翩翩孤倨引山洪

襄州慕城，江家喜宴。

唐靈珊坐在世家席上，將杯中酒一飲而盡，忽的嗆了口氣，猛的咳起來。

“儀態(tài)，儀態(tài)。”趙翩把她面前的月白色酒盞挪開了一寸，苦口婆心道，“不就是老情人再婚嘛，有什么稀奇的？“

言罷，繼續(xù)輕拍著靈珊的背，“上次新娘也不是你呀，習慣了就好?！?

靈珊：“咳咳咳咳……”

趙翩繼續(xù)絮絮叨叨，“你咳再大聲，人家新郎也不會看你啊，若是喝醉了，我可不背你回去……”

“咳咳咳……閉嘴！”唐靈珊好不容易緩過來，又被趙翩氣得差點背過氣，“我沒有！別瞎說！”

等順暢了，才狠狠剜了他一眼刀子，“況且這壺酒都被你換成了梅子醋，你倒是喝醉個給我看看？”

趙翩慢條斯理地搖著手中的禪機，“我這不是……怕你情難自抑嘛?！?

“抑你個仙人板板！”唐靈珊咬牙切齒道。

趙翩還不消停，隨意環(huán)顧了四周，指了指樓下堂席的一個小角落道，

“記得不，上一回江玄軼成親，你就一個人孤零零坐在那邊。都沒人找你喝酒應酬，你竟然還能醉成那個樣子………”

他轉(zhuǎn)頭，對自家小師妹作痛心疾首狀。

“醉了便醉了罷，酒品還不好，鬧到最后還成了寫作素材。后來那樂師給你寫的曲兒，半個江湖都會唱了……”

“趙！翩！翩！……”

唐靈珊就要拍案而起。

“噓……儀態(tài)，儀態(tài)?！壁w翩從容不迫往后挪了挪，嘴角笑意輕展，眼神不停往一旁瞟，示意靈珊注意。

只聽旁桌幾人道：

“剛才晚到的那行人是巴蜀唐家？所以那姑娘也是唐家人？”

“趙翩旁邊那個？八成是了，同一套云紋嘛，肯定是哪個新貴的唐家旁支?！?

“震驚了個老子的，那模樣怎么跟個仙女似的！我以為唐家的女人都像羅剎呢！”

“在哪在哪？”

“哪？我也要看！”

………………

唐靈珊悻悻坐下，正襟危坐，收斂了表情，一派大家風范，心有不甘地瞪著趙翩，默默腹誹。

江玄軼還在迎親的路上，滿堂江湖名門賓客一邊坐等新人拜堂，一邊喝酒嗑瓜子寒暄，皆是武林中有頭有臉的人物。不過，再有名的江湖豪杰，八卦起來也和小老百姓沒差。這回她沒有馬甲偽裝，身后就是唐門百年世家的臉面，形象自然尤為重要。

趙翩看在眼里，從善如流地拂了拂自己的衣領(lǐng)，笑得風流倜儻，分外欠打，“師妹還是叫我衍之哥哥吧，翩翩這個小名，我五歲起我娘就不叫了?！?

唐靈珊鄙夷的看著他，正要諷刺他兩句，又聽旁人說道。

“趙翩？那個無影驚弦的唐門大弟子趙翩？”旁邊的大胡子驚道，“那唐家少主來了嗎？”

“沒呢，唐家少主不是一直神龍不見擺尾的嘛……”

“哦？我從百曉生那聽說，江家這次排場大著呢，可是請把唐家少主，葉家家主和天巡堡少堡主都請來了?！?

“那不是江湖中最隱秘的三大家族繼任者都來了？這么大排場啊……“

“你也不看江家現(xiàn)如今是何地位。江玄軼剿滅墨麟宗，又奪回了寒江城，如今獨霸一方。江玄軼承襲武林盟主之位已是板上釘釘，這點面子還是要給的。而且我聽說啊……寒江城這次趁著門主大婚，還要宣告一件大事，需要武林中有頭有臉的門派在場作證?！?

“是何大事？莫非是……第三件神器找著了？！”

“不知，不知。這不，好多人來都是沖著這事來的。”

“誒，你說了半天，那唐家的少主在哪呢？”

“又爽約了吧。唐門這事干的多了，剛才還遲到了半席，估摸著是耽擱在路上了。”

“我倒是有另一番聽聞，近年來江湖上的大小事務，都是唐門大弟子趙翩出面，唐夫人又紅顏早逝，趙翩一個異姓門生在唐家地位如此之高，必定是下一任唐家家主?！?

“我還聽說，趙翩是唐秋語在外的私生子呢……”

靈珊和趙翩陷入了詭異的安靜，片刻，靈珊瞄了眼自己師兄，趙翩徑自搖著扇子，面上沒有一絲波瀾。

有人細細軟軟道，“師兄，無影驚弦，到底是什么來頭？”

“嘶，讓你多背武林譜吧。唐門絕技之一，牽絲引線傀儡術(shù)。五年前，唐門趙翩在墨麟劍會上一戰(zhàn)，暗線瞬發(fā)千里，縱傀儡，引兵器，游刃有余，大敗墨麟宗左宗主季譽。是以，墨麟宗最猖狂的那段時日，也未曾伸手犯過巴蜀分毫?！?

“當真如此厲害？師兄你當時在場嗎？”

“我……我也是聽說嘛?！?

“那也只是江湖傳聞咯？”

“沒法子啊，唐門太低調(diào)了，沒聽說幾個人和他們交過手?！?

靈珊小聲埋汰道，“哼，招搖?！?

趙翩一臉委屈，“師妹，我這是為了誰……”

靈珊冷漠的磕起瓜子。

“話說，江家沒落了五十余年，如今可算重震雄威了嘿?！?

忽的有一年輕人插嘴道：

“呵，江玄軼不就是靠著女人發(fā)跡的嗎。要不是當年借了移花宮的力，他們江家也沒這么快東山再起。結(jié)果三年剛到，又換了今天這個……”

“閉嘴。當這是哪呢！”旁有人喝道。

年輕人立刻禁了言。周圍一圈冷了場，氣氛有些微妙。

唐靈珊磕瓜子愈發(fā)上手，還順手賞了趙翩幾枚瓜子仁。

“……來來，喝酒！”半晌，又有人打起圓場?！罢O對了，我可聽說，江門主上次……就是和那位成親時，還有段風流債，你們知道嗎？”

“當然聽說了，江門主這俊朗豐神的相貌，可不要叫美人兒為他殉情。好像還是個小尼姑？據(jù)說為了江門主都還了俗，只為常伴他身側(cè)，可江門主當時心有所屬，不曾答應。卻沒想到這女子倒挺癡情，從白山青衣觀追到襄州，最后還以縱身跳下了襄州橋，真可謂美人難過英雄關(guān)喏……”

唐靈珊頓了頓，不可置信的轉(zhuǎn)頭問趙翩，“他們說的是我嗎？”

趙翩從容飲茶，“不然呢？”

“是那首曲兒嗎？……《我的一個尼姑朋友》對吧？我媳婦唱給我聽了?！?

“嘖嘖嘖……想不到，江門主竟還有這等風流事跡?！?

唐靈珊黑著臉，把瓜子磕的咔咔響。趙翩伸手過來要剝好的瓜子仁，被她一巴掌拍了回去。

江玄軼確實是萬千江湖少女的夢，又是萬千江湖兒郎的楷模，以至于江玄軼三年后另娶，大多人因著墨麟宗搶親一茬，也只猜測那位的過錯，卻很少人說他的不是。

像剛才那個年輕人明說他薄情的，是極少數(shù)。

不過三年前，江玄軼還不像如今這般聲名鼎赫。彼時唐靈珊路過襄州，正值心緒低落，身上的傷尚未痊愈，思來想去，還是寄出一封家書，讓唐老爹派人把她接回去。這時，聽聞移花宮十里紅妝送嫁，與襄州名門喜結(jié)連理，便想去湊熱鬧散散心。

靈珊踏過高高的門檻，走到最角落落座，一抬頭要才看清，在拜堂的，正是一月不見的江玄軼。

唐靈珊坐在人群之間，如遭雷擊。昔日的耳鬢廝磨猶在耳邊，如今一眼望去，佳人在側(cè)，燭影搖紅，昨日過往，恍若隔世。

……

靈珊感覺身上的傷忽然揪心的疼起來，疼得她直落淚。

江玄眉目依舊，一貫冷然的臉上難得有幾分柔情愜意。當過往情深全被證實是自己一廂情愿，靈珊壓低了自己的氈帽，淚水混著酒水，一杯接著一杯，很快便醉了。

她想，這滿堂賀喜中，有誰會知道，他們一口一個的百年好合，卻是她的黯然銷魂？

醒來的時候，唐靈珊已經(jīng)回到了唐家堡，安安穩(wěn)穩(wěn)躺在自己的床上，像做了一場夢。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喝到斷片，體驗實在新奇。

唐老爹擺著個凳子坐在床頭，吹胡子瞪眼喊總算醒了。

趙翩涼薄道，“看我做什么，能耐了，三月不給消息，還玩起酒后失足?！?

待她傷終于痊愈，五師兄懷歌找她同去后山曬新做的一匹無影絲，回溯起當時的場面還十分興奮。

“幸而大師兄牽絲之技了得，那天見你掉下無魂橋，蹭的一下就把你拉回來了，哇那動作快得堪比閃電。你知道么，襄州那條無魂江里，盛產(chǎn)食人魚，每頭有手臂那么長，若晚一步，你的骨頭恐怕都找不到了?！?

唐靈珊郁悶道，“你們怎么會在那啊?！?

懷桑得意極了，“要不是我想去看移花宮的姑娘，師兄本還不想去湊熱鬧呢。你還不快謝謝我?！?

唐靈珊原本只沉浸在失戀的悲傷之中，卻發(fā)現(xiàn)還有一件事極大地影響了她。

那天，正值她墜江之時，樂師易凡星恰巧路過，深受感觸，當場寫了一首樂歌，大概敘述渣男怨女，可悲可泣，痛斥江湖險惡，情深不壽。韻調(diào)優(yōu)美，詞句凄涼，一時間就傳唱了整個江湖。

因著唐靈珊去蹭酒時剛好穿了一身白衣飄飄像極了青衣觀還俗的女施主。這首歌被廣大武林群眾取名為《我的一個尼姑朋友》。

是以，她的所謂殉情，讓全武林都道江玄軼名傾六輔，江湖女子趨之若鶩，并贈其“玉面江郎”的稱號表達自己的羨慕嫉妒之情。

唐靈珊由此深感，江玄軼這個人，欠她情債毀她名聲，實在害她不淺