受的所謂“科學(xué)術(shù)語”,耐心地解釋——
電腦控制技術(shù)和人腦研究飛速發(fā)展,借助腦電波,一個人的思想可以復(fù)制或轉(zhuǎn)移到他人的大腦或電腦上,甚至可以暫時控制對方的大腦。
蘇老師的腦電波能跨越時空,借助委托人的大腦,與被喚回人的大腦形成共鳴,等到被喚回人肉體瀕臨死亡時,再次通過腦電波的發(fā)射和接收,指引被喚回人的腦電波進(jìn)入指定的大腦——某個新生兒的大腦中,因為新生兒的腦部很容易侵入。
所謂靈魂,就是腦電波。
所以,蘇老師不是異類,她只是走在了科技的前列。
謝謝珍兒用“科技”包裝了我,她講得對,難怪冥想初期我經(jīng)常眩暈,原來是腦電波達(dá)到了峰值。
對了,忘記正式向您介紹,我叫蘇黎,48歲,曾就讀于維珍大學(xué)數(shù)學(xué)系,一直沒有正當(dāng)職業(yè),除了年輕時和一個傾慕我容貌,我又仰慕其才華的男人談了半場戀愛,一生只開了這家事務(wù)所。
這個男人就是唯唯的父親。為什么叫半場戀愛呢?因為這是無疾而終的感情,所以只能算半場——我被他拋棄了。
不過這都是過去式,也屬于我的隱私,我從來不怕別人笑話,你們有什么資格笑話我?我吃了你們的沒有?拿了你們的沒有?礙了你們的事沒有?都沒有,好了,那你們早點散,洗洗睡。
可我自己為什么會舊事重提呢?因為正是這次經(jīng)歷,才讓我有了現(xiàn)在的“能力”——靈魂喚回的能力不是天生的,是機(jī)緣之下后天習(xí)得的。
無法準(zhǔn)確說出世界上還有多少人能喚回靈魂,有歷史記錄的據(jù)說有幾百個,現(xiàn)在活著的大概有七八個。在維珍港,除了我,還有一個。
這些人生活在社會的邊緣地帶,絕大多數(shù)被當(dāng)成瘋子,其他的被稱為騙子。而我,是為數(shù)不多的幸運者,因為成功地幫助維珍港首富喚回了他母親,得以在主流社會立足。
可我幸運嗎?
一個親手殺死自己女兒的女人,還能幸運嗎?
7
太陽一下子從烏云中跳出,我從黑暗走進(jìn)光明。
進(jìn)入冥想的最初幾秒會惡心和心悸,但很快,就被吸入麻醉劑般的暢快取代。珍兒說我偶爾會抽搐,手舞足蹈,不過并沒有胡言亂語。畢竟這么多年過去了,我已經(jīng)能逐漸控制自己的力量,并嫻熟使用。
還沒等眼睛適應(yīng)周圍的環(huán)境,我已經(jīng)感覺到了緊身衣和絲襪的束縛。
我很久沒穿緊身衣了,那還是和唯唯的父親談戀愛的日子,我會穿上各種性感的緊身衣,拉低一點,腋窩往中間夾緊,擠出乳溝,食指銜在唇上,眼睛半睜不睜的,用上睫毛看他,再若無其事地離開他的視線,幾分鐘之后又回來。這樣反復(fù)晃悠幾遍,他就會突然把我抓住,雨點一樣的吻印在緊身衣下面的皮膚上。
可惜,我現(xiàn)在只能穿寬松的衣服。棉或麻的布料,綴幾枝幾葉,請維珍港最好的裁縫做成寬松的袍子,恨不得從上到下罩住曾經(jīng)春光爛漫的軀體,順便把我的靈魂也隱藏在內(nèi)。
不過此刻,我身上的這件衣服實在太緊了,而且還有一條叫我無語的丁字褲,緊緊地勒在那條溝里。老天爺!我從來不穿丁字褲,如果非要我把一根繩子卡在溝里,不如勒在我的脖子上。
等我聞到了身上微弱的香水味道,看到自己有一雙頎長白皙的手時,又歡快起來,這次是女人!我喜歡扮女人,得心應(yīng)手一些。
在一個有著圓頂?shù)莫M小空間里,身邊的人都坐著,我和另一位美女共同推著一輛小車,身體微微搖晃。
我在飛機(jī)上。
“我要雞肉的?!币晃患庾旌锶悬c倒三角眼的女士推了推我,“沒聽到嗎?我都說了幾次了,我要雞肉的!”
“不好意思,給您?!?
我的對面,一位穿深藍(lán)色制服的女孩兒,圍著紫色的圍裙,趕快遞了一個餐盒給這位乘客,還使了個眼色給我:“你怎么啦?”
哦,我知道,我必須快速適應(yīng)自己的新身份,因為這次我是一名空姐,低頭看了看名牌,在高聳的胸部上面,“克里斯蒂娜”隨著呼吸起伏。
一秒鐘我就愛上了這個身體,我畢竟到了一定歲數(shù),下垂和松弛不可避免,而這個身體,鮮嫩又充滿彈力,就像剛打下來的筍尖。
我甚至感知到了自己靈魂的貪婪,她在不知廉恥地哀求,蘇黎,占有這個肉體吧,咱們不要還給她……
卑鄙的靈魂!
想起此行目的,我趕快停止胡思亂想,一邊分餐盒,一邊環(huán)顧四周尋找洛冬和馮瀟瀟。
我已經(jīng)進(jìn)入了洛冬的記憶,他們肯定就在不遠(yuǎn)處。果然,在靠窗的位置,洛冬穿了件黑色外套,戴著墨鏡,身邊坐著之前給我喂過奶的女人。
“房間里戴墨鏡,不是瞎子就是傻子!”心里數(shù)落著這個蠢家伙,讓我想起了維珍港的老話。
說實話,這次我一點也不急著回去——反正在飛機(jī)里他們也跑不掉,而且我從小就是制服控,難得當(dāng)上空姐,這次就趁機(jī)多玩一會兒吧!
更重要的是,飛機(jī)上不是講話的好地方,我首先要保證被喚回人不過度恐慌,這是對我的考驗。畢竟一個陌生人忽然講出那樣的話,的確夠驚人的!
好玩!
我心情大好,餐盒也發(fā)得起勁,甚至想要哼起歌來。
8
把餐盒遞給馮瀟瀟時,我仔細(xì)端詳她,上次沒敢細(xì)看,這次發(fā)覺她果然氣質(zhì)出眾。美沒有固定格式,特別是氣質(zhì),一萬種女人有一萬種不同。同為女人,我品女人可不糾結(jié)于是否眉眼精致,是否大胸翹臀,我看的是精氣神,是向上的清新,還是向下的渾濁。
通過精神風(fēng)貌,基本上可以洞穿所有女人的心思。
說起精氣神,就必須說珍兒,芭蕾舞專業(yè)畢業(yè)的女孩兒,挺拔上揚(yáng),神采奕奕,氣場是輕盈的。站街的女人,也有看似特別漂亮的,但那眼神那舉止,氣場就是污濁的。
我沒有歧視的意思,但這就是靈魂和鬼魂的區(qū)別。
馮瀟瀟和珍兒的氣質(zhì)很像,聽說她是維珍港電臺女主播,有著性感的聲音,洛冬就是先被她的聲音催眠,再愛上她的人。
想起上次有幸品嘗了她的乳汁,很是尷尬,慌亂中我打翻了手中的托盤。好在“克里斯蒂娜”人緣很好,機(jī)組人員對她都很善意。我不敢再造次,更不敢到處亂碰,這是在飛機(jī)上,從天上掉下來可不得了!
我已經(jīng)很久沒做一個受歡迎的女人了,多年來我深居簡出,幾乎沒有朋友,更沒有男人,左立,還算嗎?
左立。
為什么我會在此刻想到他?
我提醒自己不能再走神,更不能忘記此行的目的,正想找機(jī)會再靠近馮瀟瀟時,飛機(jī)突然開始劇烈地顛簸起來!
機(jī)上廣播開始,機(jī)長提醒乘客系上安全帶,空乘人員也回到座位上。
飛機(jī)被一片灰蒙蒙的烏云包圍,顛簸越來越厲害,像過山車一般,透過舷窗,能清晰看到閃電就在機(jī)翼上方肢解,飛機(jī)如同汪洋里的一片樹葉,隨時會被撕裂和吞噬。
這次顛簸看來不尋常,連我身邊的乘務(wù)長都表情嚴(yán)肅,再一次劇烈顛簸,機(jī)艙里開始有乘客尖叫,我抬起屁股,看到洛冬和馮瀟瀟緊貼著椅背,兩個人的頭靠在一起,雙手交疊擁抱。
難怪他會帶我到這個場景里!
此處危險,我正猶豫要不要回去,猛然間,一股巨大的推力把我按壓在椅背上,飛機(jī)突然急速下降,失重!這只大鳥就像坐上雪橇一樣,沿著一條陡峭的斜坡快速下滑。與此同時,氧氣面罩彈落。
我的耳邊被各種尖叫包圍,連空姐都開始哭泣。強(qiáng)大的失重讓我心臟凝固,安全帶把我牢牢地綁在椅子上,可我的身體卻追趕不上椅子下降的速度,安全帶把肚子勒得生疼!
空難!這是空難啊!
已經(jīng)完全忘記來這里做什么,我正和一群陌生人徘徊在生死邊緣。
不知時間想要凝固在哪里,時空扭曲反轉(zhuǎn)過后,把我們拋出黑洞!
不久,飛機(jī)的下降速度變緩,慢慢地恢復(fù)平穩(wěn),經(jīng)過一個平穩(wěn)期,飛機(jī)離開了烏云區(qū)域,窗外又變得蔚藍(lán),飛機(jī)不斷拉高,再拉高……
我和乘務(wù)長站在艙門與乘客道別,驚魂未定的乘客,有的在謾罵航空公司,有的臉上還掛著眼淚,更多的是面色慘白,一言不發(fā)。我知道這是最后的機(jī)會了。
洛冬和馮瀟瀟拖著箱子走過來,我鼓起勇氣,微笑著攔住他們——
“馮瀟瀟,如果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你說什么?”
看著她錯愕的表情,我只好硬著頭皮再講一次:“有一天,我喊你的名字,一定要跟我走!”
“您是在和我說話嗎?”
我忙點頭,看到洛冬也是驚訝的表情,心里暗笑。我握住馮瀟瀟的手臂:“請相信我,是你愛的人要我來幫你!”
可能是對美麗的空姐沒有敵意,也可能被我眼睛里的真誠打動,還可能剛剛經(jīng)歷了空難,馮瀟瀟還以微笑,“好,我記住了,你喊我的時候,我會跟你走。畢竟,今天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生死,我還有什么地方不敢去呢?”
9
醒來的時候,鼻子里已經(jīng)儲存了濃郁的百合花香味,一下子就吸入肺里,這是洛冬帶來的。他說香水百合是我最愛的花,我不想更正,我從來就沒喜歡過這種傻而碩大的花朵,味道又濃烈嗆人,這怎么會是我的格調(diào)?
男人經(jīng)歷的女人多了,經(jīng)常張冠李戴,弄巧成拙。
讀書時,洛冬也潦草地追求過我,現(xiàn)在想想,連個玩笑都不算。
知道這次“成功”了,老同學(xué)醒來也沒急著走,除了和我閑聊,他還想知道更多喚回細(xì)節(jié)。
我一般不向委托人敘述我的所見所聞,理由很簡單,復(fù)述起來很累,解釋起來更累,我也不希望看到他們的隱私被別人窺視后的尷尬和驚慌。
但洛冬是我同學(xué),而且有時候我也會好奇,我沒頭沒腦地丟下一句話后就跑了,可是后來呢?我走后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呢?
不過我也猜得八九不離十,被喚回人肯定目瞪口呆,留下可憐的委托人收拾殘局。
“吵了一架,是我挑的頭?!甭宥姓J(rèn),“我不停逼問她,哪個愛她的人要帶她走?!?
“醋壇子腌黃瓜?!蔽艺酒饋碓厣鞈醒澳悻F(xiàn)在知道了吧,這個人就是你自己!”
“這是一次成功的接觸,被喚回人已經(jīng)答應(yīng)跟蘇老師走,接下來可以進(jìn)入最后的喚回階段了。”珍兒插話。
“不是要冥想三次嗎?”洛冬問。
“誰說的呀?”珍兒又給中年大叔解釋,其實與被喚回人的靈魂接觸是沒有次數(shù)規(guī)定的,蘇老師會綜合考慮效果,一般不超過三次。
至于為什么是三次,珍兒笑了,那還得問問任性的蘇老師!
我也苦笑,本人喜歡三、七和九這幾個數(shù)字,再無他因。
不過一次就成功的例子也比比皆是,我給洛冬舉例,之前有一位老婦人要喚回死去的丈夫,只說了幾句話被喚回人就答應(yīng)跟我走,不過我們約定好,必須要在喚回時喊他的乳名——阿萬。
那是一次奇妙的喚回,因為被喚回人對我一見鐘情。
那次我化身的是女警,回到了70年代的維珍港,在熱鬧狹小的漁市,勇敢青年阿萬抓住了一個小偷。當(dāng)我偷偷“邀請”英雄某一天跟我走時,他差點當(dāng)場就跟我走了。
幾十年后老婦人告訴我,阿萬后來坦白,他愛上過一位美麗的女警,但他還是和妻子攜手度過一生。只不過,我留在了他的記憶深處,鼓勵他一輩子做個好人,最后我還成功喚回了他的靈魂,算是皆大歡喜的結(jié)局。
“這種經(jīng)歷還真充滿溫情!”
珍兒感嘆,可洛冬并不滿意,嘟囔著:“這畢竟是小概率事件吧,我覺得還是三次靠譜!”
我不理他,假裝忙前忙后,洛冬追著我撒嬌:“好姐姐,幫忙幫到底,這件事對我太重要了,咱還是妥妥地再來一次,行不?”
“馮瀟瀟都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還費那個勁干嗎?”珍兒攔著。
“那我就不走了,我賴在這兒!”
我見洛冬真的四仰八叉歪在我的沙發(fā)上,哭笑不得之際,瞥見那一大束百合,馮瀟瀟的樣子浮現(xiàn)眼前,只好拍了拍他的肩膀:“哥們,行,再來一次!”
10
眼前還是珍兒道別的笑臉,洛冬臨睡前硬要握住我的手,等他沉沉睡去我也閉上眼睛,不久便入定。等我離開黑暗,猛睜開眼睛,發(fā)現(xiàn)雙腳正走著。
我又走在一條狹長的走廊上,頭頂?shù)陌谉霟粲悬c閃動,眩暈和心悸立刻重新涌來,我說過我對白色燈光過敏。
癢,在腳趾縫里,奇癢鉆心,我能感覺自己的兩個腳趾正在一雙大靴子里來回蹭著,真巴不得脫下鞋立刻摳一摳!
腳氣!
嗚呼哀哉!雖然出身名門,但不妨礙我得過這種常見卻不好啟齒的小毛病。不過說來有趣,我一直覺得苔蘚像植物里的腳氣,可能因為都長在潮濕的地方,癢起來也是成片成片的。
我聞到身上濃重的汗味,聽到自己的喘息,我戴著口罩,我是個男人。
我又推著車子往前走,洛冬同學(xué)又讓我推著車子往前走!
好吧,我無可奈何,這次肯定不是空姐,因為只有我一人推車,低頭看了看手中的推車,只嚇得差點咬下舌頭!
這是一張醫(yī)院里推病人用的推車,在一塊大白布下面,依稀露出人體的輪廓,頭,腳——
我!在!推!死!人!
我得承認(rèn),我差點嚇?biāo)肋^去!
雖然每天在和“死人”打交道,但我怕尸體,怕得要命,怕得馬上就要一起死過去!
在一條長長的走廊里,我推著不知道是哪位的尸體,穿著不合腳的大靴子和白大褂,孤零零地走著。我真想把推車趕緊丟掉,但手掌卻好像鑲了磁鐵,扶手反倒越抓越緊。
我不敢去看尸體,他或她正仰面躺著,如果他現(xiàn)在坐起來,雙手可以立刻插進(jìn)我的胸口,掏出我的心臟。
我真后悔自己平時喜歡看恐怖片,現(xiàn)在好了,各種毛骨悚然的畫面,這個時候統(tǒng)統(tǒng)派上了用場!
就在這工夫,身后一陣小風(fēng)溜過,我的骨頭都酥透了。
我怎么敢回頭,后面是什么情況誰知道???!
也許后面的情景更可怕,一大群僵尸正在我身后撲棱棱地蹦跶,只等我回頭,我根本不敢繼續(xù)聯(lián)想,可我又這么善于聯(lián)想,感覺頭皮馬上就要炸開了。
我想馬上“回去”,可卻回不去,很難解釋,就好像慣性,因為我到這個時空才只有幾秒鐘,我無法馬上離開。
真是進(jìn)退兩難呀!
除了一塊小小的口罩我再無掩體,只好拼命吸氣讓自己冷靜,生唯唯宮縮那會兒我也這樣吸氣,助產(chǎn)護(hù)士說這樣氧氣多會放松,但此時濃重的消毒水味道讓我加倍慌張,“死人”的氣味進(jìn)入身體更是恐怖!
我知道洛冬和馮瀟瀟就在不遠(yuǎn)處,前方就是一道門,咬緊牙關(guān),蘇黎,堅持到底!
此時,我真想掐死洛冬,但還是不能怪他。因為比起開心幸福,恐怖和悲傷更容易讓人記憶深刻,這是在人類形成的早期,大腦對死亡威脅的一種應(yīng)對。
有科學(xué)家研究過,全球數(shù)十億人每天都在做夢,噩夢與回憶密切關(guān)聯(lián),可以歸結(jié)為12類:遭到追擊、受傷、遇險、丟失重要物品、考試、高空墜落、出丑、遲到、電話斷線、災(zāi)難、迷路和死人。
現(xiàn)在大家知道,為什么我總會出現(xiàn)在這類回憶現(xiàn)場的原因了——我忍不住嘆氣,看來真要退休,這份工作太傷神,做不下去啦!
終于捱到走廊盡頭,眼前的門“呼”地被扯開,來自人間的嘈雜和氣味撲面而來,此刻感覺是那么的心曠神怡,哭聲也立刻入耳。
“請家屬節(jié)哀,馮瀟瀟女士的遺體告別儀式就要開始了?!?
音箱里傳來一陣低沉的男聲,司儀朝我示意。我環(huán)顧四周,黑壓壓地站著很多人。
我秒懂,這里是靈堂,我是尸體搬運工!
洛冬!我心里這個罵呀,馮瀟瀟已經(jīng)死了,我根本無法和她交流,你還帶我到這里干什么?我必須得回去了,回去馬上和你算賬!
我正想進(jìn)入冥想狀態(tài),從原路返回,靈堂里卻騷動起來,一個男人從人群中沖了出來,直奔我,不是,是沖尸體而來。
我一眼就認(rèn)出來——正是洛冬,沒刮胡子的洛冬。他就要撲到尸體的一瞬間,我趕快把推車扯了過來。
“你干什么!”一個男人上前幾步,攔住尸體,我看過照片,這是馮瀟瀟的老公。
“請出去!”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者下令,家屬模樣的幾個男人架起洛冬往外拖。洛冬沒有反抗,任由人擺布。司儀遞了個眼神給樂隊,哀樂立刻響起,好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
我忽然憐憫起這位老同學(xué)來,你指望他像電影里那樣歇斯底里是不可能的,今天的行為已經(jīng)打破了他的極限,他出身維珍港的書香門第,如今事業(yè)有成。今天能沖向尸體,已是他全部的勇氣。
我也憐憫起馮瀟瀟的老公,自己的妻子為了別的男人放棄家庭、孩子甚至生命。這個男人的條件并不比洛冬差,我也看得出他還愛馮瀟瀟,至少給了她一個體面的葬禮。
我又想起左立,如果我是現(xiàn)在手推車上的女人,他能為我做什么?
馮瀟瀟是自殺,在自家臥室割腕,這樣的屋子還怎么住人呢?
死也不為別人考慮,不知怎么,我竟然恨起這個女人,更憐憫那個我曾經(jīng)替他吃奶的孩子。
而我自己呢,還不是同樣可恨至極?!
醒來后我沒有數(shù)落洛冬,只是向他保證我一定可以喚回馮瀟瀟,洛冬不能再堅持,只是眼神無助又哀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