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花的秘語

天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飄雨了，借著柵欄那頭偶爾駛過的一輛車射出的一束昏黃又短暫的光，先是看到玻璃上不那么清晰了，似乎有些水汽，以為是泛霜了。

想想也才九月初，再等了幾束那樣昏黃又短暫的光，才看清眼角邊玻璃的另一面布滿了芝麻大的水粒，在轉(zhuǎn)瞬即逝的光影下亮全了，又消失了，再亮全，再消失。

事實上，凌晨一點的高速公路整個就是一條隧道，只不過多了些立體的漆黑，許久出現(xiàn)的一輛車帶來的光就是出口，擦身而過又繼續(xù)洞中漫游。

此時的莫離已經(jīng)很乏了，整個人靠在副駕的玻璃上，眼睛時睜時閉。師傅扭頭看了看她，伸手把音響聲調(diào)小了，誰料莫離頃刻整個人繃緊了直起身來，清晰地說道：“別關(guān)，放著，就這首，別停?！?

說罷，又緩緩將整個上半身的重心轉(zhuǎn)向窗戶的玻璃，車里又回蕩起那婉轉(zhuǎn)凄清的曲調(diào)，念著那生活的磨盤碾過的慧語“沒人打開的記憶，又自動播放在夜空里，離開的人，隕落的流星，又回來咬我的心……”

車窗外下著雨，車窗里也濕了，一滴一滴黃豆大的水滴一沾到玻璃就立馬滾落地無影無蹤，僅留下蒙蒙細沙底上清晰的水痕。只不過外面的水是冷的，里面這水是熱的。

雖然，莫離曾無數(shù)次想象過外婆永遠離開自己的那天，也曾無數(shù)次告訴自己應(yīng)該為她的離去祝福，祝福她去了一個新的世界，完滿地走完了這一生。

可真正面臨無法假設(shè)的現(xiàn)在，她還是沒能控制住眼眶里的淚水，她必須面對的不僅是最愛她的那個人永遠的作別，她還要作別的是載著她悠悠童年的那座古城，是她來這世間的那條路。

這條路上有外婆靜靜地蹲在河邊看她在江水里上躥下跳時露出的微笑，有中元節(jié)時她和外婆坐在門檻邊折金元寶的午后，有燒了一個晚上迷迷糊糊醒來看到床邊外婆花白的頭發(fā)。

有跟在外婆背簍后穿梭于菜場里各色小攤小販的清晨，有和外婆拿著鋤頭聯(lián)手翻耕樓頂菜園的夕陽，有半夜三經(jīng)爬到頂樓發(fā)現(xiàn)外婆沖冷水浴時的尖叫，有母親去世時撲倒在外婆懷里哭濕的綢布衣裳……

這一幕又一幕在每一束黃光照亮車內(nèi)的瞬間結(jié)束，又在再次進入漆黑中上演。那些場景、那些味道、那些話語、那些表情就掛在眼前，嵌在竿鎮(zhèn)這座城的石板街、沱沱水、楠華山、跳巖橋、吊腳樓里。

這里鐫刻了一個女孩從四歲到二十八歲的全部美好，她生命里所有值得回憶的、懷念的都在這座城里，與它的清靜優(yōu)雅、古樸沉香、喧囂繁華交織纏繞。

對于擦肩而過的游人、路人，這兒的美食需要大紅燈籠、小情小調(diào)、霓虹喧囂的，而對于血脈勾連這座城的人，如莫離，竿鎮(zhèn)的美是腳下的每一寸青石板，是路過的每處熟悉，是一句濃濃的鄉(xiāng)音，是閉上眼的每一滴回憶。

但這座城的壽命，對莫離而言，就是外婆的生命。一旦外婆離開，這里就會封凍，從此只剩下過去。

越野車停在竿鎮(zhèn)公安局大門外20米的路邊，莫離背上雙肩包給了車費下了車，地面仍是濕的，好在沒有雨。掏出手機一看已經(jīng)6點過5分了，天色依然昏暗，倒也絕不是伸手不見五指。

竿鎮(zhèn)的新城區(qū)遠遠不及古城里熱鬧，甚至于壞了的路燈也不會及時更換，街道上倒是可見環(huán)衛(wèi)工人忙碌的身影。

莫離打了個呵欠，徑直朝著公安局方向走去，外婆的靈堂就設(shè)在這里，還是二舅托人找的地方，古城里沒有適合搭建靈堂的人家都只能在家里親戚的工作單位謀個地放幾天，這還是莫離第一次來這里。

她走地很慢，一步一步地，她的心和她的步子一樣猶豫，每走一步她都會設(shè)想靈堂中的一個畫面，在場人群的表情會很悲傷嗎？有多少盞燈光？夠不夠亮？姨媽們是在招呼客人還是在棺材前哭泣？外婆的遺像用的是哪一張？

她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想這些，似乎這樣能讓她心里有個譜兒，似乎這樣她就能有些事兒可做。

她已經(jīng)聽到了熟悉的哀樂，鼻頭一酸，那股沖勁兒綿延到喉頭深處，眼睛立馬就涌淚了。這世上所剩唯一的那個依靠，千真萬確，千真萬確，沒了。

初秋的風還是能讓人瑟瑟發(fā)抖的，特別是太陽還沒有從地平面升起的清晨，尤其是人的情緒低落，這撩人的風就會趁機鉆進膝蓋骨、肋骨里。

在里面筑一個蜂巢，于是所有的風都會刷存在感似地從這過，刺地骨頭發(fā)麻、發(fā)酸，挪不開步子。莫離就任憑著這怪物折磨自己，干脆蹲了下來，雙臂環(huán)抱住膝蓋，整個臉埋在一個不用面對任何人的空間里，嚎啕大哭。

也不知過了多久，待她抬起頭時，幾個姨媽就蹲在左右兩側(cè)，刺骨的冷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親人溫暖的懷抱。莫離一頭扎進了小姨的懷里，緊緊地抱住她。

靈堂的設(shè)置十分簡易，不過是利用了警局平日里停車的小操場，就地搭起了個棚子，黑色的棺木陳列在棚子正中間吊燈的下方。

棺木前是一張四方形的舊木桌，上面就放著外婆一張十寸左右的大頭照，這張照片應(yīng)該是她五十多歲第一次去首都，在紀念堂前拍的。

因為特別有意義，所以她好幾年前就特意去照相館洗了出來放大了放在臥室里，笑著說：“以后就用這張做老人相。”

沒想到，她果然用了這張照片，照片里的她頭發(fā)還沒有全白，以黑色為主，泛起一些銀絲，或許是紀念堂前的風太大，又或許是她還沒來得及梳理頭發(fā)就急忙站位拍照。

頭發(fā)還是略顯得凌亂，沒有完全固定在頭上，額前都還橫著耷拉著一些碎發(fā)，整個人便顯得沒那么精神。好在笑容是可掬的，隔著好幾米的距離，還是能感覺到那時她的興奮與喜悅。

人這一輩子所求的無非就是多一些這樣刻骨銘心的時刻，多一些回想起來仍然有溫度和色彩的瞬間。

白天來祭奠的人并不多，大部分都是自家的親戚，圍起桌子披麻戴孝打著麻將的有好幾桌，一部分聚集在露天的廚房處抽著煙，聊著家常。

幾個姨媽和舅舅則端茶倒水招呼客人，要不就在靈前磕磕頭、燒紙錢、點香火。這些人看起來都那么平和，他們看待這種死亡是不悲不喜的。

人老到該有的年齡以一種幾乎沒有痛苦的方式在睡夢里離開這個世界是很多人向往的結(jié)束方式。對于每個人來說，這都是一條必然的路，大家想的就是能少些痛苦就再好不過了。

莫離不打麻將，不交談，不休息也不去燒紙錢，她一個人靜靜地坐在一個廢棄的籃球架下面，隔著十來米的距離望著照片里的外婆，那樣的神情像極了自己的母親，不，是母親像極了她。

現(xiàn)在母親想必再也不會孤孤單單了，給她生命的那個人又與她重逢了，原來這一別竟足足有十多年的塵世光景。

7月24日，在炎熱的午后兩點多的生物課上，班主任氣喘吁吁推開教室門，叫出了莫離拉著她的胳膊快步走到走廊的盡頭告訴她：“莫離啊，我得告訴你一件事，聽完以后你得堅強。老師會盡全力幫助你，不要害怕，不要擔心。你媽媽，過世了。”

這是一場沒有任何預兆、任何緣由的謀殺，對，是謀殺！

不過是一次感冒罷了，去診所一趟吃了些藥就感到特別不舒服，再次跑去診所問診的時候，薛靜就已經(jīng)說不出話，當場倒在輸液室門口，口吐白沫。

在場的醫(yī)務(wù)人員立刻將其送往醫(yī)院，卻在路上就斷了氣，連半個字都沒留下。

醫(yī)療檢驗結(jié)果是誤診造成的藥物中毒，屬于醫(yī)療事故，死者家屬可以獲得五十八萬的賠償金。這樣就做結(jié)了一個三十八歲的鮮活生命，也放空了她肩上沉甸甸的擔子。

從此，薛靜可以不用再想起莫國成的背叛而淚流不止，可以不用再節(jié)衣縮食為莫離攢學費，可以不必在自己母親面前假裝堅強和快樂，她徹底自由了，輕松了。可留在世上的莫離卻得繼續(xù)扛起生活這扁擔，往前走。

因為還未成年，沒有了撫養(yǎng)人的莫離被送往莫國成家里，當她再一次見到她久違了父親時，她一臉冷漠，根本是毫無表情，無論父親說什么、繼母如何示好，她都沉默不語，看著他們輪番在眼前表演。

對，就是表演！

對于一個愛情和婚姻的背叛者，他們所做的所有不過是想文飾自己的丑陋而已，填補作為一個人內(nèi)心原始的愧疚，可她就不愿意給他們以一絲機會。

四歲那年的一天傍晚，母親左手擰著木箱子，右手牽著莫離永遠地離開那間愛的小屋時，莫國成一直坐在沙發(fā)上抽煙。

莫離甩開母親的手奔向父親懷里，問他為什么她和媽媽要離開。父親摸了摸她的小辮子，深吸了一口氣說：“莫離，莫離，還是離了。爸爸，對不起你，對不起你媽媽。”

說著眼眶就紅了，小妮子踮起腳環(huán)抱著父親的脖子安慰他：“不哭爸爸，爸爸不哭，不哭不哭啊。”

莫國成的雙手還沒來得及再抱一抱女兒，薛靜就拉開了莫離，強行帶走了女兒。對薛靜來說，當莫國成承認自己愛上別人的那一刻，他和這個家就沒有任何留戀的意義了。

當初她毫不猶豫遠離故鄉(xiāng)跟著莫國成來到他的城市打拼，安安心心做一個居家小主婦本也不圖大名大利。

沒想到女兒的出生讓莫國成哭笑不得，他是莫家的獨子，母親臨終前一再叮囑他要生個大胖小子延續(xù)香火，孝子莫國成看到護士抱出一個女嬰時，他期待的興奮轉(zhuǎn)瞬變成了緊鎖的眉頭。

莫國成重男輕女的觀念讓獨立現(xiàn)代的女青年薛靜無法接受，想著自己為背井離鄉(xiāng)為愛受的苦，心里更是不平，于是恩愛的小夫妻瞬間變成了敵對的雙方。

因為沒有親人朋友的幫忙，全部依靠自己的薛靜適應(yīng)不了初為人母的生活，患上了產(chǎn)后憂郁癥。常常會痛哭不止、抓狂崩潰，她極度渴望莫國成的愛和包容。

而此時的莫國成并未調(diào)整好自己，更沒有足夠的勇氣和力量照顧好妻小。事實上那時候的他們也不過是二十出頭的年輕小伙和小姑娘。

第一次談戀愛，初為人父人母，很多東西都做不來，甚至連用床單裁剪的尿片都窄地包不住孩子的屁股。

此時的莫國成選擇的不是面對，而是逃避。在薛靜歇斯底里地咆哮和控制下，他主動申請去外地進修，拋下才一歲不到的女兒和妻子，徹底遠離了那個曾經(jīng)給他無限溫暖的地方。

悲痛萬分的薛靜帶著孩子回到了竿鎮(zhèn)，她的母親成了她們母女的肩膀和大樹，在忙碌的工作之余還井井有條地給她們準備衣食住行，照顧生活起居，提供心靈雞湯。

漸漸地薛靜逃離了病態(tài)，重拾了昔日的獨立和溫柔，一心撫養(yǎng)孩子。

但老天似乎并不青睞她們，當薛靜帶著三歲半的莫離回到以前的家，在鞋架上發(fā)現(xiàn)一雙不屬于她的女士拖鞋時。女人敏銳的嗅覺告訴她，莫國成有女人了。

她沒有在家里停留，害怕真正面臨愛情崩盤的時刻，于是她轉(zhuǎn)身帶莫離返回竿鎮(zhèn)。

回來后的她變得沉默寡言，常常一個人發(fā)呆，外婆發(fā)現(xiàn)了異樣找她聊天，她才說出了真相。

此時的她已經(jīng)下定決心離婚，外婆只是說了一句：“想清楚了就不能后悔，接下去的路再難、再苦都得走。不用怕，沒有雨一直下，沒有人一輩子倒霉。你命由你，不由天?！?

于是薛靜拍了份電報給莫國成，謊稱自己生了重病，莫國成果然立刻趕了回來，可在家等候的薛靜遞上的卻是一份起草好的離婚協(xié)議。

薛靜為了爭取莫離的絕對撫養(yǎng)權(quán)，房子和錢，她什么都不要?？吹诫x婚協(xié)議的莫國成當場就哭了，跪在地上懇求薛靜不要離婚。

薛靜很決絕也很漠然，她已經(jīng)想通了一切，也徹底放下了對莫國成的愛，眼前的這個男人即便以死相逼也再換不回她的心。

對于一個經(jīng)歷過生死的女人，情愛只是記憶，她們的心已經(jīng)涼透，再不會有荷爾蒙觸發(fā)的動容。當然這并不意味著她們不會再愛了，而是不會回頭重來。

薛靜跟莫國成說的最后一句話是：“簽了吧，我成全了你們，你也成全我。過去的好壞都莫要提了，給這份支離破碎的感情留點最后的尊嚴?！?

在莫離心中，薛靜和外婆一樣能成為一個獨立的女性，盡管她還是會偷偷流淚。

可在跟著母親生活的十年里，母親未曾有過一句悔恨和怨恨，她就像一株雛菊，小小的黃花蕊綻放在春日和煦的陽光里，挨不過冬季的嚴寒，可來年的春風一拂面，它又揚起了稚嫩的臉。

正是因為母親積極的生活態(tài)度，莫離從未對莫國成產(chǎn)生過實質(zhì)性的恨，對她而言，莫國成只不過是一個有著“父親”標注的符號。

可她的內(nèi)心卻比別人的女孩更渴望被愛，更渴望擁有完整的幸福，渴望被無條件接納和寵愛。這一些的根源在于缺失的父愛，莫離隱約意識到這點，卻從未跟母親提起，她本能地害怕觸及母親愈合的傷疤。

一陣喧天的鑼鼓聲響徹了灰蒙蒙的天際，驚醒了半躺在面包車里打盹的莫離，她揉了揉幾乎被粘液粘合在一起的雙眼，趕緊推開車門。

靈堂里已經(jīng)開始做法事了，師父正鏗鏘有力地唱著一些有音韻的符號，短短幾句就向空中扔一把米，伴著好幾下節(jié)奏感十足的鑼鼓聲，又只聞師父獨孤的旁白。

小姨邁著小碎步跑來拉起莫離的胳膊，邊走邊說：“把孝帶好，開始打繞罐了。平日外婆最疼你，你送她最后一程?！?

話音一落，兩個人鼻子都一陣酸楚，不約而同地從肺部發(fā)出深長的抽泣聲。

就這樣，莫離混在一堆帶著孝的親戚中，聽著師父的指揮，念詞時跪下來磕頭，敲鑼打鼓時作揖圍著棺木轉(zhuǎn)。刺耳的鑼鼓聲徑直剝奪了人的思維，莫離的思緒完全斷片了。

她甚至有些反感這種喧鬧的方式，壓抑地讓她喘不過氣來，十幾圈下來整個人昏頭轉(zhuǎn)向不知所蹤。

師父一聲大吆喝“停——”，一大堆人就涌了過來。

莫離感覺到一陣陣耳鳴，只見自己不受控的身體已離棺木越來越遠，好幾個男丁大喊一聲“起——”，緊接著就是“噼里啪啦”的炮竹聲混淆了視聽。

在一陣煙霧中，她被擠到了墻角，目送著那口漆黑漆黑的棺木漸行漸遠，直到徹底出了視線。因為女丁不能上山，這樣的作結(jié)竟就是莫離和陪伴了她整個青春的那個人最后的道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