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皎月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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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 23評論第1章 青州瀟月
我未曾想過,還會再遇見他。
青州的臘月飄雪綿綿,跨越了幾處集市長街,都不見多少路人。比不得金陵的繁華,臨近年關(guān),卻顯得格外的清冷。
“姑娘,再走就要出城了。大冷天的,您是要去哪?”載我的馬車車夫滿腔憤懣,扯著嗓子喊叫了起來。
從南城門進來,一路上不停的趕來北城門。滴水成冰的天氣這樣走下去,確實不容易。
而我這一路上只告訴他北行,連個目的地都不曾道出,確實取鬧了些。只是,我真的不知道該去哪里。
青州不大,卻如同滄海之浪,將我襲卷其內(nèi),不知所措。
“停下吧?!蔽覕n了攏身上的鵝黃色絲絨長斗篷,起身拉開門簾。看到車夫那雙凍的通紅又僵硬的手,不由多給了些銀子。
“姑娘,這天寒地凍狼也兇……還是……不要出城了吧?!痹S是見我孤零一人,車夫忍不住道了這么一句。
我笑:“我何曾說過要出城的,這青州城我好不容易才來的,怎么能連喘息的空兒都沒就走了呢?大冷天的,你們做這活不容易,倒是該早些回家去暖和暖和?!?
車夫沒了原來的亢奮,反之點頭朝我淳樸的笑了笑,便調(diào)頭離開了。
雪下的并不大,卻覺得足夠的寒冷,我看著漸行漸遠的馬車,心里更覺虛空。
如果沒有記錯,今日應該是臘月十五。論理,進入臘月就沒有誰再出遠門,更何況,我又是一介還未出嫁的女兒。此次離家,我還是逃出來的。不思后果,也不想過程如何,我就這么只身前來。只是因為,家里再也沒有了屬于我的感覺。
而現(xiàn)在,我應該快些找到蘇子逢,我唯一能夠投靠的表哥。他多次進京屢考不中,幾年來一直漂泊在外,數(shù)月前來到青州,當起了教書先生。
至于他在青州城哪處,在哪所學塾教書,我卻一無所知。
憑著直覺讓車夫?qū)⑽規(guī)У角嘀莩潜辈?,到底是天冷,城邊上的街道更是空無一人,甚至連個開著門的商鋪都沒有。
我雙手緊抓著斗篷,四下張望后無比失望。
也許,我都不能活著過今年了吧。
我胡亂想著一些不著邊際的事情,更讓我對未知的未來處于不著邊際的恐慌之中,茫然虛空的如同一場醒了又續(xù)的夢。
總是要先找個地方棲身的。我沿著路繼續(xù)往北走,車夫說的臨近的北城門我卻真的沒看到。也許,他是為了早點擺脫我吧。
走了約莫一里路,終于見到一家開著門的客棧,匾額上刻著三個篆體字,“仙居樓”。
我疲憊至極,來不及多加觀察,直接走了進去,喊道:“掌柜,給我一間上房!”
“上房?”一道年輕的男聲悠悠緩緩傳來,帶著幾分調(diào)笑,“上房沒有,解人憂慮的上方我這倒真有幾種。姑娘若不嫌棄,在下的下房倒也能借你一住?!?
我這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客棧???周遭無一副桌凳,滿室擺放……抑或說是供奉的全都是彩雕的神像。
而那道聲音的主人,正站在里處饒有興趣的看著我。
這……這分明就是一個神堂!
我于怔忪中反應過來,十分尷尬。
這人神堂的命名居然這么相似于酒樓客棧!
“你……人面獸心的神棍!”對于他上句話的調(diào)戲,我卻是真的氣憤。斜視他一眼之后便轉(zhuǎn)身欲走。
不想,腿腳不爭氣。在外面時踩了一鞋的雪,與室內(nèi)的溫暖相撞怎么會不化?而我就這么一步滑倒在地,摔的好不狼狽。
不待我站起,那人已經(jīng)到了我身前,伸手欲拉我,卻被我一手擋開。
“無恥?!蔽覔沃匕逭酒鹕恚а蹖σ暽弦浑p深潭似的眸子。隨后我又說不出話了。
眼前的人,不也是舊識?!
往事如昨翻涌而上,當年那個月光下的夜晚,滿面憤世而不羈的少年。
蕭寒月,你背井離鄉(xiāng)不告而別數(shù)載,可也還記得我?
而今眼前的人依然如故的挺拔五官,明朗清晰的眉目,在歲月的摩擦間褪去了當年的青澀,反添上幾分成熟。目光相對,似乎是久別重逢,又像昨日眼前。
光陰彈指一揮,重逢恍如一夢。是時過境遷,又似目光流轉(zhuǎn)。
“怎么?幾年不見不認識我了?”他開口,打斷了我的思緒。
他……早就認出我來了?
我從恍惚中轉(zhuǎn)醒,意識性地后退幾步,拉遠了我們之間的距離,“你……怎么會在青州?”
“我怎么就不能在青州?難道這里只許你和蘇子逢來嗎?”我越是后退,他越是向我逼近。在離我約莫只剩三寸距離時,停了下來。
“你知道蘇子逢在哪?”聽到他提起這個名字我心中不禁生出一陣驚喜,今天總算沒有流落街頭。想來也是,他和表哥本就是自幼?;煸谝黄鸬耐姘?,同到一處謀生也是正常。
不待我細問,蕭寒月已然走開,換言道:“今日青州落了一日的雪,路不好走。我的住處就在附近,若不嫌棄,今晚你就先在我那留宿一晚吧。明日我再帶你去見他?!?
我看著外面似下而又欲停的雪花,愣住。
許是見我良久無言,他繼而問道:“怎么?怕我對你做什么壞事?”
女子對這些有著調(diào)戲意味的話語向來敏感,我聞言回過神來,白了他一眼,抬腳又要出去。
他卻“哈哈”笑了起來,原地不動道:“林二小姐,你怕我對你圖謀不軌就不怕在外面遇到流氓劫匪?”
“……”
——
無奈之下,那天晚上我就這樣投靠了蕭寒月。
他的神堂本是和街道上其他的門店一樣是上下兩層的。分明可以居住在樓上,卻偏偏在別處另賃了居所,顯然蕭寒月是尊重神像的。他不會去居高臨下的褻瀆自己的信仰。
雖然他從小就給人一種痞里痞氣的感覺,并且受他那個身為民間道士的師父的影響,也一直喜歡這些常人摸不著頭腦的玄門法術(shù),內(nèi)心卻總是存在著一股浩然正氣。
我與堂內(nèi)的神像和法物保持著距離看了一遍,繼而問在一邊擦拭著桌案上香灰的蕭寒月道:“真沒想到有朝一日你竟然自己開了神堂。只是這青州城今日大多店面都大門緊閉,為何就你這里開著門?”
蕭寒月聞言停下來動作,直起身來道:“青州有一個風俗傳聞,說雪天開店門營業(yè)會迎來血光之災,估計是當?shù)厝硕技芍M這個吧?!?
“那你照常開門,是因為你不是本地人?”
“禍福本無門,又豈是這些風俗宜忌所能左右的?”
“……”
那天蕭寒月關(guān)閉神堂大門已經(jīng)是戌時三刻,外面早已漆黑一片。許是乍一遇冷,蕭寒月眉頭一皺,左手撫上了右手肘部。
回憶一下子到了七八年前,也是一個臨近年關(guān)下著雪的日子。年少時身量還且不足的蕭寒月卻路見不平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賣年畫小孩不惜和一群拉幫結(jié)派的大孩子打了起來。當時還習武未成的蕭寒月自然是寡不敵眾,被毆打的傷痕累累,還斷了胳膊。
他那向來脾氣古怪又嚴厲的道士師父知道他打架后,氣憤至極,竟還罰他抄經(jīng)悔過。見他拿不起筆才知道他折斷了胳膊,雖然成功接骨,卻因為已經(jīng)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寒邪之氣已然入侵。才至于后來落下了病根,一遇上寒冷受傷處必然疼痛。
那年除夕金陵城煙花滿天,我坐在院中的亭子內(nèi)吃著糕點看著煙花。卻不知眼前何時忽然現(xiàn)出了一個“不速之客”的影子一步一步的朝我逼近。我大驚,差點叫出聲來,卻在此同時看清了他的面目。
他的右臂被兩張木板和長長的布條死死的固定著,看上去有些滑稽。粗布縫制的衣裳上沾了些未化的雪花和泥土,可想而知是翻墻進來的。平日里他翻墻的身手頗為敏捷,是絕不會有所痕跡的,想來這次是那只受傷的胳膊拖了后腿。
“你來我家做什么?表哥又不在這里?!蔽易呱锨皫撞介_口問他。因為平時蘇子逢經(jīng)常會來我家,所以他這個好朋友也時常會跟著來,故而我對他并不陌生。
“你可不可以借我一盞天燈?”他看著我,眼眸在夜色的襯托下猶如不見底的深潭,卻又似能映出萬千星辰。除夕夜的金陵城人人都在家中守歲,也就他還到處亂竄。
“天燈?”我疑惑,“你要天燈做什么?上元節(jié)還遠著呢?!彪m說與他還算相熟,但是他除夕之夜翻墻而入,也不免招人嫌。更何況男女七歲不同席,我和他均已是十幾歲的年齡,卻在晚間同處言談,如果被父親看到如此情形,少不得挨一通罵。
“你不要說你這里沒有做好的天燈?!狈置魇怯星笥谌耍Z氣卻還半分不軟,是他痞氣行事的標準。
“那你就這么確定我有做好的天燈給你?”我說。
他“切”了一聲道:“你的生活條件那么好,怎么會沒有?!?
他那隨口一句輕描淡寫的話,卻使我真的較起真來。我張望了眼四下無人的庭院,繼而直視上他的眸子,字字句句地問道:“你憑什么覺得我生活的條件好?”
也許這句話確實說的突然,他的神色明顯一愣。隨即轉(zhuǎn)轉(zhuǎn)眼球,嘴角極不易察覺地微微上挑:“總之,比我好。”
霎時間,似有雪花飄落到露在衣襟外面的皮膚上,隨而融化掉,冷意襲入身心。
我說:“如果我告訴你我生活的并不好,你信嗎?”
他沒有回答,似乎真的感覺我這些話莫名其妙。在別人的眼中祖上便有三代世襲為官的金陵城知府的千金就是仕族名門之女,完全是一個生在福堆里無憂于吃穿,無愁于度日的大家閨秀。即便對生活不滿,也是在閨閣中無端生出的小情緒。比起這世間多少愁于溫飽的人來說簡直不值一提。
然而那日我將之前買來的天燈交于他手中后,他卻沉聲說了句:“這天燈,我會親手做一盞,還你。”
然而,兌現(xiàn)總是沒有許諾那么容易,那一盞他親手做的天燈,這一等就是七八年都不曾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